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善明
整个冬季,没有飘下一片雪。麦地里裂开一道道口子,像一张张冒烟的大嘴;绿油油的麦苗成了枯黄的干草,村民们跺着脚冲老天爷直骂娘!一直出了正月,他老人家才缓过神来,知道了该尽的责任还没有尽,便着急忙慌地下了一场雪。就是这场雪,竟然让奶奶稀里糊涂地撒手归天了。
雪,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是夜里悄悄地下的。因了天气逐渐转暖的缘故,雪随下随化。早晨,人们打开房门,睡眼蒙眬中突然看到院子里一片泥泞。举头望,零星的雪花还在天空中悠闲地起舞,房上、树杈上顶着厚厚的积雪。人们像见了救星似的,兴高采烈地招呼家人:起床,快起床!下雪了,下雪了!
奶奶照例早早地生火做饭。当她发现下雪了的时候,那颗像干涸了一个冬季的庄稼地似的心,犹如注入了涓涓细流,立刻活泛了起来。她想到的并不是看雪,而是看看這场雪能否挽回那些已经枯萎的麦苗的命。
奶奶的心比脚急。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毕竟路上全是泥巴,奶奶一溜歪斜地往地里奔,刚刚赶到自己家的地头,脚下突然一滑,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等其他人赶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不行了。
村里的人都说,奶奶的命就像庄稼地里的小径,疙疙瘩瘩,曲曲折折。
奶奶究竟叫什么,很多人不知道,但是,都知道爷爷外号叫徐大牙,在家里排行老三,人们都随着爷爷称呼奶奶。有叫三嫂的,有叫三婶的,有叫三奶奶的,当然,也有叫老三家的。上了些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奶奶是带着大伯嫁给爷爷的。那时大伯五岁,长得白白净净,一双韭菜叶那么宽的双眼皮,一对黑黑的大眼睛,见到谁都“嘿嘿嘿”地笑,很少说话,即使说话,语速也很慢:吃、饭、了、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脑袋像调皮似的老是向右边偏歪。奶奶说,大伯两岁的时候,发高烧烧成了脑膜炎。当时正值麦收,大家都忙着抢收庄稼,那时奶奶还年轻,不知道轻重,想熬过那两天,再给大伯看,没想到会烧成脑膜炎。奶奶年轻的时候,绝对称得上村花,就是嫁给爷爷的时候,腰还是腰,臀还是臀,像个大姑娘。村里的女人们都为奶奶这朵鲜花插到爷爷这摊牛粪上鸣不平。经常有人问奶奶的过往,开始,奶奶总是笑而不答,但是,架不住大家的热情和好奇,在大家不厌其烦地关心下,便一遍又一遍恨恨地说,她原先那个死鬼,长得五大三粗的,整天长在庄稼地里。大伯三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死鬼从地里回来,满头满脸的汗。他从井里提上水,趴在桶上就喝,像牛一样,一桶水喝下去了半截,不一会儿,捂着肚子“哎哟哎哟”满地打滚,人还没送到卫生院,就断了气。
奶奶每次说,眼里都盈满了泪。
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一个人守着两间破草房过日子。爷爷矮小、猥琐,嘴唇好像永远也管不住那两排黄黄的板牙,一不小心,牙就龇出唇外。爷爷对大伯却视如己出,经常带着大伯去田里逮蚂蚱,到水沟里摸鱼,或者,蹲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下看蚂蚁上树。爷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让他叫爸爸,大伯歪着头,高高兴兴地叫“爸”。“叫爸爸!”“爸!”爷爷兴奋得手舞足蹈,冲着天,大声地叫喊:“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原来一直低着头、沿着墙根走的爷爷,不再低头,也不再躲人。每当他把大伯架在肩膀上走在村街上的时候,都会昂首挺胸地主动和路人打招呼,幸福和自豪写满了脸。
人,往哪儿抬,丧,在哪里发?人们都犯了难。
人群里有个奶奶的堂兄弟,也就是爷爷的堂兄弟,算是我们徐家这一支中辈分最高的了,人们把目光都投向他:“六爷,人,往哪儿抬呢?”
六爷用手挠着头,嗯嗯了半天,也没有答出个所以然,最后说:“还是叫村主任和二顺来吧。”
二顺就是我父亲,是奶奶和徐大牙生的儿子。父亲出生后,大伯的名字就由小顺改成了大顺。
村主任和父亲是前后脚赶来的。
村主任叫徐永发,三十多岁,之前拉了一支十几人的队伍,专门在四邻八庄盖民房,去年春天,村里换届时当选为村主任。他与我家是同族,按辈分,父亲管他叫叔。徐永发两手掐着腰,冲父亲劈头便问:“把你娘往哪儿抬?”
事情来得突然,父亲好像还没有想好:“往——往——”父亲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到底也没有说出往哪里抬。
“从哪里算也得往你家抬呀!这个也要请示你老婆吗?”
村里人都知道,父亲老实,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母亲说了算。父亲一边挠头,一边拿眼角瞟瞟这个,又瞅瞅那个。
父亲的眼角扫到了徐永发,见徐永发一直逼视着自己,一脸毋庸置疑的样子,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又迅疾地吐出来,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抬我——我——我家去吧。”
这时,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人。他们中有人抬了张门板,有人抱着被子和褥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奶奶抬到了门板上。直到这个时候,父亲才突然像意识到什么,跟在人群后边,咧开嘴,边走边“妈呀——亲妈呀——”地哭了起来。
当奶奶快被抬到我家门口时,只见哑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披头散发地从东侧的胡同里跑了过来。
她“啊啊啊”地直往奶奶身上扑。徐永发训斥着哑巴,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拖了出来。她跟疯了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冲进人群。哑巴直勾勾地盯着奶奶,泪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啊啊啊”的叫喊声,震着人们的耳膜,令在场的人心里都酸溜溜的。
哑巴死劲地抓着门板,一边用手指着自己的家,一边“啊啊啊”地叫喊。人们都看懂了,哑巴想叫人把奶奶抬到她家去。
徐永发扭头看父亲,父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永发大声地训斥哑巴:“胡闹!死者为大,按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办!”他挥挥手,对抬奶奶的人大喊,“去二顺家!”
哑巴还是死死地抓住门板不放,她乞求徐永发,乞求抬奶奶的人。但是,徐永发主意已定,他黑着脸斥责抬奶奶的人:“耳朵里都塞驴毛了吗?!去二顺家!”
哑巴是被硬生生地拖进我家的,哑巴的脚在泥水地里拖出了两道深深的沟。
哑巴是奶奶捡回来的。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上也飘着雪花,东北风吹得干枯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奶奶背着柳条筐去场院弄柴火,远远地看见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嗷嗷”地喊,大伯也混在人群中胳膊一上一下地舞动着。奶奶紧走几步,站在人群外往里瞅。她听到有人议论:“是个傻子。”
“不光傻,还是个哑巴呢。”
“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昨天就有人看见她在村子里转悠。”
奶奶通过人墙的缝隙,看见麦秸垛旁蹲着一个女人,朝围观的人不停地傻笑。她身后的麦秸垛上有个掏出来的洞。女人三十岁左右,头发披散着,上面粘着许多麦草;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涂满了污垢,像彩蛋似的;身上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小棉袄,袄上有好几处露着白色的棉花。女人上牙叩击着下牙,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几个流着清鼻涕的孩子远远地往女人身上掷石子,还有的拿木棍试探性地往她身上乱捅。女人双手抱在胸前,胆怯地向后缩着身子。在围观的人嘻嘻哈哈的起哄声中,孩子们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石子、土块雨点般地落在女人身上,拿棍子捅的,也加大了力道。女人可能是被弄疼了,兩只眼睛几乎鼓出了眼眶,头发也倒立了起来。只见她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啊啊啊”地追逐着孩子们。孩子们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四处逃窜。这时人们才发现,女人原来只穿了一条单裤,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屁股处撕开了一块巴掌大的口子,雪白的皮肉露了出来。围观的人看见了,瞬间又来了情绪,起哄声又一次高涨起来。起哄声像进攻的号角,许多孩子又跑回来朝女人投掷起了石子和土块。
“欺负个傻子不丧良心吗?”奶奶气愤地大声喊道,她朝正在起哄的大伯踢了一脚,毫无防备的大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奶奶将背着的柳条筐扔在大伯身上,迅速地挤进人群……
还没有到家,母亲就远远地听见哑巴“啊啊啊”的哭声,心里窝着的那团火倏地顶上了脑门。
给奶奶穿好衣服后,徐永发留下父亲支应家里的事,派本家的七叔带着哑巴的儿子希望,给老亲少友磕头报丧。那时,姥姥生病了,母亲回娘家照顾了几天,在娘家,她急火火地把七叔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了一些情况,虽然没有直接问把奶奶安置在哪里了,但是,从她涨红的脸上,从她焦急的神态上,七叔明白她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从七叔闪烁其词的回答中,母亲知道,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奶奶早就把自己的寿衣做好了,那还是希望过完周岁生日以后。九年来,每到夏天,奶奶都把自己的寿衣拿出来晒晒,再兴致勃勃地在身上比量比量。每次,她都会满意地闭上眼,将寿衣贴在脸上,拿手轻轻地抚摸着。每次,奶奶都会流露出幸福和欣慰的微笑。奶奶好像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一进家门,母亲就看到灵棚已经搭好了,人们咋咋呼呼地往泥泞的院子里铺着麦草。奶奶人缘好,谁家有红白喜事,谁家修房子盖屋,不用招呼,知道了,准去帮忙。忙完了,也从来不在主家吃饭。但是,母亲知道,这些人,有不少是怀着其他的目的。
也许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手足无措,也许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父亲低着头,绞着手,呆呆地站在角落里有些魂不守舍。母亲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拽着他进了厨房。
那天,奶奶把哑巴领回了家。哑巴“啊啊啊”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吓得我直往母亲的背后躲。母亲当时就急了,冲奶奶嚷:“人家都不管,你装什么亲生的!”
“眼看着一个大活人被活活饿死、活活冻死?”奶奶抢白母亲。
奶奶烧了一大锅开水。灯光下,她看到哑巴的头发里爬满了虱子,虱子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一会儿撅着屁股钻进去,一会儿又伸着脖子爬出来。“哎哟妈呀,”奶奶惊讶地咧着嘴,“这点小人儿,两天还不让虱子啃成骨头架子了!”她一边哄着哑巴,一边拿剪子把她的头发剪光了。奶奶从头到脚给哑巴洗了个遍,足足洗黑了两大盆水。洗完,她又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哑巴换上,然后把哑巴的衣服统统扔进了热水盆。
一家人像避瘟神似的躲着哑巴,可是,大伯却像得到了稀罕物一样逗着哑巴玩。他一边指指吊在梁上的电灯,一边又指着哑巴的头,咧开大嘴“嘿嘿”乐:“电、灯、泡,电、灯、泡。”
谁能想到,大伯和哑巴竟然成了好朋友。
大伯经常拉着哑巴的手在村子大街上招摇过市,场院、沉沙池成了他们的乐园,饲养处则是他们的栖息地。
大伯当饲养员已经十二年了。大家都知道,当初,如果没有爷爷的那一“壮举”,这个差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大伯头上。
十二年之前的那个秋天,黄河滩里的庄稼成熟了,社员们起早贪黑地忙着掰玉米,忙着往场院里运玉米秸。河滩里,一捆一捆的玉米秸像孩子似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里。那个时候,玉米秸可是好东西,一来可以做牲畜过冬的饲料,二来也是村民们主要的生活燃料。蒸窝窝、贴饼子、熬地瓜汤,主要都是用玉米秸做燃料。玉米秸是硬柴火,耐烧,火力足,能在很短的时间把饭做好,蒸出来的窝窝、贴出来的饼子、熬出来的地瓜汤,香,酥,甜!
从河滩里把玉米秸运回来,需要越过大坝。别小看一捆一捆的玉米秸,一个棒小伙子背一捆上大坝还行,如果背两捆,一趟上去,就得累趴下。所以,条件好的生产队,一般都用马车、牛车往外运。赶牛车的外号叫徐大马棒,那天下午,他已经运了五六趟了,每运一趟,小公牛身上就湿一大片,还没等干,再运一趟,又被汗水浸湿了。可能是累了或者饿了,也可能是真的闹肚子,徐大马棒嘴里嚷嚷着肚子难受,捂着肚子一趟趟地往已经干涸了的小水沟里跑。刚去了一趟,还没有回到车前,又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向水沟那边跑。这时,一捆捆的玉米秸已经装上了车,眼看着天也慢慢地暗了下来,女人们嚷嚷着回家做饭,男人们则一边骂徐大马棒懒驴拉磨屎尿多,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他。大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徐大马棒回来。这时,一向胆小怕事的爷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把手里的镰刀朝脚下的玉米秸上一扔,冷不丁地站出来:“我来!”
之前,爷爷赶过牛车。那是工休的间隙,趁徐大马棒和其他人在大柳树下下五子棋的时候,他过过瘾。当然,那是在平整的道路上。
“行吗?”人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行,”爷爷自信地说,“别把人看扁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爷爷牵着缰绳,扬起鞭子,对着那头棕色的小公牛连喊带抽。急于想收工回家的人们聚集在坡道两侧,又伸胳膊又撸拳地给小公牛助威加油。小公牛也没有负众人所望,使出了吃奶的劲,左摇右晃地将一大车玉米秸拉上了大坝。在赞扬牛的同时,人们也给爷爷伸出了大拇指。爷爷从来没有被人表扬过,在他的记忆里,人们从没有正眼看过他,当众被这么多人表扬,在爷爷的人生历史上还是头一次。他像个得胜的将军,一边挥舞着鞭子朝众人“嘿嘿”地笑,一边拿手揩着脸上的汗。
如果爷爷在大坝上休息一会儿,此次壮举就堪称完美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也许就能真正地挺直腰板生活在徐家庄了。可是,也许爷爷被压抑的时间太久,他太想表现自己、证明自己了,人们的赞许激励了他,他决定乘胜前进。
在人们赞许的目光中,爷爷又牵着牛沿着坡道向大坝下面走。
那时的黄河大坝虽然没有现在高,但是坡比较陡。爷爷还是像上坡的时候那样,跟在牛的一侧,一边扬着鞭子,一边“驾驾驾”地给牛使劲。可能玉米秸装得太多,向下的冲击力太大,也可能是小牛实在太累了,坡道还没有下到一半,小牛的两条前腿突然跪在了地上。紧接着,牛车的冲击力推着跪在地上的牛、拖着牵着缰绳的爷爷,排山倒海般向下冲——车翻了,爷爷被活生生砸在了车下……
院子里,只听见哑巴一个人在昏天黑地“啊啊啊”地哭。帮忙的人趁着还没有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徐永发当上村主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殡葬进行了改革,废除了原来的吃丧、路祭、陪葬等。以前的时候,一家发丧,全村人来吃,你家吃得好,我家比你家吃得还好。为了面子,丧主苦不堪言,但又无可奈何。孝子们从给逝去的人扎纸马、纸牛、纸羊到扎纸电视、纸席梦思、纸大楼,后来又发展到了扎“丫鬟”“三妻四妾”“国王”。最重要的改革是把三天葬期改為两天,徐大发说,厚养薄葬,厚养薄葬,扎上一群娘们儿,不折腾死你爹吗?给你娘配上个“国王”,你爹往哪里搁?徐永发还说,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年轻人都忙着出去打工了,谁有这么多工夫跟你瞎折腾?
在推动殡葬改革上,徐永发下了大力气。村里成立了红白理事会,他亲自担任红白理事会的主任。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吃什么、喝什么、何种仪式、什么程序,都由红白理事会说了算,主家不再有发言权,只要配合就行了。
当时,有上了年纪的人转不过弯来,背后骂徐永发:小兔崽子,憋憋屈屈地活了一辈子,临了也不能风光一回?
意见归意见,规定还得执行。
徐永发背着手将院子里的人扫视了一圈,然后拿手指划着:你,去派出所销户口;你,去砍哀杖;你俩去镇上买祭品、孝章,还有老盆。
领到任务的人正准备起身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眼尖的一眼就发现,父亲的脸上有一块红红的巴掌印;母亲呢,愁苦的脸上,一片乌云。
按照新规定,下午是乡里乡亲的吊唁时间。每家每户都派出代表来吊唁亡人。平时那些与亡人有矛盾有隔阂的,来了,过去的种种不愉快,就掀过去了;即便是由于吊唁人或吊唁人家人的原因造成的矛盾和隔阂,人家来吊唁了,来帮忙了,此后,亡人的家属也不会再追究了。
来吊唁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她们三三两两地结着伴,拿上两刀火纸,有的还拿上祭品——几个水果、几块桃酥或者两个馒头。一进门,就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绢,罩着嘴,按照各自的辈分,嫂子、婶子、大娘地哭上两声。这个时候,徐永发就充当了执事的角色。
父亲和他的几个堂兄弟跪拜在灵棚前的左手边,希望和他的几个堂兄弟跪拜在灵堂前的右手边。女的都在屋里。
女人们就像演戏一样,来了吊唁的,就哭一阵,男人们还要行跪拜礼。我发现,父亲的哀杖比别人的短一大截,头几乎碰到地上。母亲的哭声倒挺大,眼窝里却是干的,没有一滴泪。
吊唁的,一拨接着一拨,祭奠完了,并没有接着走,而是三个一伙五个一帮地围在一起交头接耳。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像背历史一样,追忆着奶奶嫁到徐家庄以来的历史,感慨着她的种种不易,怀念着她对自己曾经的帮助,称赞着她的要强。最后,却不由得摇头感叹:老三家的这是什么命呀,如果大顺还活着——唉!
爷爷去世前,大伯和其他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大伯说话慢,性子慢,干活也慢,和其他男人一起翻地,别人都翻到地头了,他才翻了一半。男人们每天记十分工,他和妇女一样每天记八分工。
爷爷去世后,老村长(那个时候叫大队长)安排他在生产队饲养处喂头牯,每天记十分工,算是对爷爷“因公死亡”的补偿。
那一年开春的时候,和大伯一起喂头牯的徐永银找到奶奶,神秘地对奶奶说,大顺和哑巴分不开了,让他们结婚吧。
徐永银是老光棍,年轻的时候在县城的铺子里给人当伙计,听说那时候他跟一个女人好上了,可不知为什么,那个女人却嫁给了别人。徐永银回到村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疯疯癫癫的,一辈子未娶。
“分不开了?”奶奶疑惑地望着徐永银。
徐永银脸上乐开了花,他伸出手,得意地将两个大拇指碰在了一起。
饲养处只有徐永银和大伯两个人。徐永银年龄太大了,近两年,他只是每天上午帮大伯铡铡草,其他时间,只有大伯一个人在那里。一天下午,徐永银回到饲养处想借把锨用,结果,正好碰见大伯和哑巴在炕上欢愉。
徐永银的话戳到了奶奶的痛处。大伯的婚事,一直是奶奶的心病,这些年来,她求这个央那个,给大伯介绍了多少,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连带孩子的寡妇,都不知见了多少了。“我死了以后,大顺怎么办呢?”媒人们都知道,这是奶奶每次乞求她们都要说的话。
以往,无论谁给大伯介绍对象,她都千恩万谢地忙不迭答应,然后紧接着追问什么时候见面,仿佛不立刻见面,就被别人抢了去似的。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奶奶像变了个人,不再像原来那样急三火四。这次,她对徐永银笑了笑,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时间不长,村里就传遍了大伯和哑巴的事。这一天,奶奶却像等待了一个世纪,那天,她兴致勃勃地跟我父母商量:“已经到这一步了,给他俩把事办了吧。”
母亲首先站出来表示反对:“家里已经有个半残废了,再找个残废,不让村里人笑掉大牙?”奶奶低声下气地乞求母亲:“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难的,残废也得往下活呀。”母亲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质问奶奶:“两个残废以后谁来管?”奶奶被噎得像掐住脖子的鸡,脸憋得通红,脖子一伸一伸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她知道母亲所说的“以后”指的是什么。
几天后,我们家分家了。奶奶把舅姥爷请了来,除了每个人穿的衣服、睡的床以外,四间屋,家里所有的粮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柴火、农具等等分别搭配成两份。从我的方格本上撕下张纸分别做了两个阄,由母亲和大伯抓,最终,四间屋,母亲抓着西边两间,大伯和奶奶住东边两间。
奶奶满心欢喜地给大伯筹办婚礼时,出事了。
那是麦子正在灌浆的时候,沉沙池里蓄满了从黄河引来的水,那天,大伯带着哑巴在堤岸上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红色的气球在水面上随风浮动。当时,大伯已经爬上了堤岸上的一棵大柳树,准备折柳条给哑巴编顶帽子。猛然间,他发现哑巴已经下到了水里,“啊啊啊”惊恐地喊着,两条手臂在水里胡乱地扑腾。本来不会水的大伯,一时慌了神,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一头扎进了水里。
哑巴后来被人救了,大伯的命却留在了水里。
丧礼进行到第二天,徐永发没来,他爹老村长却来了。老村长退下来以后,不再抛头露面,村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徐永发处理,用老村长自己的话说:给年轻人让路了。
人们见了老村长都觉得有些别扭,有些不对头,但一时又说不清问题出在哪里。见了面,打了招呼,转过身去了,才想起,老村长原来天天绷着脸,像谁都欠了他什么似的;今天呢,见了谁都笑嘻嘻的,还没等对方开口,他抢先说道:“我也来送送老三家的。”随后,又加一句,“永發到镇里开会去了。”六爷爷皱了皱眉,很是疑惑,昨天晚上,六爷爷老伴去村卫生室给小孙子买药,听到大夫说徐永发不小心撞门框上了,可是呢,伤口分明在头顶上,而且,还是圆的。“怎么会这样呢?”大夫不解地摇着头。
站在旁边的一个嫂子说,昨天晚上她听到西院里的老村长和徐永发吵了很长时间,而且吵得很凶,还听到西院里有摔东西的声音。这位嫂子和老村长东西邻住着,两家仅一墙之隔。
亲戚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老村长竟然接替了徐永发,当了执事。
我们家的亲戚少,一个上午,院子里冷冷清清,冷清得令人心慌。哑巴也不再像昨天那样,“啊啊啊”地大声哭喊,只见她干张着大嘴,喉咙处一鼓一鼓的,丝丝缕缕的热气从嘴里飘出来,一双无助的眼睛望着奶奶。母亲显得很焦虑,像有什么心事,眼睛不住地向院子里张望,见吊唁的亲戚来了,便像应付官差似的有一声没一声地哭着。
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厕所围墙外有人在议论老村长:这下彻底完了,老村长比他那熊儿还邪性!
老村长在村里干了近三十年,有的人怕他,有的人恨他。老村长的粗暴是出了名的,比如,谁家的儿女不孝顺,他不教育、不调解,而是朝男人的屁股上踹,并且,越是人多的时候越踹;不但踹,还骂,骂起人来劈头盖脸、狂风暴雨,被骂的男人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男人觉得受了屈辱、丢了面子,回到家打老婆。他不管,说他打男人,是为了工作,男人打老婆,那是家务事。也有人说,老村长是个“稀泥匠”,办事不讲原则。村里有个光棍,四十出头了才讨了个老婆。光棍家里穷,结婚时,从这家搬张桌子,从那家凑个橱子,结婚三天后新娘子回门,从娘家回来一看,傻了眼,家里空空荡荡,结婚时的一应家具都没了,一气之下又回了娘家。男人一趟一趟地去接,新娘子就是不回来。几天后,新娘子找村里出介绍信离婚,老村长根本不正眼看她,一边跟妇女主任打闹着,一边说:“大队改成村了,老公章交上去了,新公章还没下来。”过了一段时间,新娘子又找,老村长说:“乡里老领导走了,新领导还没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再找,老村长指指天说:“麦收了,等收完麦帮着到乡里问问。”
一个声音尖尖的男人说:“这回,三婶子在地下也睡不安生了。”
我知道他们在说希望的事。这件事就像美味佳肴,每当人们袖着手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在大树下光着膀子乘凉,在村街上抱着孩子扯闲篇儿,都会把它拿出来咀嚼咀嚼。十年来,从没间断。
大伯去世后,奶奶拿出我的小演草本,让哑巴写出自己家的住址,哑巴不接本子,不接笔,只是哭,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奶奶几次三番地撵哑巴走,撵出去,再回来,撵出去,再回来。有一次,奶奶把她在门外关了三天三夜,三天后,哑巴依旧可怜巴巴地蹲在门外。
奶奶拍着大腿说:“把我难死了,我死了以后,你怎么活呀!”说完,两个人抱头痛哭。
到了八九月份,哑巴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大家都为奶奶高兴,不管怎么说,大顺总算留下了个种。后来,无论怎么算,哑巴都该生了,可是,哑巴却仍旧腆着个大肚子,不见动静。奶奶倒是挺沉得住气,笑着对人说:“俺孙子啊,随他爹,性子慢。”
希望出生后,哑巴竟然不再疯疯癫癫,像正常人一样了。但是,各种传言却像风一样灌满了村里的角角落落,而且从没有停止过——谁生孩子不是十月怀胎,大顺死了都十一个月了!
希望过满月的时候,奶奶请老村长喝喜酒。老村长瞪着眼睛对奶奶吼:“如果我有枪,就毙了你!”
哪里人多,奶奶就抱着希望到哪里去。每到一处,原本正在叽叽喳喳的,见奶奶抱着孙子来了,都停下了,开始喜笑颜开地夸希望长得虎头虎脑,目光却在希望的脸上四处游走。
人们终于发现了端倪:这孩子怎么长得和二顺这么像呢?
“自古以来谁家侄子不随叔?”每次,奶奶回答得都很从容。
母亲不淡定了,她不止一次地问我:“麦收后我去你姥姥家那几天,晚上你跟谁睡的?”我也不止一次地回答她:“奶奶搂着我睡的。”
“你爹呢?”
“奶奶说,他到舅姥爷家帮着盖屋去了。”
不知道母亲去了舅姥爷家多少趟,我知道,她和父亲的战争从没有停止过。从那以后,院子里,我们家和奶奶家中间添了一堵墙。
后来,希望经常被小朋友打得哭着跑回家,他们问他:“你爹是谁?”希望生气地回答:“你爹是我!”每次,奶奶都跳着脚骂:“谁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他那张臭嘴!”
我知道,奶奶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没见她撕过谁的嘴。
希望像一只孤独的小狗,他不再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还三天两头地逃学。我经常发现他一个人蜷曲在某个角落里望着天空发呆。
开始出殡了。全村的人像得到了命令一样,一下子涌进了院子,在我的印象中,还没有哪一家出殡时有这么多的人。
老村长面带笑容一遍又一遍地大声招呼着,让站在大街上的人都进到院子里来。那架势,我感觉仿佛不像是送葬,倒像是开演唱会。
院子里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老村长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他对着院子慢慢地扫视了一周,抓起放在供案下面的老盆,像展示珍贵的物件一样,向人们挥舞着。有的人相视一笑,有的人交头接耳。一直坐立不安的母亲再也坐不住了,她竟然擅自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跑到跪着的父亲那里去了。她将抖动的手伸向父亲,不知道是想将他推出去,还是想将他拽回来。哑巴呢,像被抽掉了筋骨似的,瘫软在墙根,一双无助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
老村长抓着老盆的手高高地举起。父亲的头已经碰着了地,还在不停地使劲,要将头一直往地里钻,希望则像木雕似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屏住了呼吸,直愣愣地望着老村长手里的老盆。只见老村长俯身一把抓住希望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老村长将老盆一把塞给希望。希望瞪大了眼睛,将老盆举过头顶,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唰地摔向事先放在地下的砖上。盆碴四处飞溅。
飞溅的盆碴,像一张张封条,把人们大张着的嘴巴都封上了。院子里寂静无声。有的人脸上绽放出了笑容,有的显得极为沮丧和失望,不住地摇头叹气。
母亲的哭声首先打破了寂静,她哭得泪水滂沱,她哭得撕心裂肺。
哑巴虽然依旧发不出声,但是,我惊诧地发现,她精神明显地好多了——张着大嘴,仰望着天空,脸上竟然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哑巴正在麦子地里施肥,她明显地见老了,头发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她的宝贝孙子小宝,在太奶奶坟茔周边绿油油的麦地里顽皮地滚着、爬着。哑巴每天都在地里忙碌,奶奶去世后,她将奶奶坟茔周边的那块荒地开垦了出来,夏天种玉米,秋天种麦子。她将奶奶的坟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时还坐在坟前“啊啊啊”地给奶奶说说话。
奶奶坟头的脚下,是一块用水泥板盖着的四四方方的穴,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啞巴为自己准备的。
哑巴,哦——不,在心里,我已经称她为大娘了,从奶奶去世后就开始这么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