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山
1
冬天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小苏子一点也不记得了。部队过江后,天空一直飘雪,雪下得很大,除了白,他没见过其他颜色。怎么会在这儿呢?他动了一下身体,雪粉扑了他一脸。他还活着。睁开眼睛,雪停了,太阳从云缝里射出一束光。
他的手触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枪身、扳机、枪管……他不由微微地激动起来,他判断,那是枪,加兰德步枪,一定是的。加兰德是班长的,他的枪是莫辛纳甘,俄国人的老式步枪。出发前,班长把自己的步枪,挂在他的肩头上,小苏子,你的枪老掉牙了,用我的枪。
天空。白雪。风声。云。怎么会在这儿呢?他的记忆,被大雪埋住了,冻僵了,像弹夹里冰冷的子弹。他不能死。必须站起来,跟上自己的队伍。他尝试着把手抬起来,感觉胳膊像一根树枝,每一次屈伸,像要折断似的。
他只记得他是三连六班的,班长叫陈阿六。部队番号他不知道,连长叫什么他不知道。昨晚一场急行军,他们到了一个叫下竭禺里的地方,打一场伏击战。他掉队了?不,他没有掉队。他一直跟着班长,班长说,小苏子,别睡着了,跟上队伍!
夜空如洗,一颗星,两颗星,在头顶上闪烁。前方有零星的枪声,在黑夜里脆响。风声,脚步声,喘息声,枪支撞击声。队伍往哪儿去,他不管,下竭禺里在哪儿,他不管,他专注地盯着班长的大头靴,拽着班长的背包,顶着风雪,一路前进。
这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像一排子弹,向远方射出去。
连长在一侧跑动着,小声但是坚决地催促,同志们,加快步伐,快,快!指导员赶上来说,前指来电,让我们务必赶在拂晓前,进入指定地域。连长说,知道了。连长像一台停不下来的马达,依旧不停地催促:快,快!各班清点一下人数,一个也不许掉队!
班长攥住他的枪带说,小苏子,把枪给我!他不。陈阿六说,小苏子,快跟上队伍,快!不知跑了多长时间,腿抬不起来了,眼皮睁不开了,十六岁的小苏子,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惯性往前跑,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小苏子抱着加兰德滚到山谷去了。
那么静。天空那么远。没听见班长喊他,一排脚步声,像一阵风,瞬间远去了。只有夜空,只有闪烁的星,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山谷。滚下山谷的那一刻,他想,他完了。他感到非常羞愧,他还没有参加一场真正的战斗,他的战争就结束了。
他记忆的指针,在这儿停顿了,卡住了。队伍要去哪儿呢?他隐隐记得一个名字:下竭禺里。转了一下头,舔了一口雪,雪水灌进他的喉咙,痒痒的,略带一点腥甜。他的嘴巴在流血。侧耳听了一阵,除了风声,整条山谷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小苏子哭了起来,没哭几声,咬牙憋回去了。不要哭,哭是没有用的,小苏子,你是一名志愿军战士,战士流血不流泪!这样一想,小苏子变得无比勇敢起来了。一定要走出山谷,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队伍!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冰冷地挂在树枝上,他判断,现在是正午,离天黑还有半天时间。小苏子,不要怕,一定要找到队伍,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
他用力抬了抬胳膊,能动了,手指变得柔软了。他在身边摸了一遍,他摸到了驴大肠一样的干粮袋,把干粮袋拖到胸前,浓烈的炒面香,真实地缭绕在他的鼻孔周围,他激动不已。他对自己说,小苏子,你死不了了!枪,子弹,炒面,有了这些,足够了。
他没有经历过战争,连简单的战前训练也没有,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从学校回到家里,父亲一脸兴奋,说,秉贵,爹给你报上名了,上朝鲜,当兵打仗去!爹抱出一身黄军装,帮他换上,军装肥大,长出一截儿。爹惋惜地说,大了,穿两年就合身了。秉贵,咱家里缺少一个当兵打仗的,给爹争口气。
他叫苏秉贵,山东临沂人。
爹开了一家诊所,在镇上。去年,爹给人诊病,开了一个处方,开出了一场官司。对方是个富人家,患了虚症。正气亏虚,邪气不著,爹诊完脉,开了黄芪、白术、山药、人参。方子上明明写着人参五钱,分明是主家贪心,忘了虚不受补的道理,把一大支老山参,全部归了药汤,一服汤药下去,病主口鼻流血,一命呜呼。
自古黄连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可是,开了五钱人参,爹却背上了人命案。主家说父亲开了虎狼之药,把父亲告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官司发到县上,好在同行的老医家主持公道,赔了一笔钱,才把是非平息了下去。名声毁了,父亲一把火烧了半生积累的药典医案,搬回了村里,发誓一辈子不再给人瞧病,专职伺候庄稼。
第二天,爹赶着驴车,送他到县上集结。县上发了一杆枪,莫辛纳甘。十六岁的小苏子跟莫辛纳甘一般高,怎么看也不像个战士。来接兵的就是班长陈阿六。陈阿六也是小个子,趴在草地上,像一堆土。陈阿六教他如何瞄准、射击、出击、冲锋,一个上午就把战争课上完了。
第三天,队伍开拔了。
小苏子饿坏了,胃像一面鼓,肠子像断臂者的袖子。连队临时驻扎在一片稀疏的林子里,他们预备开晚饭,饭桶里蒸腾着热气。连长从团部开会回来,一声令下,集合,整队,清点人马,队伍匆匆出发了。跑了一夜,一口饭也没吃到嘴里,有经验的老战士,抓起路边的雪,塞一口雪,塞一口炒面,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他抓了一把炒面塞进嘴里,差点儿呛死。
小苏子来不及想什么,打开干粮袋,吞了几口炒面,像吞了一把干土,舌头拖不动了,口腔里的水分,被炒面吸干了。小苏子学聪明了,抓一把雪,抓一把炒面,在掌心里捏成一个团儿,像同仁堂的保和丸。他一颗一颗吞下去,肚子里溫热起来了,血流动起来了,身上有了力量。
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跳来跳去,两只红眼睛闪烁着,惊恐地看着他,是一只野兔。他想,这儿是安静的,至少,战争没有打到这儿来。小苏子吃力地坐了起来,腿上一片红,棉裤上结了一块冻干的血痂,他受伤了。他想站起来,攀住一棵小树,用力一起身,耳边嘎巴了一声,声音很小,也许只有他才能听得到,是骨头错位的声音。
父亲是正骨的专家,小苏子跟随父亲行医几年,治疗跌打损伤,他还是很有一点经验的。散,丸,汤,剂,膏;活血,化瘀,止疼,消肿,长骨;当归,红花,赤芍,熟地,续断,两面针,骨碎补……小苏子并不害怕,膏药一敷,养一两个月,骨头就长好了。
可他在冰天雪地呀,草药没有,接骨丹没有,什么也没有。怎么办呢?小苏子来不及多想,扯了两根树枝,再把鞋带解下来,熟练地给自己上了一道夹板,走是走不了了,不能待在这儿等死,把枪绑在背上,系好干粮袋,扔掉水壶,一步步爬起来。
雪太厚了,左腿不敢用力,爬行速度很慢,沒爬几步,就气喘吁吁的了。这样可不行,小苏子,这样可不行!他坐起来,观察着周围,眼前一亮,几根枯木横在雪窝里,现在,我来做一张雪橇吧。小时候,下了大雪,他和小伙伴常常把几根木棍扎起来,在雪地上划来划去。
小苏子把衬衣袖子扯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带子,然后把枯木归拢起来,扎了一只雪橇。雪橇毛毛糙糙的,不好看。他爬上雪橇,两手握着树枝,往前一刨,用力往后拉,雪橇“嗖”地出去了。他不知哪儿有村庄,不知队伍去了哪个方向,不知下竭禺里有多远,不管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顺着谷底往前划,万一有过路的队伍呢。
天空中有一只孤鹰,盘旋了好一阵子,好像没发现什么,“嘎”的一声,贴着小苏子头皮掠过去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苍鹰呼扇着翅膀,一点一点变小,在远处消失了。他要是有一双翅膀多好啊,那样,他就可以找到自己的队伍了。
太阳又躲进云层去了,山岗上起风了,白茫茫的雪沫子席卷过来,扬了他一脸,灌了他一脖子。小苏子不敢停下来,停下来,他就没有勇气朝前划了。他像行驶在无边的大海上,这一叶小舟,随时都会颠覆。他努力平衡着身体,拨动着双桨,飞速地向前移动。
班长发现他掉队了吗?班长会回来找他吗?这些疑问,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一闪就过去了。兴许不会,前方战事多紧张呀!不能因为他小苏子,耽搁了全连的战斗任务。他盼望班长来找他,又怕连长的黑脸,连长会严厉地批评陈阿六,一定会的!向前划几步,小苏子扯断一根树枝,插在雪地上,万一班长来找他呢?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这条山谷好像永无尽头,太阳的余晖,渐渐淡了,天暗了下来,雪光像初月的光辉。他睁大眼睛,区分哪是树木,哪是断崖,判断前方是否有亮光,是否有人声。太静了,除了风声、猫头鹰的咕咕声,只有他的喘息声和雪橇划动的声音。
小苏子还是停下来了,他划不动了。他想确定一下自己所处的方位,在天幕上,他找到了北极星。灿亮的星,在云层里闪烁不已。他现在正在向南行进,和队伍行进的方向是一致的,他放心了,只要往前走,只要听到枪声,离下竭禺里就不远了。
天彻底黑了下来,无边的黑暗,把整条山谷埋葬了。可怜的小苏子不敢往前走了,他又一次陷入了绝望之中。他摸到了弹夹,使劲按压它,子弹一粒一粒弹了出来,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十三颗子弹。十三颗子弹,躺在他的掌心里,凉凉的,在眼前闪着光。
出发前,班长陈阿六发给了他十颗子弹,想了想,又从自己的弹夹里退出三颗子弹,压进他的弹夹里。陈阿六叹息说,小苏子,子弹就是你的命,你有十三颗命。记住,不许浪费一颗子弹,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消灭一个敌人,就保住你一条命。
他把子弹一颗一颗别到弹夹里,留下一颗,压进弹仓,紧紧地抱着他的加兰德步枪。这时候,战斗早已打响了吧?兴许已经结束了。如果战斗结束,队伍将会继续向南开进,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跟不上自己的队伍了。小苏子又一次落下泪来,怎么会掉队了呢?全连一百三十八人,只有他落单了,小苏子,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天越来越冷了,风声尖利地从耳梢上呼啸而去,像是无数支冰冷的钢针,贯穿了他的身体,他不禁战栗起来。这个长夜,可怕的长夜,他能熬过去吗?他必须弄出一点声响,如果,附近有人,说不定会救他一命。会不会有美国鬼子,或者韩伪的部队呢?不会!他们是穿插到前方去的,这一路,他们的连队,没有受到任何阻击。
小苏子壮着胆子,朝夜空喊了两声,他的喊声,在山谷里凄厉地回荡,他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周围没有任何声息。小苏子,不要怕,你是勇敢的革命战士。他的心安静了下来,现在他能做的,只有保存自己,他在朝鲜,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没有人救他。
他很想放一枪,让枪声传到远方去,让班长知道小苏子还活着,哪怕把敌人引过来,他要和美国人决一死战。出发前,连长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连长说,我们是英勇的志愿军战士,为国际主义而死,为我们年轻的共和国而牺牲,是极其光荣的!我们每一个战士,都必须是一个英雄主义者!宁愿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
这一夜,无论如何他是熬不过去的,他身体里的热量,正一点一点消失,连寒冷的感觉也没有了。现在,他只想睡觉,好好睡一觉。入朝以来,还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几乎每天,部队都在拼命往前穿插,新义州,龟城,秦川,一路向前。
眼睛睁不开了,他怕自己睡过去,抓了一把雪,搓在脸上。神志清醒了一些,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掰着手指,计算着他的行程。他是十一月十三日过江的,已经过去了六天。六天时间里,他和他的战友们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渴望着,激动着,战斗迟早会来的!
在新义州做了简单的调整,补充弹药给养。出国前,一切没来得及准备,他们是扛着一支光膛枪出发的,弹夹是空的,干粮袋是空的。间歇里,他和班长有过简短的对话。
班长问他,小苏子,战争打完了,回国后你干什么呢?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当医生,做一个真正的医生。这时候,他想到了父亲,父亲是一个好医生,但是父亲的名声毁了,不能行医了。陈阿六认真地点着头说,小苏子,咱们一定活着回去!
现在,小苏子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不可能活着走出山谷了,天气太冷了,明天早上他会变成一具僵尸。这是结论。得出这个结论,他的心疼了一下。他不在乎死在哪里,他担心他不能被追授烈士,还有可能被列入逃跑者、叛国者、战俘的名单。那么,他的父亲就没有颜面活下去了。他绝不能死!
他把枪顺过来,嗅了嗅枪管,枪管里有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小苏子“哗啦”一下拉开枪栓,子弹像一只青头蚂蚱,“嗖”地蹦了出来。他再次把子弹压进弹仓,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扳机。在他还有力量开枪的时候,他想拯救自己。行进途中,连长说,同志们,这一带是朝鲜游击队的活动区域,不要惊扰他们,不要暴露咱们的行踪。
扣紧扳机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开枪。小苏子又一次把子弹退出来,握在手里,他的心不跳了,他的血液正在冷却。他鼓励自己,小苏子,你是勇敢的战士,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起风了,树枝剧烈地摇荡起来,发出嗖嗖的声响。黑暗滚涌而来,天边的星摇晃不止。他不停地打着牙战,他的呼吸已经冻干了,死神正悄然而来。
小苏子再也支撑不住了,用尽最后的力气,举枪,把子弹推进弹膛,扣动扳机。
砰——!他朝天开了一枪。
2
一阵浓浓的药香,把他唤醒了,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眼皮那么沉。我在哪儿呢?朝鲜,还是沂蒙?他心里战栗了一下,绝不能这样回去,还没有参加一场真正的战斗,还没立功,连一个嘉奖也没有,有什么脸面见父亲?临行前,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秉贵,好好干,好好战斗,立个大功回来。还有闵子朵,他的语文老师,他心里深爱着的那个女人。他恍惚起来。闵老师,你,还好吗?这么一想,他的心又疼了一下。
小苏子吃力地睁开眼,他的眼睛移动着,捕捉着目光能及的地方:低矮的茅草屋顶,一口孤独的小窗,阳光从窗口热烈地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光斑。墙上挂着一张灰狼皮、一管猎枪。一想到枪,他不由浑身紧张起来,我的枪呢?他在身边抓摸着,没有!一条加兰德,十二颗子弹,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在哪儿?他敢肯定的是,这不是他的老家。莫非他当了俘虏?这是最可耻的事,那么,他宁愿死!小苏子用尽所有的力量,他想坐起来,找到他的加兰德步枪。枪丢了,他的命就丢了。加兰德是班长的,战争结束,一定要还给班长。他想走出这间小屋,找部队去,却怎么也爬不起来,身子像一块干巴巴的鱼鳔,牢牢地吸附在火炕上。
外边传来说话声,声音很低,好似压抑着,他听不清说什么。咳嗽声。喘息声。喉咙里有痰。他断定是一个老人,一个患着严重肺金火郁的人。小苏子把着自己的脉搏,他的脉搏滑涩不定,说明他的身体是极度虚弱的。
他摸着自己的腿,夹板还在,隐隐地疼起来了。他在想昨晚发生的事。他记得朝天开了一枪,一溜火光,射到天外去了。以后的事,他不记得了,他的记忆再次进入了盲区。如果,他真的被俘了,他绝不活着,小苏子,听到了吗,你绝不能当俘虏!
进来一个黑影子,外面的阳光,把影子投在墙上。影子向他走过来了,他握紧了拳头,这是没有用的,他还是想抵抗。影子伏上身来,端着一只药碗,扑鼻的药香,在小屋里弥散。当归,续断,雪上一枝蒿,两面针。他使劲耸着鼻子在药香里分辨着草药的成分,十三岁他开始背《药性赋》,跟父亲挖草药,能分辨药橱里上百种草药。这些都是很好的药材,对他的治疗,是非常管用的。
最先看到了一只碗,深栗色的瓷碗,一只纤细的手,腕上一只银镯子,碰着碗沿。这是一个女人,他判断。于是,他微闭上眼睛,让眼睛的余光,窥视着她。她的面孔伏上来。清秀,雪一样白,唇上一抹榆钱大的胭脂红。这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温婉的朝鲜女子,他嗅到了她的发香。小苏子的心,一下子温暖了,苏醒了。
那只手柔柔地开启了他的嘴,一只药勺过来了,碰着他的唇。如果,他被俘了,他一定去死,拒绝食物,拒绝治疗,安安静静地离开河谷,任何一块雪地都会成为他的坟场。在没弄清他的处境之前,他不会喝下药汤,他固执地紧闭着嘴唇,咬着牙齿。女孩放下药匙,叹息了一声。叹息声很小,他听得清清楚楚。女孩走开了。
外边叽里呱啦,是老男人和少女的对话。他们在说什么呢?像在争吵。一会儿,老猎人走过来了,摸着他的脉搏,小声咳嗽。小苏子的眼睛开了一条缝,透过睫毛,他看到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把干白的胡须。他放心了,不是美国大兵,不是韩伪武装,是一个老猎人。他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是美国人布下的陷阱呢?他宁愿死。
少女又一次端起药碗,犹豫着。老男人撬开了他的嘴巴,少女一匙一匙把药汤给他灌进去,喉咙里注满了热辣辣的药香。不行!小苏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把药碗推开了,药汤洒了女孩一身。老人吼了一声,把他摁在床上,使劲掰开他的嘴巴,一大碗药汤,咕嘟咕嘟灌进了他的胃里。
小蘇子有时清醒,有时混沌,好似在梦里一般。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么找到自己的队伍,要么死。清醒的时候,他会想起他的枪,在心里默默温习班长教给他的举枪姿势和射击要领,三点一线,调整呼吸,肩胛抵住枪托,轻轻扣动扳机。班长说,小苏子,记住了,不要慌,瞄准了再击发!
加兰德是连里最好的步枪,全连一共三支,班长是战斗英雄,加兰德是连长奖赏给他的。他把加兰德步枪的构造默诵一遍,枪身,弹仓,弹夹,活塞杆,拉机柄,枪管,准星,刺刀。加兰德步枪像在手上一样,他不停地抚摸着枪体,食指机械地来回伸曲,一遍一遍重复着射击动作。
他的耳边,好似响起了一排激烈的枪声。最初,是他一个人的,啪的一声,一溜火光,从他的枪膛里飞出去了,灼热的弹壳,砰地从弹仓里跳出来。浓烈的硝烟味,淡淡的一抹蓝,在阳光里,在山岗上,袅袅弥散开来。
打!连长一声令下,全连一起射击,密集的枪声,像飓风掠过山岗。山下的敌人,一排排倒下去。班长冲出去了,连长冲出去了。他——小苏子,紧随班长的身影,提着他的加兰德步枪,矫健地跃出战壕,猫着身体,迎着敌人,迎着炮火,躲避着弹道,在雪地里冲锋。
半夜里,他醒了,脸上毛茸茸的,摸了一把,是一绺长发。他吓了一跳,那个朝鲜女孩,安静地睡在他身边,细匀的呼吸,温暖着他。小苏子不知道该不该推醒她,她怎么可以跟他睡在一起呢?他想躲开这个温热的肉体,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小屋里朦胧着一团柔和的光影,窗口投进一片明亮的光辉,外边,清明的月色,在风里摇簌。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不知怎么的,小苏子很想看看女孩的脸,他欠起身子,借着月光,端详着这个异国的女孩。清瘦的脸庞,高高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夜是安静的,只有朔风,在茅屋上尖声呼啸,只有月光,在雪地上闪着冰冷的光。为什么要打仗呢?
阵阵咳嗽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借着月光,他看见了睡在窗口下的老人。铺着稻草,盖着狼皮,身子蜷缩着。这通火炕原本是属于他们爷儿俩的,如果不是他受伤了,如果不是主人收留了他,老猎人一定不会睡在地上,他的心里不安起来。
女孩起来了,蹑手蹑脚,小苏子假装熟睡。她拢了一把头发,看了小苏子一眼,往炕洞里塞了一把草,在他的身边躺下来。她的手臂,攀住了他的脖子,仿佛怕他逃走似的。他想把她的手拿开,又怕惊扰了她。她冷吗?小苏子把身上的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女孩动了一下,又睡着了。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吧,小苏子这样想。闵子朵,他的心里又闪了一下,其实,他一直在躲避着那个名字,尽量不去想,他不配。
第二天,老猎人不见了,女孩在炕边做饭,火光映着她的脸,红彤彤的,像搽了胭脂。做好了饭,女孩盛了一碗米粥,一口一口喂他。她的眼睛明亮着,害羞地躲避着他的目光。山谷安静着,外面一派白花花的阳光,檐角的滴水,漏壶似的叮咚作响。
小苏子大口喝着米粥,偶尔看一眼女孩,他不好再拒绝这对父女的好意,他盼望着早一天养好伤,一路南下,找到自己的队伍。这个念头一闪,他想起了加兰德,他推开饭碗,向女孩比画着,说着女孩听不懂的话。女孩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听懂了,放下碗,挑开柴堆,抱出他的加兰德步枪。
小苏子搂着枪,加兰德是他至亲的战友加好兄弟!拉开枪栓,弹仓,撞针,扳机,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确定他的枪是完好的,然后怔怔地看着女孩,满眼疑问。女孩粲然一笑,把他的弹夹、干粮袋、急救包、刺刀、带血的棉被,一起堆在他面前。
小苏子拿过弹夹,一颗,两颗,三颗……一共十二颗,子弹一颗不少,他放心了。他的十二颗生命,躺在他的掌心,闪着黄铜的光辉。小苏子躺下来,女孩把他的枪,十二发子弹,放进他的被筒里,小苏子抱着加兰德步枪,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想和女孩说说话。女孩在炕沿上支了一面小镜子,散开头发,梳理着长长的秀发。女孩咬着一根红绳,细白的腕子,在脑后一绾,绑了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上。她的腕子上戴着一只银镯子,那只镯子,一定是母亲留给她的。她的母亲呢?这样一想,小苏子的心里又疼了一下。
精神好多了,他坐了起来。女孩坐在炕沿上,专心缝制着一件熟过的兔皮。他看着女孩好看的侧影,不由想起他的祖国,想起那个干练的女老师——闵子朵。闵子朵是真正的英雄,孟良崮战役的时候,她带着“识字班”支前,一条腿受伤了。他打着手势,问老人哪儿去了,女孩放下针线,打拍子似的,比画着一些他难以弄懂的动作。行军间歇里,班长陈阿六教过他几句简单的朝鲜语,可惜他一句也没学会。
小苏子一脸茫然,女孩满脸困惑。小苏子不说话,静静看着女孩做活儿。一会儿,女孩把手里的兔皮套在他头上,是一顶好看的兔皮帽。他的帽子,让大风吹跑了。女孩把镜子举在他眼前,镜子里的小苏子,是一个俊秀的少年,脸上有一道划痕,兔皮帽压在他的眉棱上,帅气,天真,像雪窝里的小猎手。
外边有声响,女孩跑出去,把老猎人迎进来。老头穿着一件皮袍子,背着猎枪,手里提着一只野兔。昨天没看清,老人年纪很大了,除了喘,身体还是很健壮。他想,等他好了,一定给老人诊诊病。小女孩到外边收拾兔子去了。
他想向老人打听下竭禺里远不远,有没有过往的志愿军队伍,但他没法和老人交谈,他叹息着。老人坐在他跟前,在他身上捏了一遍,浑身轻松多了。他对老人没有了敌意,甚至,对老人充满了感激。住几天吧,等身体好一点了,他就离开山谷。几十万大军进入朝鲜,他总会找到志愿军部队的。
时间好似在这条空荡的山谷停止了。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一天,两天,他的腿伤好一点了,然而他的心情更加着急,他的连队穿插到哪儿了呢?战斗打得好不好?陈阿六怎么样了?他只认识连长、指导员、陈阿六,其他的人,他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一点印象也没有。
村里和他一块儿出来的,好几个人呢,过江的时候,他被编到尖刀连来了。他们是从安东过江的,他的几个老乡有的编到了运输队,有的就地休整,等待通往朝鲜的小火车。大家都很羡慕他。
班长说,小苏子,战争很残酷,这一仗,不知打到什么时候呢。小个子班长的衣袋里,装着一帧咬着齿纹的小照片,是一个俊俏的女孩,陈阿六时常拿出来看,嘴角汪着一团笑。陳阿六说,她叫阿梅,过江前,我们刚订了婚。陈阿六脸上特别自豪,小苏子呀,阿梅还是党员呢。
太阳好的时候,女孩把他架出来,靠在草垛上晒太阳。太阳的光把整片雪野照得亮堂堂的,晶莹的雪光,把他的眼睛晃了一下,他的眼里泪蒙蒙的。他专注地望着远方,下竭禺里在哪儿呢?也许就在前边,不远了吧。
他下意识地摁了摁他的腿,他的小腿和树枝绑在一起,硬邦邦的,不怎么疼了。明天,他摇头;后天,他仍然摇头。过几天吧,伤口长好了,他就从这儿出发,一直往南。
战斗打得怎么样了呢?
3
狂雪横扫着整条山谷,风声像刀刃。房梁咔吧响,像要被压断了似的,雪从门缝里灌进来,窗纸像绷紧的鼓皮,雪打上去,砰砰直响。小苏子躺不住了,他坐了起来。少女在他对面,通腿儿坐着。她在补衣服,偶尔看小苏子一眼,嘴角隐约地笑,浅浅的,像一缕水波,一闪,迅速地漾开去。
老猎人在火炕下坐着,叼着一个大烟斗,手里的火筷子挑来挑去,劈柴在火塘里吱吱地燃烧,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的脸像一块炭。小苏子不由想起了父亲,父亲怎么样了呢?家里下雪了吗?沂河封冻了没有?他摇头,尽量不去想父亲和沂河。
打完了仗,他就能见到父亲、见到沂河了。闵子朵闵老师在干什么呢?他知道他是单相思,闵子朵不会喜欢他的,他渴望战斗,渴望战争胜利,更渴望立个大功,那样,闵子朵就不会拒绝他了。咕嘟,咕嘟,罐子里炖着草药,缕缕的药香送过来,像安魂曲。他的腿,好像不那么疼了。他盼着天尽快晴起来,出去晒晒太阳,对他的腿伤会有帮助的。
风声息了,他判断,雪停下来了。朝鲜的雪,真大,像云团,风就是雪,雪也是风,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的家乡,没这么多雪,雪也没这么桀骜。每年过了冬至,零零碎碎飘一场小雪,下得很散漫,雪花一片一片,似落似不落,那么不情愿。地上薄薄的一片白,不几天就化了。然后,云归云,土归土。
学堂冷得厉害,风从山的另一面掀过来,从墙缝里钻进来,嗖嗖作响。树木,村庄,行人,道路,被冻僵了,麻木了。沂河里叮咚的水,仿佛凝固了,像一块蓝玻璃,泛着太阳的虚光。这是一九五○年的初冬。这一年,是他完小的最后一年。门前就是沂河。
他突然恍惚起来,想起了那篇课文——茨维尔卡的《夜莺之歌》。那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有一天,离开家乡,离开祖国,来朝鲜作战。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的任务是学好知识,建设新中国。闵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闵老师是一个返乡的女战士,跛着一条腿。她是在孟良崮战役中负伤的。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闵老师的样子:一条葱白色的素花手绢,松松地绑着一对大辫子,白衬衣,黄军裤,二指宽的牛皮带,把衬衣紧紧束在裤子里。俏媚,挺拔,风姿绰约。她的唇边,长着一抹榆钱大的胭脂红,浅浅的,像一颗尚未熟透的樱桃。
有时,闵子朵会吹口哨,声音那么细,那么柔,仿佛从琴弦上飘下来的。曲子是他熟悉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吹到这里,她会停顿下来,呀呼嗨嗨,一个呀嗨,呀呼嗨呼嗨……这一个长长的过门儿,她没法用口哨表达。
钟声一响,她立即站在讲台上,两腿一并,高声说,同学们好,敬礼!小苏子不敢笑,闵老师太可爱了。闵老师敲着黑板说,同学们,这一节课,我们学习著名作家茨维尔卡的《夜莺之歌》,这是一篇反映苏联卫国战争的优秀作品,作品中一个叫夜莺的孩子……她展开课本大声朗读起来。
离开家乡的前一夜,他去向闵老师告别。闵子朵一个人住在学校,很远就能听到她的口哨声,很远就能看到她窗口的灯光。可是,那晚没有,没有口哨声,她的窗口染上了夜的颜色。她睡了吗?她病了吗?在她的窗前徘徊了许久,直到山坳里的猫头鹰咕咕地叫了起来,他才怅然离开学校。闵老师,再见!
第三天,队伍开拔的时候,在送行的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個俊俏的身影。闵子朵!他在心里叫了一声。过江后,他想等安定下来,给闵老师写一封信,部队一直南下,南下,他还没参加一场真正的战斗,没立过战功,嘉奖也没有,写什么好呢?
老猎人把药汤滗进碗里,朝女孩咳嗽了一声,女孩放下针线,接了药汤,送到他的口边。他刚要去接药碗,女孩的手躲开了,她要喂他,端着药碗,舀一勺吹一口气,一匙一匙往他嘴里送。他有一个姐姐,叫苏妮儿,十九岁,嫁到镇上去了。她不像姐姐,姐姐没有小虎牙,姐姐唇边没有胭脂红,她像闵子朵。那么美。
加兰德步枪就在身边,他把枪横在怀里,抚摸着油亮光滑的枪体。他的手指好像触摸到了什么,仔细看了一眼,枪托上歪歪斜斜刻了一行小字:陈阿六,一九五○年六月。他的心微微激动起来。他开始怀念部队,怀念班长陈阿六。伏击战打得怎么样了呢?战斗一定很惨烈,班长受伤了没有?连长说,他们伏击的是美军陆战一师辎重团。对美军,他没有任何印象,他只听说过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这个怪怪的名字。
女孩瞟了他一眼,跳下炕,从墙上摘下一只牛角,递给他。他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牛角里盛着獾油,一定是的。他把加兰德机匣打开,掰碎,一一摆放在火炕上,然后从棉被里抽出一缕棉花,蘸着獾油,仔细地擦拭起来。女孩静静地看着小苏子,小虎牙轻轻咬着嘴唇。她像闵子朵,他在心里说。
外面的阳光热烈起来了,檐角的滴水,一声比一声大。老猎人抱着猎枪出去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在门口一晃消失了。小苏子想出去走走,拄着他的加兰德下了炕,女孩伸手把他拦住,比画着,大声说着什么。他是小苏子呀,他是志愿军战士呀,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脚步。
他站在门口的雪地里,眼前一片白亮的雪光,整条山谷被大雪埋住了。他看清了,山谷两边的悬崖,像刀切下来似的,悬崖下边长着一片挺拔的青松,松树上落满了雪。他一定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他看着那个方向,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河谷,他脚下的影子是指向北方的。这条山谷不知有多长,他的视线被雪和错杂的树挡住了。一条小河,像一根墨线,在山谷中蜿蜒而去。他想,等腿伤好了,就沿着这条山谷,一直向南,哪儿有枪声,哪儿就一定有志愿军战士,一定有战斗。
他停下脚步,仔细听。他渴望枪声,可是没有。他的耳朵里,只有积雪融化的咔吧声、树杈上落雪的簌簌声、小河流水的叮咚声。太静了,他甚至听得见阳光游走的声响。灿白的阳光,在河谷里燃烧。身后有人喊他,他回头,那个女孩站在门口,不停地向他招手。她是闵子朵,他又一次想。
他踩着老猎人的脚踪,一直走。雪太深了,每一个脚窝都像一个张着口的陷阱。一个脚窝,又一个脚窝,老猎人的步伐很大,小苏子走起来越来越吃力。老猎人的脚窝,涉过了小河,往林子那边去了。他看见了对面的白桦林,整齐的一列,像一排士兵。白桦树上长满了大眼睛,正注视着他,仿佛说,小苏子,你还是一名志愿军战士吗?志愿军战士在前线打仗呢。
他要跨过小河,他要一张桦树皮。腿那么不听使唤,女孩追过来了,把他挡在河沿上,然后紧张地拉他,眼睛里红红的,鼻尖上有泪滴,水晶一样滚动。他只好站住,朝白桦林比画着,刀,树皮,口哨,他不知如何告诉她——闵子朵。
女孩像是听懂了,飞快地过了小河,她跑得太快了,好像绊了一跤,一个跟头跌倒在雪原上,他在心里呀了一声。她找到了一棵白桦树,掏出腰刀,剥了一截树皮,磕磕绊绊,抱着回来了。
这一个上午,小苏子坐在阳光里,削桦树皮,他没有经验,不知道小夜莺是如何把桦树皮做成口哨的。女孩在屋里做饭,炊烟从房顶上冒出来,在阳光里弥散,这条空旷的山谷里,立即有了暖意。小苏子不停地想,不停地削,不停地鼓着腮吹,他太想有一只号角了,有一只夜莺那样的口哨,他渴望战斗,让陈阿六知道他还活着,哪怕把敌人引过来,他有十二颗子弹,一颗留给自己,十一颗射向敌人。
“嘀——!”终于吹响了,只是一个悠长的单音,但小苏子高兴极了。他做了两只口哨,一只给自己,另一只给那个女孩——朝鲜的,美丽的,闵子朵。
阳光下,一个身影向他走来,越来越近,老猎人回来了。
4
今晚,他没有睡好。腿,隐隐地疼起来了。也许是他走路太多了,也许是扭到了哪里,但他不后悔,他看到了阳光,他找到了通往前方的路,他得到了一只桦树皮口哨。女孩睡在他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她的发梢碰到了他的脸。他不敢翻身,努力地保持着安静。
檐角传来猫头鹰咕咕咕的叫声,这是夜的声音。老猎人打起呼噜来了,火塘里的火熄了,小屋彻底黑了下来。女孩的胳膊,攀住了他的脖子,呼吸喷到他脸上来了。这怎么行!小苏子感到身体里有一头小兽,穿着花衣的小兽在奔跑。他喘不上气来了。
小苏子想掰开那只手。闵子朵,这个名字,像一块火炭,在他的心上烫了一下,小苏子不敢动了。夜,在山谷里流淌,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那只明亮的窗口,在墙上隐去了,变成了夜的颜色。他还是翻了一个身,那只手臂,软软地从他脖子上滑下去了。小苏子觉得很对不起她,她醒了吗?把她弄醒了吗?
他爬了起来,往火塘里加了几块柴,火光再一次把小屋点亮了。这一夜,他抱着他的加兰德,把每一个机关温习了一遍,把每一个战斗动作默诵了一遍。从明天开始,他要训练,把自己训练成一个真正的战士,然后,走出山谷,走向战场。现在,他躺下来,把他的加兰德步枪横在他和女孩之间,他们之间,有了一块阵地,阵地是小苏子的。抱着加兰德,手指紧紧扣着扳机,他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了。穿花衣的小兽睡着了。
一场急行军之后,在拂晓前,他们进入了指定地域,一片很大的毛松林子,下边是一条白茫茫的雪路。全连匍匐在山岗上,屏住呼吸,等待着一场渴望已久的前哨战,对方是一个团,他们只有一百三十八人。身体下的雪,把半个身体埋住了。太冷了,他的头皮在加厚,他打了一个喷嚏,陈阿六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小声但是严厉地说,小苏子,别出声!
他把枪管伸出去,枪管像一条青色的蛇,埋伏在草丛里。他紧张极了。陈阿六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小苏子,别紧張,看准了再击发。他恐惧着,渴望着,手指在扳机上乱抖,牙齿不停地打战。十六岁的小苏子啊。此刻,小苏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忘记了闵子朵,忘记了父亲,忘记了姐姐,忘记了沂河,他的眼前只有枪、公路和敌人。
连长和指导员卧在他的身边,两人侧着身子,小声交换着战斗方案。快速突击,突击结束后迅速回撤到岗子上,简单休整之后,继续向南穿插。陈阿六安抚着小苏子,小苏子呀,打起来,你跟在我后边,不要乱跑。记住,你是光荣的志愿军战士,要勇敢战斗。战斗越来越急迫,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告诫自己:小苏子,绝不能当孬种!
一只鸟,可能是鹧鸪,也可能是斑鸠,在头顶嗖地飞过去了,不久就听到了隆隆的轰鸣声。连长说,注意隐蔽,敌人过来了!小苏子机警地盯着公路,一排灯光从树林里穿过来,滑到远处去了,又一排灯光,照亮了山岗,一百多颗脑袋,一百多支枪,朝着一个方向,在黎明,他们将要发起一场猛烈的战斗。
轰隆声越来越响,小苏子最先看到了一辆坦克,坦克车过去了,山岗簌簌地震动起来,后面是一排戴着头盔的美国兵,大头靴子咔咔响着在路上跑。他的心跳停止了,手指在痉挛。他侧身看了班长一眼,班长急促地呼吸着,手在扳机上不停地移动。连长说,打——!
一百多支枪一起射击,子弹像一条条烧红的线,向敌人猛扫过去。他们投掷手榴弹,轰隆隆——咣!哒哒哒,嘟嘟嘟,各种枪声交替在一起,坦克车停下来了,敌人打散了。连长说,同志们,冲啊!他的班长,小个子陈阿六,提着莫辛纳甘第一个冲下去了,他猫着腰,扭着身子,躲避着弹道,在弹雨里冲锋。
他紧跟在班长身后,跃下山岗,一百多人的队伍,像一阵风,从山岗上刮下来。突然,班长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他的胸口上,吃了一排子弹,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小苏子抱起班长。陈阿六大口吐着血,吃力地说,小苏子,别怕……别管我,往前冲……记着给阿梅写信,报个,平安……
小苏子吓醒了,猛地坐了起来,起了一头白汗。班长死了,他在心里说。女孩听见了他的喊声,抚摸着他的额头,转身抱紧了他,脸贴着他的脸,嘴巴亲吻着他的脸。闵子朵,她是闵子朵,小苏子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他醒得很迟,窗口像一只探照灯,把整块阳光投射到床上来了。他羞愧起来。女孩端坐着,对着小镜子,梳理着秀发。闵子朵,他又一次想。只是不见了老猎人,他会去哪儿呢?猎枪在墙上挂着。他问老猎人哪去了,依旧比画着,打着拍子,说着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女孩摇头。还是摇头。他把她拉到门外,在雪地上画了一个老头,老头迎着山谷,向着阳光走。女孩笑了,清脆的笑声在旷野里回荡。女孩在老猎人身边画了一个扛枪的战士,一直向南,一直向南。
他明白了,老猎人找部队去了。他会找到部队吗?能找到陈阿六吗?陈阿六真的牺牲了吗?连长他们会不会还在下竭禺里呢?
小苏子在小河边堆了一个雪人,在雪人胸前插上几片树叶,表示心脏的位置。他端详着,好像不尽意,捡起一根小树枝,在上面写上: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他的枪口,必定对着这个美国人。他吃力地往回走,迈着大步,向小屋走出一百步,脚尖一点,就是这里了。他挖了一条雪堑,堑壕蜿蜒开来,像一条冻僵的蛇。
女孩明白了,把他的加兰德抱出来,在雪地上铺了一条破毯子。小苏子伏在毯子上,注视着前方,那一片树叶,在准星的缺口里,小得像一只瓢虫。他的加兰德不停地瞄来瞄去。调整好呼吸,肩膀抵住枪托,两脚八字分开,腿伸直,对,保持住,看见准星了吗?三点一线,小苏子,听明白了没有?陈阿六像是站在他的身后,严厉地看着他,大声训斥他。
他的嘴里,含着白桦树皮口哨,击发一次,吹一次口哨。“嘀——”哨子不停地响,他在不停地开枪。他掏出一粒子弹,吹了一口,黄铜在阳光里闪着夺目的光。他很想把子弹压进弹仓,他想听到枪响,他想试一试,那颗射出去的子弹,能否洞穿那一片甲虫一样的树叶。
只有十二颗子弹,小苏子,你只有十二颗子弹!他提醒自己,重新把子弹装进贴身的小口袋里,十二颗子弹,在他的胸腔外,清脆地碰撞。女孩抱来一件袍子,盖在他的身上——不!他是志愿军战士苏秉贵,这是战争!
他卧在堑壕里,不停地变换着位置,不停地射击。他的腿又疼起来了。正午的阳光,热烈地照着,眼前的雪变软了,他的身下水汪汪的了。在这条山谷里,雪,白桦,小河,他和女孩,老猎人,一间茅屋,正完成着最美丽的和谐。如果没有战争,他愿意在这儿长久地生活下去,和女孩生一大群孩子,打猎,种地,教孩子念书。多好啊,闵子朵。
小苏子端着他的加兰德步枪,单腿跪在雪地上,在山谷里扫来扫去。敌人会从树林里钻出来,会从雪堆里蹦出来,这样可不行!小苏子,这样可不行!美国大兵不是雪人,他们是最凶恶的敌人。他吹了一声口哨,女孩跑来了,他们比画着,用各自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女孩进了小屋,背着猎枪过来了,停下脚步,看了小苏子一眼。小苏子向她打了一个手势,女孩涉过了小河,进了对面的白桦林。她和小苏子一样,嘴里含着一枚口哨,两条枪管在林子里,在雪地上对峙着。
5
浓浓的夜色,把整条山谷埋住了。没有风声,猫头鹰也不叫了,只有小河的流水声,哗哗哗。脚下的雪光,如同一块冻干的白布,向远处延伸着。小屋里的灯光,像一只摇曳的萤火。
小苏子披着老猎人的袍子,抱着自己的加兰德,坐在茅屋外边。女孩偎在他身边,紧紧攥着他的手。她的手冰凉,手心似乎正攥着一缕惊恐。天空无限高远,星星不停闪烁,像一盏盏小灯笼。在银河一侧,他找到了牛郎星,牛郎星正在当头,他判断,现在的时间,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
老猎人还没有回来,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女孩低声抽泣起来。他想抱抱她,他想起了闵子朵,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们就这样坐着,依偎着,耳朵格外灵敏,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也会让他们陡然紧张起来。老猎人会在哪儿呢?他的眼睛看向山谷,他的视线,没有那么远。
这一夜,他们不知如何度过去的,天亮的时候,山谷仍然还是空荡荡的。女孩的眼睛红红的,她哭过了。小苏子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加兰德。女孩在门口张望,“嘀——,嘀——,嘀——”不停地吹口哨,像在呼唤着什么。
“嘭——”小苏子脑子里闪过一声枪响,抓起加兰德就冲了出去。但山谷里依旧空荡荡的,除了太阳、小河、白桦林,什么也没有。“嘭嘭——”跟着又是两枪,山谷的尽头,起了两朵淡淡的蓝烟。女孩叫了一声,摘了墙上的猎枪,背上装满黑火药的牛角,拉着小苏子,从屋后的小道上,向白桦林跑过去。小苏子是跑不动的,他的腿,剧烈地疼起来了,他仿佛又听到了骨头错位的声音。
女孩弯下腰,想把他背起来。他不,固执地往前走,他不!女孩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扛了起来,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攀着一棵一棵的白桦树,往上走,往上走。小苏子,你是志愿军战士,小苏子,你是志愿军战士!他在她的肩头使劲挣扎。
他们进了桦树林,猫下来,剧烈地喘息,眼睛紧紧盯着山谷。山谷里一片白茫茫的阳光,小河里升腾着雾气,茅屋上空飘着蓝蓝的炊烟。“嘭嘭嘭——”又一阵清脆的枪响,枪响过后,他们听见老猎人哇啦哇啦的喊声,在河谷上空久久回荡。
老獵人像一头受惊的獐子,沿着小河,踩着积雪,嗖嗖嗖,一路狂奔,那么矫健。枪声越来越近,子弹打在雪地上,起了一片小小的白雾。女孩的眼泪簌簌落了一地。
呀,美国大兵!一队,排成一个纵列,一边哇啦着跑,一边射击。小苏子靠着一棵白桦坐下来,他像一个熟练的狙击手,快速地出枪,瞄准。他的枪管,在树丛里移动,一个,两个,三个,他的准星把所有的敌人数了一遍,十二个,是的,十二个!
女孩跪在地上,掰开牛角塞子,往枪管里填药。黑色的药粉,闪着白光的钢砂,被簌簌地倒进枪管,竖起枪管,轻轻撞击枪托,折一根树枝,捅进枪管,把黑火药捣实,掰开机头,把一枚黄色的甲壳虫似的炮子,压到机头上去。她的动作是那么娴熟,那么沉稳。
战争绝不会让女人走开。男人的领地是祖国,女人的领地是全部,房屋,土地,庄稼,孩子,爱情,甚至一盘土炕。
老猎人冲进了小屋,又跑出来,嘴巴冲着雪地、天空、白桦高声呼喊起来。小苏子听不懂他喊什么。女孩的枪口,正在向美国大兵移动。他想阻止她,不要开枪,他们的枪,是够不到敌人的。他,只有十二发子弹,十二发子弹,十二个敌人,不允许他有任何闪失。
美国兵冲过来了,把老猎人摁在雪地上,老猎人一个鹞子翻身,一个美国大兵倒下去了,一汪血,染红了一片白雪。跟着起了一排枪声,突突突,老猎人倒了下去。女孩紧咬着嘴唇,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把枪举了起来。老猎人的鲜血流进了小河,小河里落满了霞光。
现在,就让我们来杀死这十一个敌人吧。十六岁的小苏子已经非常成熟了,他像一个将军,他在谋划一场战斗。他在雪地上画了一张图,女孩前出到左面的松林里,把敌人分散开,他从正面攻击。他看一眼他的身后,身后是一面直立起来的石壁,石壁上有一条裂隙,他是可以爬上去的。现在,我们就开始战斗吧。
美国兵点燃了茅屋,一丛大火,在山谷里燃烧起来,大兵们围着大火,大声地笑。笑吧,美国人!笑吧,死神正在来临!小苏子错着牙骨,他的脑子再一次空了,他的眼前,只有美国人,只有这一场不期而至的战斗。没有什么可怕的,小苏子,你是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就让这一腔热血,洒在这块异国的土地上。闵子朵!
女孩猫着身子进了松林,朝河谷嘭地开了一枪。敌人开始向松林射击,四散着包抄过来。大头靴子踩着积雪,哇啦哇啦叫着,向女孩冲过来了。像一只美丽的花鹿,女孩在林间跳跃,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她不停地吹着哨子。
敌人进入了射程之内,小苏子的枪口瞄准了一个小胡子,对方细黄的胡须清晰可见。小苏子的眼皮跳了一下,这是一个孩子,和他一样的年纪,他为什么来朝鲜?为什么侵略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国家呢?他犹豫着,扣动扳机的手,停了下来。他听见林子里女孩的喊声,应该是在说,打呀,为什么不开枪?!
小苏子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嘭的一声,小胡子倒下去了。小苏子的手在颤抖,眉心突突地跳动。还有十个,他在心里说。敌人哇呀呀朝他扑过来,小苏子把自己埋在草丛里,举枪,瞄准,屏住呼吸,嘭的一声,一个鬼子滚下山去了。现在,必须转移阵地,他吃力地攀着白桦的树根,向石壁退过去。
敌人越来越近了,钢盔闪着蓝色的光,向他这边移动过来。女孩嘀嘀吹着哨子,嗵地放了一枪,又一个敌人倒下去了。他吹了一声口哨,女孩回了一声,相互确定着对方的方位。还有八个敌人,小苏子掏出子弹,数了一遍,他还有九颗子弹,够了!
敌人退到山下去了,山谷里暂时安静下来。阳光依旧热烈,河水哗哗哗地流动,河面上闪着细碎的波光。河水如此宽阔,在上游结成了一个蔚蓝色的湖。湖水静极了,像一面镜子,倒映着白桦林。
小苏子坐下来,做了一个简单的休整。腿又疼起来,血从棉裤里渗出来了。他解开夹板,撕了一块桦树皮裹在腿上,用力绑好夹板。小苏子,接下来,战斗会更加残酷,也许,你回不到祖国了,小苏子,继续战斗吧。闵子朵,这个名字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她会等他吗?会,也许不会。
不知什么时候,女孩来到他身边,关切地在他身上捏来捏去。他笑着,他已经经历过战斗了,他是一名真正的志愿军战士了。女孩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谷底的茅屋,她什么也没有了。
山下的敌人静悄悄的,他们坐在太阳地里休息。这样可不行,小苏子,这样可不行,敌人随时都会反扑,必须把敌人引上来。小苏子提着加兰德,准备向山下走去,女孩一把把他摁在草丛里,抱着猎枪就地一滚,在林子里向敌人开了一枪。
敌人开始了猛烈的反击。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小苏子和女孩上了断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吹一声哨子。七个,六个,五个,四个,三个,两个,弹夹里的子弹越来越少了,敌人越来越少了。小苏子把最后两颗子弹压进弹仓,也许,他的战斗就要结束了。月亮升起来了,山谷里起了一片白雾,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水流声,不停地哗哗哗。
“嘭——”声音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闷哑的一声,小苏子应声倒地,什么也不知道了。闵子朵,他最后一次想。
“嘀——嘀——”夜莺的声音,在空旷的山岗上久久不散。
6
二〇二〇年夏天,临沂某县某镇某村,来了一辆小车。县民政局老林下乡看望苏秉贵,今天是老苏八十六岁寿辰。村民们说,老苏面子忒大了,不就是个种果园的吗?看看,把县上老林都惊动了。老林的车后,还有一辆车,一辆好看的面包车。村民说,小车是开道的,面包车里坐着大人物。
小车嘎巴一声停下,老林走下来,跟村民一一握手,问,老苏在不在家?村民说,老苏在果园呢,六月六上山,到落霜才下山。上山的路,老林熟悉,路是老林修的。去年中秋,老林來看老苏,临走时,老林问,老苏大哥呀,有什么困难,你说,县上给你办。老林的话不实,老林当不了局长的家。老苏当是个玩笑话,笑着说,老林呀,你县上破个小财,给咱修条路。想致富,先修路。老林是个官员,官家靠嘴巴不行,他得跑,跑县长,跑公路局,跑镇上,明知是个难,还是二话没说,一口应了。半年有余,终于有了这条路,老苏说,老林,你是个好官。老林就笑,说,老苏,您这条命差点留在朝鲜,您没叫声屈,我替乡亲们跑个腿,不算个啥。
车子在山道上蜿蜒,盘了几道弯,到了山顶。山上一派郁郁葱葱,漫山都是桃树,早熟的桃子红嘴了,红艳艳的一片。桃林里埋着一间红瓦房子,红房子门口栽着一架葫芦,葫芦垂下来,又大又圆。葫芦架下是一盘石桌,茶壶茶碗,半盒烟,一台收音机,半截火绳。老苏不知去哪了,应该走不远,老林摸摸茶壶,茶水还温着呢。老林心里说,老苏大哥真会享福,在桃树下过个晚年,真是个自在!
面包车里下来一男一女,也是一老一少。女的年纪跟老苏差不多,也可能大一岁,可能小一岁,长得好看,一袭葱白的朝鲜长裙,领口系着一条湖蓝的飘带。村民们小声说,咋是个朝鲜女人?村民想起来了,老苏是志愿军,八成来找老苏的。女人站在桃林里张望,眼里湿汪汪的。
男的穿一件素色短上衣,一条坎肩,下身一条裤腿宽大的裤子,模样像老苏,又不全像老苏,年纪跟老苏的儿子差不多,可能大一岁,也可能小一岁。男的怔怔地看着这一片桃园,眼里起了一片红潮。村民们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老苏在朝鲜还有一个家,大家一起替老苏高兴。
老林身边站着一名朝鲜语翻译,村民认得,是村里老邴家的大闺女,大学毕了业,分到了县外事办公室。老林扯着嗓子大声喊,老苏,老苏大哥,来客人了!桃园里应了一声,半天,老苏挎着一筐红艳艳的桃子,从桃林里钻出来。看见老林,老苏就笑,说,老林呀,你算哪门子客人。吃桃吃桃,刚摘的。老苏的身后,跟着老苏的爱人,跛着一条腿,唇边点了一颗红胭脂,老了,嘴巴瘪了,胭脂淡了,可还是那么好看。
老林迎上去,搀了老苏爱人一把,闵大姐,身子还好呀?闵大姐说了一声好,愣住了,在朝鲜女人身上扫了一眼,叹息了一声,叹息声那么小,在阳光里化了。老林说,老苏大哥,看看,快看看谁来了?老苏的目光,从老林头上越过去,他看见了另一颗红胭脂。一惊一喜,老苏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