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冤昭雪:张居正案之平反问题考辨

2023-06-06 00:26齐悦
关键词:张居正万历

齐悦

(河南省作家协会,河南 郑州 450014;水利部 黄河水利委员会,河南 郑州 450003)

一、冤案源起

万历十年(1582)六月,明代最有权势的内阁大学士张居正溘然长逝,死后备极哀荣。庙堂之上,廷臣言事凡涉及张居正者,仍尊称元辅,碍于后继者张四维颜面,便改称先太师,以示尊敬。

张居正生前大力推行改革,触犯了豪强权贵的利益,其夺情起复违反程朱理学推崇的行为范式和唯我独尊的行事风格,不为传统儒士所喜。在他去世后不久,反对的声浪很快便如海啸般掀起,张居正的尊荣与显赫随之被海浪吞噬。

万历十一年(1583)三月,陕西道御史杨四知提出《论故太师张居正十四罪》,大略言其贪滥僭奢、招权树党、忘亲欺君、蔽主殃民。去世仅9个月的首辅张居正被褫夺上柱国、太师头衔和“文忠”谥号。万历十二年(1584),辽王妃上《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素有敛财癖好的万历皇帝不顾赵锦等正直大臣反对,以“陷害亲王、掘人坟墓”的罪名,下旨查抄张府。抄没过程中,张府上至耄耋太夫人,下至管家奴仆,受尽凌辱,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不堪酷刑,愤然投缳自缢,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依然没能阻止万历皇帝清算师相。万历十二年(1584)八月,都察院等衙门覆参故相张居正疏:“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斫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伊属居易嗣修顺书都永戍烟瘴,都察院其榜居正罪状于省直。”[1](P2819)

至此,万历皇帝彻底否定了师相,张居正骤然从政治巅峰跌入万丈深渊,身死名秽,家破人亡!经历了从忠贞不二的谋国贤臣到擅权乱政的“千古罪人”的身份逆转,张居正其人其事一时成为万历朝的政治禁忌,不少投机者在张居正家破人亡后仍弹章追论,穷追猛打;同一时期涌现的多种笔记小说以及士人墓铭,都将矛头直指张居正,斥责他是祸国殃民的权奸。

随着明朝统治危机的加剧,朝纲不振,国库空虚,有识之士由对现实的担忧不满转为缅怀万历初年的稳定富庶,开始重新认识评价张居正这位饱受争议的一代权相。朝野上下,为其抱不平者不绝如缕:有为他立碑颂德,歌颂他的社稷之勋;有刊刻遗集,自行出版;有抚文追思,怆然泪下。(1)散存于明人文集的只言片语中足可一窥朝野上下追思故相的舆论导向,如杜濬《变雅堂集》卷五:“昔吴门申文定以少师首辅致政家居,寿登八十,嘉定名士娄子柔为之文,仅三百余字,而且谓文定枋政不能如前人任劳任怨,功在社稷。前人者,指江陵张文忠也。”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十三:今之人见天下法纪陵夷,多称江陵忠有才;钟惺《隐秀轩集》亦言“今世颇知惜江陵”。张师绎《月鹿堂文集》卷三《贺侍御谨吾朱公八十寿序》也道出渴望能臣起衰振臂的心声:“海内益思江陵功,比之李赞皇、王临川以上人,思一借其转乾旋坤之手,为补黥息劓之用。”江陵县令石应嵩《张文忠公改葬碑文》:“功既震而身危,狡免良弓已矣;事盖久而论定,云台麟阁依然。”在几代人前仆后继的推动下,张门冤案得以逐步平反,张氏后人重新得到重用,以继承先祖的遗志,为明帝国效忠。

二、民间反思

早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安徽籍官员冯应京出任湖广佥事,分巡武昌、汉阳、黄州三府。此公“志操卓荦,学求有用,不事空言,为淮西士人之冠”[2](P6174),他敢于和骄恣不法税监作斗争,切实维护人民利益,深为湖广百姓爱戴。这位徽籍的湖广佥事也对荆楚大地怀有特别的感情,他抚今追昔,为张居正的嘉言懿行随着政治清算而淹没无考深感遗憾,发动湖广士绅搜集张居正遗稿,探求张氏治国之道。他坚信原始的历史档案必是平反昭雪的有力证据,鼓励乡梓人民编纂文集,传播张居正为政思想,唤起大家对万历初年的怀念,从而引起朝廷关注。

在湖广地方官的倡导和推动下,张居正的儿子张懋修、张嗣修和湖广名士曾可前、雷思霈等人都投入到搜集整理张居正遗稿的工作中。经过数十年的努力,万历四十年(1672),《张太岳集》正式付梓问世,张居正在逝世30年后再次走入时人视野。

《张太岳集》共2250页,47卷,总计45万字,需要1125块宽1.2尺、高1尺的梨木或枣木版刻。在万历年间,一名熟练刻字工年薪约为十余两白银,编纂出版此书必然要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张家子孙在穷困潦倒的情势下,能顺利出版文集,离不开乡梓人民的慷慨资助,可见张居正民本思想对后世影响深刻。(2)在张居正尚未平反前,不仅有出版商出版发行《张太岳集》,亦有书商自行出版张居正和吕调阳等人编撰的《帝鉴图说》,李维桢特为此作序称赞书商勇气:“辛、壬而前,主无失德,国无秕政,斧藻琢磨,此图未为无助。癸、甲而后,朝讲稀御,宫府睽隔。《图说》之善者,行不十一,而不善者,往往邮而效之。金君取秘书广其传,且当好事者口实故相未已,而独不徇众议,察其忠款与曲江录并行高谊,加人数等矣。”此外,文集前附有当世大儒、赋闲致仕的礼部尚书沈鲤序言:

太岳张公集若干卷,即公之相业也。当时主上以冲龄践阼,举天下大政一一委公,公亦感上恩遇,直以身任之,思欲一切修明祖宗之法。而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嫌怨不避,毁誉利害不恤。中外用是懔懔,盖无不奉法之吏,而朝廷亦无格焉而不行之法。十余年间,海宇清宴,蛮夷宾服,不可谓非公之功也。惟是人情惮检束而乐因循,积顽既久,一旦以法绳之,若见以为苛,而公持之益坚,争之益力,以是遂与世龃龉。[3](P503)

他首先充分肯定了张居正扶危定倾的伟大功勋,赞扬他“任劳任怨,嫌怨不避,毁誉利害不恤”的人格魅力;接下来,便以较为客观的态度阐释了张居正死后不久即遭“清算”的历史原因,最后他希望万历能给予居正昭雪表彰,立碑纪念。

《张太岳集》末还附有素以“刚介峭直”着称的刑部侍郎吕坤的《书太岳先生文集后》,吕坤作为理学名家,以一个“任”字表现乃师担当精神,认为张居正的功劳可与商朝名相伊尹相匹:“丰功伟绩,昭揭宇宙,至今不可磨者,则一言以蔽之,曰:任!故任天下之劳易,任天下之怨难,先生以一身系社稷之安危,爱憎毁誉视为浮云。”[3](P502)他将批判的锋芒直指那些落井下石之徒。他义正辞严地说:“位极有可避之嫌,事尽有必反之势,先生日月之食,固其所不讳,而言者溲溺垢秽之,不遗余力;后来者索矍之、震抑夺之,牛矣!”文末,他对张氏冤案的平反寄予坚定的信心和热切的期望。

沈鲤、吕坤二公都与张居正有着门墙之谊,他们非常认同张居正的为政理念,仰慕他的人格魅力,相信张居正终归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遗憾的是,两位老人都没有等到这天,但他们的预言无疑令人看到了希望之火。

《张太岳集》基本可以反映出张居正的学术主张、政见经纶和担当精神,有助于当时士人重新认识与评价张居正。曾忤逆过张居正的江陵门人、后官至工部尚书的丁宾看过文集后,对其子张懋修感叹:“老师相业救时,海内原自有公论,今得文集传布家诵户读,更自心跡皦然。”[4](P1136)

张居正昔日的门客刘芳节阅读文集后,“手舞足蹈而不能已”,盛赞这是“千古奇人,千古奇书”,甚至把张居正和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相提并论:“高皇帝为生民以来未有之神圣,开天而做君;太岳先生为生民以来未有之异人,中天而作相”[3](P508),对张居正的思想和功业推崇备至。

明末大思想家刘宗周在与当时内阁大学士朱国桢的往来书信中,也记录了士人由从前排斥江陵的法家治术到推崇甚至要效仿学习他的为政方针:“日以号于众曰:事君者学江陵而已矣,问其故,曰:江陵能以申韩之道事其君,拥少主当疑国而天下谧,如今天下独不得江陵而用之,何恤时艰?”[5](P408)

从《张太岳集》的编撰出版到风靡士林,足以说明张居正的政治理念逐渐得到士大夫认可,越来越多人开始怀念张居正和他所开创的中兴盛世,渐渐形成张案平反的舆论基础。

三、庙堂追忆

张居正的去世,使明王朝失去重心,步伐不稳,最终失足坠入深渊,这种情形也渐渐为朝中清议所觉察,他们在庙堂上追忆反思万历初年之治,与民间“思张”思潮遥相呼应。

其实,早在万历十二年(1584),皇帝下旨查抄张府之际,朝中正直大臣对此多持同情态度,希望能保全张氏家族,“平素所尽力攻之者,近亦恻然矣”[6](P341)。万历十六年(1588)十月,也就是张居正蒙冤的第4个年头,与江陵张氏毫无交集的广东御史蔡梦说,目睹在雷州充军的张家二子张嗣修过着“室如悬磐,衣食无资,垢冠敝袍如乞人”的生活,不由心生恻隐,认为嗣修所遭境遇与罪状完全不对等,奏上《乞宥张嗣修疏》,乞求皇帝保释嗣修:“巡按广东御史蔡梦说请释故相张居正子嗣修雷州之戍,悯其情罪未确,流离困苦也。”[1](P3811)然而,此时万历皇帝对张居正一事仍难以释怀,此疏上呈后即触犯天威,被“留中”十八日:“始奉圣旨:张嗣修自因伊父负累,何足怜悯,蔡梦说如何辄与乞恩?殊不谙事体,姑且不究,该衙门知道。钦此。”[7](P334~335)

蔡梦说的请求虽遭皇帝拒绝,但并不能阻止有良心的大臣发出正义之声。张居正的门生王祖嫡受蔡氏感染启发,转而向申时行、许国、王家屏三位内阁辅臣求助,作《救张江陵仲子上申许王三相公书》申救张氏次子张嗣修:

昨见广东按臣蔡梦说疏,叙嗣修困苦之状。又询荆州人,太师母旦夕入土,不异荒村。贫老妪不觉为之堕泪,呜呼!天下有公是非,感恩而欲刎颈者不能私,报仇而欲专剖腹者不能诬也。其骨已朽,其男已缢、已戍、已尽削籍,其产已没入官,其名已为人诟斥,斯亦足矣。[6](P341)

全文言辞恳切,悲悯之情跃然纸上。他认为天下有公理是非,不能因个人爱憎喜恶而肆意颠倒黑白,张居正已为其罪过付出极大代价,嗣修无辜请予释放以彰圣德。三辅臣阅书信后不能不为之动容,但摄于皇帝威权亦无法擅做主张。所幸的是,人言汹汹之际依旧有人申公论张正义,死者长已矣,固然不可知,而生者犹在,却不能不感佩。

万历十八年(1590)冬,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蔡时鼎弹劾首辅申时行,他在弹劾疏中比较了张、申两人的执政风格,认为现任首辅申时行的因循守旧、持禄养交不如前任首辅的持法任事。全文明贬时行,实则暗褒居正:“居正之有补于国者以其持法任事,今改革其美,而绍述其私,尽去其维天下之心,而益巧其欺天下之术,徒思邀福一身,不顾国祸。”[8](P939)这段话可谓是后张居正时代帝国官场的真实写照,内阁辅臣不顾国家安危循默避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也召唤不出一个大破常格、扫除廓清天下之患的磊落奇伟之士,难怪在6年前的倒张清算中,站在反张派一方的蔡时鼎此时则严词指责继任者,而对张居正寄予同情。

与申时行同朝为官的辅臣王锡爵察觉到舆论导向由“倒张”到“惜张”的微妙变化,对张居正的至交好友、吏部尚书陆光祖感慨,张居正咸鱼翻身般地从“大恶”转变成“大冤”显得荒唐可笑,这其中有党争因素作祟:

仆今公道观世界有两截,十年前大臣子以江陵坏,至十年后大臣子以江陵冤矣。以公道观人情,亦有两等,其巧者东边说好西边亦说好,谓之忠厚;又必以东边骂西边,西边亦骂东边,而后谓之气节矣;然此亦当看定人鬼关何如?如青天白日,果无可疑?骂倒十年前大恶,扶起十年后大冤,又何害?此可发一大笑也![9](P1653)

王锡爵的看法并非全无道理,我们可确认无疑的是,即使是在张居正撒手人寰的最初十年,庙堂上已经有人开始怀疑那场声势浩大的“倒张运动”,认为张居正的蒙冤受屈给大明官场留下了言路攻讦、党争纷扰、后继阁臣不敢放开手脚的政治后遗症,这些无不促使有识之士怀念江陵柄政时的政令统一、政治清明。

万历阁臣陈于陛写得明白:“尝见居权宠之人,虽有忠劳在国家,而行事不一当,辄为天所罚不少恕。其有自甘恬退,谢籫绂者。虽不甚有功于时,而子孙常受其福。夫人臣鞠躬尽瘁为难,明哲保身为易,而天意因如此,岂非权势荣宠之地,乃人所难居者乎?”[10](P10)陈于陛父亲陈以勤是张居正科举房师,张、陈两家关系非同寻常,这段话虽未指名道姓,似乎正是由张居正身后奇祸所发感触。

现实不幸被其言中,20年后,群臣结党相攻,朝廷上的私党和民间的清议,渐至纠结而不可分,党同伐异,爱恶交攻。从中央到地方,门户林立,派系倾轧。有志之士深为眼前时局扼腕叹息,一向反对张居正的东林党李三才在《历陈国势病由疏》中追忆万历初年的太平盛世,虽未明指居正,但这些成就的取得离不开首辅大臣的辅佐。这充分说明,在张居正尚未正式平反前,肯定他的救时功业已成为社会公论:“臣自束发登朝,正我皇上御极之始,郊庙必亲,朝讲日事,用人未必贤而必才,行政未必平而必勤,庶官思奋,百废俱修。国有余粟,民有余食,熙熙恬恬,亦一时之盛。”[11](P125)

万历三十八年(1610),吏科给事中梅之焕愤然而起,写成千余字的奏疏针砭时弊:

近日国事,无内无外,无大无小,酿成一片虚泡世界。如蠹在树中,风起则摧耳。方今民穷饷竭,虏横兵疲,大小臣工兵农钱谷之司,日夜讲求,犹惧不给。言官舍国事而争时局,部曹舍职掌而建空言。群天下尽为一虚套子所束缚……有作意整顿者,不曰生事,则曰苛刻;事未就而谤兴,法未伸而怨集,何怪豪杰灰心,庸人养拙,付国家事于不可为乎?臣请陛下严综核以责实事,通言路以重纪纲,别臧否以惜人才。[12](P20)

“事未就而谤兴,法未伸而怨集”,道破了张居正当年推行新政阻力重重的缘由。因此,他敢于在朝堂之上公开称赞张居正修整初政、督课名实的历史功绩;当面对朝廷浙党的攻击时,他直言:“使今日有综名实、振纪纲如江陵者,翕訿之徒敢若此耶?”[2](P6418)

就在同年举行的科举考试中,殿试探花钱谦益撰写的策论也委婉歌颂张居正综核名实、澄清吏治的功绩:

君臣同心,治化乃成。求治之本,一言蔽之矣。臣姑无远引先朝盛事,如左刘右戴,从容夜分,为千秋美谈者。即皇上御宇初,亦尝以优崇召对,倚毗重臣,而其人亦能以彊力把持天下。盖六事疏中所称省议论、重诏令者,一时纲举目张,班班可考。则君臣同心之效,可见如此矣。自兹以后,诸庸辅之绍述者,但用其余威虚谋,搏击言路,牢笼私人,而未闻稍为社稷计。[13](P3654)

钱谦益道出无数举子敢想不敢言之语:天下大治,是君臣同心一起创造的。万历初年皇上倚信重臣,而重臣亦以其长驾远驭之才统治天下,一时纲举目张,海内升平,而后继的那些庸臣党同伐异,笼络人心,从不为社稷苍生考虑。重臣何人,大家心知肚明。

钱谦益的一番高论引得礼部官员孙承宗的啧啧称赞,孙承宗兴奋之余,把这份试卷出示给湖广籍同僚雷思霈品评,雷思霈看到试卷后百感交集,无奈叹息道:“楚人不敢言也,非楚人不能知也!”[14](P694)雷思霈寥寥数语,真实反映出当时有识之士同情张居正,但摄于皇帝淫威,只能选择三缄其口的复杂心态。雷思霈在当时选择沉默无疑有其难处,他的同乡学者刘芳节因公开称赞张居正而遭贬谪。“(刘芳节)举丁酉乡试第二。癸丑试卷已入彀,将登榜矣,而策中称誉江陵相公太过,其词殊激,竟掷去。”[15](P3095)

科举考试是古代读书人实现经世理想的最佳途径,明末竟有士人不顾个人前程而在试卷上为张居正鸣冤,这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个人勇气,更离不开他背后的舆论支持。可惜刘芳节的呐喊最终还是归于沉寂,他并没有打动当权派去为张居正平反,或是效仿张居正的治国方略,满腹经纶的他最后落得绝意仕途的悲惨下场。

万历末年,士人渐渐同情理解张居正,肯定他有社稷之功,但若在朝堂等公开场合为“钦定罪人”喊冤叫屈或是歌功颂德,依然是一个常人不敢轻易触碰的敏感话题,晚明文苑领袖李维桢曾指出士大夫既怀念张居正但又避讳谈及其人其事的矛盾心态:“今天下以江陵相为谈柄,门人故吏讳言之,抑何甚也!”[16](P8508)这种朝廷命官噤若寒蝉的状况直到万历三十九年(1611)才稍有改观,这年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遗孀高氏被朝廷“旌为节妇”,此事正史尽付阙如,清代修撰的《江陵县志》却有一段记载,匡补正史缺遗:

敬修因文忠被诬追脏,自缢死。以血书遗氏,嘱勿死。高氏闻变,拊心大哭,投缳求死不得。一日,忽就婢手夺茶匕刺其目,血流被面,左目遂枯。孤甫五岁,高抚之成立,凡二十七年而终。万历辛亥,直指以事闻,诏建坊旌表。[17](P3081)

高氏在丈夫死后,含辛茹苦抚养孤儿近30年,湖广官员将其事迹上报朝廷,朝廷公开下诏建坊,表彰高氏重义守节的高尚品格,此事在帝国千头万绪的政务中看似微不足道,但至少表明经手此事的中央和地方官员都对江陵张氏家族心怀同情,也迈出了平反张案的重要一步。

朝中同情张居正的官员希望借高氏“旌表”之机,给蒙冤30年的故辅张居正翻案。终于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奏上一本《为救时旧相论定多年,仰祈昭雪沉冤以慰忠魂以开相业》,这是万历当朝难得一见的全面为张居正洗白辩冤、乞求昭雪的奏疏,奏疏开篇就说:

皇上御宇以来,求其有肯任之心,能任之才,敢任之力,如先臣大学士张居正者,指不再屈。居正殁矣,将四十年,从来人品,日久论定,宁有四十年而不定者?居正当穆庙龙飞以旧学简在密勿,惩世宗末季,人心玩愒之后,以振纲纪、敷名实为第一义,在六事疏中,识者已知为救时宰相……居正立朝,总之功在国家,过在身家,先臣海瑞评其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确为定案,身家之过,身家受之,不为不惨;国家之功,国家受之,皇上独无念乎?成季之勋,宣孟之忠,犹当十年宥之,况居正身殉社稷忠勋历乃尔耶?惟皇上念盖帷之遗,全君臣之义,敕下廷议,将居正谥赠祭茔,一一复还,仍谕各衙门万历十年以前所颁诏令,所行事宜渐次申饬修举,庶雷霆雨露总是天恩而碎碑立碑咸归圣德矣。[18](P36~43)

官应震逐条介绍居正在内阁16年对国家的重大贡献、招人怨恨的原因和他的过失。官应震声称他早年也痛恨张居正夺情违制、刚愎专擅,但20多年的宦海沉浮令他深刻体会到居正功在国家,过在身家,祈求明廷为他昭雪,激励后来人奋进。

明史张居正本传有言:“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400多年以来,多数学者皆采信之,但此说并不准确。官应震这篇奏疏有力证明了万历末年,朝野上下为张居正平反的呼声高涨。

官氏奏疏一上,立刻引起轰动,明末清初史学家周圣楷在其《楚宝·张居正传》特意记下此事,即“万历末年,台谏连章讼居正冤,言有十大功于国”[19](P322),紧接其后又无奈地转折道:“(上)不听。”

专制社会,统治者制造的冤案决不可能由其本人拨乱反正。由于张门冤案的始作俑者万历皇帝尚在,官应震怀着满腔热血写成的奏疏如石沉大海,依旧以“留中”的方式冷处理。几个月后,随着万历皇帝的离世,再也没有阻挡为张氏申冤的洪潮堤坝了。

四、沉冤昭雪:渐进式的平反过程

(一)明光宗时期:投石问路

万历皇帝驾鹤西归,张居正第三子懋修认为平反时机业已成熟,泰昌元年(1620)十一月,懋修陈情为父伸冤,开启居正平反之路。

张懋修上疏在《明熹宗实录》中仅以17字一笔带过:“故辅张居正子懋修陈乞昭雪,下所司知之。”[20](P134)皇上未明确下旨昭雪,也未如万历朝那样留中不发或即刻驳回,具体细节史无明载。时任翰林官的孙承宗《高阳集》中收录的《光宗皇帝登极之诏》,为我们提供一条重要线索:

洋洋万字的明光宗登基诏中,主要宗旨是革除时弊,如废矿税、饷边防、补官缺,却在文末专门提及张居正复官事,这或许是朝廷对万历末年以来,朝臣和张氏家属不断为张居正鸣冤做出的一个正面回应。《光宗皇帝登极之诏》成为张居正覆败近40年后,首次对其进行正面评价的官方文书。

(二)明熹宗时期:“廷臣稍稍追述之”

明光宗仅继位1个月,就因过度服用红丸而一命呜呼,次年改元天启。恰恰此时,方志记载说荆州张居正墓“辛酉,公墓忽有白气,如云如烟,三日方散”[22](P341),大概是功业彪炳的张居正沉冤太久,苍天都为之悲号。

次年5月,在户部侍郎陈大道的带领下,多名在京楚绅联合上疏为沉冤40年之久的故相请恤,疏中一一列明其社稷大功:

培养圣德、调护圣躬缉熙,圣学明习,圣政毖饬,大典黼黻,皇猷慎重,代言裁抑,恩泽敦崇俭,德作育人,材率作省,成堤防陵运,爱惜名将,申严武备,弭盗安民,节用生财,明罚敕法,振提风纪,敦崇廉让,清恤驿递。[20](P1088)

面对如此强大的舆论声势,内阁首辅叶向高代天启小皇帝拟旨:

旧辅张居正夺情、专权致招物议,但当皇祖冲年辅政十载,天下乂安,任怨任劳,功不可泯。所奏具见公论,准复原职,予祭葬,文忠谥已追夺着改,相应行房屋未变价者准给子孙奉祠居住。[20](P1089)

叶向高所拟之旨受到其他内阁大臣的一致同意,明廷终于肯定张居正有功于国,给予官复原职和祭葬的待遇,却不肯恢复“文忠”谥号。

赐谥是朝廷大事,一字之差,寓褒贬、示高低,代表朝廷对官员历史功过和操守品格的正式评价。张居正刚去世,皇帝赐谥“文忠”,为“危身奉上”之意,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且“文忠”谥在明代仅次于文正、文贞、文成,排行位列文臣第四。叶向高要求改谥,大概是为挽回旧主颜面,不适合再把“文忠”谥还给被亲政以后的皇帝手定“谋国不忠”大罪的张居正。

就连给予张氏子孙后代的抚恤也颇为微薄,仅仅把尚未变卖的房屋归还张氏子孙,这意味着大量早已变卖的房产就永远无法归还原主。相比明初另一位含冤而死的内阁首辅解缙的平反待遇,显得相当吝啬。

再者,张居正这样一个功勋卓著、影响深远的朝廷重臣的平反昭雪,必须明确澄清其功过是非,对天下人有所交代,也为士人总结历史经验,指明帝国发展前进的方向。但在明廷的平反文书中,那些恶意栽赃在张氏头上令他家破人亡的所谓罪名只字不提,只含糊地说张氏功不可泯,且谕旨依旧贬低其伦理道德和政治道德,使得张案愈发扑朔迷离。

朝廷平反的不彻底令以张居正为荣的楚人心绪难平,时常为张居正扼腕叹息的梅之焕把握这次机遇,联合在京楚绅奏上《为张相公易谥揭》,歌颂居正社稷之功,说明其对改谥的看法,进而恳请朝廷尽快为张居正赐谥:

湖广阖省在京官某某等为文忠奉旨改议祭葬,例合先颁,伏恳赐议覆,以畅天恩,以光泉壤事:伏念旧元辅太师大学士张公居正者,历事三朝,孤行一意,以任怨任劳之久,涉多凶多惧之途。虽圣贤之学问未融,不无身家之过;而豪杰之经纶大展,实有社稷之功。其贻戚身家者没其籍,长子死焉,次子戌,诸子尽齿编氓,可谓有未尽之法乎?彼昭垂社稷者,当日被之,今日思之,即后世犹凭而吊之,顷该职等愽釆公论。

细绎温纶,恩已隆于敝盖,而相应着改,典直重于易名。此圣明顾念皇祖之深思也,秪应静俟敢复陈言?唯是谥法论品,或当察其心行之安,而祭葬视官,例当与以应得之数。姑无论二祖八宗、朝阁臣异数不敢比,即就神宗诸相国,如新建张洪阳老先生者,曾触皇祖震霆,生无爵矣,而今死有谥,且予祭九坛,加祭四坛,准与夫人开圹合葬。一得俱得,毫无资望,岂以太师之忠勋,不一视之录哉?试虚心平气以观,但问二公遭时难易何如?秉政久暂何如?则会典应有恩波,自宜沛然莫御矣。乃候覆已久,祭使未差;在吏部不便行文;在工部不便造葬;在原籍不便钦遵。将伊子欲谢恩拜疏,写用何衔?是已复之太师依然夺爵之,沉辅也,幽明黯惨,朝野传疑,职等又查本朝谥文忠者四人:南宗伯王公英、少宰曹公鼐、大学士杨公廷和、张公孚敬,连太师而得五。今即夺其危身奉上之忠,而文义、文毅、文肃似可烦拟易也。至于九边数大捷,一品四考满,皆辞赏不居,原疏具在,可覆案者。倘本等录荫或亦有难,独靳者乎?总听庙堂公议非职等所敢哓哓也。但愿及时议请,以耀幽忠于地下,并倡敢任于域中。为此合揭催请,伏乞遵旨早覆,庶八议无屯膏,而九京戴不朽矣。[12](P160)

梅之焕说得相当直白,张居正大展经纶,功勋卓著,神宗朝的其他相国,何人之才干、威望和功勋能与其比肩?就连触怒过万历皇帝被贬还乡的大学士张位,近日也已复官赠谥,为何独对张居正如此严苛?其言谆谆,其听渺渺,首辅叶向高认为朝廷所做极为公道,楚人徇私情而呶呶不休,改谥、复谥之议都毫无结果,天启朝张居正平反最终只停留在复官不复谥的层面。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三点因素:第一,万历皇帝尸骨未寒,肯定张居正就是对万历皇帝的否定,身为臣子者为尊者讳,只能部分肯定张居正;第二,张居正始终是毁誉不一的争议人物,平反得太过顺利必然会引起保守士人的不满,况且天启初年,东林盈朝,东林党人对张居正有着与天俱来的偏见,东林领袖顾宪成、赵南星、高攀龙等人[23](P373)无论在伦理纲常还是思想理念都与张居正存在认知偏差(3)万历末年,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仍大骂张居正是“夤缘为奸”的古今第一权奸,当他听闻梅之焕称赞张居正功业,顾宪成去信史孟麟,批评梅之焕“梅长公致思江陵,其言可痛”,曾上疏朝廷:“方今君圣臣贤,千载一会,不以唐虞有道,望斯世斯民,而仅仅较短长。居正柄国之日,此臣之所痛也。”;第三,张居正生前的恩怨是非及身后的污蔑诋毁着实太多,真伪难辨,留给后人的只有模糊的轮廓。既然如此,执政大臣也只能再次委屈张居正,以免引发新的政治波澜。

(三)明思宗时期:全面平反

降至大明崇祯年间,越来越多有识之士有感于江山日非,怀念50年前江陵柄政时期的美好岁月,自发加入到为张居正讼冤的行列,政坛呈现出“舆议清肃,物情皦怡,天下追诵故相江陵之烈”[24](P277)的景象。崇祯改元,户科给事中瞿式耜上《任人宜责实效疏》,批评现任辅臣,称赞张居正,认为他是明代相臣的典范:

当神庙初年,江陵柄政,凡民生国计,吏治边防,综理精明。虽事嫌刻核,元气微伤,而廊庙边疆皆有精明强固之象,则以江陵不狥情面,惟责成功故。至今谈相才者,不能不追思之也……臣愚谓处今之日,论相者当先论相骨,论相才,而后论相度。[25](P1)

汉阳人李若愚大声疾呼,呼吁朝廷进一步为居正平反:“居正辅神庙十年间,事甚确。居正死四十余年,莫敢列其功烈……其诸孙被褐负薪,令人酸楚。问其才多可录者,合查当年荫典尽还之,尤未足偿其社稷功也,居正亦可含泪入地矣。”[26](P516~517)

崇祯三年(1630),礼部侍郎罗喻义等人挺身而出,为张居正讼冤,他全面追述了张居正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贡献,高度评价了他以身许国的品质:

前大学士张居正作相之日,其培养圣德则进帝鉴等图;其调护圣躬则请慎起居、节饮食、亲贤讲学;其缉熙圣学则进大宝箴等书注觧、直觧、类编、累朝宝录、宝训;其明习圣政则请读毕、进览文书,阁臣在西,厢房祗候;其毖饬大典则进郊祀新旧图,其黼黻皇猷则撰承天大志,副裁永乐大典,修世庙穆庙实录,大明会典书成,独不受赏……此皆居正之功在社稷民生者!居正生前愿破家负谤以殉之,而身后奇祸尤所以了捐躯报国之愿也。遗簪可念,覆卯堪怜。其历官诰命,及生前承廕官生槩未补给。[27](P1373~1377)

当时崇祯皇帝求治心切,渴望帝国再现一位张居正式的治世能臣,辅助他中兴大明帝国,罗喻义的恳请很快得到回复:“谕故辅张居正佐皇祖十年,肩承劳怨,力振纪纲,饬弛举废,多有可纪,虽以夺情及身后蒙议,过不掩功,应给恤荫及其子懋修量复职衔,该部从公看,议从詹事罗喻义所请也。”[28](P131)

明廷对张居正的评价悄然由天启年间的“功罪不相掩”变为崇祯时的“过不掩功”,史载“论大定,海内思其功,上亦深念之,凡诰赠及谥俱给还如故”[29](P4494),就这样,崇祯皇帝复张居正“文忠”谥、生前二荫和四代诰命,将平反工作推向新的高度。

崇祯十三年(1640),张居正的曾长孙张同敞向崇祯皇帝请求恢复在甲申家难中死烈的祖父张敬修官职;同年十一月,江西籍吏部尚书李日宣请复故大学士张居正世荫:

居正歴相穆庙、神庙两朝,佐理勋猷不可殚述,如策制诸边一切操纵得宜,是以边圉无事,数十年安享太平,载在史册,凿凿可据。当年仅得世制锦衣千戸,岁久论定,之后止复其文荫而武荫尚靳,夙将如戚继光、俞大猷子孙俱经追录,故辅功高,发踪赏未世延,此曾孙张同敞所为叩关以请也。[28](P978)

崇祯帝慨然答应,复敬修官,并赠谥“孝烈”,嫡孙张綮珩、曾孙张同敞都继承恩荫。(4)据国家图书馆藏《明少司马张忠烈公文集》所收录的《张别山传》言,内阁大学士杨嗣昌也为张同敞请荫,希望崇祯“录用江陵子孙”。

明廷经历光宗、熹宗和思宗三朝,近半个世纪沧桑沉浮后,在几代士人前仆后继争取下,才还张居正一个清白,张门冤案得以彻底平反,而此时距明亡也只有4年时间。尽管如此,时年74岁高龄的蔡梦说听闻后不能自已,特意上疏崇祯帝应以“万历初政为法”,感慨道:“视臣三十五年前,所为嗣修陈乞生还恩且逾百倍矣。霪雨连旬,倏而开霁,云雾蔽空,骤见天日。”[7](P336~337)

板荡之后,而念老臣,播迁之余,而思奇俊。明末之际,蔡梦说这样的感慨恐怕是众多士人的心声,这固然与即将衰颓的时局有关,但也反映出朝野上下都渴望帝国能再次涌现出励精图治、力挽狂澜的救世宰相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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