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夏阳 朱 冉
(西安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4)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农村社会统合,是指中国共产党通过一系列手段,实现对农民精神面貌、农村社会结构、农村政治架构和农业经济模式的整顿与改造。中国共产党历来重视意识形态工作,将意识形态视为社会运行的重要精神力量,具有较强的社会统合功效。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充分发挥意识形态的导向作用、教育作用、凝聚作用和激励作用,采取特定的形式与策略,使全新的意识形态楔入农民日常生活中,彻底扭转了旧有的农村文化风貌和农民价值观念,唤起农民这一社会群体心里深处的生活尊严和社会意识,瓦解了传统中国农村的社会结构,以高度的社会组织化贯通新政权与农民个体,有力地推动了新中国各项事业的健康发展。
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农村社会中,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占据统治地位,在此基础上建构起来了依靠财富划分、血缘维系的传统权力结构和统治秩序。从表面上看,农村居民基于占有土地的多寡和从事农业生产手段的不同被划分为地主、富农、中农、贫雇农等社会阶层,各个社会阶层之间的生产与经济往来构成了传统农村社会的基本经济结构;与之平行的是主导乡规民约的乡绅阶层和主导宗法血缘的宗族势力,他们主导着乡村秩序,并通过传统的伦理道德支配着农民的思想,即毛泽东所说的“族权”和“神权”。其实质是地主阶级在经济和文化上对农村权力的控制,“地主政权,是一切权力的基干”①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31.,一方面以地租、重利以及种种超经济剥削对农民在经济上进行压榨,另一方面利用意识形态手段通过宗法手段强迫农民的精神依附。可以说,传统农村社会构成了一个经济与文化的共同体,其中蕴含着一套运作成熟且顽固的伦理系统。在财富伦理上,农民承认差距的存在,但将其归因于“命运”,即所谓的“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在交往伦理上,形成了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宗法关系,即所谓的“卖命不卖姓”、“好人护三村”;在秩序伦理上,以经年累月所形成的乡规民约进行适度的“文化调试”,即所谓的“佃地交租,欠债还钱”。因此,在传统农村社会中,从经济地位上来讲,尽管农民生活贫苦不堪,但在传统意识形态的桎梏下,他们却没有阶级意识,没有强烈的被剥削感,“他们有的只‘财主’、‘东家’与一般贫苦农民之别。”②李金铮.土地改革中的农民心态:以1937—1949 年的华北乡村为中心[J].近代史研究,2006(04).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新解放区,中国共产党试图通过以解决土地问题这一方式,彻底瓦解旧有农村社会结构,即“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借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 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291.但在以传统习俗为主要样式及宗法血缘主导的社会规范束缚下,旨在实现“土地还家”的土改运动到来时,不少贫雇农在意识形态深处是无法接受的,甚至有所抵触。受传统“义利观”的影响,尽管农民向往财富和土地,但财富的获得应是个体努力的结果,同时,“命运”也操控着农民个体的成败,因而“白拿了别人的田,总归是不光彩的”反而成为一些获地农民的心声。其次,在宗法观念支配下,血缘和地缘是农村社会结构重要的纽带,因此,农民对既存血缘关系的瓦解有所忌惮。“分田我是要分的,但是我不好意思,都是熟人,我俚哪能向人家要。”④中共苏南区委员会.无锡、武进、镇江等各地关于各实验乡土改工作报告[A].江苏省档案馆藏,7006-3-359.再次,由于地主阶级的威胁与恐吓,使农民产生出对新生政权的不信任,使其缺少参与农村社会改造的动力。在原中央苏区所在上饶县,便有地主威胁农民说:“小心民国二十四年再来”。因而有农民认为,苏区时分了田,后来又换回去了,唯恐将来加重负担。⑤《中国的土地改革》编辑部,中国社会科学院及经济研究所现代经济史组编.中国土地改革史料选编[M].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88:691.因此,端正农民认识,解放农民思想,发挥意识形态的能动作用,对瓦解农村旧有的社会结构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正如毛泽东同志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土改运动中所说,“共产党员只有与农民群众一道,逐步完成精神准备,逐步把自己组织起来(党的团体、群众团体、民兵、游击队、区乡政府),逐步学会斗争艺术,才能最后斗倒封建阶级”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5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37.。
为彻底打消农民参与土改运动的顾虑,土地改革工作队肩负起了改造农民思想的任务。在土改运动推进的过程中,各地都组织了大批的土地改革工作队,吸收各民主党派和科学、文化、艺术界人士及大专院校师生参与其中,1950 年,中南军政委员会土地改革委员会发布《关于训练土改工作队的指示》指出,“各地皆须按照中央的指示,按土地改革区域人口的千分之一的比例抽调乡村农民积极分子和革命知识分子,挑选失业工人的优秀分子,组成土改工作队”①中南军政委员会土地改革委员会发布关于训练土改工作队的报告[N].江西日报,1950-11-06.。各地土改工作队纷纷深入农村,与当地农村干部相结合,进行广泛的宣传与动员工作。土改工作队首先要解决的是,农民思想中“谁养活谁”的问题,即首先从“生存伦理”层面打消农民的糊涂思想。在具体工作中,土改工作队与贫雇农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反复向农民灌输和解释过去长期受欺压和贫困的根源。通过“诉苦运动”,以访苦、问苦、引苦、诉苦、论苦的方式,用农民群众自己亲身的经历教育农民,使广大贫雇农逐渐意识到生活贫困的根源并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地主阶级的残暴剥削所致,使农民逐渐明白了“原来一切土地,都是咱们的祖先用手开种出来的,地主的土地是霸占和剥削来的。人民政府、共产党领导咱们搞土地改革,消灭地主阶级,废除封建半封建的土地制度,就是土地还老家,合理又合法。”②河南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告全省农民书(1950 年3 月21 日)[N].新华月报,1950-05-01.与此同时,土改工作队向广大农民解释党的大政方针,提高农民群众的政治觉悟和政治水平,进而打消农民顾虑、端正农民认识、解决农民思想问题,使“广大农民群众自觉地行动起来,与地主阶级进行面对面的尖锐斗争”③《中国的土地改革》编辑部,中国社会科学院及经济研究所现代经济史组编.中国土地改革史料选编[M].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88:842.,要彻底打消农民思想上的顾虑,“向一切反动的和错误的思想与主张进行不调和的斗命”,覆盖农村的宣传员制度逐渐建立起来,“系统地建立对人民群众的经常性的宣传网,即在党的每个支部设立宣传员”。其主要任务是“用简单通俗的形式进行关于国内外时事,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批驳各种反动谣言及在人民群众中流传的错误思想,鼓动人民群众学习模范经验,积极完成任务”④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 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2.。宣传员所进行的实事宣传,是进行诉苦工作进而瓦解农民脑海中残留封建思想的必要工作,同时亦是巩固思想发动与加强爱国主义政治教育的关键一环。宣传员多是由从群众中出来到群众中去的宣传骨干所组成,他们通过通俗易懂的宣讲、编写小型刊物、利用乡间黑板报等手段,进一步瓦解了残存于贫雇农头脑中的朴素的义利观、宗法观念和宿命意识等“糊涂思想”。
费孝通先生曾将传统中的农村社会结构描述为“虽则有着不民主的横暴权力,也有着民主的同意权力,但是在这两者之间还有教化权力,后者既非民主又异于不民主的专制,是另有一工的。所以用民主和不民主的尺度来衡量中国社会,都是也都不是,都有些象,但都不确当。一定要给它一个名词的话,我一时想不出比长老统治更好的说法了。”⑤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68.随着束缚在农民思想上的旧的意识形态的瓦解,以地主乡绅为权力核心的传统农村社会结构也应声瓦解,直接表现为其原本所拥有的“横暴权力”、“同意权力”和“教化权力”都被打压和颠覆。在“土地还家”这一直接利益因素的驱使下,在农村意识形态工作的价值推动下,笼罩在传统乡村社会之上的神秘面纱就被揭开了,处于社会底层的贫雇农阶层也被发动起来了,使地主如惊弓之鸟,噤若寒蝉,极大地打击了其作为一个阶级的嚣张气焰。其结果便是地主阶级对农村政权的主导地位不复存在,传统农村社会结构中地主所拥有的“横暴权力”与农民所拥有的“同意权力”呈现出此消彼长的形势。农村思想政治工作极大地瓦解了农民头脑中原本存在的“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思想,传统农村社会结构中乡绅阶层的“教化权力”也被彻底铲除,农民从疑虑、畏惧参与农村社会结构调整到积极参与其中,并发自内心地感谢中国共产党及其领袖给他们以翻身的机会,在传统民间信仰和马克思主义思想于农民意识形态中此消彼长的进程中,宗族乡绅主导下的宗法血缘社群结构走向解体。
新中国成立初期,对于初掌全国政权的中国共产党而言,如何获得占人口多数的农民的政治认同的重要性变得尤为突出。因此,启发多数农民的阶级觉悟,唤醒农民的阶级意识,使他们树立“亲不亲,阶级分”的新观念,进而将农村原本存在的但淹没于家族血缘温情脉脉纽带下的阶级矛盾激发出来,进而激发农村的阶级对立与冲突,从而对落后的阶级发起冲击,进而颠覆他们在传统农村社会结构中的统治地位,才可以对农村社会进行彻底的改造。
在中国共产党高效而强劲的思想政治工作进程中,束缚农民上千年的旧思想和旧观念迅速消解,与之相匹配的单纯依靠财富、血缘关系建构起来的传统权力结构和统治秩序被彻底摧毁。即便如此,囿于小生产者的局限性,农村社会分散的生产方式造就了农民较强的个体意识,具有天然的保守性。因此,农民在道德上依然谨遵“忠孝节义”、“礼义廉耻”的传统道德观,而政治观念却相对淡薄。在传统农民的价值世界中,农民不认为自己和政治有多大关系,更没有阶级意识。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说:“中国人缺乏阶级意识,尤不习惯阶级观点”①李善峰.梁漱溟社会改造构想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209.。因此,在土改过程中,当土改工作队进驻农村后发现,“群众对地主仇恨不高,而对顽干、二流子反而恨,贫雇中农间闹小纠纷,诉苦对象多非地主”②葛剑雄.谭其骧日记[M].上海:文汇出版社,1998:3.,亲历土改运动的冯友兰也发现:“地主有地,农民有劳动力,农民种地主的地,是互惠的关系,公平合理,……这本是地主阶级用以欺骗和麻痹农民的思想,可是沿袭久了,有些农民果然就为这些思想所欺骗、所麻痹,觉得打倒地主阶级似乎不很‘合理’,觉得‘理不直,气不壮’。”③冯友兰.冯友兰学术自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117.因此,在传统的义利思想、宗法血缘思想迅速瓦解的同时,深入农村社会的工作队和宣传员试图将马克思主义阶级观“嵌入”农民思想中,教育农民从阶级立场出发,认识到共产党和新生政权是普通农民利益的代表者,使农民拥护并积极参与到农村社会结构的重新统合进程中。1950 年8 月,政务院第四十四次政务会议通过了《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将农村社会成员的阶级成分予以划定,确立了“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保护富农,进而消灭地主阶级”的农村阶级政策,试图在消除传统农村社会中存在的剥削制度的同时,依据阶级出身对农村社会阶层予以甄别,树立普通农民群众在农村中的政治优势,调动起占农村人口大多数阶层对新生政权的集体认同,改变农民“一盘散沙”的局面。“一个国家的散在的人们会围绕着共同的意识形态而团结在一起,这一意识形态的重要性在共产党国家中也同样是重要的。”④(美)安东尼·奥罗姆.政治社会学[M].张华青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344.在土改进程中,发挥意识形态的导向与教育作用,在农民意识形态义理体系中注入阶级观念,树立阶级斗争对象,实现以阶级标准对乡村社会进行结构重组,唤起农民对共产党与新生政权的支持与拥护。
在“诉苦”运动中,土改工作队和宣传员向农民讲述“谁养活谁”、“地里不耕种就不打庄稼”,告诉农民只有下地劳动才能换来财富,这既是农民在控诉封建精神枷锁,燃起农民对地主阶级仇恨和斗争的勇气,使阶级观念导入农民意识形态中,将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和剩余价值学说这种农民难以接受的空洞理论转化为农民易于接受的现实道理;同时也将个体日常生活“苦难”上升为“阶级的苦难”,进而将仇恨引向以地主阶级为代表的封建势力。通过广泛的动员,使农村中社会地位相同、态度和价值观相似的群体,在相似的境遇中激起相似的情绪感染,使贫苦农民的思想在反复震荡后,形成激烈的思想共鸣和情绪爆发。原本受压迫、剥削的农民“一下子跳起来变成了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支配命运的人。当所有被剥削、被压迫的农民作为一个阶级而翻身跳起来的时候,那力量之大就是‘排山倒海’不足以形容了。……这个斗争并不是随便一伙人的斗争,而是一个阶级的斗争。”①仁之.我在土地改革中所学习的第一课[N].人民日报,1951-05-23.当新的阶级意识被“嵌入”农民意识形态中,“地主”成为农村社会成员中“耻辱”的代名词。“在土地改革的高潮中,农民真正站起来了,‘地主’两个字已成为农村中骂人的名词”②林庚.伟大的土地改革[N].人民日报,1951-03-24.。通过卓有成效的思想政治工作,强有力的斩断了农民思想中的宗族和血缘观念的控制,使他们意识到所有农民应像阶级弟兄一样团结起来,将斗争的对象对准“敌人”,并认为,“天下农民是一家,咱们的团结抱不紧,岂不让地主看笑话,钻空子”。
意识形态领域的激烈斗争,增强了农民对原有农村社会结构的仇视,传统地主、士绅赖以行使权威的经济、社会、文化资源被消灭殆尽,农民主动脱离原有农村社会结构——从以宗族和血缘为纽带的前现代性结构,转变为以阶级为核心的新型社会结构。阶级意识从观念形态上超越了血缘关系,它不再依据人们在血缘关系中的地位划分每个人的身份,而是依据人们在社会经济政治中的关系和地位划分每个人的身份。③王沪宁.当代中国村落家族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52.首先从社会分层来看,原本农村社会中依据土地占有多寡而形成的经济导向社会分层,被以阶级成分为依据的政治导向社会分层所取代。在新型社会分层中,社会阶层的不同意味着享有社会资源和政治权益的不同,在财产的剥夺和再分配过程中尚留了一部分给地主,但在政治权力的剥夺和再分配中,在原先的下层阶级贫雇农成为农村的新的主权阶级的同时,原先乡村社会的权力所有者士绅或地主阶级则变得一无所有,这标志着阶级出身这种先赋性的政治条件成为农民生活的政治优势,从而演绎了同一阶层社会成员的不同政治分野。在农村的日常生活中,在入党、参军、入社、招干等可实现社会地位上升的工作中,不同阶级存在着不同的待遇,中农、贫农、雇农出身的人往往被视为重点培养对象,这些重点的培养对象将自觉成为农村日常生活中的积极分子,这成为农民向农村精英阶层流动的必要条件和跻身更高社会阶层的基本前提。这一新型社会阶层划分将原来笼统混沌的、以血缘为基础的人际关系划分为两个最基本的、以财富占有多寡为基础的群体: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其次,从社会组织来看,随着地主和乡绅在政治上被打倒,其原本拥有的掌握组织农村社会生活的权利也不复存在,农村中的一些旧的制度和组织,如家族制度、宗庙制度、秘密帮会、保甲组织等,纷纷解体,取而代之的是农民协会、妇联会、村民大会、民兵等新型组织。新的农村社会结构逐渐形成为一个“同心圆”式的社会组织结构,处于“圆心”地位的是农民中的党员干部这一新型基层政治精英(以党支部、村政权、贫农团、农会、民兵队等组织的领导者为主,以党员为辅),稍外围是以贫雇农为主的“基本群众”(当村中存在贫农团、贫农小组、贫下中农协会时,它即是划分基本群众的组织界限),再外围是以中农(自耕农)为主的“普通群众”(或称“农民群众”,一般说来农会可以视为其组织边界),而不属于任何组织者(老弱病残等除外)即属阶级敌人的行列,是人民专政的对象,如地主、富农、特务、反革命分子等。①李里峰.群众运动与乡村治理——1945-1976 年中国基层政治的一个解释框架[J].江苏社会科学,2014(01).以社会分层和社会组织为代表的新型农村社会结构的架构, 将原本处于受压迫受剥削地位的最广大农民成为农村的主人,团结了农村社会中最广大的力量,实现了对基层政权的稳定,为农村社会的进一步社会统合提供了合理性和合法性基础。
1949 年毛泽东同志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便提出了“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一著名论断,其中蕴含的思想是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后,在以工业和城市为中心、协调城乡发展的背景下,如何以意识形态教育的手段实现农民角色的转变。即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农民所激发出的革命热情转化为建设热情,将土改后翻身农民滋生出的“发家致富”思想与国家工业化主题相结合。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随着农民在意识形态层面上的枷锁被解除、农民在农村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地位的提升,在现代自耕农为主体的农村社会中,农民思想中原本“知足常乐”的财富观被“发家致富”所取代。“原先整年在地里忙来忙去,干死干活弄到年底还是两手落空,挨冻受饿,那有心计划咋种地,该锄三遍锄一遍,庄稼咋能长得好,现在出力是自家的,谁能不下劲干!”②张革非.一个农民家庭的变化[N].河南日报,1950-09-09.农民意识形态深处的实用理性主义思想逐渐暴露出来,当时农村社会中萌发出来的“李四喜思想”③所谓“李四喜思想”,就是指在新中国成立初原本积极参与各项运动和土改的农民积极分子,在土改获得土地并结婚、生子以后,出现的安于个体发家致富的松气思想。,便反映了农民群众和农村干部在土改后思想上普遍存在的“麻痹”、“松懈”思想。不少在土改运动中涌现出的积极分子,在获得土地后,物质生活得到改善后,不愿继续进行“革命工作”。“我一生受苦没得田,现在分了田,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还要干革命干什么呢?”④章正发.分了田不干革命是不对的[N].新湖南报,1951-07-18(02).农民所萌发出的这种“松气退坡”思想,“实质上是中国农民在长期分散的小农阶级的生产方式下,所养成的一种小生产者的狭隘、自私的落后思想。”⑤于昆.变迁与重构:新中国成立初期社会心态研究(1949-1956)[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107.正如社会学家艾森斯塔特所说,农民在社会生活中一般是“最为消极、最无精致目标、最少组织性的阶层”⑥(美)艾森斯塔特.帝国的政治体系[M].阎步克,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211.。因此,在农村社会结构发生巨大变化、农民生活方式发生巨大转变的背景下,如何进一步对农民进行思想政治教育并深入意识形态工作,使农民正确认识个体利益和整体利益的关系,使农民主动参与国家建设的热情进一步迸发出来,进而将原本兼具被动性和惰性的农村社会结构重塑为具有高效动员型的社会结构,成为此时中国共产党农村意识形态工作的重要内容。
新中国成立初期,随着传统社会意识形态枷锁的瓦解,长期以来在农民精神世界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民间信仰体系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微,取而代之的是农民对革命领袖崇拜意识的日渐增强。普通农民成为农村新型社会结构的政治主力时,农民对新型政权的认同感得到空前提升,其背后蕴含的是中国共产党权威的构建和意识形态的渗透。在这一过程中作为符号象征的“毛主席”、“共产党”在很大程度上契入、替代或填补了农民精神上的信仰场域。①张宏卿.乡村社会与国家构建——以新中国成立初期原中央苏区的土改为中心的考察[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37-38.翻身农民发自内心地认为,“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在千千万万农民中的威信是无上崇高的,是生了根的。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是和他们今天的幸福分不开的”②江西省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土改参观团工作报告[J].江西政报,1952(04).。这表明,在农民内心深处,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不仅使他们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予以改善,也使他们更多地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与慰藉。出于对共产党和毛主席的崇敬,很多农民将佛龛中原本供奉的祖先和菩萨换成了毛主席像。“敬了十几年神,也没有见减过一颗粮,如今有了毛主席,领导大家翻身,减了租,反了恶霸,我只跟毛主席走,敬神干什么!”③翻身中的邵阳农民[N].长江日报,1950-06-09.当“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牢记毛主席”的感激之情在农民价值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时,中国共产党将爱国主义作为一种价值凝入农民道德观的重塑中。1951 年《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在伟大爱国主义旗帜下巩固我们的伟大祖国》,号召全国人民“兴起爱国主义的高潮”,“中国人民今天的爱国主义并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它的内容,就是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和封建主义压迫,就是保卫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果实,就是拥护新民主主义,就是拥护进步,反对落后,就是拥护劳动人民,就是拥护中国与苏联和人民民主国家的以及全世界劳动人民的国际主义联盟,就是争取社会主义的前途。”④胡乔木文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53.引导人民群众把热爱祖国同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新中国结合起来,把爱国主义同革命英雄主义结合起来,把爱国主义同劳动竞赛结合起来,把爱国主义同国际主义结合起来。对于普通农民而言,要将爱国主义与日常道德规范相结合,并逐渐形成了以支援国家建设为荣的道德标准⑤谢迪斌.论建国初期中共对乡村社会国家意识的培养[J].求索,2007(11).。与此同时,新型的劳动观也在农民意识形态体系中被确立起来,通过向农民灌输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论和毛泽东思想中“重视劳动、尊重劳动者”的价值理念,使农民将原本仅被视为“发家致富”手段的劳动,与个人社会地位和国家建设结合起来,使农民可以朴素地理解到劳动在推动社会发展和改变个体命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当时的文艺工作者的一些作品在描绘了新社会农村变化的同时,也反映了普通农民劳动观的变化。例如赵树理小说《福贵》中的福贵试图通过劳动恢复旧社会失去的尊严,重新获得乡村社会的认可;秦兆阳的《改造》则直接描述了新社会是怎样将一个没落的小地主转变为离开“劳动”就觉得“活着没意思”的过程。可以说,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短短几年中,新的劳动观在农村社会普遍确立,使“劳动光荣”的道德伦理观念得以树立,劳动的自信心重新得以恢复。在农民意识形态得以重塑的过程中,也赋予了农民国家主人的主体意识,使农民从社会的边缘被社会重新吸纳并走向社会的核心,为农村社会结构的重塑奠定了意识形态基础。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通过针对农民的意识形态工作,将农民原本独立的、消极的、散化的人格整合为与中国共产党相统一的价值认同,使中国共产党进一步在获得农民政治支持的同时,重塑了农村社会结构的形态,构建了初级农村社会各个阶层的、强大动员体系,通过共同的意识形态,打通了长期以来梗阻在上层统治与基层社会之间的价值障碍,将农村社会统合于国家行动体系中,使中国农村社会“完成20 世纪的历史任务:‘重组基层’”⑥杜润生.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20.。在这一社会结构中,一方面,中国共产党作为动员主体,可以充分发挥意识形态的宣传动员作用,对作为动员客体的广大农民实施有效的动员。通过中国共产党将新型意识形态和政治文化变为农民日常行为规范,在弥合中国共产党与普通农民意识形态隔阂与鸿沟的同时,使农民通过切实的实践效用将以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内化为自觉行动,使农民在土地改革中切实获取物质保障的同时,获取了意识形态层面的利益与供给。进而使广大农民对于所动员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进行深入的情感体验,并做出取舍的态度选择,从而引起一定的行为动机,最终产生相应的外部行为。正如陈云同志所说,“群众的日常问题愈解决得好,支部及党员在群众中愈受拥护,则一切动员工作也就愈能顺利完成。”①陈云.陈云文选(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58.从另一方面来讲,作为动员客体的农民,在动员主体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的影响下,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并对中国共产党的乡村治理决策进行积极的响应。农民在意识形态得以重新塑造的基础上,实现了利益诉求的满足与身份认同的重新构建,进而作出积极的互动回应,主动参与基层政治活动,进而确立了对中国共产党权威与合法性的支持。1950 年7 月14 日,政务院第四十一次政务会议通过的《农民协会组织通则》对农民协会的任务作了规定,“遵照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有步骤地实行反封建的社会改革,保护农民利益。……保障农民的政治权利,提高农民的政治和文化水平,参加人民民主政权的建设工作。”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 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346.使农村协会成为农村社会结构中新的权力中心,在保障了新生政权权力有效渗透的同时,使农民的政治参与意识和政治热情空前高涨。在中国共产党和农民的调试与互动中,双方的认同感得以提升,使上层和下层、中央和地方整合在一起。使中央政府获得巨大的组织和动员能力,以及政令统一通行等诸多好处。使中国共产党的意志可以有效贯穿农村新的社会结构中的各个阶层,实现对农村社会结构的重塑。③杜润生.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20.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人将意识形态视为重要的社会资源,并试图以此为媒介探索一种“最好的”治理中国的制度或管理形式,将革命战争年代及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中可资借鉴的经验运用其中,通过对社会大众意识形态的统合实现社会的统合,尤其是在农村社会,构建了动员高效、组织严谨的新型社会结构,彻底改变了近代以来农村社会边缘化的局面,使普通农民积极参与到国家政治生活中,推动了社会主义改造的进行和国家工业化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