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小说中的母女代际关系研究

2023-06-05 00:01:43张诚
美与时代·下 2023年2期

摘  要:“90后”作家王占黑创作的两部短篇小说《美芬的故事》《清水落大雨》以母女代际关系为主题,对女性的生存状态进行细致地审视和思索,并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窥探女性的内心世界,展现了复杂、矛盾的母女关系。王占黑通过美芬和李清水的故事反思母女关系失和的缘由。父亲的“缺席”终结了母女的庇护,母亲的阻隔激起了女儿的叛逃,导致情感共生的母女关系走向冷漠疏离。同时,王占黑用客观的态度书写了母女代际冲突所带来的创伤和缺憾,还原最真实的欲望和最本真的情感,完成了女性自我的主体性建构。

关键词:王占黑;母女代际关系;美芬的故事;清水落大雨

2018年,青年作家王占黑以短篇小说集《空响炮》获得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近几年,她又出版了《街道江湖》《小花旦》两部短篇小说集,以一匹黑马的姿态成为“90后”作家的代表。王占黑承续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回头看故乡浙江嘉兴,将目光聚焦于平民生活,以冷静质朴的叙事手法和深入生活的观察力书写了一位“社区人”的传奇人生。面对熟悉的生活环境和街坊邻里,她完全将自己的认知评价从千篇一律的文本叙述中跳脱出来,用出于责任和关心的真诚描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以审慎克制的笔触传递对生死无常、命运悲欢等人生问题的思考。

在王占黑的小说中,对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书写很常见,大部分都是“母慈子孝”的关系,没有矛盾和创伤,但她别出心裁地设置了以母女代际关系为主题的两篇小说来展现新生代与中生代的隔阂。她曾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我写完《美芬的故事》之后,最近写了一个类似于跟《美芬的故事》对立的故事。其实……这两代人都不好过,不管是想依附的还是想逃离的。”[1]王占黑所提到的两篇关于母女代际关系的小说,《美芬的故事》是以一个无奈又寂寞的姆妈美芬的视角看待自己与女儿剑拔弩张的关系;《清水落大雨》则通过一个力图以一生之力摆脱姆妈阴影的女儿李清水的叙述,将当下的婚姻、生活与回忆中的原生家庭经历结合,讲述一段伤痕累累的母女关系。這两篇分别以女儿和母亲的视角去讲述本该亲密无间的母女一步一步走向疏离、冷漠、紧张、对抗的关系,将这两篇对比来看,无疑可以看出王占黑作为“90后”作家对于母女代际关系问题的深切思考。

一、母女关系的双重呈现:审母与自审

“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冰心、庐隐、苏雪林等女作家以现代眼光审视母女关系,唤醒对女性的价值认同,重建新型的母女关系;到了90年代,铁凝、张洁、王安忆等女作家对母女关系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颠覆性书写,她们撕开温情的面纱,将神化的母亲还原成拥有世俗性和情欲性的平凡女性。在和平年代下长大的“90后”女作家汲取文化资源和生活体验,不断重现“母女关系”这一经典文学母题,力图展现新一代年轻人对女性独立人格、女性自我感受的解读。对母女关系的关注和思考,本质上就是女性追寻自我、发现自我价值、认同真我的过程。王占黑书写日常生活中母女真实鲜活的状态,在审视母亲的同时也反省自己,以两代人的精神蜕变凸显女性作为个体生存的意义。

母亲就如同女儿的一面镜子,女儿从母亲身上完善对女人和世界的认识。但并不是每一位女性都是完美的母亲,日渐成熟的女儿逐渐从母亲的生活和婚姻中感受到了身为女性的不安和恐惧。“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角色,在日常生活中得不到任何尊重。作为受害者,她被人瞧不起;作为泼妇,她令人憎恶。她的命运仿佛是迅速周而复始的典型:生命在她那里只能不断地重复,不会走向任何地方。她被牢牢地固定在主妇角色上,停止了生存的扩展,变成了阻碍和消极的象征。她的女儿不希望做她那种人。”[2]340当李清水听到周围人评价她和姆妈长得相像时,她觉得这是种羞辱;她的伴侣抛出一句“同你妈一样凶”,也能立马将她击得溃不成军。无论是美芬女儿还是李清水,她们排斥母亲世俗、乏味、琐碎的生活方式,在成年后,她们迅速逃离母亲、逃离家,渴望呼吸自由的空气;她们坚持自我,不愿重复母亲作为女人黯淡的一生。但女性的理想归宿和现实命运是存在壁垒的,女儿一边野心勃勃地坚信自己可以闯出和母亲截然不同的路,一边又不自觉陷入奔逃无门、苟且生活的混沌中。王占黑将李清水从恋爱步入婚姻的历程穿插在对姆妈的回忆中,看似精挑细选的丈夫张生并未给予她心灵的倚靠和精神的慰藉,这也意味着女性如果无法抛开对男性的依附,最终只会跌入母辈的命运轮回中,同时王占黑揭示了女性只有真正拥有自我言说的文化权力,才能实现女性作为女性的理想地位。

伴随着生理和心理的成熟,女儿迫切渴望独立以及拥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她急切地挣脱母亲的束缚,而母亲并不能完全抛弃与女儿的脐带关系,也不理解为什么女儿要与她划清界限,她们以保护为名试图突破少女严防死守的隐私。处在青春期的李清水对楼下等待的男生充满朦胧的情愫,期待又慌乱,但是姆妈直接用粗暴干涉的方式在全小区大声咆哮,一段尚未开始的正常异性交往就被暴力压制,损伤了两个孩子的尊严。正因为姆妈对少女李清水青涩的美好进行极端处理,一方面让李清水对自我产生负面认知,总觉得自己难如人意,对伴侣的要求也变成姆妈的反面,“张生不控制,不放任,李清水觉得好”[3]184。另一方面姆妈没有将李清水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去看待和尊重,李清水感受到了屈从的羞辱,不断抗拒母亲的安排,母女之间的摩擦和冲突愈加频繁。发育期的少女总是希望得到父母的尊重和信任,但是处于惊恐和怀疑的母亲,对女儿表露出的期盼置若罔闻,她们以蛮横无礼的方式伤害少女们通过他人目光建立起的自我认可,女儿也感觉失去了与母亲平等沟通的权利,成长逐渐不再轻松愉悦。

对于女性来说,生产是对身心一次不可修复的重创。正如波伏娃所说:“怀孕首先是本人身体里演的一出戏剧。她觉得这既是一种丰富又是一种伤害……她为此而自豪;但她也觉得自己被抛来抛去,是被动地成为黑暗力量的玩物。”[2]561每当母亲无力应付孩子时,总是以牺牲的姿态陈述养育之苦,希望孩子感知母亲的辛苦,达到令孩子愧疚的效果,甚至有的母亲产生变态心理,企图借机将儿女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对陷入爱情中的长安无情谩骂,字字句句都在诉说自己的不满与委屈,反复提醒女儿自己不幸惨烈的人生都是她这么多年的养儿育女造成的。她以扭曲的道德绑架了女儿作为女性属于自己自由的一生。王占黑一辈的“90后”女作家成长于稳定优越的环境中,她们从小通过网络接触到公平、民主和自由的观念,吸纳多元文化的养分,因而她们的思想和行为呈现出更多的个人主义、民主意识、独立精神,这也直接投射到她们文学作品中对母女关系的思考。李清水的姆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养你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头哦。”[3]186每当姆妈说这句话时,李清水就陷入无望和痛哭中。“她想自己只有到分娩出死亡的那天,才能彻底还清苦头,不再为任何强大的结果而心慌。”[3]186美芬的虚荣心无法在女儿身上得到满足时,她想起自己曾经回绝了裁缝铺老板的追求,不由感伤自己多年断绝情欲、受尽凄苦,纵然她不是以无休止的情感敲诈来压迫女儿,但内心仍然希望女儿偿还自己多年的牺牲。不同于传统社会女儿对母亲沉重的负罪感,美芬的女儿随着知识的增加、眼界的开阔,愈发认清寡母要求“情感还债”的无理索求,她激烈地回应母亲:“我结婚不是为了下一代”,“也不是为了妈”[4]66。

王占黑两篇小说中的母女关系都陷入“控制”和“对峙”的拉锯战,这一点似乎与90年代的铁凝、徐小斌、陈染等的创作构成了不谋而合的文本效果。铁凝等人作品中的母亲不复“五四”时期的温柔面容,以专制、蛮横的姿态奴役女儿,从而造成彼此厌恶、女儿逃离的局面。但王占黑小说中的母女关系与这些成熟女作家的书写又有些差异,她笔下的母女关系紧张程度略弱,李清水和母亲、美芬和女儿更多的是冷漠和隔阂。她深谙代际相悖的历史必然性,贴近母辈肉体和灵魂的同时,以强烈的自审意识拷问自己,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王占黑都将她们放在了平等审视彼此的地位。母女俩作为自我审视和自我反思的载体以母女关系的碰撞呈现对女性生命本身的关注和凝思。

二、父亲的缺失和“无为”的在场

父亲的缺失和“无为”的在场都对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他们的“缺席”不仅仅意味着父爱的缺席、婚姻的缺席,甚至是父权的缺席。在中国传统家庭权力组织中,父亲对家庭具有重大意义。父亲承担社会的责任和家庭的重担,因而成为家庭的中心,意味着具有话语权的家庭权威。但是父亲因为亡故、离异或话语权被剥夺等原因,导致在家庭中处于缺席的存在,母亲则替代父亲的主体权威,身兼母职的同时,将母权和父权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借助“权”对家庭成员施加控制和约束。但是,无论母亲是主动还是被动地成为家庭的权力掌控者,并不意味着她能很完美地胜任这个职位。王占黑在两篇小说中构建了两个父亲缺席的家庭。在《美芬的故事》中,父亲在下班途中车祸身亡,母亲美芬独自将女儿拉扯大;在《清水落大雨》中,懦弱无能的父亲常年被强势霸道的母亲所压制,无权决定家中大小事,最终父亲负气出走,结束婚姻。这里的父亲在家庭中处于失语和无为的状态,所以处于叙述上的缺席。这两种父亲缺席都具有一种建设性意义,呈现了特殊家庭中的女性在父权文化圈层的艰难处境,从而引出他的缺席对母女关系演变的催化作用。

一方面,当家庭中的父亲缺失,母亲自发接过父亲手里的权力以维持家庭的正常运转。长期被男权所主导的母亲在履行母职的背后,却是对男权的沿袭和拥护。正如南西·雀朵洛所说,“我们依然生活在一个男人主导的社会里,即使男性支配的法律基础已经松动。”[5]母亲被父权文化圈层的力量所遏制,她们又不自觉地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去压制女儿,形成男权社会对女儿的压迫,母女的分歧逐渐形成代际关系的裂缝。在《美芬的故事》里,因为父亲被撞,美芬母女俩拿到了一笔赔偿金,而美芬由于背负周围的舆论压力不敢花丈夫用生命换来的钱,并反反复复像提醒自己似的提醒女儿:“阿爸什么都没有,就留点给你当嫁妆。”[4]60母亲的话扼杀了女儿的期待,也断送了女儿的梦想。当一直努力读书的女儿被国外两所大学录取,头一回向母亲开口,想动爸爸留下的钱。但是美芬怕邻里非议自己狠心,又害怕自己之后拿不出女儿的嫁妆钱被邻里笑话,最终让女儿放弃了出国梦。同样,陈染的《无处告别》中也塑造了承袭父权的母亲,黛二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将全部的情感和精力倾投到她的身上,母亲总是在告诉黛二如何处事做人,如何决定一件事,总要向女儿证明自己是对的,过度的母爱和母权让女儿无法忍受,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离开她。王占黑延续90年代女作家批判母权意识的道路,她们认清母权是对父权意识形态的延伸,母权的实施无疑会导致母女心灵的异化,从而促使女性的面目日渐扭曲可憎。王占黑进一步反思母女在新世纪环境下遭逢的生存困境,以更锐利的态度强调新时代的女性必须对母权保持清醒,警戒自身的同时反省她人,方可拯救自我。

另一方面,随着“男女平等”的倡导,女性逐渐走出家庭,迈入工作岗位,但是中国男主外女主内思想的长期沿袭,以及生活成本的提高,女性面临比过去更大的生活重担,不仅需要完成好自己的工作,还面临育儿和家务的双重考验,所以她们更觉得疲惫,将自我价值埋没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90年代女作家的作品中也不乏甘愿牺牲、负重前行的母亲,她们从不向女儿诉说自己的苦痛,用母亲的博大胸怀来包容女儿的误解,她们用柔弱的肩膀为女儿遮风挡雨,直到生命的尽头。铁凝的《午后悬崖》中,母亲张美方怀孕不久就离了婚,当女儿在幼儿园将小朋友推下滑梯致死后,母亲编造各种理由让自己和女儿在过错中安然生活,女儿自以为掌握了母亲的秘密,时时威胁母亲,母女关系异常紧张。王占黑则揭露了现代女性试图在社会职责与家庭职责之间保持平衡的窘境,尤其当父亲对家庭重负的消极分担,让母亲承受了太多现实重担以及心理压力时,母亲便将负面情绪倾泻给比自己弱小的孩子,年幼的孩子便日渐生发对母亲的畏惧和排斥。《清水落大雨》中,父亲要么完成不了母亲交代的家务活,要么索性不干,母亲白天在厂里上班,还要偷摸回去收被子,而父亲在家中无所事事,还充当了收被子路上的绊脚石。于是母亲愈加愤怒,连带着女儿李清水一起咆哮,弱势一方的女儿只好全盘接收母亲的谩骂。“李清水在一团突降的热气和惊雷中窒息,无法回嘴”[3]176。父亲感受不到母亲的无力,连累被骂的李清水承受母亲毫无节制的抱怨和指责,造成了委屈的女儿在母亲哀怨的情绪中越来越沉默。现代社会给予了女性生存选择的自由,这份自由赋予女性人生多样性的同时也对女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却没有要求男性做出相应的改变和付出。

无论是成熟作家还是青年作家的作品中,父亲退居配角或是直接缺席的设置层出不穷,这意味着女性一直试图站在反叛的立场上与父亲决斗以期突破男权的垄断地位。但王占黑借李清水流露出对父爱的些许留恋,这并不意味着对父权的迷恋,她以一个女儿的身份用平等、同情的目光看待“失語”的父亲,恰当地表达两性重构历史的前提是不违背男女平等。《清水落大雨》中的父亲出场不多,李清水结婚的时候,同车的丈夫没留意自己遇见大雨绝望的表情,而父亲及时发信息安慰;一次与丈夫冷战后,自感无家可依的李清水踏上寻家的旅途,径直奔向父亲的家。李清水的寻家之旅最终无果,这也证明王占黑对父亲驳杂的心态,她无法忽视“失语”的父亲对母女关系的消极影响,又无法回避对父爱的渴望。

三、母女代际冲突的创伤和缺憾

“90后”女作家多为城镇独生子女,她们平稳地沿着“求学——工作”这条路生活,没有经历重大历史事件的她们,人生中最直接的钝痛体验莫过于向外探索的过程中接触到的代际摩擦,冲破又或依恋代际背后的血缘关系,为小说文本提供叙事动力和叙事阻力,于是她们时常重述自我体验和表达代际隐痛。多数“90后”女作家在表现母女代际冲突时,尽可能用陌生化的手段模糊创伤体验,阴云密布的氛围笼罩着女性无所适从的态度,在精巧的语言中肢解自己的疼痛意识,似乎没有明确意图和客观需求。但王占黑勇于撕掉传统的标签,一反同龄作家隐藏在幕后的混沌旁观,以清醒姿态直面现实体验,将90年代人承受的代际创伤、缺憾以及女性个体的郁闷迷茫最大化还原。母女代际冲突带来的心理创伤是无形且持久的,但是她们消磨不掉母女之间特殊的依恋关系,无论是想要依附的母亲还是一直叛逃的女儿,其内心深处都埋藏了思恋的情绪,一旦其中一方跳出这种复杂微妙的怪圈,剩下的人就裹挟着委屈、怨恨、不舍等矛盾的心绪,化身囚禁的精神孤岛,将自己脆弱的情绪和无尽的后悔变成终身的枷锁,母女关系得不到实质性的和解,造成永远的缺憾。

王占黑有意识地将《清水落大雨》和《美芬的故事》营造出“母女隔空对谈”的效果,在第三人称叙事文中采用内聚焦视角来讲述故事。两篇文章分别以女儿和母亲的口吻来讲述各自所经历的母女关系,故事中始终采用单个人物视角,并将这个特定的人物视角贯穿故事始终。“在内聚焦视角中,每一件事都严格地按照一个或几个人物的感受和意识来呈现。它完全凭借一个或几个人物(主人公或见证人)的感官去看、去听,只转述这个人物从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内心活动,而对其他人物则像旁观者那样,仅凭接触去猜度、臆测其思想感情。”[6]在美芬的叙述中,读者看到了一个默默为女儿和家庭付出,但不被理解、屡次被驳面子的颓丧的老母亲形象。事实上,美芬被自己渴望老年风光的欲望所牵引,慢无顾忌地展开自己的内心世界,被女儿“抛下”的落寞感和幻想落空的无力感在她的内心激起无限思绪,她的叙述潜藏着微弱的控诉声。美芬思考母女矛盾时,仅用两三句话带过,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当年自己的决定给予看似合理的解释。我们无法深入美芬女儿的内心窥探她的苦楚,但不禁猜想,作为母亲的美芬对女儿遭受的代际创伤缺乏合理的判断。与王占黑不约而同选择单一视角对母女代际冲突进行观照的还有同为“90后”作家庞羽,她在《我不是尹丽川》中借助一个女儿的身份对母亲和姥姥进行浮光掠影般的回忆,女儿有意识模糊关于“母亲”的身份,重现母辈仅作为女性的魅力和光彩,她对自己遭受的代际创伤选择了宽容,并表达了对同性亲人迟来的沉思和追悔。

王占黑在《美芬的故事》中将故事以美芬单一视角的意识出现,难以将故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和悬念。在《清水落大雨》中,母女生活的展示虽来自于女儿李清水的单一视角,但故事与回忆交替穿插,两重复调式的表述加强了意义传递的复杂性和多义性,也让母女冲突背后的缘由得到彻底的揭秘。在回忆里,李清水从小就与姆妈对着干,闷头朝西,坚决走与姆妈相反的路。面对父亲离家、母亲赌气的局面,她感到一丝胜利的快感,甚至立下人生的终极目标:“做第二个出逃的人”[3]169。因为算命说她缺水,取姆妈的学名“琴”的协音取名“清”,但她极力推开姆妈给的这片水,少时取网名“李焱”,在择校、工作、定居、配偶上,使出全身力气摆脱姆妈的压制。在现在的自我叙述中,李清水不再是个“斗志高昂”的女儿,虽然她依然抗拒被套上与母亲相似的枷锁,也厌恶遗传了母亲的疾病,但姆妈的离去,让她失去了与敌人相依为命的感觉,失去了生活的力量,也丢失了家的方向。她固执地不动卖掉姆妈房子的钱,舍不得将姆妈从自己的生活里消耗殆尽。流露出孤独、无助的成年女儿李清水与回忆里不愿让步、赌气倔强的犟丫头激烈交锋,矛盾纷乱的情绪浸透着挣扎的亲情,母女之间的纠缠变得更加隐秘和深刻,看似不可化解的冲突背后是两代人进退失据的伤痛和相依相存的留恋。

同为女性,母女对彼此的伤害几乎是不可修复的,隔阂将母女两人越推越远,沉默取代了歇斯底里的争吵,缺憾也代替了母女关系的和解。值得一提的是,90年代的女作家在表现母女矛盾冲突的小说中,大都设置母女通过沟通形成和解的结尾,表现女性对同性的宽容和体谅,这绝非对母性光辉的迎合,而是彰显女性在个体精神世界中寻找、突破、反思、接受的过程。对于母女和解与否,“90后”女作家也在作品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崔君的《羽人》刻意塑造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外公,试图在外公碎片化的記忆里梳理母亲带给她的细密刺痛,又不断描摹母女曾经相处的美好瞬间以及生命里潜藏的纠葛,对过往的释然需要更多的思虑,此处无关和解,仅关乎爱。经历过父亲逝世的王占黑没有耽于个人想象,以平和与超脱的心态看待母女两代人内心的隐秘。美芬与女儿的关系疏离又微妙,成年后的女儿以疏远的姿态在两个人的关系上立起了一扇坚硬的玻璃,美芬尝试缓和,结果只是顾影自怜。猫咪的意象贯穿《美芬的故事》全文,象征着渴求依靠和恐惧衰老的美芬。最后,一向谨小慎微的美芬突然敲碎了邻居的玻璃,解救了猫咪,这一反常态的举动也预示着母亲突破外界声音对自己的压制,不再奢求母女关系破冰,达成与自我的和解。在《清水落大雨》中,王占黑回归女儿视角回答“和解”问题更得心应手,面对姆妈的突然离世,王占黑用幻觉来透视李清水纷乱不安的思绪和意识。李清水醉意朦胧时,眼前出现了姆妈的身影,她抗拒又触碰,猛然跌坐地上的疼痛将她拉回现实,但幻觉的消失,又让她愤怒咆哮。幻觉这种似有若无、亦真亦幻的形式能够折射出人物内心的心愿和思想感情,往往幻觉的内容是她最想看见的或最怕看见的,王占黑借用幻觉准确表现李清水的内心世界,当李清水做好了与姆妈斗争一辈子的准备,不料只剩自己茫然无措,徒留心底的苦痛和永远的遗憾。文末,她选择放弃奔赴年少被姆妈摧毁的懵懂情谊,转头下了高架,也意味着她最终明白自己与姆妈的关系不应当控制和打击她的余生,日子还是得这么琐碎地过下去。

四、结语

“90后”作家作为没有集体隐忧的一代,没有过多传统牵绊的她们拥有强烈的个人主体意识,但她们这一代的孤独感尤为强烈。她们不断书写代际关系中的痛苦和挣扎,就是努力证明自我存在的过程,正因为不断诠释代际隐痛,她们在沉思和自省中完成自己与上一代的和解。在多数青年作家遗忘更广阔的历史空间,仍将代际书写停留在青春叛逆、家庭对抗这个层面时,尚未达到超越个体爱恨、向外部世界质询的高度时。王占黑对母女代际关系的书写无疑彰显青年作家身上应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具有清晰认知的王占黑深入自己所处的时代,以现代的方式捕捉新世纪母女代际关系的新经验,以清醒独立的眼光和灵动鲜活的文字触碰两代人的心绪,以开放、包容、平和的态度看待两代人相处的新变化。她始终强调尽管痛苦无可避免,但母女两代最终能够找到一种自恰的生活方式。当然王占黑仍有不足之处,两篇小说对异性伴侣刻画得有些模糊又极端,不免有偏离现实之嫌。但是,我们仍然期待王占黑奉献更扎实沉稳的文学写作,对现代文明提出属于新一代锐利的追问。

参考文献:

[1]澎湃新闻.专访王占黑·一个90后作家眼中的下岗潮、老龄化和社区变迁[EB/OL].[2018-10-10].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3924007958887165&wfr=spider&for=pc.

[2]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3]王占黑.小花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

[4]王占黑.空响炮[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

[5]雀朵洛.母职的再生产·心理分析与性别社会学[M].张君玫,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3:7.

[6]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7.

作者简介:张诚,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