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与管道昇：一曲佳话，“管赵风流”

汪小年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是元代大才女管道昇写给丈夫赵孟頫的《我侬词》。全诗寥寥七十余字，却让人感觉到爱人之间的耳鬓厮磨、浓情蜜意。诗句间杂着的喃喃吴语，读来如沐春风，令人怦然心动。词作如此痴情、多情、怨情、伤情，赵孟頫亦为之感动。有此心意相通、相知相守的贤妻，夫复何求？

一

管道昇，春秋齐国大政治家管仲的后代，字仲姬、瑶姬。她诗、书、画俱佳，尤其在书法方面成就卓越，与东晋的女书法家“卫夫人”（王羲之的启蒙老师）并称中国历史上的“书坛两夫人”。她还像晋代才女苏蕙一样作璇玑图诗，见者称“五色相间，笔法工绝”，她未嫁之前，才女的美名就传遍了江南。

仲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尽管提亲者络绎不绝，但她心性极高，所以到了二十八岁，仍待字闺中。或许冥冥之中上苍就是为了让她等待她的真命天子——赵孟頫。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松雪道人，湖州（今浙江吴兴）人。他是秦王赵德芳之后，亦即宋太祖的十一世孙。他出身于官宦家庭，父亲赵与告官至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善诗文，富收藏，给赵孟頫以很好的文化熏陶。不幸的是，赵孟頫十一岁时父亲去世，家境每况愈下，度日维艰。赵孟頫虽为皇族王孙，但生不逢时，他出生时，赵宋江山已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了。生于末世，国事乱如麻，青少年时期的赵孟頫却懂得在忧患中发愤苦学，习书绘画无不追求卓越。天赋加上勤奋，赵孟頫的山水、人物、竹石、鸟兽绘画均有盛名，尤其是他的书法，无论是篆、隶、楷、行、草，无所不精，为一代之冠，名“赵体”。他还是篆刻高手，“元朱体”就是他的首创。此外，他还擅诗文、精考据、通音乐和鉴赏古器物。

赵孟頫早已过了婚娶的年龄，却仍孑然一身，亲朋好友都为他着急，媒妁之客也常來登门，赵孟頫却一概拒绝。他心目中的有缘之人还没出现。

管道昇笃信佛教，曾在湖州瞻佛寺一堵粉墙上画了一幅《竹石图》。此画高一丈多，宽一丈五六，巨石以飞白手法画成，气势非凡；翠竹亭亭而立，栩栩如生。一时间，四方轰动，游人蜂拥而至，争相观赏。

赵孟頫读书之余，常到当地名刹古迹游玩。一天，他听说城郊瞻佛寺的墙壁上有一女子画了幅《竹石图》，气韵生动，秀雅超俗，即使男子也很难出其右，顿生好奇之心，便半信半疑地到瞻佛寺去看个究竟。

佛堂的墙壁上果然画着一幅修竹，密中见疏，荣枯稚老，各尽其妙，用笔娴熟、遒劲有力，绝不是等闲之辈能画出来的。赵孟頫自叹不如。没有想到如此佳品竟出自女子之手，他决定见识一下这位不凡的女子。

那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想接近管道昇，谈何容易。赵孟頫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写了一幅字，托一位与管道昇的父亲管伸有交情的朋友送到管府，并说想以此换管道昇一幅墨竹。赵孟頫的书法当时已是声名远播，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管伸曾见过赵孟頫，知其温文尔雅，一表人才，如今又接到赵孟頫托人送来的墨宝，又惊又喜，赶快命令管道昇绘制墨竹。

管道昇也知道赵孟頫的声名和才气，更钦佩其学识和品德，立即绘制了一幅墨竹还礼。

赵孟頫收到管道昇转送来的墨竹，仔细欣赏，爱不释手。而立之年的他还从未为一个姑娘怦然心动过。他立即提笔为管道昇《修竹图》作赋，字斟句酌，反复推敲。赋稿写成后，他一丝不苟地抄在宣纸上，装裱后又托人捎给管伸。管伸看出了这位年轻人的心意，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有才华、有品格、处世稳妥的前朝王孙，他相信如此人才日后必显贵于世。

不久，二人完婚。他们的婚姻幸福完满，明末清初的钱谦益赞叹他们是“天上人间此佳偶”。

二

婚姻是一个长期对话的过程，有共同追求，更容易有交流话题。

赵孟頫与管道昇品诗作词、临摹古帖、欣赏宋代山水画，生活除了柴米油盐、生儿育女，也不乏阳春白雪。鉴赏金石文物时，他俩聊起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对文坛佳偶，追想二人赌书泼茶的佳话，观照自己的婚姻，不觉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管道昇执笔写字时，赵孟頫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有时，他颔首微笑，需要改进的地方，他也会指出。管道昇喜欢画竹，笔锋不拘一格。她在一幅修竹图上写道：墨竹，君子之所爱也。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未有师承，难穷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观下笔，始得一二。

她说，自己只是女流之辈，没有师承，很难达到一定境界。服侍丈夫十多年，站在旁边看得多了，也就学到点皮毛。寥寥数语，既有自谦，也流露出婚姻生活的和谐融洽。

她在另一幅墨竹图上写道：操弄笔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窃见吾松雪精此墨竹，为日已久，亦颇会意。

她觉得，操弄笔墨不属于女工（即女红），但自己生来喜欢写写画画，丈夫恰好精通此道，天天在一旁观看，耳濡目染，渐渐识得其中意趣。

赵孟頫自号松雪道人，管道昇便口口声声称丈夫为“吾松雪、吾松雪”。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的崇拜，夫妻间的绵绵情意，藏在这份秀恩爱的口吻中。

天气转凉，管道昇写信问候婶娘：道昇跪复婶婶夫人妆前，道昇久不奉字，不胜驰想，秋深渐寒，计惟淑履请安……赵孟頫体恤妻子，明白她心里的牵挂，于是提笔为她写家书。大概一时忘情，他竟在信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反应过来连忙修改。留存下来的《秋深帖》，除了艺术价值，末尾带有修改痕迹的“道昇”二字，更是带有一番真实的人间烟火味。

由于两人书法形神皆相近，再加上字迹涂改模糊的落款，所以，关于《秋深帖》的作者究竟是赵孟頫还是管道昇，一直颇有争议。但若不是心心相印、伉俪情深，夫妻二人的笔体怎会达到了令人难以分辨的地步？这封看似平实的家书，也饱蘸着二人日常生活中的挚爱深情。

三

古人言：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女人过了四十岁，容颜衰退，开始担心曾经的眷恋从此渐行渐远，管道昇同样有此隐忧。

赵孟頫来到大都不久，因为害怕遭人嫉妒，力请外任，于是先后调任到济南、汾州等地，后又到江浙等地做主管文化教育的官员。江南是繁华的风流世界，诱惑颇多。管道昇留在大都，见丈夫出任江浙，一去两年有余，凭着女人的敏感，她给丈夫打了一剂预防针——寄给丈夫一幅自己精心创作的《墨竹图》，并题诗一首：

夫君去日竹初栽，竹已成林君未来；玉貌一衰难再好，不如花落又花开。

聪慧的管道昇用夫妻两人都非常喜爱的修竹来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清新明快，包含着浓浓的情意，但也透出隐隐的忧虑：我芳华将逝，身处繁花之中的你可要好自为之。结果如何呢，未见记载。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管道昇的忧虑是有根据的。

那是在管道昇夫妇婚后大约二十载时，赵孟頫已年近五旬。由于主管教育、文艺，赵孟頫自己是书画诗文俱全，风流倜傥、气宇轩昂，又时时往返于苏杭之间，满眼都是秀丽的湖光山色和窈窕多姿的南国美女，他心中飘飘然，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很多，有了第二春的感觉。再加上身边结交的不少名人雅士纳妾成风，他自然心有不甘，便产生了纳妾寻欢的念头。据《尧山堂外纪》载，赵松雪欲置妾，以小词调管夫人云：

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赵女何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桃叶”“桃根”是晋代大学士王献之（王羲之之子，大书法家）的两个爱妾；“朝云”是宋代大文学家苏轼的爱妾。词中说，我为学士，你是夫人。我与王学士、苏学士同为学士，既然他们都纳了妾，我便多娶几个姬妾也不过分，更何况你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岁，只管占住正房原配的位子就行了。一切似乎顺理成章，不容置喙。

管道昇看过之后，心如乱麻。她行至案前，铺纸研墨，缓缓写下了那首《我侬词》。写毕，管道昇已是泪流满面。她亲自将字笺送至赵孟頫的书房，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结局。

《我侬词》中管夫人用泥人作比喻，叙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无间，表示要夫妻二人“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至死不渝的深情怎能不让人为之感动？词中虽然没有明寫反对丈夫纳妾，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事情的结果，《词苑丛谈》作了记载：“子昂得词，大笑而止。”赵孟頫感动之余，从此绝口不提纳妾之事，还把管道昇的词工整地誊写下来，贴在案旁，时时引为笑语，二人之间再无间隙。

其实，与其说是一首词感动了赵孟頫，不如说是管道昇几十载与丈夫风风雨雨中的荣辱共守、相濡以沫，让赵孟頫无法割舍。

四

赵孟頫在元为官30多年，经历了元世祖、成宗、武宗、仁宗、英宗五朝，一直受到皇帝特别的礼遇和优待，至晚年晋升为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官居从一品。夫贵妻荣，管道昇也被封为吴兴郡夫人，后又加封为魏国夫人。但是，对于思想深邃、性格潇洒的管道昇来说，京城中富足尊贵、衣食无忧的生活并非她所向往的。她曾写《渔父词》四首，劝丈夫弃官归隐，其中第四首境界升华到了最高：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身在帝京，贵为王侯，却丢掉了自由。“浮利浮名不自由”，不仅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并且是看破红尘，参透世情，表达了自己对浮名浮利的鄙弃，劝说丈夫及早归隐林泉。

公元1318年，赵孟頫经过多次请求，终于获准南归。烟波千里，终于踏上还乡路。然而，年近花甲的管道昇病逝在归乡的船中。无尽的遗憾，像刀剑斩不断的流水。

赵孟頫痛不欲生，“孟頫与老妻不知前世作何因缘，今世遂成三十年夫妇？又不知因缘如何差别，遂先弃而去？使孟頫恓恓然无所依，今既将半载，痛犹未定”“终日茕然，独处一室，无复生意”。追忆三十年的婚姻生活，赵孟頫觉得就像大梦一场。他不明白，自己和妻子具有何种缘分，今生才能做三十年的夫妻。他也不清楚，这缘分最终为何这样安排，要在归去来兮的路上，让她先走一步，剩下他一个人，踽踽独行。

管道昇去世后，葬于德清县东衡山之原。赵孟頫在墓志铭中写道：“东衡之原，夫人所择，规为同穴，百世无易。”由此可知，德清县东衡山之原的墓地，是管道昇自己选择的，选择时便已约定，死后同穴。这样的选择与约定，充满深深的爱意。三年后，赵孟頫去世，他们的孩子依照双亲的遗愿，把他们埋葬在了一起。恩爱的两人终是实现了生同衾，死同椁！

岁月涤荡，时光叠加。愿我们今生像赵孟頫与管道昇这样，遇上对的人，共度一段好时光，不离不弃，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