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体验视角下的记忆研究进展及启示

2023-06-05 09:55邓勇勇魏向东
旅游科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维度记忆旅游

邓勇勇 魏向东

(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江苏苏州 215123)

0 引言

记忆是一个重要的跨学科概念,也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重要研究对象。中西方研究者对记忆的研究最早集中在心理学领域,随后扩展到社会学、文化学、人类学、传播学等领域。自从早期心理学介入记忆研究,至今已经产生了丰硕的跨学科理论成果。近些年,记忆研究出现在地理学和旅游学中,特别是在地理学领域呈现较快发展趋势,并逐渐形成不同的分支。人文地理学中的记忆研究主要涉及战争记忆、有关民族独立和国民权利运动的纪念、纳粹屠犹的研究及后共产主义时代的中东欧研究(李彦辉 等,2012)。旅游地理学中的记忆研究主要有记忆与景观、记忆与认同、记忆与仪式、记忆与情感、记忆与旅游等(吴炆佳 等,2018)。作为一个跨学科概念,对记忆的探讨更多基于相关学科层面。但不同学科体系中,记忆研究关注的焦点与话题有较大差异。

旅游体验作为旅游学研究的核心,与记忆的形成有着紧密联系。近些年,记忆与旅游体验的关系逐渐受到旅游研究者关注,并得到了学界的强烈呼吁。Kim(2009)指出,“记忆应该被纳入旅游体验的研究中,因为现场旅游体验是瞬间的,可能提供短暂的感觉,而储存在人类记忆中的体验提供回忆,个人可以反复反思”。从内在逻辑看,旅游体验的亲身性特点容易形成记忆(麦夏兰 等,2014),而记忆的过程又会影响旅游体验(Marschall,2012),两者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相互构成。从学术脉络看,记忆与旅游体验的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环境心理学领域,记忆被视为旅游体验的一个阶段(Fridgen,1984)。与此同时,随着旅游产业转型发展及旅游体验研究的深入,记忆探讨的社会意义也愈发重要。从个人生活角度看,旅游体验记忆是游客对过去怀旧的一种心理诉求,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面对的现实问题。从行业发展角度看,旅游体验记忆研究对旅游从业者和旅游规划者具有积极的指导建议。在学界理论呼吁与社会发展需要的背景下,记忆与旅游体验的相关研究在近10 年时间里逐渐增多,在理论和实践领域都开展了有益探索。基于此,本文通过对旅游体验中记忆研究的文献回顾和分析,归纳研究思路、内容、方法和理论,旨在反映旅游体验中记忆研究的基本态势。一方面,通过中英文文献的比较分析,明确旅游体验中记忆研究所关注的焦点及差异,以便更好地开展学术交流与对话;另一方面,总结英文文献中旅游体验视角下的记忆研究,明确中文文献研究的基本现状,有利于进一步拓展研究思路。

1 记忆研究的理论溯源与发展脉络

记忆是一个古老的话题。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已经开始了对记忆问题的探讨,如柏拉图的“如何记住不在场的事物”,以及亚里士多德的“记忆属于过去”(利科,2018)。随着哲学学科体系的分化,记忆研究最早被引入心理学领域,并依托传统实验室开始探寻人类记忆的一般规律,如艾宾浩斯创立的实验和认知心理学。20 世纪20 年代,哈布瓦赫(2002)首先提出了“集体记忆”概念,这一概念抛开了记忆的身体基础,把记忆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加以阐述,实现了记忆研究从心理学个体维度向社会学领域的转向。沿着哈布瓦赫开创的现代记忆研究,20世纪70年代左右,随着“记忆潮”的兴起及“记忆研究的转向”(Nora,1989;Winter,2001),历史学、文化学、社会学等领域广泛关注记忆问题。例如:法国第三代年鉴学派历史学家诺拉(2020)的《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社会史》,从历史学的角度讨论了记忆、历史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关系。在文化学领域,作为杰出的文化记忆研究者阿斯曼(2015)认为,记忆不仅具有一个社会基础,而且具有一个文化基础。在社会学领域,美国社会学家康纳顿(2000)推进了记忆研究进展,他试图去追问社会记忆是如何在群体中代代相传的,并从身体实践和纪念仪式两个社会活动领域探讨了社会记忆的延续和传播。

过去的20 年间,记忆研究的理论发展空间有限,更多集中在相关学科内的案例运用(钱立成 等,2015)。不同学科下的记忆研究关注点有所不同,跨学科领域的探讨是重要的研究趋势。法国哲学家利科(2018)的《记忆,历史,遗忘》一书,从历史学、诠释学、政治学、现象学等层面讨论了记忆、历史与遗忘3 个主题,可以看作是对传统记忆研究的反思与拓展,也是记忆研究跨学科的代表性之作。利科(2018)在推进记忆研究工作中,至少有如下问题值得我们关注:首先,提出了“记忆现象学”概念,从现象学角度讨论了记忆研究的两个核心问题,即“对什么的记忆”及“记忆是谁的”,并且构建了记忆研究跨学科之间结合的可能性;其次,从不同层面讨论了记忆与遗忘之所以被滥用的根源,阐述了记忆与遗忘之间的辩证关系,进一步拓展了记忆研究的范畴;最后,阐述了记忆与历史的辩证关系。在利科看来,记忆可以被视为历史研究的“见证”,而历史也是通过比较不同见证的方式来建立最可信的叙述。

2 旅游体验视角下的记忆研究概况

为了更好地了解英文文献关于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本文通过3个步骤进行检索。首先,通过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进行检索(检索时间:2021年12月),以“memory”为主题词索引,共有论文532120篇,其中旅游研究类(研究分类为hospitality,leisure,sport &tourism)论文670篇。其次,以“tourism”和“memory”为主题词对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检索,共有352篇论文。最后,为了更有效地获得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基本情况,我们以“tourism experience”和“memory”为主题词再次进行检索,共获取相关论文174篇。通过对检索方式及文献的对比发现:(1)旅游领域中的记忆研究有近一半与旅游体验相关;(2)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总体呈现快速发展态势;(3)这些文章主要集中在国际知名的一些旅游刊物上,发表数量前五位的杂志为Current Issues in Tourism、Journal of Travel Research、Sustainability、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及Journal of Destination Marketing&Management;(4)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多从心理学角度出发,以“难忘的旅游体验”(memorable tourism experiences,MTEs)这一特定的核心概念为主。

为了获得相关中文文献研究,本文以中国知网(CNKI)为检索数据库,以“旅游体验”和“记忆”为主题,以CSSCI 为数据库来源进行检索,发现相关的文献共有18篇(检索时间:2021年12月)。为了更全面地检索,我们以“旅游”和“记忆”为主题,以CSSCI为数据库来源进行检索,发现相关的文献共有45篇(检索时间:2021年12月)。相较于英文文献而言:(1)中文文献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数量较少,文章在期刊上的发表也较为分散。一些国外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尚未被国内文献充分挖掘(袁振杰 等,2020);(2)与英文文献“难忘的旅游体验”的研究热潮不同,中文文献中的相关研究尚未以特定概念或理论形成核心议题;(3)相关研究主要以社会学领域的记忆(如集体记忆)为理论基础,旅游体验更多被视为一种发生背景。近几年,有研究者开始探讨旅游体验的社会建构过程(马天 等,2015),并尝试将集体记忆引入旅游体验的研究范畴(曾诗晴 等,2021);(4)有少量文献从心理学角度阐述相关话题,但与英文文献中“难忘的旅游体验”一词不同,中文文献更多使用“旅游记忆”(吴仁献,2020)或者“旅游体验记忆”(潘澜 等,2016;韩丽军 等,2020)。

通过比较分析可以发现,中英文文献关于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呈现出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经历了不同的学术发展历程。20 世纪70 年代,旅游体验受到西方关注并逐渐成为旅游研究的核心。研究者从现象学(Cohen,1979)、符号学(Graburn,1983)、存在主义(Wang,1999)等不同视角讨论旅游体验问题。伴随着“旅游潮”的发展,以及西方社会经济全球化的发展趋势,现代性在激发人们外出旅游的同时,也催生了人们对过去怀旧的强烈愿望。Boorstin(1964)认为,从历时性角度看,旅游是一种失常现象,其对“伪事件”的关注本身具有怀旧情绪。MacCannell(1973)认为,现代旅游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寻求前现代性的差异,其提出的“疏离感”和“真实性”两个概念也反映了旅游中的怀旧现象。在现代性发展思潮背景下,旅游现象和怀旧情绪加剧了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到20 世纪90 年代,有研究者开始探讨顾客/游客非凡的、高质量的旅游体验(Arnould et al.,1993;Otto et al.,1995)、难忘的旅游体验(Ryan,1997),旅游体验与记忆研究的话题逐渐受到西方学界关注。

相较于英文文献,中文文献关于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具有明显的时代性和政策导向性。进入21 世纪,随着我国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城市老城改造和农村人口迁移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城乡记忆面临文化同质及记忆传承的危机(汪芳 等,2017)。旅游被视为保存城镇记忆和留住“乡愁”的重要载体,有关城乡记忆的文化传承(何依,2005)、民族地区的记忆认同(薛熙明 等,2012)、传统村落的乡愁记忆(刘沛林,2015)等研究反映了早期记忆与旅游的话题。随着旅游类型划分的多元化,红色旅游(徐克帅,2016)、黑色旅游(郑春晖 等,2016)、遗产旅游(孙九霞 等,2015)等领域也涉及较多的记忆研究。对于当前背景下的文旅融合而言,记忆在文化延续和文化创造上具有重要意义(杜春燕 等,2020)。文旅融合的实践过程,或者说“以文塑旅,以旅彰文”的理念,并不仅仅因为旅游与文化之间具有某种关联性,文旅融合也是构建地方社会记忆的路径之一。从学术脉络看,中文文献关于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主要受哈布瓦赫集体记忆理论的影响,集体记忆、文化记忆与社会记忆3个概念使用频率较高。但研究者却很少对这些记忆术语及其关系进行解释,常常将其视为同一个含义,也经常存在混用的状态。鉴于以上情况,本文在后文的术语使用上,也未对上述3个概念进行本质辨析。

3 旅游体验视角下记忆研究的主要议题

通过对中英文文献的查阅和比较,难忘的旅游体验、记忆的影响因素、记忆的作用和记忆的构建与模型等话题是研究中的主要议题。其他话题虽有涉及但较为零散,不论是研究深度还是广度都不及以上主题。

3.1 难忘的旅游体验

3.1.1 概念及内涵

近些年,难忘的旅游体验已成为旅游体验视角下记忆研究的一个核心议题。有研究者将难忘的旅游体验定义为旅游活动发生后旅游者积极回忆的旅游体验(Kim et al.,2012a),或一个人在旅行后积极回忆的愉快而有价值的体验(Kim et al.,2021)。目前,学界对难忘的旅游体验这一概念表述并未形成共识。通过对这些概念分析,可以提炼一些共性:第一,它通常被视为积极的;第二,它通常发生在旅游活动结束之后;第三,它的产生依赖于个人记忆,是记忆对所经历的事件和情感进行过滤筛选的结果(Oh et al.,2007)。从记忆类型看,难忘的旅游体验可以视为一种自传体记忆,也可以视为一种闪光灯记忆。就前者而言,难忘的旅游体验是相对于一般旅游体验而言的,是个人对其旅游经历形成的具体而持久的记忆。就后者而言,旅游体验被视为与日常生活有着很大不同的事件,尤其是难忘的旅游体验更容易创造闪光灯般的记忆。从研究历程看,“难忘的旅游体验”这一特定概念与西方旅游体验研究有着紧密关联,是旅游体验这一概念内涵和外延的拓展。就内在逻辑关系而言,二者是一种从属关系,并不是所有的旅游体验都可以形成难忘的旅游体验。一些新奇、独特或不同的事件往往更容易产生难忘的旅游体验,从而使旅游者对旅游经历产生强烈的记忆(Kim et al.,2012a;Kim et al.,2012b)。旅游体验是建立在行程前、行程中、行程后的,但是,难忘的旅游体验是在旅游行程的最后阶段才形成的(Park et al.,2016)。

3.1.2 维度构成

难忘的旅游体验的维度构成较早见于Kim(2009)的博士论文,作者在论文中开发了难忘的旅游体验量表,并探讨了难忘的旅游体验与游客行为意向之间的关系。近些年,Kim 等(2012a;2014)在该领域发表了一系列学术成果。他们从游客体验视角出发,认为难忘的旅游体验由快乐、精力恢复、地方文化、意义、知识性、参与性和新颖性7 个维度构成(Kim et al.,2012a);从旅游目的地属性角度出发,认为旅游目的地属性也是影响游客难忘的旅游体验的重要方面,由当地文化、活动多样性、热情好客、基础设施、环境管理、可达性、服务质量、自然现象、场所依恋和上层建筑10个维度构成(Kim,2014)。

在Kim 的学术影响下,难忘的旅游体验的维度构成及实践应用呈现了较快地发展趋势。研究者基于不同的研究数据和方法,探讨难忘的旅游体验的维度构成。Tung等(2011a)以加拿大一所大学的受访者为研究样本,通过深度访谈和扎根理论分析方法,揭示了难忘的旅游体验的4 个关键维度:情感、期望、结果和回忆。Chandralal 等(2015)利用旅游者在两个知名博客发表的100 篇旅游博客叙事,采用归纳式的质性内容分析法,确定了难忘的旅游体验的7 个维度:当地人、生活和文化,个人重要经历,分享体验,感知新奇感,感知偶然性,专业导游和旅游经营者服务,情感情绪。Coelho等(2018)以74名巴西游客的旅行体验为例,通过受访者的叙事描述,采用扎根理论提炼出难忘的旅游体验的3 个维度,分别为文化和环境、人际关系和个人因素。Rivera等(2019)以400名访问过西班牙希罗纳的游客为样本,采用问卷调查和结构方程模型,认为影响游客难忘的旅游体验的两个维度分别为认知和情感。从这些研究中可以发现,难忘的旅游体验维度构成具有较大差异且难以形成共识,并不存在一个普适的具有广泛意义的维度构成谱系。在关注难忘的旅游体验的维度时,研究者也讨论和分析每个维度的具体影响因素,但影响因素的差异更大、更加多元。相较于具体影响因素,维度构成的探讨可能更有实践价值和应用意义(Coelho et al.,2018)。此外,也有研究者比较难忘的旅游体验(MTEs)与一般旅游体验(OTEs)维度构成的差异性,认为难忘的旅游体验的维度在一般的旅游体验中也会存在,只是这些维度在难忘的旅游体验中可能更加常见(Bigne et al.,2020)。

难忘的旅游体验研究也常常被应用到不同的案例情景中。从研究话题看,涉及乡村地(Kastenholz et al.,2018)、主题公园(Zheng et al.,2021)、酒店餐饮(Cao et al.,2019)、烹饪美食(Sthapit,2017;Stone et al.,2022)、旅游信息平台(Sthapit et al.,2018)、连锁酒店(Melon et al.,2021)等。在不同的案例情景中,难忘的旅游体验各维度的重要性及维度之间的影响关系并不一致。例如:在关于品牌的体验中,感官被认为是最重要的维度,行为则被视为最不重要的维度(Brakus et al.,2009)。但在酒店餐饮体验中,行为则是最重要的维度,感官的重要性相对较低,只是第四重要维度(Cao et al.,2019)。

中文文献中旅游体验记忆(难忘的旅游体验)的维度构成分析,基本延续了英文文献的研究思路和模式。一方面,强调案例情景和方法的多元化。例如:许春晓等(2017)以凤凰古城为案例地,通过高频词的筛选和概念化,提炼特征词并进行归纳,指出凤凰古城旅游体验记忆的3 个维度分别是产品、情感与环境,并将旅游体验记忆作为市场细分的一种指导性原则和依据。胡润鸿等(2019)以网络游记为资料来源,采用内容分析法和共现网络法,认为主题公园的旅游体验记忆包含9个维度,其中体验预演、成本估计两个维度属于游前阶段,城市形象、身份重构、参与涉入、互动交往、配套支持、感知价值6个维度属于游中阶段,行为意向维度属于游后阶段。韩丽军等(2020)以网络游记为资料来源,采用内容分析法,认为海上邮轮旅游体验记忆主要由情感、认识和行为3 个维度构成。通过对这些研究的比较分析可以看出,一些关键的维度如情感等常常出现在不同的案例情景中。但与英文文献研究结论类似,也不存在一个普适的具有广泛意义上的旅游体验记忆维度构成谱系。另一方面,中文文献也关注旅游体验记忆中各维度的关系,包括维度的重要性排序及维度之间的影响关系。例如:潘澜等(2016)探讨了旅游体验记忆的再现性和生动性两个维度的关系,研究表明再生性维度对生动性维度具有显著正向影响,而愉悦感、参与感、新奇感和特色化4个因素对两个维度具有不同影响。

3.2 旅游体验中的记忆影响因素

3.2.1 记忆中的情感因素

记忆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受到旅游者主体及外部环境的综合影响。就旅游者主体而言,情感被认为在旅游认知、评价、行为反应中起着关键作用,对于记忆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Sthapit,2017)。游客虽然不能生动回忆出具体的旅行时间和地点,但可以记住旅行中的情感(Wirtz et al.,2003;Larsen et al.,2004)。

“情感”一词具有丰富的内涵及复杂结构,不同学科对情感的理解存在较大差异,学术界对情感的类型划分也无统一共识。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主要讨论了两种情感类型: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诸多研究表明,受访者在叙事或描述旅游体验时,大多呈现的是积极情感,如快乐和兴奋等,积极情感也被认为是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Sthapit,2017)。但消极情感与记忆的关系也受到了学界关注。Wirtz 等(2003)的研究发现,尽管游客记住更多的是假期经历中的积极情感经历,但消极情感经历也常常会被回忆起。Kim 等(2012b)认为,难忘的旅游体验本身代表了一个中性含义,消极情感也可能影响难忘的旅游体验的形成。Servidio等(2016)尝试对情感类型进行划分,考察了6种基本情感类型(厌恶、快乐、恐惧、愤怒、惊讶、悲伤)与难忘的旅游体验之间的关系。研究结果表明,除愤怒之外,其他5种情感对于难忘的旅游体验均具有重要意义。Nawijn 等(2019)的研究也表明,难忘的旅游体验可能是消极情感引起的,特别是在黑色旅游及涉及自我转变的旅游类型中,消极情感也能带来积极的结果。

不论是积极情感还是消极情感,不同旅行阶段(预期、游前、游中、游后)的游客情感投入并不完全一致,情感在整合旅游体验方面所产生的效应和发挥的作用并不完全相同(Santos et al.,2022)。Zimmerman 等(2010)认为,情感是影响旅游体验的关键组成部分,旅游体验中的记忆形成并不是源于各个旅行阶段情感的整体叠加,而是依据产生效应和发生阶段形成特定记忆。也有研究者将情感作为记忆中的影响因素看待,桑森垚(2016)探讨了赴韩中国游客的体验记忆,认为情感是影响旅游体验记忆形成的要素之一。

旅游学领域的情感研究亦涉及文化学、社会学和地理学等领域,诸如跨文化旅游下的情感问题(Tucker,2016)、旅游社会学中的情感主题(Cohen et al.,2019)、黑色旅游中的情感地理(Martini et al.,2020)等。但旅游体验记忆中的情感因素局限于心理学意义上的个体层面,将情感视为个体所固有的一种生理本能。随着情感研究在其他学科领域的不断推进,Scheer(2012)基于实践理论提出了“情感实践”概念,认为情感涉及自我(身体和心灵)、语言、实物、环境和他人等多个要素,不能被简单视为自我生理层面所固有的东西,而是在社会和文化接触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近几年,“情感实践”也被用于旅游学领域,并对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产生了积极影响。Bareither(2021)通过对柏林犹太人纪念馆的数字和社交媒体分析,认为游客分享体验、分享照片或者在社交媒体上发表评论(包括标签和表情符号)都属于“情感实践”的范畴,情感实践在旅游记忆研究转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就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而言,一方面,“情感实践”突破了传统心理学的研究思路,使得记忆中的情感因素具有丰富的社会学意义;另一方面,“情感实践”构建了情感与体验之间的关系,解释了情感被激发、被唤醒的内在机理,有助于理解情感是如何在体验中发挥作用并产生重要影响。

3.2.2 影响记忆的外部环境因素

除了内在因素,外部环境因素包括地方旅游业发展、社会权力运作,以及媒介与社交媒体作用,也会影响旅游者的记忆唤醒和重塑。与旅游者的个体情感因素不同,外部环境因素更多表现为对旅游者群体记忆的影响。首先,旅游作为社会记忆传承的一种重要手段,也是“留住乡愁”的一种有效途径(王新歌 等,2019)。旅游业的发展过程必然存在对记忆甄别、抉择和再现的考量,从某种程度看,旅游业实际上也扮演了社会记忆创造的角色(章锦河,2014)。其次,旅游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记忆实践,也会受到社会权力主体能动性的影响,从而达到强化或者弱化集体记忆的目的(朱兴涛 等,2019)。最后,集体记忆也会受到媒介和社交媒体的影响。在信息化和数字化时代,媒介的时空特性及社交媒体的分享功能确保了集体记忆的认同和延续。郭云娇等(2021)从媒介的储存、传播、暗示3个功能探讨了民族地区的文化记忆传承,研究表明媒介在旅游发展中的存在和保留,对于记忆和认同的延续性具有重要意义。孙信茹等(2021)以民族村落大羊村为例,探讨了社交媒体在记忆传承中的作用,研究表明村民通过社交媒体分享日常生活轨迹、标注活动地点名称等方式,实现保持村落共同体记忆的目的。值得注意的是,媒介和社交媒体在集体记忆中的传承效果也引起了学界关注。龚新琼等(2020)分析了2010年1月1日至2019年12月31日这十年间《人民日报》关于海南国际旅游岛的相关报道,发现主流媒体也面临社会性和结构性的竞争,也需要对记忆资源进行再分配。在这种背景下,国际旅游岛建设的相关记忆经历了由热转冷的衰减和遗忘过程。

3.3 旅游体验中的记忆作用

旅游体验中的记忆作用是记忆理论与旅游实践联结的重要枢纽,对旅游者行为意向以及旅游行业管理实践具有重要启示。

3.3.1 旅游体验中的记忆作用于旅游者行为意向

旅游体验中的记忆对旅游者行为意向的影响主要表现为3个方面:其一,记忆作用于旅游者的旅游动机。回想过去美好时光和记忆是现代旅游的动机之一(Pearce et al.,2005)。旅游者希望以旅游方式实现对过去记忆的追寻和重塑,在寻求充实感和实在感的同时,形成对记忆中文化的认同。在这种背景下,寻根拜祖、探访遗址遗迹、游览历史文化景区等怀旧旅游,成为唤醒游客过去记忆的重要方式(黎耀奇 等,2019),也是当前旅游者特别是老年人群出游的主要动机之一(Sellick,2004)。其二,记忆作用于旅游者游前的决策行为。在旅游决策中,游客偏向于依赖过去记忆中的体验,而不是依据即时信息(Kim,2010)。记忆中的体验不仅影响游客信息搜索行为(Kerstetter et al.,2004),也会影响游客的出游决策,如度假旅游的游客会基于过去体验中的活动参与和支出模式,对当下的度假行为作出选择(Lehto et al.,2004)。其三,记忆作用于旅游者游后的忠诚度和重游率。Agapito 等(2017)探讨旅游记忆、感官印象与忠诚度之间的关系,认为感官印象产生的长期记忆会影响游客对目的地的忠诚度。Kim 等(2010)通过构建结构方程模型,探讨难忘的旅游体验与游客行为意向的关系,研究表明难忘的旅游体验对游客重游同一旅游目的地,重复相同旅游活动具有积极的意义。殷紫燕等(2019)探讨了游客参与对重游意愿的作用机制,研究表明记忆对重游意愿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在旅游体验和重游意愿之间具有完全中介效应。韩丽军等(2021)构建了旅游照片、旅游体验记忆与行为意向之间关系的结构方程模型,也发现旅游体验记忆与重游意向之间存在紧密关联,而且游客回忆的旅游体验越详细,对个人重游意向的影响也越高。

3.3.2 旅游体验中的记忆作用于旅游业管理

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具有较强的行业导向性,注重为旅游从业者和旅游规划者提供发展建议。对于旅游从业者而言,管理和营销策略的关键在于帮助游客创造难忘的旅游体验(Zhang et al.,2018)。例如:在目的地不同位置建立和推广“记忆点”,为游客提供惊喜和意想不到的乐趣,以激发游客的“必看”心态(Tung et al.,2011a);针对性开发旅游产品并改善环境,鼓励代际群体一起创造新的记忆(Tung et al.,2011b);在旅行过程中鼓励游客采取负责任的行为,在旅行结束后与游客保持体验沟通(Ballantyne et al.,2011);对于文化旅游地而言,旅游管理者可以为游客提供深层次的文化体验需求(Chen et al.,2018)。

创造难忘的旅游体验的必要性及最终效果也引发研究者关注。Sterchele(2020)认为,游客是否重游取决于体验结束后所获得的体验类型。如果游客的体验感知是新奇,那么游客就可能前往其他旅游目的地获取新的新奇体验。此外,设计难忘的旅游体验对于旅游目的地也存在风险。如果体验设计没有获得规模效应并形成统一性,游客可能产生期望上的落差感;相反,如果体验设计不够新颖独特,游客又可能难以与之形成共鸣,或者无法区分不同竞争品牌之间的差异性(Williams et al.,2020)。

3.4 旅游体验中的记忆建构机理与模型

在社会学、文化学视角下,记忆建构也是一种重构,是主客互动、文旅融合的过程(李军,2021)。记忆建构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是记忆载体。记忆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系统,需要依赖一定的物质载体,才能唤醒、传达和维持过去的意象和知识。特别是那些表征集体记忆的景观组成,不仅成为旅游体验的重要吸引力,也为旅游体验过程赋予了更多的意义(曾诗晴 等,2021)。从大的空间范围看,旅游目的地可以被视为一种具有文化符号意义的载体(陆明明,2020)。从小的空间范围看,记忆载体主要依赖于博物馆、纪念馆、档案馆、遗址遗迹等记忆空间场所(朱兴涛 等,2019),是记忆建构的资源本底和环境刺激物。另一个是记忆主体。记忆主体包括旅游地居民和外来游客,两类主体对地方集体记忆的理解和建构具有差异(沈雨婕 等,2020)。相较于旅游地居民而言,外来游客可以体验到地方集体记忆,但只是其中较小的一部分,在时间和空间上也比较有限(曾诗晴 等,2021)。按照哈布瓦赫集体记忆理论,作为一个大的社会群体,群体成员之间具有共同的社会规则和文化背景,从而产生一种共同的心理界标(哈布瓦赫,2002)。因而,同样的记忆载体可能构建出不同的个人自传体记忆,但这并不妨碍集体记忆的形成。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外来游客为什么也能体验到地方集体记忆。

研究者对记忆的建构机理和模型进行了进一步探讨。例如:唐弘久等(2013)以九寨沟旅游区为例,从社会交流、媒体宣传、事件记载和生活场景4个方面,构建了旅游地居民对“5·12”大地震的集体记忆概念模型。樊友猛等(2015)以乡村旅游为例,从文化记忆、乡村遗产、游客凝视角度构建了乡村体验的概念模型。其中,文化记忆是乡村旅游体验的基础,乡村遗产是展示的对象,游客凝视则是对乡村遗产体验和诠释的过程。文彤等(2019)以博物馆文化展演为例,从博物馆的展演要素与主体感知两个方面构建城市记忆模型,并阐述了记忆载体与记忆主体的对应关系。钱莉莉等(2020)以“5·12”汶川地震北川老县城遗址为例,从灾难记忆、抗灾记忆、灾难认知、负面情感和观念启示5个维度构建了黑色旅游地的游客集体记忆模型。此外,白凯等(2021)以延安城市核心区为算例地,提出了延安城市居民的红色记忆存在内部建构与外部建构两种记忆构建路径,内部建构是一个记忆刺激与认知加工的过程,外部建构则主要包括建构主体、形式、内容和意义生产。

3.5 旅游体验中记忆研究的衍生话题

学术界在研究记忆问题时,也关注到与记忆相对应的遗忘问题。受个体内在因素及外部环境因素的影响,人们虽然力图回忆某次体验,但回忆的努力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成功的回忆是我们所谓的“愉快的”记忆诸形态之一(利科,2018),而失败的回忆则可能产生记忆遗忘现象。旅游体验中的记忆遗忘关注两个内容:一个是因为遗忘而产生研究数据的不准确性。Müggenburg(2021)认为,游客的回忆可能存在记忆提取错误或者偏差,将其作为研究数据需要慎重评估。旅游记忆的这种失真现象,可能是受到了广告及其他游客等外部信息源的影响(Braun-Latour et al.,2006)。另一个是游客遗忘对旅游目的地管理的启示。Farmaki(2021)的研究表明,在旅游危机背景下,游客短期内不会选择重游。但随着对过去危机的遗忘,人们可能再次选择前往该旅游地。对于旅游地而言,需要了解游客遗忘产生的原因并针对性地提出改进策略。

此外,也有研究涉及旅游体验中的创伤记忆。Pastor 等(2020)指出,为了给游客提供可回忆的创伤记忆,德国的拉文斯布吕克和弗洛森堡两个纪念地的外观被改造成纳粹集中营的形式,希望重新唤起游客对那段历史的记忆。这些景观变化解释了创伤性体验被构建的过程。

4 结论、启示与展望

总体来看,记忆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且涉及诸多要素,不同学科对记忆的理解也不同。相较于其他学科,旅游领域中的记忆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当前,旅游与记忆的关系梳理主要依托传统的地理学学科背景,被视为地理学记忆研究中的话题之一(吴炆佳 等,2018)。但地理学中的记忆研究主要以空间、地方、景观、仪式等话题为主,探讨集体记忆、乡村记忆等具体的记忆类型(钱莉莉 等,2015;宋玉 等,2019),研究视角多集中于地理尺度、人地互动,以及文本、冲突与展演(黄维 等,2016)。

中英文文献关于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既有共性也有差异性,研究视角和研究问题也不尽相同。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主要借鉴心理学和社会学两大领域的成果,表现为跨学科的研究特征。这种跨学科研究特征也导致记忆研究的概念尚未形成共识,既有个人记忆,也有集体记忆(社会记忆、文化记忆)。近些年,尽管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在发文数量和研究者数量方面都有所增长,也不断见诸国内外重要的学术期刊。但不可回避的是,相较于其他话题,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仍然是一个未被充分探讨的领域,尚未形成固定的研究范式。

从研究背景看,英文文献主要从旅游体验的概念演化及旅游行业管理的角度出发;中文文献则具有强烈的时代背景、底层立场和社会关怀,不仅是城镇化发展、城乡空间重构、文旅融合的重要诉求,更承担着文化自信和民族认同的历史使命。

从研究对象看,英文文献以个体记忆为主,形成了以“难忘的旅游体验”这一特定概念为核心的研究议题。相关研究多基于游客视角,案例地也较为多元,主要关注博物馆、邮轮、主题公园、酒店餐饮等旅游吸引物。中文文献则以集体记忆为主,探讨旅游体验中的集体记忆、文化记忆及社会记忆。相关研究多基于旅游地居民视角,探讨表征记忆的感知对象是如何影响、唤醒和重塑地方集体记忆,主要关注红色旅游、黑色旅游、城市旅游、乡村旅游等领域。

研究内容上,英文文献主要围绕维度构成、个人情感因素等话题,强调记忆对旅游决策行为和旅游业管理的作用,研究具有较强的实践指导意义。中文文献则以记忆的社会因素、记忆传承和构建等话题为主,着重解释和还原记忆形成和构建的基本过程,偏重于理论分析和逻辑建构。

研究方式上,现有中英文文献中主要出现了两种研究方式:一是基于传统的质性归纳思路,以受访者描述和研究者解释为主。受访者基于特定的生活背景回忆过去的旅游经历,研究者则从受访者叙事中提炼和诠释旅游体验记忆的维度、本质及其意义。二是基于传统定量的结构方程模型,以提出研究假设和假设检验为主,探讨旅游体验记忆中不同变量之间的相互关系。

研究方法上,主要借鉴人类学中的田野调查法、历史研究中的口述史、教育学中的叙事研究、传播学中的内容分析法及心理学中的实验法。此外,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也借助文化心理学、人类学、管理心理学、微观社会学等学科的相关理论,如S-O-R 理论(殷紫燕 等,2019)、文化生活脚本理论(Bigne et al.,2020)、凝视理论和社会服务逃避理论(Zheng et al.,2021)、柯林斯互动仪式链理论(Sterchele,2020)等。相关理论借鉴主要用于解释记忆研究的特定问题和现象,在为实证研究提供理论支持时,也试图对相关理论作出解释和修正。

在当今国家转型发展及民族复兴的时代背景下,探讨如何在旅游体验研究中嵌入记忆话题,增强游客的文化认同感,具有重要的社会文化意义。相关英文文献构建了体验与记忆的二维关系,并阐释了两者之间的内在逻辑,为旅游体验研究提供了新方向。同时,英文文献中难忘的旅游体验、情感实践话题可以拓展旅游体验的研究深度和广度,研究成果可以为我国旅游目的地建设提供经验参考和规划反思。一些新的研究领域如记忆与遗忘、创伤记忆等分支记忆类型,可以丰富中文文献中的记忆研究素材。例如:近现代中国经历过艰苦的抗战史,也遭遇过各种自然灾难,创伤记忆反映了人们对曾经遭受苦难的意义寻找。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5·12”汶川特大地震纪念馆为代表的纪念地,可以成为研究创伤记忆旅游、记忆与遗忘的重要案例地。

限于篇幅,本文虽然梳理了记忆研究的发展脉络,但并未对不同学科中的记忆研究话题进行深入系统分析。因此,记忆研究虽然涉及哲学、历史学、文化学等领域,但旅游体验中的记忆研究如何从这些领域涉猎新理论,是未来值得关注的方向。此外,英文文献中“难忘的旅游体验”这一特定概念,与中文文献中的“旅游体验记忆”“旅游记忆”等概念,在内涵与外延上也需要更多的学术对话。最后,除了记忆与遗忘、创伤记忆等分支类型外,未来可以进一步拓展记忆研究的衍生话题,并加强记忆的相关概念研究,诸如共享记忆、负面记忆、记忆与回忆、记忆与认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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