钟晓毅
广州城里有一知名的CP组合:“墨彩弘道”,我首先认识的是彩霞。
那时尚年少,所有的岁月,似乎都带着琉璃色彩的光影,我俩相伴着走过了广州许许多多的地方。彼时长发飘飘,长身玉立的伊人,很是精彩,天天天晴,满天彩霞,照耀着在路上的脚步从未停过,高飞远扬的日子更是山一程水一程,她是当年好多驻留者美丽的梦。
突然有一天,在天边的彩霞仿佛降落到了一片辽阔之地,人世的波涛在穿过她的时候好像被温柔地过滤过,变得又清又轻,所有的风高浪急都慢慢逸去,让她有别样的生命体验与识见。
后来才知道,在命定的某一天,张弘与他的画一同出现在她的面前。
“墨彩弘道”CP组合在清脆的铃铛声声中问世,迄今已30多年。
这30多年来,彩霞以她的文字,张弘以他的彩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相成全,全面融入式地记录了他们的筑梦历程,同时也定格了他们成长季节的生命风景、自我修行的思想纹路。
既然是“墨彩弘道”,自然有“彩”,却更注重于“墨”,最终落脚是在“弘道”。
可以说张弘首先是个有出世追求的画家。所以其画作大多充溢着悲悯情怀,他以人物画见长,亦经常有一些大型的主题创作,山水花鸟不俗,书法见仁见智,总体风格清丽淡雅,幽静超脱,用笔简单,变化丰富,见天、见地、见人,最终的愿景是达致“天人合一”的境界。
一系列具有禅风禅意的作品可作为标志符号。
《东方寻梦》《驶向科罗曼多》《佛海寻源》《行思集》《墨脱微光》《西行东归的玄奘》《玄奘负笈图》《自在》《十八罗汉》等皆笔法简逸,墨色迷离,看似简约、朴拙,却透露出静远的觉性,知天地、重人性、懂人心,墨色推移几达化境,还充满了哲理禅思,有着“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明心见性。
这些“一声佛号,便是彼岸”的画作,均被画家以谦逊、诚恳、认真的态度对待,他不仅是画眼睛所见,而且是画性灵所见,视野高阔,境界悠远,精神上淡泊而空灵,有形而上的思考,更有人间悟道的启迪:迁灭之中有不迁之理,无常之中有恒常之道,颇让人想起岭南佛门宗师惠能之前神秀所作的那段偈语:
身为菩提树,
心是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
因为有惠能更为明澈、空灵的悟觉在后面紧跟着,神秀的偈语才常常韬光不显。惠能云: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其实在真实的人生中,哪能人人皆成佛陀呢?庸常人生里,能“时时勤拂拭”,已是最大的善果了。
什么是善呢?佛经有佛经的解释,凡人有凡人的说法,相信张弘是以画代言:善不是特殊性,善是能容纳万物的普遍性,善与知性浑然一体,标示出一种心的境界——心如明镜,心温润明亮,印证万物而保有自身,带有长久的温暖和感动。
确实,这样的画作往往蕴藏着一份力量,或许白云山不太高,珠江水不很宽,却都能让人在南中国淡定地谨守着寻常形态的人情物理,固守着自然状态的人道民生而自得其乐。正是受此熏染,张弘笔下的水墨,看起来简单,却有无限内容,也许不那么高蹈,不那么宏大叙事,却不会人云亦云,诸如仅去表现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如何做个豪杰,丰功伟绩何时创建,什么叫气贯长虹,如何才能名垂青史……他的精彩之处,不仅在笔墨上、布局上,更在乎笔墨背后的修养、境界和情致,艺术与人生的相融相汇,从而成为一种别致的表达,保留住了寻常形态和自然形态的纯真与朴素,佛国天境,固然奇妙空灵,人间情怀,亦和谐共生,从而发现真,提升善,宣扬美。
那些禅画的背后,应该都有故事的吧?不然不会用到“微光”“寻梦”“一念清静”“晨钟”“佛海寻源”“行思”“禅桥”等这样的题目与喻义,如此珍视性灵生命的内在精神,可见张弘的追寻与众不同,皆因在一个普遍重实利、轻理想的时代,宗教情感对我们还有何意义?对我们的精神生活又有什么帮助?不要说宗教情怀了,凡是一切离开现实、名利、享受的事物,都有日渐薄脆的趋势,诸如伦理、道德、正义、关怀、无私与爱等,常如田野上的晚云,被风一吹就飘然四散。相信张弘也有既清醒又迷茫、既坚强又敏感的时候,他一开始也许并不奢望去救世,而只满足于独善——以一种洁身自好与别具只眼去坚持着,在时世的躁动中保持静观沉思,守护好人类和人生的某些永恒的基本价值,那么,独善作为原初意向也能收到“兼善”的自然结果,看过他的画的人都有基本相同的感受:心安、乐活。
这一刹那,心无挂碍了。
但张弘的精彩还在后头,在出世的同时,他其实挺入世的,笃信人间有大爱。记者出身的彩霞一语中的:张弘同时是一个记者型的画家。
这是张弘创作风格的又一个明显标签,如果说之前他在出世氛围中绘画笔触恭敬、细致、高远、静谧,注重的是“求道”,求天地人生之大道,那么在与时俱进的入世创新里,他秉持的是迅捷、明快、夺目的技法,常以方寸之地,展千里之姿,笔法清简,着色妥帖,令人精神爽利,特别易于“传道”,将现实人生中的文化艺术精髓传承下去。
可见张弘从来不喜欢自己的风格被“定格”,这需要勇敢和强大的行动力,需要过人的艺术感觉和造型能力,笔墨才能愈来愈润泽,沉实、淳厚,从而带来更丰富多元的特色。
高度决定境界,有境界则自有宽广的人生疆域。在“广州地铁”系列与“北京冬奥速写”系列里,张弘变成了纯粹的表现主义者,随手挥洒的笔墨有场景,有人物,却没有累赘的叙事性。将人物作为绘画故事里的主要元素,但没有刻意的象征性,不需要借助谁去标榜、暗喻与指代,却偏偏显示一种文化含义。总是能找出一个个时代的临界点,以其入画,构成了与时代新潮做一个直白却有历史价值的链接,最大限度地统一了现实生活与生命意识,将深度、广度与温度并于一轨,不断地向精神的制高点迈进。
张弘的人物画之所以弥漫着一股或清静或昂扬的生命精神,从而创新出区别于他人的最具代表性的属己标志,是由于其真实地反映了画家欲将现实世界提升到理想的价值世界的意图,能夠在自省、自悟中逐渐培养起艺术的自觉意识,实现沿古映今并不失时代风神的关键所在——他的画作打开的是一个个时间的胶囊,描绘的是一个个历史现场,有对万事万物浓郁的探索兴趣,更有以创作不已的生命精神与万事万物交感相通的动能源头。因此,就算是淡墨空明,看起来文气,其实有内在的骨力;看起来松散,其实内在牵连;看起来缠绵,却有着潇洒与沉重;看起来浅淡,其实有无限意趣,处处散发着历史、文化悠远的气息。
说到底,从较早期的禅画开始,张弘人物画最大的特点就力求往有智慧、有禅意、有觉悟之道的方向走的,探索的是大方无隅、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大巧若拙的康庄大道。绘画绝不只是笔墨、线条、色彩的汇集,而是生命智慧之呈现,新近的画作更是他以此表达自己秉持的生命态度,展现自己钟爱的生命礼赞,凸显自己体察的生命境界或空灵或实在的光影明暗,透视肖神的全方面实践:不是只有一个焦点一个视角,而是多头齐发,各领风骚,记得他有一幅接地气的《广州地铁》,人物众多,淡墨勾勒,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充满日常气息,满蓄人文关怀。彩霞曾召集我们十数人在巨幅原画前做了一场行为艺术——每人自选画中角色,扮演画中人物,神态动作不要走样,专人手持相机定格……但照片出来大家一看,均不如原作自洽传神,纵深感强,可见一帮素人远远领略不了画家的深意,所以均不得要领,众人只好哂笑而止,反而是得了佳话一桩,这生动的画面如此引人遐想:画上人物故事结束的地方,在各个不同的观众眼里,又会引发出多少不一样的开端呢?
能水墨,能写意,亦能青绿与工笔,在勃发之后沉淀,积攒之后再出发,承传、创新、多元的追寻,亦让张弘最终的弘道落地到了“人间有味是清欢”的东方文化内核中。
无论是“不随时趋”的创新者,还是“记者型”的画家,催生张弘不断创作的种种机缘,已在他不懈的追求努力中圆融成了他独有的精神家园,精微中见广大;不同款的画作,犹如一出出精彩纷呈的折子戏,生涩的、圆润的、优美的、粗疏的、高蹈的、市井的、现实的、幻想的、熟悉的、陌生的、快乐的、落泪的……不仅溯“道”追“理”,求“气”索“韵”,传递弘扬宇宙大化的生机,同时也面向自然,面向生活,并将之诉诸毫端,紧扣笔墨本质去拓展个性艺术语言。徜徉其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创作从“佛从海上来”到“人间烟火气”,都有意无意地削弱了理性抽象的符号化特征而注入更多可感可触的意味,给画面带来了更多的现实感、现场感和现代感,充分张扬了他一贯追求的东方性、当代性意义和价值。
绘画凝结了中国几千年的哲学、文化和人文精神,它所蕴含的深刻内涵已成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对民族文化的最大表白。张弘是活在当下的画家,也是崇尚“人间有味是清欢”的画家。“清欢”是什么呢?它来自苏东坡的一阕词而为人熟知,但“清欢”其实挺难翻译的,说是“清淡的欢愉”差可比拟,它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更多讲究心灵的品位。它自然不同于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样的标高自诩,或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種尽情的欢乐;它也不同于杜甫的“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这样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种无奈的感叹,它有它独特的意蕴。
一如林清玄所云: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壮怀激烈。欧阳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们很能体会到他的绵绵情恨。纳兰性德的是:“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我们也不难会意到他无奈的哀伤。甚至于像王国维的:“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那种对人生无常所发出的刻骨的感触,也依然能够知悉。
可是“清欢”就难了。
但偏偏在我们的广州城里,在“墨彩弘道”的组合中,感触到这种难能可贵的清欢,不由得让人又想起了苏东坡的另一首诗来: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枝雪,
人生看得几清明。
广州不也人称花城吗?
花城里这样追求清明清欢的风流人物不多也不少,足够我们去细琢清朝大画家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所说:“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张弘并没有自怡悦,他喜众清欢,所以就赠我一副专拟的对联“读书写字种花草,听雨观云品酒茶”。对清欢的追慕让他出世入世并行不悖,有成为第一流人物的潜质与实力。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能在空明中也能体会人间有大爱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红尘滚滚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滋味的人物!
以此去期许“墨彩弘道”中的彩霞与张弘。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