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虎 常玉荣
(1黄粱梦文物服务中心,河北 邯郸 056000;2河北工程大学,河北 邯郸 056038)
世人皆知的民间传说《黄粱梦》事实上是沈既济的作品,是地道的文人作品。但是,丁乃通利用AT 分类法研究中国民间故事,将沈既济的《枕中记》看作是重要的民间故事母题,而民间版的“黄粱梦”故事却被遮蔽。邯郸以黄粱梦吕贤祠为叙事景观,产生了《睡公卢英》这样极具民间价值立场的邯郸“黄粱梦”故事,对当下研究真正流传于民间的黄粱梦故事具有重要的价值。
南朝刘义庆《幽明录》所载的《焦湖庙祝》被学界看作是黄粱梦故事的最早雏形。后人则在其基础上改变、增添了一些基本的细节之后构成了黄粱梦故事的基本框架。
《焦湖庙祝》的故事十分简短,仅寥寥百余字
焦湖庙祝有柏枕,三十余年,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经庙祈福。祝曰“君婚姻未?可就枕坼边。”令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林秘书郎,俄迁黄门郎。林在枕中,永无思归之怀,遂遭违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间,遂见向枕,谓枕内历年载,而实俄忽之间矣。[1]
黄粱梦故事定型的时间是在唐朝。沈既济给我们讲了一个吕翁度化卢生的故事。故事中出现了“黄粱饭”这个关键性的要素,之所以是关键的,在于以“黄粱米饭未熟”反衬卢生几十年人生繁华的短暂。上文已经提及,这种时间的相对性产生极强的虚无感,是构成主题的关键,也正因为如此,故事的名字虽为《枕中记》,但广为流传的故事名字却是黄粱美梦。
作为文人作品,《枕中记》在文学水平上有了较大提高。鲁迅先生曾这样评述:“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2]也就是说,较之刘义庆《焦湖庙祝》的“搜奇记逸”,沈既济的《枕中记》继承了《焦湖庙祝》入梦、出梦、历经世间繁华的基本故事框架,同时,保留沿用了“枕”作为入梦的关键道具。然而,《枕中记》不仅是承继,还有较大的改编,作者又表现出较强的创作意识,开始在故事中渗透进较强的文人意识,甚至无意中也使情节充满了道教的宗教气息。作品中卢生的理想、价值观是作家世界观、价值观的映照,故事中流露出的思想就不只世事虚无、人生短促的生命之思,还有更为复杂的思绪:学而优则仕,建功立业的抱负,享受荣华的得意和快感,人生受挫之后的虚无避世心态,对黑暗官场的又爱又恨等等复杂的文人心态在作品中自然流露。最后梦醒,梦境的完美与现实“黄粱饭还未熟”的鲜明对比,营造出浓厚的“人生如梦”气息。
邯郸流传的睡公卢英的故事情节和框架与《枕中记》基本一致,人物名称和身份略有不同,此处更为关注的是睡公卢英故事的主题与《枕中记》主题的差异。《枕中记》的主题正如前文分析,更多的是文人意识和心态,道教羽化成仙的色彩是很淡的。而《睡公卢英》的故事内容虽然与枕中记基本相同,但是在主题上两者出现了巨大差异。《睡公卢英》中的卢英(而非卢生)不仅是一个屡试不第的文人,而且是德行有亏的人。吕洞宾让其入梦,梦中为了获得更多的荣华富贵,竟然瞒天过海,直到有人告发被斩。也就是说梦中的卢英之所以获罪问斩,并不是官场黑暗、仕途叵测,而是其德性败坏。这样的结局似乎并不符合《枕中记》的本意。《枕中记》的卢生因为感受到人生浮沉、功名的虚幻才由此悟道,而《睡公卢英》中的卢英又是因何悟道的呢?醒来之后的卢英只会因为梦中的故事悔恨交加、浪子回头,并不能因此而悟道,所以《睡公卢英》的故事这种似是而非的主题让人不可理解。吕洞宾为何又要度化这样一位德行有亏的人,这并不符合道教度化人的原则。所以《睡公卢英》的故事反映的并不是文人心态及其对人生的感悟,也并非道教的思想,而是民间立场。笔者认为《睡公卢英》实质上讲述的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通过梦中受到惩戒,促使其改成错误。但是这个主题偏偏又不是纯粹民间的讲法,而是借用了文人故事《枕中记》的故事框架。功名利禄、娇妻美眷仍然是故事的主要部分,但是却看不到建功立业的抱负和匡国济世的情怀和抱负,也就是说,故事中能够引人堕落的享乐性的东西足够多,导致卢英犯下大错,而并没有书写其作为文人的志向和抱负,所以说这不是一个讲述文人情怀和思想的作品,而是民间非常普遍的劝诫浪子回头的主题。《睡公卢英》实质是借用了广为流传的文人版的黄粱梦《枕中记》讲述了民间版的黄粱梦故事。因此,《睡公卢英》与《枕中记》外型上有高度相似的地方,入梦、求取功名等,但是卢英却不同于卢生,他是一个误入歧途,因在梦中受到惩罚而改过自新的形象。另外,《睡公卢英》的结尾卢英成仙还受到了道教版黄粱梦故事的影响。《枕中记》中的卢生的结局是不知所踪,其得道成仙只是读者的一种想象,或者说只能算是一种可能性。但是在道教版的黄粱梦中这种思想得到了强化和鲜明体现,成为作品所要表达的重要思想。该类作品主要有元代苗善时《纯阳帝君神化妙通记》中的“黄粱梦觉第二化”和马致远的《邯郸道醒悟黄粱梦》。该类型故事基本情节与《枕中记》的一致,只是人物由被度者卢生改为吕岩,度人者吕翁改为钟离权。与《枕中记》不同的是,该剧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神仙洞府的虚无缥缈及神仙的逍遥自在的生活,赋予剧作宣扬神仙道化的主题,劝诫世人出世超凡,皈依道教。《睡公卢英》的结尾是卢英跟随吕洞宾修道成仙去了。虽然被度者不同,但是结局却一致,同样体现了道教的出世成仙思想。所以,可以说《睡公卢英》作为民间版的黄粱梦故事是借用文人版黄粱梦之壳,注入民间精神气质,体现民间价值观念,又杂糅道教思想的产物。当然从民间信仰角度而言,《睡公卢英》又不是在纯粹表达道教的思想,实质是民间信仰,是百姓神灵塑造的理想。
作为民间版的黄粱梦故事,《睡公卢英》自然体现的是民间的价值立场、思想和生活。这不仅体现在整个浪子回头故事乃是非常经典的民间文学主题,更为重要的是故事中蕴含的信仰也是民间信仰,体现了民间对于神灵的需求。百姓为了满足自我的神灵诉求,会不断造出新神来,其中有一种造神方式就是将当地有名的人物通过传奇性故事将其神秘化,从而由人成为神。从该故事的名字可以看出,百姓给卢英取了名“睡公”,封为“睡公爷爷”。这位“睡公爷爷”与得道成仙的卢英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或者一个神了。卢英魂魄随吕洞宾走后,其凡体留在庙里,不吃不动,慢慢变成了石人,后人称为睡公。这位石人睡公就成为当地的一个神灵,即方神。百姓认为睡公卢英是位十分灵验的神灵,但是人们祈求其保佑的目的与那些奔走在邯郸道上求取功名的文人士子不同。后者是要向卢生借枕头,要去入梦,而百姓自造睡公是要祛病消灾。当地有个说法,说睡公治病特别灵验,被称为“仙医”,还产生了一个习俗,即摸卢生像。卢生像就是传说中卢英死后留下的石人。这座石像位于黄粱梦吕仙祠卢生殿中,传说自己身上哪里不舒服,就去摸摸睡公卢英身上的某个部位,自己身上的病就会好转。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老话:“摸摸睡公头,平常头不疼,摸摸睡公腰,平常腰不疼”。所以卢生卧像被摸得乌黑发亮、通体流光。当然,吕仙祠内的卢生石像不可能是卢英的肉身变成的。就方志记载看,卢生卧像建造年代为明代[3]。据民国二十二年《邯郸县志》载,卢生卧像“按照李邺侯《枕中记》刻造”,“连同床榻,系一大石刻成。床高约二尺,宽三尺余,长五尺余。卧像与自然人体相仿。刻工妙肖,旧系金装,今已剥落。”
另外,卢妻马氏还被封为“睡公奶奶”。文中是这样叙述的:“卢英的妻子马氏得知丈夫睡死在王化堡庙中,便到丛中村(在黄粱梦村西南)尼姑庵中出了家。有一天,卢英突然来到庵中。夫妻二人相见,抱头痛哭一场,卢英说:‘我要跟吕祖师上九宫山修道,咱们从此分别了。’卢英走后,妻子终日思念他,不吃不喝,渐渐卧床不起,昏睡不醒,不久便死了。这事一天天传开,都说:‘黄粱梦有个睡公爷爷,丛中有个睡公奶奶。并且黄粱梦卢生庙(吕仙祠)门朝西,丛中村尼姑庵门朝东,两庙遥遥相对。’”这也符合民间造神的思维习惯,当出现了一位男神时,必然要有一位女神作为其配偶存在。因此,既然有了睡公爷爷,那就不能没有睡公奶奶,虽然睡公奶奶的称号有点矛盾和不伦不类,但也符合民间思维方式,正如灶王爷和灶王奶奶。
由《枕中记》到《睡公卢英》不仅经历了由文人版黄粱梦到民间版黄粱梦的转变,同时也完成了一个故事的地方化过程。后者在人物、地点等各方面鲜明地体现出这是一个在邯郸真正发生过的故事,邯郸人卢英就是卢生,是一个真正存在过的人。其实,在《枕中记》中,作者只是交代黄粱梦故事发生在“邯郸道中”。后人也就因为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邯郸道”,将整个故事全盘邯郸化了。《睡公卢英》的故事将邯郸道这一虚化的故事发生的地点具体确定为黄粱梦吕仙祠附近,理所当然的,邯郸道即是指庙西边的南北大道,即邯郸古道。据《邯郸县志》[4]记载,明代万历年间,邯郸设立驿站五个,分别为:总铺;庞村铺,在城南一十五里;张庄铺,在城南二十里;刘庄铺,在城北一十里;王化铺,在城北二十里。其中,王化铺,就是吕翁祠的所在地。故事的主人公卢生,成为土生土长的邯郸人,乃是卢英堡村人。故事开头介绍卢英:“黄粱梦村东北有个村子叫卢英堡,传说是睡公卢生的家乡。”卢英堡,明万历年间《邯郸县志·地理志》中古迹一栏,就有卢英宅:“卢英宅。世传在城东北二十里。今名其地为卢英堡。”故事极力表明《枕中记》中的卢生就是卢英堡的卢英,卢英死后肉身变成的石人就是吕仙祠中的卢生像。为了更加逼真,故事还为卢英编制了一个成员完整的家庭,其妻马氏还成为睡公奶奶,其出家的尼姑庵还与吕仙祠东西遥遥相对。
其实,不管邯郸县卢英堡是否有卢英宅和卢英,即使有也不能说明就是卢生。单就故事的重要人物吕翁与吕洞宾的关系上就可以知道,《枕中记》的吕翁要远早于《睡公卢英》中的吕洞宾,《枕中记》产生的年代是在唐开元七年,即公元719 年,而历史上的吕洞宾生于唐贞元十四年,即公元798 年,两者相差几十年。明谢肇淛《文海披沙》:“世人皆以邯郸黄粱梦事,为吕纯阳,非也。纯阳生于唐末贞元十四年,举咸通进士,后方得道;而黄粱梦事在开元时,则知仙人有二吕翁矣。”[5]由此推论,卢生本是文学人物,又产生在前,卢英其人被认为是卢生在后,也不在同一个历史时期,两者不会是同一个人。邯郸县旧志清乾隆本卷十二附余志录有裴大鹏[6]一文,文中写到:“且《记》内卢生无名,尤诬甚。又相传城东北吕固村有洞宾墓,李昌谷[7]诗云‘几回天上葬神仙?’可谓一噱。”[8]需要指出的是,乾隆之前的旧志[9],均没有对卢英是否是卢生进行质疑,只有乾隆本志(纂修者教谕王炯)对此分析,再后的光绪本也没涉及,但卢英不是卢生的事实已经非常清楚。明知卢英不是卢生,却偏偏要极力去逼真地营造卢英就是卢生的时空,从中折射出的仍然是百姓通过高度地方化的传说来强化神灵的灵验程度,拉近与神灵的关系,从而获得更好保佑的信仰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