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四川女孩甘玉菲的母亲抛夫弃女,间接导致甘父瘫痪。母亲和第三者选择照顾父亲赎罪。十年后,父亲求签字“拔管”,甘玉菲该怎么办?
本文为甘玉菲自述——
母親抛夫弃女,父亲住进了ICU
2016年冬天,父亲再次住进ICU病房,在“放弃抢救同意书”上签字后,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父亲生前的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回放,他这憋屈的一生,终究是被我亲手结束了……
我叫甘玉菲,1993年出生于四川省凉山市的一个小县城。我的父亲甘万福一生坎坷,他出生不久,爷爷就意外离世,奶奶带着他改嫁了一个鳏夫。
父亲虽不受继爷爷全家待见,还总被四个哥姐欺负,但好在生活无忧,衣食不愁。然而好景不长,父亲上初二那年,继爷爷刚病逝,奶奶和父亲就被扫地出门,只分得两间破旧不堪的平房。
奶奶有先天性眼疾,随着年纪增长,视力每况愈下,父亲只好辍学回家,靠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父亲身材矮小,生性内向,加上自幼在压迫中长大,养成了孤僻软弱的性格。奶奶过世后,父亲没了依靠,到了适婚年龄,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1991年,20岁的母亲宋巧惠,从云南逃荒到凉山投奔亲戚,勉强与34岁的父亲走到一起。
我出生后,生活变得更加窘迫。父亲买了辆人力三轮车,在街上拉客,母亲则在家门口摆摊,卖小吃补贴家用。隔壁四婶见小吃摊生意不错,也在家门口摆摊做生意,本就水火不容的两家人成了竞争对手。
母亲面容姣好,瘦削精干,但没上过几天学,更谈不上涵养,双手叉腰骂街是常事。她和四婶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提着勺子,一个抡着锅铲,就在大街上“开战”。
每次四叔出面维护四婶的时候,父亲总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他把母亲往家拉,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母亲就气急败坏地大骂父亲没出息,是个窝囊废。记忆里,父亲总是以沉默回应着母亲的谩骂,一言不发地做好饭菜,我们在母亲喋喋不休的指责中吃完饭,父亲收拾了桌子去洗碗,我跟他一起到水池边。
他教我将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在有洗涤剂的盆里沾一下,轻轻一吹,一个大泡泡就从指缝中长出来。泡泡破裂,溅我一脸水,我咯咯笑,父亲露出笑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妈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你别学她。”
我上小学时,街口蛋糕店老板的女儿去相亲,硬是拽着母亲帮忙“把关”,谁知道男方误把母亲当成了“女主角”,还一个劲夸赞她年轻漂亮。那之后,母亲对外貌格外注重,她开始学化妆,脸白得像刮了灰似的,穿个高跟鞋走路摇摇晃晃,别人越夸她漂亮,她就越觉得嫁给父亲吃亏。
周末我在小吃摊上帮忙,母亲叮嘱我:“以后在外面,你不要喊我妈,要喊我宋姐,晓得不?”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从那以后,我几乎再没有叫过她“妈”,都是直呼她的大名,父亲试图纠正我,母亲打断他说:“叫名字亲切。”
我家附近开了个金店,母亲每次路过都会在橱窗前驻足许久,她常抱怨:别人结婚都要买金戒指,只有她连婚礼都没办。
一天放学,母亲竟然出现在校门口,我纳闷她为啥没有摆摊,她摇晃着手指问我好不好看。父亲问她戒指是哪来的,她说街上捡的,父亲表情阴沉,对我说了句:“走路的时候正视前方,别以为天上会掉馅饼。”
他俩的关系,因为一个戒指陷入了僵局。母亲找了个销售的工作,搬去了员工宿舍。那段时间她特别忙,偶尔回家一次,会带些高档零食给我。
2003年初秋的一个傍晚,母亲急匆匆回家收拾行李,临走时,塞了500块钱在我手上,叮嘱说:“听你爸的话,等我赚了钱就回来。”母亲走后,周围流言四起,都说她跟着有钱人跑了。我对她产生了恨意。父亲变得更加沉默,蹬车之余,他又找了个夜间守门的活。他告诉我:“你只管读书,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别理。”
那个冬天特别冷,我去学校的时候,踩到冰凌子摔伤了腿,父亲只好送我上学。他下了夜班就急匆匆往家赶,怀里总揣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我坐在三轮车后座上,地上微微有些坡度,父亲就得站起来,吃力地带着车轮滑动,等到大坡时,他只得下来推着车走。寒冬腊月的清晨,父亲单薄的衬衫竟被汗水打湿,望着他艰难行走的背影,我心里有些发酸。
就这样,我和父亲相依为命,熬到了中学。其间母亲从来没回过家,只是偶尔会托人送些衣服、零食、学习用品给我,我将它们扔进垃圾桶,父亲又替我捡回来。他总是教导我,别为大人之间的事情置气。我问他母亲是不是真跟人跑了,父亲过了许久才回我:“你妈也有她的苦衷。”
那段时间,父亲总觉得胸口闷,好几次我放学回家,都碰到他蹬车很吃力,连小坡都得下来推,每天回到家,他总气喘吁吁坐下来歇老半天。
我劝他去医院看看,他就拿“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来搪塞我,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花钱。他蹬车一天都不敢耽搁,就连生病发烧,也坚决不愿意歇下。我拗不过他,想着也不是啥大问题,过几天就会好,便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道母亲的突然出现,竟成了压倒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2006年国庆前夕,我放学回家,刚到门口,就听见母亲的惊叫声,等我走进屋子,父亲已倒在了地上。他被检查出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其实病情早已显现,但之前并未引起我们的重视。
父亲瘫痪在床,为了女儿忍辱含垢
父亲这次晕倒,是因为母亲坚决要离婚,还声称她已经怀了第三者张远的孩子,还打算争夺我的抚养权。这个张远我见过,早年在我家附近的工地上班,总照顾母亲的生意。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因为“戒指事件”,父亲识破了二人的关系,母亲没隐瞒,父亲同意她离家和张远在一起,但前提是不离婚,他想给我一个名义上完整的家。
那时张远已离异,他的儿子跟着前妻,刚好四川成都那边有活儿找他,他便带着母亲去了。如今两人赚了些钱,母亲意外怀孕后,张远提出结婚。父亲气急,心脏病导致脑中风,引发瘫痪,医生判决:活不过两年。
我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母亲试图拉起我,我对她咆哮:“你就是个丧门星,你不在的时候我爸好好的,你一来就把他气进了医院。”母亲主动提出,他们两人承担父亲的医药费,父亲出院后,她和张远一起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直至父亲离世。
父亲度过危险期,他微眯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粗糙的手指触碰我的指尖,他努力克制住泪水,声音微弱有些发颤:“两年就两年吧,那时候你已经是大姑娘了。”父亲接受了母亲的提议,我内心虽然被仇恨充斥,但为了顾全大局,只能隐忍。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等将来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就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婚没有离成,母亲打掉孩子,回归家庭。由于下半身瘫痪,父亲大小便失禁,总是闻到味了,他才难为情地撅着身子,试图自己清理粪便。他双手支撑着想要坐起来,挣扎了好几次,都重重地摔了回去。我试图上前帮忙,对他说:“你现在身体虚弱,等出院后再慢慢做训练。”他倔强地甩开我的手说:“我不能做一个废人拖累你。”
这么久以来,父亲都坚强得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当张远和母亲抬起他,准备替他清理粪便的时候,他再也憋不住了,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滚落。我打算用热毛巾替他擦拭身体,他却死活不让我触碰。母亲接过我手里的毛巾伸进被窝,父亲就瘪着嘴,望向天花板,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张远处理完粪便,在卫生间里呕吐不止,父亲指着床头的水瓶,干裂的嘴唇上下起伏:“给你张叔倒杯水。”
父亲出院后,母亲跟我们一起回了家,张远则住在郊区自己家里,以我“叔叔”的身份自居。
父亲瘫痪在床,心脏病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我又在上学,生活开销很大,母亲重操旧业,在家门口摆摊做小生意谋生,张远则到处找人接点小工程赚钱。
父亲隔三岔五就要上医院做检查,张远背着他进进出出,做检查时,经常要上下楼梯。母亲一边守着小吃摊,一边照顾着全家人的饮食起居,父亲时常弄脏裤子、床单,她必须收拾残局。她不再化妆打扮,两个眼袋耷拉着,声音的分贝也降低不少,语气里再没有年轻时的盛气凌人。
母亲偶尔会给我讲一些她的过往,说原本以为到了成都就是天堂,谁知道大城市的钱并不好赚,她和张远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见我不搭话,她便讨好地说:“我当初并没有打算抛弃你,只是想等生活条件好些,再带你走。”对两人的“任劳任怨”,我心里没有半分感激,唯有恨和对父亲的心疼。
2007年春节过后,父亲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医生鼓励他做康复训练,我们在床头挂了根麻绳,父亲就每天拉着绳子做仰卧起坐。他从最开始一双手抓着绳子都坐不起来,到后来可以单手拉绳,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端水给父亲,发现他手上磨出了水泡,劝他少练一些,他坚定地说:“我不仅要练习坐,还要练习站,将来要走,甚至跑……”那之后父亲开始尝试站立,他趴在床上身体慢慢往外挪,双腿都还没落地就摔倒在地上,额头磕破了皮,他忍痛咬着牙继续坚持。
2008年,为了应付中考,我住进了学校。等我拿到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竟站起来了,甚至还扶着墙走了几步。
那之后,张远、母亲和我轮流给父亲当拐杖,每天陪着他练习走路。渐渐地,父亲可以独立行走,虽然走不远,但能在家门口转转。我喜极而泣:两年已过,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父亲,不仅没有撇下我,还能走了!
我为父亲的好转欢喜不已时,张远的工地却出了问题,包工程给他的老板卷款跑路了,民工拿不到工钱,得知我家是张远的落脚点后,天天上门吵闹。那段时间,张远和其他几个小工头,成天熬更守夜蹲守在老板家门口,无暇顾及父亲。
母亲每天要应付上门讨债的民工,自顾不暇。看不惯她低三下四的样子,我揶揄道:“从前撒泼无赖的那股劲呢,使出来呀。”母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小范围的活动,父亲基本可以自理,我对他的关注放松了一些,没想到他就发生了意外。父亲的药吃完了,他不好意思给别人添乱,断药两天后,想着医院离家不远,他便自己去开药。出门时还是晴天,从医院出来就下起小雨,门口不好坐车,父亲只得在雨中艰难行走,在路上摔了一跤,回到家就开始感冒发烧。
这次感冒导致父亲的心脏病复发,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尽管有医保,但医院的规定是先交费后报销。而母亲手里的钱,才刚挪出来替张远应了急。她咬着牙打电话四处借钱,凑够了治疗费。
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之后,父亲又回到了我身边,他伸手擦了擦我眼角的泪水:“都还没有看见你成家立业呢,我怎么舍得去死?”“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一点都不吉利,我们大家都要长命百岁。”母亲讨好地说道。
无能父亲眷眷情深,临终遗言写满善良
高中三年,我在市里住校,其间好几次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从学校赶回家,父亲都挺了过来。
2011年,我考上大学去了成都。父亲由于心脏病频发,心脏严重受损,进医院抢救的次数更加频繁,母亲怕耽误我的学业,总是报喜不报忧。好在一次次和死神的竞赛中,父亲总能从死亡线上挣脱出来。医生说父亲的求生欲极强,原本被宣判“活不过两年”的他硬是熬过了十年,堪称奇迹。
十年光陰弹指一挥间,我们四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板跑路”事件后,张远自掏腰包支付民工工资的事情,在县城流传开来,他声名鹊起,不仅追回欠款,还拥有一支得力队伍,事业干得风生水起。
张远赚了钱,出资将我家的两间平房建成了三层小楼,一楼作为自住加门市,母亲开起了小超市,二楼以上全部出租,我们家的生活得到保障。
2016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公职人员。入职那天,父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些年他被病痛折磨,面部神经变得扭曲,说话的时候,嘴巴总能扯着眼睛一起动。他说:“能看到菲儿出人头地,我已经死而无憾。”
没多久,父亲再次住进了ICU病房,一次次抢救令他痛不欲生,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身躯插满了管子。父亲清醒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央求我,希望我能放弃对他的抢救,他说他这些年活得很痛苦,能看到我长大成人已经知足,不愿意再承受病痛折磨。
那天飘着小雪,拿着“放弃抢救同意书”,我的手颤抖不已,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始终提不起笔。ICU病房里,约30厘米长的管子插入父亲的气管,为了防止因为身体不适出现躁动、身体颤抖等情况,绳子束缚了他的四肢。隔着冰冷的玻璃墙,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这种场景,父亲经受的次数太多了。母亲抚了下我的后背说:“你爸被病痛折磨了那么久,让他解脱吧。”
我不记得是怎么提起的笔,又签了怎样的字,我只记得父亲身上的医疗器械被全部拔除,只插着一根吊命的氧气管。我老家有个规矩:病人弥留之际,在尚存一口气息的时候,应尽量送回家中,这样等他们去世之后,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张远把父亲背到车上,我在汽车后座扶着父亲,他大口吸着氧气,呼吸声沉重。我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掌,一如小时候他总牵着我那样。我给他讲我们的过往,他眼角有泪轻轻滑落。
父亲这憋屈的一生,终于结束了。父亲去世后,冷静下来的我开始自责,他在过去那么多次病危中都能化险为夷,或许再坚持一下,他还能抢救过来,我却亲手结束了他求生的机会。
细想母亲劝我签字,名义上是让父亲解脱,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这十年的赎罪之路,她早已疲惫不堪。如今张远得势,她不想再被父亲牵连,父亲离世,她是最大的受益者。我越想越难过,悔恨让我掉进万丈深渊。
那段时间,我总是彻夜难眠,甚至出现轻生的念头。每次路过河堤,我总感觉河水在呼唤我,它一个劲告诉我,跳下去,我就能得到解脱。好几次我都走到了河边,又被思维意识拉了回来。我把所有的错都怪罪在母亲身上,如今父亲已经离世,我不必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我从家里搬到单位宿舍,领导知道我家的情况,见我神情恍惚,让我休息几天。我成天躲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也不与任何人联系。母亲打探到我的住址,和张远一起上门找过我好幾次,都被我轰了出去。我拿着手机,反复回顾与父亲的聊天记录,虽然我俩的聊天内容也只是一些生活琐事,但从那些文字里,我总能找到一些慰藉。
精神状态好些后,我重回了工作岗位,每天把自己的生活情况与想法,编辑成文字发送给父亲,再以他的语气给自己一个鼓励。一天深夜,我发送完文字,放下手机准备睡觉,突然收到一条消息,点开对话框,竟然是父亲的回复。“大概是产生幻觉了。”我想起医生说我的病会产生幻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我发送什么内容,总能收到父亲的回复,我分不清这是虚幻还是现实,但靠着这份慰藉,熬过了无数个难挨的夜晚。
后来,有传言说,是母亲从坟里挖出父亲的手机,悄悄跟我联系。我怒不可遏:即便如今生活富足、衣食无忧,母亲那副小家子气的穷酸相始终不曾改变!我气呼呼地去找她算账。
母亲嗫嚅着说,父亲的遗物随他下葬时,她见那部手机还挺新,而且是我参加工作后,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就有些舍不得,偷偷收起来了。后来,见我老给手机发信息,她担心我钻进死胡同走不出来,就想到用父亲的手机开导我几句。解释完,母亲红了眼圈:“我就知道你这个死丫头会来吵我,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提前想好的那些挖苦、嘲讽她的话,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口。我第一次平静地跟她聊起父亲,这才知道,这些年,我在外面求学时,父亲每次被抢救回来,第一句话总是:“再熬一熬,等菲儿毕业工作,我就能解脱了。”
我在父亲的备忘录里,翻到了一些零星随笔,终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其实从生病倒下那一刻开始,父亲就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但我年幼无依,又对母亲心怀怨恨,父亲担心他走后,我会因为没人管而跟他一样,一生苍凉,所以只得每天饱受病痛折磨,艰难地活在背叛与屈辱之中,他用重新站起来教会我坚强,又用生命的奇迹带给我希望。父亲的随笔里最后留下一句话:“宋巧惠,是你妈。”他是想告诉我:原谅。
编辑/宋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