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美川
(福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州 350108)
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具有实践性特质,而且还揭示了生活世界蕴含的公共性意蕴。[1]列宁曾指出:“什么是共产主义者呢?共产主义者是个拉丁词,communis一词是‘公共’的意思。共产主义社会就意味着土地、工厂都是公共的,实行共同劳动——这就是共产主义。”[2]所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向的就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本身就包含有“公共”之意,“公共性问题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就具有的,是内含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之中的”[3]。当前学界对马克思公共性思想的研究角度各异,并取得了丰硕成果,主要呈现出以下研究路径:一是从整体性角度研究马克思公共性思想的历史脉络、理论内涵、主要内容、结构要素和价值主题;二是以马克思公共性思想为理论视角深刻反思和深度观照中国社会主义伟大实践;三是以中西比较视野研究马克思公共性思想,力求展示其真理伟力,阐明其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然而,综观当前学界研究成果发现,对于马克思恩格斯相关经典著作中的公共性思想的深入挖掘和解读仍然较为匮乏。本文以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为文本,试图深入挖掘和阐释蕴含其中的公共性思想,以期进一步深化马克思公共性思想研究,进而更好地指导中国式现代化发展。
在马克思哲学视域中,公共性意指多元主体在交往实践过程中生成的相互分享、互为条件、互为前提的社会关系的属性,是一种主体间的共在共生、共建共享的价值理念。[4]34世界的本质是公共的。公共性贯穿于世界之中,人类世界发展所展开的是一幅人与自然界“共生”、人与社会“共建”、人与人“共在”的公共性理论景象。
共生即一方存在是以另一方存在为前提。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优先于人类而存在,自然界具有历史的先在性,同时人的生命的公共存在及其维持与发展也依靠自然界。人化自然与自然人化是同一历史进程中的两个方面,二者相互作用、相互促进,进而构成一种唇齿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共生”的公共性。
马克思基于主客同一的抑或公共性的思维,把自然界作为人的无机身体,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二者有机联系、互为主体。自然界生成人的生命,使人以公共的方式存在,而人的公共存在、公共发展的前提条件就是需要自然界。“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5]158,人离开了自然界,也必将变成虚无。“自然界是工人的劳动得以实现、工人的劳动在其中活动、工人的劳动从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5]158“自然界在这样的意义上给劳动提供生活资料,即没有劳动加工的对象,劳动就不能存在”[5]158,因而人改造自然界的同时,自然界也为人类提供必要的生活资料,构成了维持人本身的肉体生存、繁衍人的生命的基础和条件。马克思认为,人类历史开始的首要前提就是有生命的个体存在,这需要物质生活资料。人通过将其本质力量对象化于客观世界之中,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维持自身的生命存在及其再生产。“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5]161,因而,人靠自然界生活,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6]。人因自然界而生,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就是一种同生共体、互为主体、和谐共生的公共性关系,这已成为当今人类可以通过感觉直观体会到的事实。
共建即一方与另一方二者共处于共同的世界或社会共同体之中,双方或多方在互动、交往实践中相辅相成、共同促进和共同发展。马克思认为,人们“首先应当避免重新把‘社会’当做抽象的东西同个体对立起来”[5]188,社会是一种把不同个体联系起来的中间纽带,个体不是与社会处于相分离、相对立的状态,相反,社会是由具体、活生生的诸个体所构成的有机体。人与社会之间的互动、互促而生成的“共建”关系构成了公共性的出场视界。
这种“共建”关系表现为以下方面。第一,人类世界展开的图式就是,人生产社会,社会也生产人,二者是同一历史过程。“社会性质是整个运动的普遍性质”[5]187,在现实性上,人与社会之间相互生产,“正如社会本身生产作为人的人一样,社会也是由人生产的”[5]187。“已经生成的社会创造着具有人的本质的这种全部丰富性的人,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5]192,因而,人与社会之间相互塑造、相互作用、相互生成而形成一种共建、共创的关系。第二,人的本质在现实性上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社会不是抽象性、空想性的实体性社会,而是在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作用下而形成的有机性、动态性、生成性的社会。在《手稿》中,马克思诉诸“工业社会”以进一步具体展现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认为理应“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5]193。人在社会中实现自己的类本质、类能力和类生产,创造、生产着人的类关系、类生活。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每个成员所共有的社会关系存在即“共在”是公共性产生的存在根源[7]。第三,人的社会性是人的根本属性,“个体是社会存在物”[5]188,“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5]524。人作为类存在物,“无论如何也天生是社会动物”[8],并且只有人在社会中才是独立的动物。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是他们个体能力、才能、智力发展的历史,二者互为表征。可以说,社会是属于人的社会,人是寓于社会之中的人,“我也是社会的,因为我是作为人活动的”[5]188,人的生命表现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人与社会的共建是公共性的表现方式,由此表达了人与社会内蕴着共建共进的公共性。
共在即个体的存在是与另一个体的存在紧密相联。社会是展开人的这种共在关系的条件,是把人与人之间联结起来的场域。正如马克思从物的关系中发现人的关系一样,“人对自然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对人的关系”[5]184。人与自然界共生关系、人与社会共建关系背后就是一种人与人的共在的公共性关系。“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5]193个体是社会存在物,人在社会关系之中具有社会性质。人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由此决定了人是一种能够生产社会关系、自觉改造对象世界、创建类生活的类存在物。人通过一定的社会结合的形式,在改造世界的对象化活动中与他者结成共处、共在的公共性状态,并形成一定的共同体组织形式进而创建与其社会联系、社会关系相适应的公共生活形态。一方面,人是类存在物。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人与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在于,人是具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因此,“人才是类存在物”。人的“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5]162。人的“类生活”的逻辑展开,体现着人不是离群索居的动物,而是能适应社会的且具有“能群”、“善群”、“群居”的类特征。正是人具有“能群”、“善群”的类特征,进而充分赋予了人追寻属于人的公共生活形态的必然性,在这里,人与人之间关系和谐共在,每个人都不是独白式地存在,而是形成了具备公共品格、公共精神等公共意识的类存在物。另一方面,人是在社会中达致人与人之间互动、互促和互进的关系性存在物,“只有当对象对人来说成为人的对象”,“成为对象性的人的时候,人才不致在自己的对象中丧失自身”[5]190。人与人所构成的对象性关系,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5]187。人的生存意义和存在价值是在与他者交往、互动中得以确证,“我的存在及其生存意义与他人”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关联,即共在,“离开‘他人’的维度,个人的‘主体’将失去存在的根据和依归”[9]。马克思在《手稿》中进一步认为,“直接体现他的个性的对象如何是他自己为别人的存在,同时是这个别人的存在,而且也是这个别人为他的存在”[5]187,我的存在与他者的存在表达着一种互构、互生的关系理性的共在。人在感性对象性活动中完成并实现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佳结合,为人类的公共性的展开提供了坚实基础。
马克思在《手稿》中不仅从哲学视域全面分析了以共生、共建、共在为主要特质的公共性,而且从经验层面中,即基于当前国民经济事实,深度剖析了公共性异化的表现、根源和出路,阐明了在“现代社会体系”下的公共性是一种异己的、假象的、消极的公共性。
第一,人和自然界之间的矛盾关系。马克思在《手稿》中诠释了生态领域的生态公共性异化问题,其表现形式就是人和自然界的对立。在马克思看来,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按照美的规律进行类生活、类生产,故而自然界才表现为人的作品、人的现实。人栖居于自然界之中,同时人为了维持其自身的生命存在和延续,必须不断占有外部世界、占有感性自然界。然而,在国民经济规律运动中,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为人所占有,这种占有却是一种“异化、外化”的,“自然界同人相异化”[5]161,自然界成为人的客体化的存在物。在这里,“工人越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占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5]158,工人就越会失去生活资料,感性外部自然界就越不成为其劳动的对象,人与自然界之间的矛盾就更尖锐,自然界变成了与人相对立的、异己性的对象。人与自然界之间之“本源”的“共生”关系演变为人与自然界主客二分的对立关系,人变为世界的中心,成为自然界的主宰者。而随着大工业的迅猛发展,人类肆无忌惮向自然界进军,自然界也对人类展开了无情报复。对此,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业已展开深入阐述。正因为人与自然界之间和谐共生的公共性关系被打破,进而使人类文明发展出现了严重生态危机,最终演化为人的生存和发展的公共性危机。可以说,人与自然界关系的失衡、矛盾和对立就是公共性异化的表现之一。
第二,人与人(包括资本家与工人、资本家与资本家、工人与工人)关系呈现出相互分离的异化状态。在以商品交换为主要内容的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表现为资本家与雇佣工人的关系。从形式上看,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自由平等的关系,资本家的存在与工人的生存互为前提,资本家失去工人就不能进行生产和再生产,相对地,工人失去资本家也不能展开其正常的生产生活。然而,资本家“没有工人能比工人没有资本家活得长久”[5]115。当社会财富处于衰落状态时,“工人就一定跟着吃亏”[5]116,工人会因为“社会财富的衰落而遭受深重的苦难”[5]119。不仅如此,工人的生存状况并不会随着社会进步与发展而得到根本改善,相反,工人的生存状况会愈加窘迫。也就是说,当社会处于幸福状态时,“工人不一定有利可得”,“工人对资本家处于从属”[5]116的关系,这是依附的、中心-边缘的两极关系。资本家与资本家之间的关系,亦处于相互剥削、压迫的状态,在工人那里表现为异化活动的东西,“在非工人那里都表现为外化的、异化的状态”[5]168。为谋求更为体面的、有尊严的工作,并期盼资本家能够提高其工资待遇,工人与工人之间也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工人与工人之间的这种异化关系在现代社会经济关系中在所难免。进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个人只为别人而存在,别人也只为他而存在”[5]236的畸形的、消极的公共性状态。
第三,劳动公共性的丧失和消解。一方面,马克思阐述了人与动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是有意识的、自由自觉的感性存在,自由自觉的劳动构成人的类本质,即人的共同的、公共性的本质。另一方面,马克思揭示了在“现代社会体系”运作下,作为人的类本质的劳动,衍生出一种异己性和自我排斥性的特性,劳动公共性走向萎缩和异化,具体表现为人同其劳动产品相异化、人同其生产活动相异化、人同其类本质相异化、人同人相异化;物的世界增长并不能带来人的世界的丰富性和全面性,反而使人的世界单向化、物化。劳动是人的本质力量和能力的确证和展现,在本源上它不仅是利己性的,而且是利他性的,是利己与利他的辩证统一。在“现代社会体系”中劳动却演变为一种交换劳动,交换劳动的社会性立足于“物”的关系,而“物的关系”主导着“人的关系”,因此,劳动公共性是一种异化的公共性,它被以个体主义为价值基础的现代社会体系完全吞噬和埋没[10]。劳动公共性成为一种以互为手段为基础的“假象”的公共性,“我为你的需要所进行的劳动只不过是假象”,我的劳动与你的劳动“相互的补充,也只是一种以相互掠夺为基础的假象”[11]。
人与自然界对立关系、人与人矛盾关系、劳动公共性“假象”是公共性异化在现代社会经济关系中的集中表现。那么,在现代社会体系下,公共性异化成为一种“假象”存在的根源何在?在《手稿》中,马克思认为,回答这一问题的前提和思路,就是要从当前国民经济事实的运动规律中去寻找,进而才能解开公共性异化的“历史之谜”。按照马克思在《手稿》中的阐述,公共性异化生成的终极性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及其所决定的资本逻辑。
马克思在《手稿》中揭示了资本的本质及秘密就是积累起来的劳动,“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5]130,“是对劳动的统治”[5]133。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资本对劳动有着绝对的统治权力。资本按照其内在所固有的逐利本性,永无止境地榨取工人的剩余劳动,在这里,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具有自反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的神奇力量,“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12]。因而,资本逻辑与人的发展逻辑“彼此是异己的,从而处于漠不关心的、外部的和偶然的相互关系中,所以这种异己性也必定现实地表现出来”[5]170。资本一旦不再对工人存在,工人对其自身来说也不再存在。在资本逻辑统治下的公共生活世界中,资本的存在是“以一种对他来说无所谓的方式规定他的生活的内容”[5]171。资本逻辑支配下人的公共生活是一个矛盾交织的矛盾体,这是一种受资本支配的、处于他人强迫和压制之下的公共生活状态。[13]资本逻辑支配、主导生活逻辑、人的逻辑,进而成为主宰人-社会-自然界的一切圭臬。原初人与自然界的共生关系、人与社会的共建关系、人与人的共在关系“在私有制范围内,这一切却具有相反的意义”[5]223。生产资料私有制使我们变得“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5]189才是我们的。而随着资本主义私有制发展到一定程度,在资本逐利本性的强劲驱使下,人类社会生产生活的公共性异化也更具有普遍性、广泛性,从而使人-社会-自然之间形成一种更为尖锐的矛盾体,进而威胁人类的公共生存、公共发展。马克思认为,要扬弃这种公共性异化,彻底消除公共性异化存在的一切条件,必须诉诸扬弃私有制的共产主义行动。
在《手稿》中,马克思认为,对异化的扬弃“只有通过付诸实行的共产主义才能完成”[5]232。尽管与马克思同时代的一些哲学家对共产主义社会公共性建设方面有着深刻思考和阐述,然而,他们是把共产主义社会公共性作为一种经验论的实体性来理解。马克思在《手稿》中曾对傅立叶、圣西门等形形色色的共产主义学说进行了深度剖析和严厉批判,认为他们的共产主义社会公共性只是从私有财产“客体方面来考察”[5]182,也就是说,这种共产主义社会公共性把物的直接占有视为人的存在和生活的唯一目的,因而,它便只不过是“私有财产关系的普遍化和完成”[5]183,是“一种动物的形式”、“粗陋的”共产主义社会公共性,仍然“受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感染”,并未深入到私有财产的本质性维度,因此,它虽在表面上否定私有财产,实际上却是私有财产的狭隘性、“卑鄙性的一种表现形式”[5]185。
马克思认为,复归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真实公共性,靠主体的想象活动是不能完成的,而必须诉诸“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的共产主义运动才能完成。也就是说,消除异化的、假象的公共性,使公共性回到人的关系、人的世界之中的理论路径在于,积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和“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5]232。之所以这种“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能重建人类社会公共性形态,是因为这种“共产主义行动”不是以“资本逻辑”主导“生活逻辑”、“人的逻辑”,而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是人“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完全复归;它“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5]185,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最终把人的关系、人的世界还给人本身。可以说,随着以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为内容的共产主义运动的深入发展,人与自然界关系、人与社会关系、人与人关系将呈现出一种全新的形态和面貌。也只有在这种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中,人的劳动产品既是为“我”存在,也是为“我”之外的其他人存在,每个人都是社会财富的生产者、享受者,“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创造出来的福利”[5]689,整个社会生产表现出一幅“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美好图景。尽管实现这一目标是极其艰难且漫长的过程,但这毕竟已经是一种正在生成的历史性运动。
《手稿》公共性思想对中国式现代化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公共性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思想史上的重要观念之一[14],而中国式现代化发展史就是一部追寻公共性、实现公共性乃至创造公共性新形态的历史。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实现了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到充满活力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历史性转变,这种转变既给中国整个社会生活带来了巨大发展,也催生了诸多的公共性问题。例如:经济领域中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实现共同富裕问题;政治领域中公共权力问题;文化领域中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构问题;社会领域中和谐社会建构问题、维护社会公平正义问题;生态领域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问题;人的发展领域中公共人培育问题、人的全面发展问题;全球治理领域中全球公共治理问题、人类命运共同体公共性建构问题等。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出现的问题无疑都体现出公共性质,而这些公共性问题也日益展现出其世界历史性维度。当前,中国从被动适应世界历史转向自觉主动融入乃至引领世界历史,中国现代化发展命运与世界发展命运紧密相连,中国式现代化发展问题与人类现代化发展问题同步交织,由此形成了一种具有世界历史性意蕴的公共性实践诉求。可以说,公共性不仅成为地域性民族国家的属性和要求,而且成为世界历史的属性和要求。要解决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公共性问题,构建一种与人的全面发展相适应的公共性形态,回应人类的共同关切,推动乃至引领人类文明进步发展,客观上需要马克思理论智慧的出场。马克思关于公共性建设的立场、观点与方法能够为破解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进程中的公共性问题提供理论遵循和实践指导。
在当代中国,经济公共性建设的首要前提就是要坚持公有制为主体的经济制度。《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基础是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即全民所有制和劳动群众集体所有制。”[15]从历史发展趋势来看,中国社会主义生产不是以生产交换价值为终极目的,而是以生产使用价值为终极目的。当今中国依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内在要求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中,必须充分发挥社会主义制度优势,有效防范和遏制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弊端。亦即,要把公有制与市场经济有机融合(把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有效结合),促进经济公共性的健康、可持续发展。经济公共性建设以市场经济为手段,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公有资本形态,其表现形式包括国有资本、集体资本、混合所有制经济中的国有资本成分和集体资本成分。而与私人资本相比,公有资本的独特优势在于,它既能创造丰富的公共物质财富,又能充分保证这种财富的真正共享性、公共性;它不是阶级剥削的经济关系,而是由劳动者集体(公共)意志对个人支配;它具有更加长远的投资目光,追求更加长远的利益。改革开放以来的实践证明,公有资本的强大积累功能与增进人民福祉的有机结合,有力促进了中国社会经济的高质量发展,推进了科学技术创新和反贫困事业的成功。因而,公有(公共)资本适应并促进现阶段中国社会生产力的创新性发展,推动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健康发展,确保了社会主义公共性的本质属性,维护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夯实了绝大多数人的共同的物质根基。
政治是关于根本利益的理念和体制,是对社会价值进行权威性的分配。最大化体现公民意志、公民意愿是政治公共性建设的首要价值。民主是实现和展现这种首要价值的重要方式;只有当公民既考虑其个人的私人意志,也考虑民众的整体公共意志,并且能完满体现这种公共意志时,才能真正形成良善的政治公共性。我国是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一切权力不是属于资本或资本家,而是属于人民。人民不仅期待一种和谐、良好的公共秩序,而且更期待一种具有实质性价值的公共分享和责任担当,它体现为人民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并通过人民代表大会行使国家权力。国家所展开的一切历史性活动,都要对人民负责、接受人民监督与批评。因而,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提高政治建设的公共性水平,首先必须坚持和完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这为切实保障人民当家做主、参政议政提供制度保障。社会主义公共性的生命力在于人民当家做主,“没有民主,就不可能有社会主义”[16],“就没有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17]。其次,必须全面推进依法治国,坚决维护宪法和法律权威,建立健全社会公平正义的法治制度,保障人民权益。再次,必须坚持“众人的事情由众人商量”的社会主义协商民主制度。具言之,政府在制定政策之前和政策实施中,应让各党派人士及人民群众展开充分的对话、交流、协商,凝聚多方的公共意见、公共智慧,从而最优化地推动国家政府决策科学化、规范化。最后,必须坚持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中国新型政党制度是社会主义协商民主的重要制度载体,它以合作、参与、协商为基本精神,以团结、民主、和谐为本质属性,具有政治参与、利益表达、社会整合、民主监督和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功能。
作为一种互惠共享的共同体文化,公共性文化能够培育人们的群体(共同体)意识、公共观念,进而促进文化价值观念整合,推动民族国家文化的和谐性、有序性且统一性发展。中国共产党坚持文化自信,把“提供公共文化服务”作为其执政的重要内容,大力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提升人民的文化素养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影响力。中国式现代化坚持推进精神文明的公共性建设,首先要树立科学理性的文化态度。中国共产党注重从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中开拓前进,以科学理性的态度传承和创新优秀传统文化,随时势变化而与时俱进。这是公共性文化建设的重要条件。其次,以文化的包容性姿态,摈弃狭隘化的民族主义文化。文化的包容性亦即文化公共性的表现形式。在马克思看来,公共性的文化实则是尊重文化主体性基础上的文化。过于突出文化的主体性而漠视文化建设的“他者”视角,企图建立单一的、同质的文化一统天下,这是狭隘化的民族主义文化,其实质是忽视乃至否认文化的差异化、多元化存在。中国式现代化坚持在文化公共性发展中增强文化主体性,在文化主体性提升中强化文化的公共性,实现二者的辩证统一。最后,坚持以“两个结合”为指导,增强公共文化供给能力和服务水平。“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必由之路。这是我们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得出的规律性的认识,是我们取得成功的最大法宝。”[18]在宏观政策层面上,要出台符合人民群众利益的公共文化政策;加大财政投入力度,保护红色教育基地;充分借鉴现代公共管理模式,对公共文化服务责任主体和实施主体进行绩效管理与评估;坚决维护国家文化安全,呵护文化生态环境。在微观层面上,要繁荣新闻出版、哲学社会科学等事业,加强保护文物古籍、自然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系统保护和传承各民族优秀传统手工艺,加快建设国家文化公园等[19]。
社会文明的公共性关乎整个社会的稳定与团结。“一个社会之所以能不断发展和保持稳定,一个重要的因素应该归于社会发展的公共性诉求”[20]。中国式现代化坚持推进社会文明的公共性建设,主要表现在以下六个方面。其一,自觉推动城乡公共服务设施均等化建设。以区域均等、城乡均等和群体均等,保障城乡公共服务设施空间布局的公平性、正义性、合理性。其二,提升教育的公共性。坚持教育公益性原则,维护教育公平,切实解决好进城务工人员子女教育问题。其三,建立健全卫生健康体系。中国式现代化关注改造世界的主体性质,把人民群众作为社会发展的根本目的[21],因而,要坚持人民生命至上、人民利益至上原则,建立稳定的公共卫生事业投入机制,完善短缺药品保供稳价机制,提高居民医保经费补贴,真正防止人民群众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发生。其四,建立健全社会保障体系。健全基本养老和待遇调整机制,完善社会福利制度等。其五,优化就业优先政策。积极扩大就业容量,保障劳动者权益,增加公益性岗位安置等。其六,推进社会治理共同体公共性发展。既要积极建构社会治理共同体及其公共性价值理念,培育公共精神,优化治理主体权责关系和促进治理方式创新应用[22],又要健全党组织领导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城乡基层治理体系,推动社会治理重心向基层放权赋能,形成政府治理与社会治理的协调互动格局。
生态公共性实践强调“人与自然的平等的‘伙伴关系’,而不是主从的‘主奴关系’”[23]83。“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内在要求”[24]49-50。中国式现代化始终“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谋划发展”[24]50,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这集中体现为以下几方面。首先,坚持“良好生态环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的生态公共价值观。生态公共性实践的根本目的在于,“改善人民生存环境和生活水平,推动人的全面发展”[25],凸显了人民本位的公共性价值逻辑。其次,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公共行动观。人与自然是整体性的。现代化发展必须转变只要“金山银山”而不要“绿水青山”的狭隘、片面的发展观,坚持走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的永续发展之路。再次,坚持“实行最严格生态环境保护制度”的生态公共制度观。通过改革生态环保机构和管理体制,建立领导干部责任机制,全面推行河长制,建立生态文明建设的目标体系、考核办法和奖惩机制等举措来增强生态公共性。最后,坚持“共谋全球生态文明建设之路”的生态全球公共治理观。只有立足于全人类的整体公共性,摒弃“小我”狭隘的发展观,提倡“大我”的公共发展观,才能有效克服全球生态公共性危机,保障全球生态公共性安全,进而维护全人类公共利益。
马克思公共性思想的价值承诺和理论主题就在于真正解决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以及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这些矛盾和斗争在当代的表达和体现就是,世界依然处于极具复杂性、不确定性、不稳定性的状态,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仍然交织于世界之中,人与自然的矛盾关系更为尖锐,贫富两极分化及差距依然在扩大。在这里,无论是人与人之间生成消极公共性,还是人与自然界关系的矛盾,都共同反映出人类的公共生存境遇的异化性状态。当人类再次发出“世界怎么了?”“世界往何处去?”“人类命运未来走向何方?”的世界之问时,中国给出的方案就是构建共商共建共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商共建共享’理念是一种公共性理念,其内在逻辑是多元主体性协同发展的公共性逻辑”[26],亦即,人类命运共同体是集中体现人与自然界的共生、人与社会的共建、人与人的共在于一体的共同体公共性。人类命运共同体公共性以人-社会-自然界三者完成的本质的统一为其实践意旨,是对马克思公共性思想的具体运用和理论升华。一方面,人类命运共同体公共性是积极扬弃资本逻辑的产物。它以建构共同体为其实践思维取向和原则[27],践行“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理念,秉持人与人之“命运”共同体意识,推进人与社会之“责任”共同体建构,凝聚“利益”共同体,迈向人类社会“发展”共同体的公共主义发展道路,进而推进各国真正实现命运与共、责任共担、利益共享、发展共促。另一方面,当今世界依然处于马克思所指明的历史时代,民族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历史趋势始终不会改变。解决人类社会发展面临的问题,是国际社会大家的事,任何民族国家抑或个人都不能独善其身,因而,任何一个民族国家及其人民都理应采取共同主体性、主体间性思维,摒弃独白式的、单向性的、线性的思维,即以“我们”代替“我”、从“我”向“我们”的思维范式转变,以维护全人类公共利益为基本前提,以彰显人类公共价值为最终取向,以确保人类社会发展的公共安全为根本保障[28],由此真正“促进人与自然、社会、自我的和解,进而促进和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29]。在马克思公共性思想的指导下,中国式现代化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公共性,积极创造人类美好的生活家园。
综上所述,在《手稿》中,马克思从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双重视域展开了对公共性的理论构思与逻辑建构,“探索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解放之道”[30],深层表达了对实现完整的人且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的价值期待[31]。公共性是人类文明进步与社会健康发展的目标和支撑条件,实现更充分、更健全的公共性,不仅构成了人们共同的价值夙愿,而且构成了中国式现代化的价值诉求与实践原则。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之一就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23]24。中国式现代化是建立在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之上的,因而,这种全新人类文明形态之“新”的表征在于它是一种走出原子式个人主义的文明形态,即努力变革并超越以往那种建立在奴役与压迫、分离与对立基础上的纯粹的私人享有的文明,建构一种以联结与合作、公有与共享为主要内容的新质文明。可以说,中国式现代化是一种建构性的实践范畴,即不断实现公共性乃至创造公共性新形态,最终“让现代化建设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23]27,指引人类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公共价值愿景。正如有学者所深刻指出的,“我们目前所做的一切,事实上都是在创造条件,不断增强社会的公共性,因而也是在不断趋近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向的目标”[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