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煎蛋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赢,她要让那个骗子跌下神坛,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一
悬泉关外,长风卷起了漫天的黄沙,目之所及皆是遮天蔽日的昏黄。
两个站在瞭望台上的哨兵被风沙裹挟得眼睛也睁不开,只能蹲坐在地,用石墙暂时抵挡这刮得脸生疼的狂风。
“咱们的将军都戍边多少年了,怎么从未被召回京城述职,按律不应当五年返京一次吗?”一个刚参军的士兵和他身旁的老兵打听到。
“哎,你个小崽子有所不知,多年前将军曾是惊艳绝伦、名满天下的太子,是因后来触怒了圣上,才被罢黜太子之位,贬到这边境戍边,而且此生不得返京。”
“怪不得将军文韬武略、治军有方,这样想来确有一国太子的风范。可是,这样好的太子为何会被贬至这苦寒之地戍边呢?”
“当朝太子一落成为戍边将士,呵……因为他心中有愧、因为他德行有亏、因为他难当大任!”
二人还在猜测这其中原因,却突然听得将军沙哑的笑声从背后响起。他二人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将军手中拿着一壶酒,微红的脸上也分明有了醉意。
将军年过四十,戍边已快二十年。无论在何人眼中,永远都是清醒自持、恪守军规,别说喝醉的样子,这多年来就连小酌都从未有人见过。
今天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将军却失态了。
他拎着酒壶走得跌跌撞撞,一边自嘲笑着一边缓缓坐到了二人的身旁:“听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往事排山倒海般滚滚而来,仿佛回到了二十七年前。
那时南魏国六皇子尉迟清方过十三岁生辰,他的母亲孔贵嫔便以六皇子突染恶疾,需迁至行宫调养為由将他带离了皇宫;实则是暗地里将年幼的六皇子秘密送往了北梁国。
离开南魏时,正值腊月寒冬。北上的路途越来越冷、积雪越来越厚,一行人走了月余,终于在大雪将要没过马匹膝盖时到达了北梁城外一处僻静的院子。
这便是棋圣孟氏的家。
他们此行的目的也正是让六皇子拜师孟氏,留于北梁学习棋艺。
尉迟清走下了马车,眼前的天地皆是一片纷白的陌生景象,纷飞落下的大雪将他们来时的车辙印记都盖住了不少。他望着来路沉默良久,终于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敲开了院门。
此时他已不再是尊贵的南魏六皇子,而只是一个化名为孔昭的游商之子。
作为孔昭的他就跪在这漫天大雪中,恳请棋圣收他为关门弟子。
二
雪花落得太多太快,连人的视线也被模糊,整个白茫茫的世界就如一张被水氤氲的宣纸,他黑衣笔挺的跪在那里,好似纸上一滴不愿被晕染的倔强墨点。
这一跪就是整整两个时辰。棋圣怕少年就这样冻死在寒冷的北境,才终于颔首收下了这个徒弟。
屋内正在对弈的其他少年闻言都纷纷走到屋檐下,惊讶地看着这个坚韧又倔强的同门。
孔昭从容地抖了抖外袍上的积雪,跪着向棋圣行了一礼。他缓慢又艰难的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经被冻得毫无知觉,无法站立。
就在他摇摇欲坠将要栽倒在地时,屋檐下一个少女飞快地冲了过来,伸出手稳稳扶住了他。
孔昭定睛看了看身旁的少女,用微弱的力气牵动嘴角扯出了句“多谢”。
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孔昭经历这了寒冬中月余的颠簸和大雪里的长跪后,他不出所料的病了,腿冻得站也站不起来;可他只歇息了半日就拿着棋谱杵着拐杖蹒跚走入了对弈室。就算时不时的咳嗽两声,手中的棋子却也未受影响的接连落下,就仿佛那个病得面色苍白的人并不是自己。
那日屋檐下的少女是棋圣唯一的女儿孟姝。她自小跟在父亲的身边,见过不少棋痴,却从来没有见过孔昭这样拼命的人。孟姝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稚气未脱却满是倔强的眉眼,突然就生出来了几分心疼。
对弈室里的炭火已经燃尽,随着天色渐暗,屋里也愈发寒冷。其他师兄都接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而孔昭只是再燃了盏灯,又拢拢衣服继续下着那盘未完的棋局。
正当他犹豫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时,他的突然背后伸来一只手,但那只手还没来得及搭上孔昭的肩头,就已经被他利落的拦在了半空。
“嘶——疼!你放手!”他耳边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孔昭听见连忙松开了手,回过头看,正是那天搀扶自己的少女。
“你是学过功夫吗?我还没碰到你,手就要被你抓断了!”少女皱起眉,低头揉着自己被抓痛的手腕。
“实在抱歉,在下少时习武,有人近身时提前防备已成习惯了,此番伤着孟师姐并非故意。”
“你知道我是谁?”。
“师姐是棋圣唯一的掌上明珠,芳名孟姝。”
“那你是何出生,作何称呼呢?”
“在下不过是一游商之子;姓孔,名昭。”
孟姝亮闪闪的眼睛里好似有许多的好奇;而孔昭却始终微低着头,叫人看不真切。
不过这一问一答间,二人也算是相识了。
三
几句闲谈作罢后,孟姝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和一碟不太精致的糕点。
“喏,给你准备的,生病了不吃药可不行。先把药喝了,再尝尝这个我最爱吃的糕点。”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孔昭按回了座椅上。
孔昭愣了一下,对她突然的关心感到奇怪。身为皇室子弟,他早已习惯了从坏处去揣度别人的心思。但看着眼前少女的眼神澄澈如清可见底的净水,他内心微动,还是将那碗苦涩的药喝了个干净,又听话的拿起旁边的栗子酥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孟姝扑闪着眼睛满脸期待。
“很好吃,比我家乡的还要好吃。”
孔昭并没骗她,他虽自幼在皇宫吃着最精美的膳食,但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纯粹的眼神,包括他的母亲。第一次感受到别人恳切的关心,就算只是吃着普通的栗子酥,他心中也生出丝丝的暖意。
他的母亲孔贵嫔没有显赫的家室,是全靠自己绞尽脑汁争宠才一点点爬到了今天。因此在孔贵嫔的眼中,儿子,也不过是个争宠的工具。她想要更多的宠爱、权势、地位,便想方设法去投爱棋如命的皇帝所好,为此不惜将年幼的儿子送至北梁学棋。
孔贵嫔清楚棋圣居所与南魏相隔千里,也明白一国皇子独自在异国他乡可能会遇到重重危险……但孔贵嫔浑然不顾。她只在乎办成此事必然龙颜大悦,若是出了意外便说六皇子没能挺过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在无上的权势面前,一个儿子的安危又何妨?她只想要圣上的欢心去换那泼天的富贵荣华。
想到这里,孔昭放下了栗子酥,沉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孟姝却被他突如其来一句话问得有些发懵。
“我们不过匆匆见过几面,你却给我送药送吃食。”孔昭抬起头,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寒气逼人;他直直看向孟姝,迫切想从她身上挖掘出些别有所图的神色。
却没想到孟姝只是坦然一笑:“我们北境儿女向来直来直去,从不搞什么弯弯绕绕。我只是见你在雪中跪了许久,如今又病得厉害,不想让你落下病根,给你熬碗药罢了。”她又上下打量了孔昭一番,继续说道:“你不过是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半大孩子罢了,难不成还以为我对你有所企图?”
孔昭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少女大差不差的猜中心事,面上有些挂不住,只能讪讪地避开她打量自己的目光。
四
孟姝对刚才的事情并未放在心上,而是把手再次向他的肩膀伸去。这次她没再受到阻拦,手掌轻轻落在了孔昭的肩头。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郑重其事的同孔昭说:“我知道你的家人行商需要往来于各国,不能常来看你;但你放宽心,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我应当比你年长岁余,那以后我就当你的姐姐。姐姐定会照顾好你的,阿昭。”
一旁的烛光微微晃动,孟姝的脸也随之忽明忽暗,但她眸子里善意温暖的光却切切实实落入了孔昭的眼睛里。那瞬间他心里好像有间无人居住的封闭木屋被突然敲开了扇窗,温暖和煦的风吹了进来,把尘封已久的霉味都渐渐吹散。
往后的十多天,孟姝每天都为孔昭熬药,还细心地制作了驱寒的泡脚药包;她的确就像个姐姐那样把他照顾得很好。孔昭幼时习武身体底子一直不错,又在这样的悉心照顾下,他这一场病不负所托的痊愈如初。
北国的冬天漫长,日复一日都是未曾消融的雪景。
这天孔昭同往常一样早起在棋舍外练武,待返回时才发现院门口那一棵小树的枝头竟已悄悄发出了嫩芽;北梁的春季终于要来了。
北梁长公主素来喜爱春季,每年都会在公主府内办一场迎春宴,今年更是格外重视的邀请了举国上下各路名流显贵;老棋圣德高望重,此次也受邀在列。
孟姝一听闻此事便立刻央求着父亲带自己一同前去。因为自打她出生以来,就一直生长在山野乡间,从未去过北梁都城。她知道父亲不喜门阀高位间的权谋斗争,心中一直坚持着避世的道理,才会隐居于僻静的城外。可此番是受皇家邀请,父亲推脱不成只得入京,而她定然不能放过这个外出的机会。
在她一连好几天的软磨硬泡下,老棋圣终于同意了女儿的请求。
京中不知是哪位消息灵通的贵人得知棋圣要携爱女赴宴,便大手一挥,包下了京中最有名的客栈,邀请棋圣和他所有的弟子一同前来。
孔昭本不愿一同前往北梁都城,但看着孟姝兴奋期待的样子,拒绝的话还未到嘴边就被咽了回去。入城虽有暴露身份的危險,但他实在不忍心泼一盆冷水去浇灭少女的欢喜。
五
前往都城的路上,孟姝时不时掀开车帘张望着马车外面的景色。同乘一车的孔昭闭着眼睛看着像是睡着了,但其实却悄悄把她如同小猫一样探头探脑的可爱模样尽收眼底。
开宴的当晚,棋圣父女前去赴宴;其他师兄们也都纷纷上街想去一睹京城的风貌,只剩孔昭一人留在客栈。闲来无事,他轻松翻上了客栈的房顶,半躺在屋脊上看着北梁都城的万家灯火。
远处最为明亮辉宏的一大片屋宇应当就是北梁皇宫了吧。他看着那连片的宫阙,不由得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南魏皇宫。
不知母妃是否一切安好?尽管她只将权势奉为第一,可仍是她将自己抚养长大,她终究是自己唯一的母亲。
不知那陪伴我许久的小白猫可有人照看?想起那只调皮可爱的小白猫,他脑海里竟不自觉浮现出了孟姝古灵精怪的身影。
他在屋顶坐了很久,神游间仿佛听见有人在喊“阿昭——阿昭——”,他四下环顾一圈才发现孟姝正趴在不远处的围墙上,两条腿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真像只傻猫……”他起身嘟囔了一句,脚尖轻点便从屋顶飞身到了孟姝旁边。
“哇,阿昭,你武功真好,这么远跳一下就过来了!”
“扶着我,慢慢站起来。”孔昭没有搭理她的话,只想赶紧带她下去。这么高的围墙不知她是怎么上来的,若是摔下去还不知道要伤到哪里。
孟姝听话地扶着他慢慢站起,但还未等她站稳,就已经被搂着一跃而下。
“啊!”孟姝大叫,以为自己就要狼狈的跌落在地;但她的嘴还没合上,就已经毫发无伤的稳稳站在了地上。
“没事了。”孔昭随即松开了她的腰,但他的手却鬼使神差的伸到了她的脸旁,替她整理了一缕被弄乱的头发。
孟姝冲他尴尬的笑了笑,转过身继续整理了一下头发;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不受控制的开始发烫,心跳也变得很快。她连忙大口呼吸几次,尽力让心跳稍平复些后,才转回了身。
“自己身手不好,为什么还要爬墙?”孔昭的语气里隐隐有些怒意。
“我……我……看你在屋顶坐着看风景,我也想上去和你一起,但没想到爬到一半就上不去了……”孟姝有些心虚,回答也支支吾吾。
“夜晚天凉,别上去吹风了。”
“可是,我从没看过都城的夜景,我真的很想看看……”
看着孟姝可怜巴巴的眼神,就好像看着一只仰着头冲你喵喵叫的小猫。孔昭无言,只能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他又对孟姝说了次:“扶着我。”只不过这次是带着她飞身回到了屋顶。
“哇!这就是北梁最繁华的都城!你看那儿,是北梁皇宫吧!还有那儿,是什么都有卖的西市!还有那幢高高的阁楼,一定是北梁第一酒楼广阅楼!”她从未俯瞰过城市的灯火阑珊,面对如此新奇美丽的景色,激动得连声音都变大了许多。
他用余光瞧着孟姝傻乐,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跟着渐渐上扬。
“哦!栗子酥!”孟姝猛然想起她从公主府带回了几个精致好吃的栗子酥,连忙从胸前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包点心。
她把点心打开递到孔昭面前,却让两人都瞪大了眼睛。里面哪还有什么精致的栗子酥,刚刚墙头那一趴,栗子酥早已被压成了碎渣。
孟姝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而一旁的孔昭却第一次乐不可支的笑弯了腰。
“好别致的栗子酥啊……”
这天孔昭正在棋舍外练武。
他持一柄长剑破空疾行,身姿翩然轻盈却招招凌厉,衣摆随剑气一同起伏,将地上的枯黄落叶尽数扬起。转身间,回旋变化的剑锋就要直指背后一个突然出现的少女而去。
“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剑锋的寒光在离少女还有两寸时骤然停下。
“我知道你的剑永远不会伤到我。”孟姝负手而立,笑意盈盈的看着孔昭。
长剑回鞘,他走过去站到孟姝身旁,笑容早已挂上了面庞。
这已是他来学棋的第四年。他的个头猛蹿,如今比孟姝足足高了一个头。孟姝也已过了及笄礼,发间一枝坠着玉雕花的簪子衬得她颇有少女初长成的清丽。
这支玉簪子是孔昭亲手为她雕刻的及笄礼物。
为了做这支簪子,他提前半年就开始找玉料、练雕工,每天练习完棋艺后就偷偷在房内打磨雕刻着这玉簪。
六
及笄礼的那天,孟姝正为了没有收到孔昭送来的礼物坐在镜子前闷闷不乐。正当她心烦意乱时,却听到了孔昭的敲门声。
“师姐,我是阿昭。”
话音刚落,孟姝就“腾”的一下起身冲过去拉开了门。
明明就是等候多时,她却还要皱着眉、偏着头用不耐烦的语气问道“你来做什么?”
孔昭心里偷笑,向她递过去了一个锦盒。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周身莹润、洁白无瑕的兰花型玉簪。兰花的茎叶作为簪子的主体走势生动、惟妙惟肖,坠着的那朵玉质兰花更是精致无比,仿佛正徐徐盛开,有缕缕暗香流入鼻息。
孟姝惊喜不已,又飞奔回到梳妆镜前把簪子放在头上左右比划。但从未用过簪子的她却怎么也梳不好一个发髻。
“我来替你绾发吧,小姝。”
“你叫我什么?”
孟姝听见他称呼的改变,有些吃惊,也有一丝未曾察觉的欣喜,想要和他再确认一遍,但孔昭却不再做声,只是轻柔地的拢起她的长发,柔顺又冰凉的发丝穿过孔昭的指尖,两人的耳根子都不约而同的染上了红晕。
发髻绾好,孟姝下意识伸手想摸摸这个新鲜的发式,却未注意到孔昭的手还留恋的停在自己的发上。于是她的手就直接覆上了孔昭的手。二人相触的瞬间,她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弹开,但孔昭旋即便紧紧反握住了她。
看着镜子里二人相握的手,她呆愣得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孔昭自己也很震惊于自己不受控制的举动,但掌心传来的温软却让他更心神波动,脸颊发红。
“你今天……很漂亮。”孔昭面对周身开始升温的空气愈发感到局促,结结巴巴的丢下这句话就逃离了孟姝的房间。
孟姝看着自己刚被放开的手,难掩开心笑了起来,头上的兰花坠也随着朔朔晃动。
孔昭与她别的师兄弟不同,棋艺造诣极高,又日日努力钻研,年纪虽小,却已是师门中棋艺最盛之人。同时因他常年习武,就算时常伏案于棋桌之上,也未曾影响他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皆有一股干练与贵气。
与这样的翩然少年四年日日相伴,她的心里也渐渐萌发出不一样的情愫。她无法猜测孔昭的心中是何想法,但今日一事她便清楚,除了师姐弟同门之情,孔昭同样对她也有不一样的情感。
及笄礼之后,二人更是形影不离、亦步亦趋,连并肩的背影看起来都默契十足。
若是日子能一直这样,他二人的缘分或许真能超过同门之谊吧……
“哎呀,我又输了,不来了不来了!”孟姝噘着嘴将棋子丢到一边。
又是过了一年,孔昭对于她耍赖的行径早已见怪不怪,看着她小猫一样的偏过头去趴在旁边,他无奈的笑笑,打算自己再下几局。
正当他举棋不定时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如梦魇般的笛声。手中的棋子骤然掉落,他看向孟姝,好在她早已睡著。
他小心翼翼将衣服披在了孟姝身上,便循着那笛声飞快离去。
“参见六殿下。”笛声的源头是一黑衣骑士,他身后乌泱泱跪了数十名同样穿着之人。
压抑的黑色让孔昭喘不过气,他知道,在北梁的这一场梦就要醒了。
领头人递过来一封密信。
“清儿亲启”,封条上赫然是他母妃的笔迹。
打开信,短短十六个字却让他的心跌如跌入冰窖一般绝望:“皇上病重,欲立太子;速盗棋谱,即刻返程。”
“呵,背叛师门、欺世盗名;母妃,这便是你五年来对我唯一的要求。”孔昭拿着信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殿下!不能这么说娘娘啊!这五年来没有子嗣在身边,娘娘一直过得很辛苦,后宫中又多了不少新宠,娘娘的地位岌岌可危啊,孔家岌岌可危啊殿下!”
是啊,他若无功而返,孔贵嫔在后宫就再无立足之地,孔家也将一蹶不振多年经营都将付之东流;他若放弃回南魏,皇子潜逃、欺君之罪全都落下,那孔家全族上百口人都要为他陪葬。
孔昭或许还有选择,但他终究不是孔昭。
他是尉迟清,是担负了一族兴盛的皇子;作为尉迟清,他没得选。
七
信中所说棋谱是由历代北梁棋圣不断完善写就,但除历代棋圣外绝不示人;经过多年迭代相传,到如今的孟棋圣这儿,已是集大成的绝世之作。孟棋圣将他视为衣钵传人,曾毫不避讳的告知他棋谱的所在位置,只等他成为棋圣就正式将棋谱传与他。师父的信任,甚至让他不用费心去找。而他却要将这秘笈带回南魏,博圣上欢心。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愧疚之意愈发强烈,强烈得快要把他吞噬其中。
自知无言再面对这间棋舍里的任何人,他飞快收拾好了行囊趁着夜色翻窗而出。却在棋舍门口遇到了寻他不得的孟姝。
孟姝看着他背上的行囊,不可置信的问到“阿昭,你要去哪?”
孔昭低着头不敢看她“我要回家了。”
“为什么不辞而别?!”她大声的质问着,泪水也应声而落。
听着孟姝的哭腔,他难受得心都揪成一团,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二人相顾无言,许久他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远处那笛声又渐渐响起,孔昭不再停留,转过头就要翻身上马,却被孟姝拉过来紧紧抱住。
“情丝千重难移,唯愿君知我意。我相信你还会回来,我等你。”说罢她便取下了自己一边耳环塞到了孔昭的手里。
笛声有了催促之意,孔昭不能再多停留,他在棋舍外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一如五年前的那個雪天,随即便翻身上马湮入黑暗,绝尘而去。孟姝也不愿再看他离开的背影,跑回屋内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听得微弱的呜咽低低传出。
一人在北,一人往南,两人的距离就这样越拉越远。
不出所料,回到南魏后的尉迟清将举国上下国手一一战胜,全无败绩。又向皇帝献上了全天下爱棋之人都梦寐以求的《孟氏棋谱》。棋艺精湛、能文善武又献上至宝的六皇子深得皇帝欢心,纵使养病五年不曾经营朝堂,却还是被一朝封为太子,连带着孔贵嫔升为贵妃,整个孔家也成了南魏一等一的权势新贵。
而北梁的那个小小棋舍内却是一片死寂。
老棋圣因发现棋谱被最看重的弟子盗走,怒火攻心吐血晕倒,一病不起。其他弟子纷纷作鸟兽散,只有孟姝守在父亲身边。
时间一天、一月、一年的过,南魏太子炙手可热,棋艺出神入化,美名遍传天下。孟棋圣身体却每况愈下,终于在一个纷飞雪夜与世长辞。
孟姝哭了整整一夜,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悲痛、愤恨、后悔交织着、凌迟着她的内心,她痛不欲生却愈发清醒。
她寻遍了棋舍的每一个角落,终于找到了父亲修订棋谱时所剩的一些残卷。她把那支兰花玉簪重重的摔下,簪子应声碎裂。从这天起,她一心扑在棋案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赢,她要让那个骗子跌下神坛,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又一年过去,北梁已无人可与南魏太子一较棋艺高下,只能广贴皇榜希望能有民间高手可以应战。
她揭下皇榜,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对弈高台上,南魏太子一身黑衣,依稀可见衣上金线密缝的光泽闪耀,举手投足间皆是皇室气度风范。对面的少女穿着白色粗布麻衣,一根玉簪随意绾着头发,虽可见面容清丽,但却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你怎么这样沧桑?”尉迟清还是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拜你所赐呀,太子殿下。”孟姝扯动嘴角,冷笑着回答。
棋局开始,尉迟清章法明晰,颇有大家风范;而孟姝却步步杀招不留后路,就好像一个杀红眼的战士,不留情面的屠戮着对方的一兵一卒。
她看着尉迟清那张熟悉的脸,想到那些背叛和谎言,她感觉愤怒就快要冲破自己的身体陡然爆发,但她更愤怒的是,面对这张脸,心中却不由自主的泛起一股股思念。她压抑着复杂的情绪,连喉咙都溢出血的腥甜,但却未影响棋子落下得愈发狠辣。
尉迟清看着她执子的手瘦得皮包骨头,曾经饱满朝气的脸变得双颊凹陷,他的心如被刀割、如被火煎。他多想如当年那样紧紧的抱住她,但他没资格,因为这一切彻头彻尾都是拜他所赐,是他害得孟姝家道中落、家破人亡。
孟姝棋艺进步飞快,但一招一式间仍留下许多破绽,尉迟清看得明明白白,但心中除了愧疚再无其他,更不愿再争这棋局中的输赢。
棋局的最后,无名小卒孟姝赢过了南魏太子尉迟清,她胜了五个子。宣布定局后,孟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座棋台,消瘦的白衣少女渐行渐远,没再看身后的人一眼。
“这回轮到我看你的背影了……”
“尉迟清使南魏颜面受损,皇上一怒罢黜其太子之位,贬为清王戍守边疆,非诏永生不得返京。
孟姝被尊为北梁新任棋圣,传授棋艺,桃李满天、受世人尊敬……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
两个士兵听完这个故事,唏嘘不已,想拍拍将军的肩膀略作安慰,但尉迟清却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
他走到了一个无人的瞭望台,脸上早已布满泪痕、泣不成声:“二十年……我知棋局一别就是最后一面了。可未曾想再听到你的消息,竟是你已离世。”
他紧紧攥着手心一颗小小的耳环,仰头一口又一口猛灌着酒,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成串的滴落。
“你给我吃栗子酥、你对我说情丝千重难移,唯愿君知我意……我都还记得……”
“我这漫长余生,我也只剩下细数前尘往事悲喜……”
他思绪已有些混乱,但还是哽咽着望向北方,将手中的酒尽数倒入了黄沙以遥祭故人。
“师姐……小姝……我错得太多,来世别再遇见我了。”
(番外)
三年前,北梁城内。
春日和煦,孟姝正笑容和蔼的看着院内几个年少弟子打闹玩耍。
几个人玩游戏输了,年长一些的便打算耍赖。但旁边的小师弟却一眼看穿:“师姐,你又要耍赖呀。”
听着这一声声师姐,她有些晃神,眼前渐渐浮现起一个身影,好像又想起了十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在耳边这样唤她“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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