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塔图
绝大多数长期照顾自闭症患儿的父母都会深陷绝望,面临崩溃。然而,单亲妈妈艾莎却迎难而上,每时每刻都在为患有自闭症的女儿奋斗。
14岁的路易斯喜欢披头士和大门乐队。她自如地操作着打碟机,反复播放最喜爱的歌曲,并随着音乐自由舞动,直至力竭,仿佛其他事物都不存在。她双眸湛蓝,定格在远方,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自己。和所有同龄人一样,路易斯沉迷于手机和平板,几秒内就能熟练地找到追剧软件。她对喜爱的事物有自己的坚持。为了玩一会儿平板或是吃一小块巧克力,她会一个劲儿地央求妈妈。艾莎的回复往往是“不行”,然后重复说10次、100次,语气平静且坚定。但总有一些时候,艾莎会忍不住想答应女儿的要求,只为安静片刻。但她知道,不能让步。即使只妥协一次,女儿的状况也会有倒退的风险。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努力就白费了……
路易斯患有重度自闭症及癫痫,属于第六类伤残,即法国家庭补助局评定的最严重的伤残类别。路易斯在两岁时首次确诊,心理学家建议艾莎将路易斯送入精神病治疗中心。自那以后,艾莎尝试了一切方法,想让女儿融入社会。然而,路易斯却无一例外地被群体拒之门外。“有一次在托儿所,我发现她独自坐在童车里,没有人照顾她。老师告诉我:‘我们能收你的女儿就已经不错了。’”升入幼儿园后,老师每周只愿意让路易斯上几个小时的课,什么活动都不带她,理由是她不会说话。不久后,艾莎就辞去工作,专心照顾路易斯。“我变成了她的老师、体育教练及司机。”艾莎笑着说。
艾莎一头短发,身形与少年无异。为了避免哭泣,她经常开怀大笑。她和女儿住在波尔多郊区,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客厅被改造成了教室,没有沙发也没有茶几,只有帮助路易斯确认方位的各式图标、堆成小山的益智类玩具、路易斯的打碟机、一张瑜伽垫和一个球。客厅完美展现了母女俩被自闭症全然侵占的生活状态。许多照顾自闭症患儿的母亲都是独身一人。艾莎的前夫每两周会找一个周末来照顾路易斯。放假时,路易斯有一半时间是在爸爸那里度过的。但是,显然只有艾莎一人承担起了精神上的重担。53岁的她曾是一名打碟师,住在伦敦。她还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包括活动策划和星级餐厅主厨。后来,为了负担女儿的医疗费用,她卖掉了房子,耗尽了家产。现在,她和女儿一起住在波尔多的公租房里。“我搬来波尔多是因为听说附近学校有学位,但最终她还是没能入学。”艾莎说。
| 改为教室的客厅 |
经过五年来日日夜夜的努力与异于常人的付出,路易斯有了可观的进步,学会了游泳、骑车、冲浪。她能毫不费力地拼完150片的拼图,认得出十多个图标,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如何向妈妈传达自己的意思。但是,她不会说话,只能嘟囔着发出几个单音节词语。路易斯还患有强迫症:必须将物品摆成一排,见到灰色汽车就想用手去擦车窗,遇到泳池就想跳下去,还会要求妈妈必须按照特定方式开门、关门……
伤心、气馁或是过于兴奋的时候,路易斯都会发作:虽然不再拿头撞墙,但她仍会大喊大叫、啃咬自己。有时持续几分钟,有时好几个小时都不停歇。这个时候,早已习以为常的艾莎会戴上耳塞,尝试与女儿对视,好让她平静下来。家里损坏的椅子、床和杯子已不计其数。路易斯必须时刻有人照顾,离开几分钟也不行。每一次出门都可能发生意外,每一个夜晚艾莎都会感到焦虑。路易斯的睡眠也有问题,她总会在夜里三点醒来,而这还是相对较好的情况。更糟糕的时候,路易斯每过五分钟就会叫醒艾莎,好确认妈妈是否真的睡着了……路易斯有时迷人又可爱,但着实令人身心俱疲。
| 重度残疾 |
2022年10月29日,一起悲剧让自闭症患儿的父母站到了社會聚光灯下。马赛的一个母亲杀害了自己11岁的自闭症孩子,因为她再也忍受不了刺耳的尖叫声了。具体细节无从得知,艾莎的猜测是:孩子长期的嘶吼尖叫把母亲逼入了绝境。“孩子连续几个月晚上不睡觉,父母该有多么心力交瘁啊!这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艾莎承认道,她也曾有过这种可怕的念头。那时路易斯七岁,每天都在尖叫。“她对某些食物不耐受,我们却不知道。”艾莎解释道。一个不会说话且对自身身体没有真正认知的小朋友,牙疼或肚子疼时该怎么表达?路易斯的表达方式是尖叫、撞墙、咬自己。艾莎当时还没有与前夫分开,但对方也只在周末才回家。艾莎开始失眠,体重暴跌。她知道邻居家有把枪,而她有邻居家的钥匙……“那个时候,我实在太绝望了。恍惚过后,我才猛地意识到手里拿着枪。我问自己:‘艾莎,你要干什么?’”她说。
马赛事件发生后,社会各界议论纷纷。之后的几个月,艾莎一直在社交平台上分享日常生活,逐渐成为了上百名自闭症患儿家长的知心好友与发言人。当然,杀害孩子的行为绝无辩白空间,但许多患儿家长都承认,他们再也受不了了。每天都有巨浪般的信息朝艾莎涌来:“我要崩溃了,帮帮我们”“孩子自残该怎么办”“我女儿12岁了还不会去厕所大小便”……“那么多的求助,实在太沉重了,我该怎么面对?”艾莎眼含泪水地说,“我也只是个普通妈妈,不是专业人士。”艾莎会以自身经历为出发点,尝试解决最紧急的求助问题,并引导患儿家长去寻求专业机构的帮助。“许多来信的家长并不了解自闭症,以为孩子永远都不会进步了。其实不是这样的。”艾莎说,“自闭症患儿的一些行为突然发作不是装出来的,作为家长应该去探究身体症状的背后原因。”她还与大家分享了自己照顾路易斯的方法。“我建议他们不要独自照看孩子,一定要懂得寻求帮助,邻居或者面包店老板都可以。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哪怕几个小时也好。我对他们说的这些话,也正是我想离开这个世界时,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话。”她说。
法国电视台第五频道的主持人埃格朗蒂娜·埃梅耶有一个身患重度自闭症、癫痫及多重残疾的儿子,名叫萨米,现年17岁。埃梅耶坦承,她曾有过“把儿子扔出窗外,再了结自己生命”的想法。她说:“身为自闭症患儿的父母,我们孤立无援。这是一种永恒的折磨。马赛的悲剧不是什么八卦新闻,而是真实的社会事件。”
在法国,自闭症谱系障碍患儿占新生儿比例为1%至2%。据保守估计,约70万法国人为自闭症谱系障碍患者。自闭症谱系障碍是一个统称,涵盖了千种不同的自闭症,包括最严重、最不为人所了解的重度自闭症。这既不是精神障碍,也不是生理疾病;既没有治疗方法,也没有所谓的痊愈康复。重度自闭症患者通常还患有其他病症,包括癫痫及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需要他人全天候照顾,自主生活的可能性较小。
超过半数的自闭症患者具有智力缺陷。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会说话,对智力测试毫无感知,这样的孩子该如何衡量他的智商?不少重度自闭症患儿在家长的悉心照顾下,智力表现远远超出预期。然而即便如此,许多机构的大门仍不对他们敞开,比如高等学府。与电影《雨人》中具有超强记忆力的自闭症角色完全不同,现实中的自闭症患者是被遗忘了的一群人。只有一部电影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即由奥利维·那卡什与艾力克·托兰达执导的《标准之外》。除此以外,我们再难看见这一群体的身影。“就好像自闭症患者从来不存在一样。”艾莎悲叹道。
艾莎自导自演了短片《过于美好》,记录了自己与女儿的故事,在国际电影节上斩获了不少奖项。这部短片直白地呈现了她们的日常生活,有时痛苦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不想美化什么。要是哪一天我出了意外,至少我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点痕迹。”她说。
| 特殊教育学校“一位难求”|
拿到孩子的自闭症诊断结果,家长往往会惊讶得目瞪口呆,然而这只是漫长苦旅的起点。在美国、英国及北欧国家,自闭症患儿的入学率为70%,意大利为94%,而法国仅为20%。此外,在法国,患儿即便能够入学,每周也只能在学校里待几个小时,因为陪伴残疾儿童的专业人员数量远远不够。入读特殊教育学校呢?一位难求。不同的特殊教育机构需排队等待二至十年不等。艾莎说:“名额实在太少了,从事特殊教育的老师也很少。而且,特殊教育学校在挑选学生时,基本不会考虑我们。其实,自闭症患儿群体中也存在鄙视链。”
艾莎偶尔也想休息一下,但前提是路易斯能得到恰当的照顾。她可不愿女儿被遗弃在学校的角落里。“唉,我们经常告诉家长,对很多事情不要太苛求了。”特殊教育工作者玛丽·埃玛说。她已跟踪观察路易斯五年了。“我们天天担惊受怕。有一天我们要是不在了,孩子该怎么办啊?”法国自闭症患者协会的会长丹妮埃尔·朗格卢瓦说。她有一个28岁的儿子。虽然法国政府出台了多项自闭症患者关怀计划,但仍因做得远远不够而受到谴责。相较于其他欧洲大国在这一方面的建树,法国确实望尘莫及。
不过,解决方案也不是不存在。近年来,英语国家开始针对自闭症患儿实施行为疗法,颇有成效。当然不保证一定会有奇迹发生,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患儿的自主生活能力及生活质量都有了实质性的提升。简单来说,行为疗法就是当孩子完成某项任务后,家长会给予奖励,从而鼓励他们继续这么做。精神分析界一直不赞成行为疗法,认为这是在“训练”动物。但如今,行为疗法已得到了广泛认可。然而,这种疗法非常费时,且门槛极高。每名患儿都需配备一名陪伴师,每日至少面对面训练八小时,价格不菲。“但这也比在精神病治疗中心待一天便宜了。”朗格卢瓦说,“而且,精神分析疗法对自闭症的疗效一直没有得到证明,行为疗法起码还是有效果的。”
| 钱是关键 |
弗朗西斯·佩林是一名男演员,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宣传针对自闭症的行为疗法。他的儿子路易三岁时确诊为重度自闭症,不会说话,不能自主吃饭和睡觉,还会做出自残行为。佩林的妻子原是一名喜剧演员,为了照顾儿子退出了舞台。路易在妈妈和行为治疗师的训练下有了极大进步。现在的他不仅能开口说话、自主生活,甚至还能和爸爸一起登台表演。路易的故事让艾莎重燃希望。她笃定地认为,自己的女儿总有一天也能说话,“可能说得不好,但她一定会说话的。”
艾莎不但自己训练女儿,而且还自费学习。她阅读了几乎一切相关书籍,研究各种疗法。每一天,艾莎至少会训练女儿四个小时,引导她认识颜色、音节及身体部位,独立洗漱,书写自己的名字等,工作量非常巨大,每一个动作都需要重复无数遍。路易斯确实有进步,但有时也会倒退。“每年我都会制定一个小目标,比如今年要让她学会吹蜡烛,或者学会切肉……我们前进的步子不大,但至少是在往前走的。”她说。艾莎从不言弃。多亏了她的坚持不懈,路易斯才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全面照顾:每周有特殊教育专家为她进行行为治疗,每个月有心理专家追踪观察她的情况,还有语言矫正师引导她开口说话……“其实能做的还有很多。”艾莎说。为了获得上述资源,她不但完成了几十次繁琐的行政申请手续,甚至还曾在当地健康部门的大门外绝食抗议,以吸引媒体关注。最終,艾莎胜利了。“关键还是在于钱。”追踪艾莎情况的心理学家洛尔·桑迪克说,“许多患儿家长其实有资格拿到政府补贴金,但他们或是不知道,或是不敢去争取,又或是已经没有力气去抗争了。”而艾莎把抗争化为了生活动力,每一点进步都是巨大的胜利。
周三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路易斯第一次在家里接待了一位小客人,埃斯特拉。路易斯没有朋友。艾莎还记得在路易斯小时候,她会付钱让其他孩子来和女儿玩。17岁的埃斯特拉也是自闭症患者,会说话,但患有社交恐惧症及强迫症。埃斯特拉也从未有过朋友,甚至从来没有过交朋友的需求。她在网上看到了路易斯的视频,提出想去见见路易斯。她生活在巴黎,妈妈斯蒂凡妮是一名保洁员。听到女儿这么说,斯蒂凡妮当即购买了两张高铁票,并在艾莎家附近预定了民宿。在相处的这几天里,路易斯和埃斯特拉能理解彼此吗?她们都交流了些什么?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看着两人手拉手在森林里奔跑,在客厅里跳舞、拼图,或仅仅是肩并肩坐在一起,两位妈妈也已无比动容。路易斯与埃斯特拉虽然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但她们在那一刻拥有了彼此。
[编译自法国《新观察家》]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