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
16岁是艾哲的人生分水岭,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艾哲的父亲突然从教学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他的父亲是当地一所高校的学生处主任。关于父亲死亡的原因,坊间有各种传闻,有的说是抑郁症,也有一些别的桃色新闻。在艾哲的记忆中,父亲作风正派,不苟言笑,和那些花边新闻沾不上边。虽然警方也介入了,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一直以来,在艾哲的记忆中,父母关系不好,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不休。母亲在一家纺织厂工作,文化程度不高。父亲的死亡,终于结束了他们无休止的争吵。
一直以来,这个帅帅的男生并不喜欢读书,他不理解那些方程式在生活中有什么用途,更不明白一颗粒子被打进电场后怎么运转和生活有何关系。如果不是迫于父亲的威严,他早就把书本撕烂了。
现在父亲走了,他再也无所畏惧,艾哲的母亲沉浸在悲伤中无暇顾及儿子。家庭变故,让艾哲成为校园的话题人物,他忍受不了同学们的指指点点。他开始明目张胆地翘课,他爬到学校附近的山顶上去看日落,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喜欢画画,用那种很重的色块画出日落的样子,这是他喜欢的生活。高三上学期,艾哲选择了退学。他去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当洗车工。
艾哲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是,他见程嘉怡变得更难。
程嘉怡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品学兼优。艾哲退学后,老师更是用他的例子“教导”班上的同学:“你们不能像艾哲一样,那样下去是没有出路的!”程嘉怡的母亲也坚决不允许女儿和艾哲来往。但程嘉怡不听,偷偷地发微信给艾哲:“下午放学后,我去找你!”
程嘉怡就是喜欢艾哲。在她眼里,艾哲什么都好。“我就觉得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陈嘉怡跟闺蜜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艾哲展开。
青春的感情是那么无知无畏。程嘉怡在艾哲洗车的地方找到了他。那是冬天,艾哲穿着工作服,耳朵里插着耳机,双手冻得通红,他擦洗车身,显得非常熟练。程嘉怡怕地上的水弄脏了白色裤袜,只能远远地叫他:“艾哲!艾哲!”他根本听不见。程嘉怡只好踮起脚尖,蹚过地上的水渍绕到艾哲的身后,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艾哲转过身,看见是程嘉怡,眼中闪过一束光。他快速脱下手套,转身喊工友顶了他的班,一把拉着程嘉怡跑了。
艾哲大方地请程嘉怡吃烧烤,自己要了一瓶啤酒,还试着问她:“要不要来一杯?”刚说完,又将啤酒收了回来:“算了,女生,还是不喝的好。”程嘉怡就真的不喝。她只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安安静静看着艾哲。艾哲给她讲修理厂听来的一些故事,她听得不太懂,但她真的很开心。
对艾哲来说,程嘉怡是他最想去珍惜的女孩,他总记得遭遇家庭变故后,班上的同学都躲他远远的,连原来最好的哥们远远看到艾哲,都会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他。只有程嘉怡,每天从书包里掏出几颗松露巧克力,“你喜欢的。”将巧克力塞给艾哲后,她还不忘小声安慰说,“别理他们这些势利眼!”
艾哲退学后再也没有去过学校,程嘉怡经常下了晚自习后主动来找艾哲。两个人一起坐在修理厂楼顶的天台上,看着这个灯光中的城市,迷离神秘,万家灯火,他们不知道每家都在上演什么故事,人生都有怎样的未来。
彼时,有山风吹过。程嘉怡的手机在单曲循环着谭维维的歌:“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欢的歌,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这一刻,艾哲心中所有的孤独失落都被程嘉怡的陪伴包裹着,他是那么想好好珍惜眼前的女孩。
可是半年后,程嘉怡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学。艾哲也从一名洗车工转行做了一名汽车修理工,他整天穿着满身油漆的工作服带着小徒弟修车,黑色的机油染到手上再也洗不干净。
恰巧这时,母亲又被查出肺癌,治疗需要昂贵的费用,艾哲只能拼命埋头工作,想多赚一点钱带母亲治病。这一切,他都没有跟程嘉怡说,因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堪去打扰她。
程嘉怡去北京上学的當天,艾哲的母亲刚好进了ICU。他连给她送行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等你放假回家,我请你吃大餐!”程嘉怡在高铁上,看到艾哲发来的微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还未离开,就开始期盼再次见到艾哲。
到学校后,程嘉怡把自己每天的生活都讲给艾哲听,甚至她穿高跟鞋崴了脚,这么屁大的事情,都一点一滴告诉艾哲。起初,艾哲回复得很快,后来,回复得越来越慢,甚至过了两三天才回。程嘉怡收到艾哲的回复时,又欣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艾哲不是不回程嘉怡的微信,是他觉得他们的生活越隔越远,他整天除了泡在修理厂,就是在医院母亲的病房里,世界都变小了很多很多。而程嘉怡的世界里有他曾经盼望的一切,但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他都不敢再想了。
他累到不想说话。每天半夜收工,他最多刷刷抖音,看搞笑的脱口秀,那种肤浅到不花一点精力的段子,让他哈哈大笑。当然有时候,系统也会给他推荐谭维维,他也会想起,有一次,谭维维在湖南长沙开演唱会,他和程嘉怡偷偷去了演唱会现场,为了不被父母发现,演唱会一结束,他们就拼了一辆车,连夜从长沙赶回武汉。
终于等到十一小长假,原本准备留在学校的程嘉怡还是回了武汉。她放下行李就跑去找艾哲。
已经是夜幕四合,看到程嘉怡,艾哲很激动,但他还是藏起了所有心情,淡定地从冰柜拿了一瓶饮料递给程嘉怡,然后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支出来。
他一手掏出打火机。风很大,打火机一下就灭了。程嘉怡对他抽烟有点错愕,但还是笨拙地给他挡住风。“你抽烟了?”艾哲“嗯”了一声,使劲吸了一口,火光映红了艾哲的脸。
程嘉怡问艾哲:“你为什么总是不回我微信?”艾哲说:“你看到了,我都是这么忙的。”
连程嘉怡都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完全找不到从前在他面前无所顾忌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问艾哲:“你妈妈还好吗?”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什么。“不怎么好!”程嘉怡要和艾哲一起去医院看艾哲的母亲。艾哲不同意,程嘉怡还是要跟去。但到了住院部,他坚决不让程嘉怡上楼,自己上了住院大楼。程嘉怡一个人站在医院的草地上,看着艾哲的背影,越变越模糊。
坦率地说,她依旧喜欢着艾哲,喜欢他的眼光,也喜欢他的颓废,喜欢他的激烈言辞,也喜欢他不多的话。青春的爱情特别干净,她没有缘由地喜欢对方的一切,不因为对方的家境不好而嫌弃。爱情就像一个巨大的过滤器,滤干了所有的世俗。
这样的感情,程嘉怡觉得艾哲应该是懂的。但程嘉怡明显感觉到了艾哲在回避。“你到底在想什么?”艾哲又点了一支烟,说:“修车久了,就会熟悉每一辆车和每一个配件,豪车的每个配件都很贵,都是不能将就的。”艾哲一边修车一边说。
“听不懂!”程嘉怡对这个模糊答案一点也不满意。“很多人的梦想都是有一天拥有这样一辆豪车,而对我来说,我只能每天修车洗车,擦拭着自己的梦想。”他看了一眼程嘉怡,想确认一下她是否听懂了。
程嘉怡却有点恼火,觉得艾哲变得自卑,再也没有了当年带着她逃课跑去长沙看演唱会的勇气。程嘉怡转身就走,心里却默念着:如果艾哲能追上来,該有多好!她愿意原谅他这一秒自卑,愿意继续相信他的勇气。
但她等了很久才停下来,回过头,只看见烟头明灭后,成一道弧线落到了艾哲前面不远处。然后她看到艾哲回到了修理的车前。
大四快结束的那一年,一个远房的亲戚给程嘉怡绍了一个男友,家境优渥,北京本地人。男生追她也追得很紧。程嘉怡不想轻易接受新的感情,她不死心,给艾哲说了相亲的事。但艾哲鼓励她:“好好谈,对方条件好又爱你,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男生对程嘉怡也真的很好,细心呵护着她。但程嘉怡还是觉得心里有一个洞,空空的。特别是想起艾哲的话,心就一痛。
大四毕业,男孩希望她能留在北京,她还是有些犹豫,借口想回家跟父母商量。体贴的男孩给程嘉怡订好了车票,送她上车,包里装满了她爱吃的零食,叮嘱她,到了打个电话来,免得他担心。
在火车上,程嘉怡给艾哲发了微信,执意要见一面,和他谈谈。艾哲犹豫了很久,答应去站台接她。程嘉怡绝望的心再次卷起台风。但出站时,程嘉怡远远地看见艾哲和一个女孩有说有笑地走来,时不时两人还拥抱在一起。
那一刻,程嘉怡的心碎了。她落荒而逃,转身从另外一个出口出了闸口,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再争取什么了。爱情就像加方糖的咖啡,方糖很甜,但没有一个人是因为方糖而喝咖啡。她觉得自己就是艾哲生活中那颗可有可无的方糖。
而艾哲其实看到了程嘉怡转身逃走的全部,他甚至没再给程嘉怡打一个电话,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程嘉怡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他找来的帮手,他们要一起演一场戏,让程嘉怡“伤心而退”。他知道自己应该这么选择。
第二年春天,万物复苏,程嘉怡在自己的朋友圈发出了她的结婚请帖。艾哲看见请帖上,程嘉怡和那个男生浪漫牵手,幸福得让世人惊羡。
艾哲翻出当年画画的颜料,都有些干了。他调着颜色,画了一幅满天繁星寄给程嘉怡。他在画布的背面写道:“你本可以看星辰大海,我又何必拉着你陪我经历人间烟火。”
这,就是所有的答案。
收到画的那一刻,程嘉怡仰起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弄花了脸上的新娘妆。
爱情总是有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期盼,争取或者放弃其实都是爱的表达。
编辑/李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