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是巴洛克珍珠

2023-06-04 17:16王轼轩
南风 2023年4期
关键词:谢家珍珠

王轼轩

今生今世,谢安白再也没有听见过这套汝瓷开片的声音,正如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一双泪眼。

01

新年临近,谢安白在烟台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烟台素有“雪窝子”之称,雪似白丝绒从空中洒落,为地面盖上一层白棉被,真真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整个世界素净到了极点。

室内暖意融融,谢安白泡了一壶茶,用的是前几年在河南买的汝窑茶碗,然后就临摹起赵孟頫的书法来。这时他听见“叮”一声,非常清脆,是汝窑开片的声音。这套汝窑茶碗,他养了几年,还是第一次听见开片的声音。他輕轻摩挲茶杯上光滑的蝉翼纹,支钉烧的工艺,烧出了宋徽宗梦中的天青色。

一片寂静中,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他看着房门轻声说了句:“进来。”

随后门被推开,双眼哭红的孙听雨就这么走了进来,两滴泪珠还挂在脸上,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他想起抽屉里尘封已久的巴洛克珍珠。

孙听雨穿着胭脂红的丝绒裙,脑后梳着一个低髻,插着一支镶嵌红豆的簪子,宛若古典美人,一看就是为了迎接新年特意打扮的。

谢安白突然就想起,有人曾对他讲:“女孩子的眼泪是巴洛克珍珠。”

天生圆润的珍珠,是一种普世的美,可巴洛克珍珠都是形状不规则的,每一颗都是独一无二的,设计师运用这一特点,让巴洛克珍珠打破了常规,使不规则的珍珠也有了它的美。就像面前这个女生,杏眼红妆,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分明是在“掉珍珠”。

孙听雨微微啜泣着,突然听见“叮”一声,像清脆的风铃声。她看着他手上的汝窑茶杯,惊诧道:“刚刚,是它响了一声吗?”

空气里有一种安静到极致的温柔,回复她的是又一声“叮”,这次两人都听得很清楚,是了,这便是汝窑开片的声音。

02

孙听雨是被父母强行拉到谢家的。

生于商人之家的孙听雨,不爱和冷冰冰的数字打交道,梦想着要成为一个写书人,然后过闲云野鹤的生活,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做天地间第一闲人。

谁知在高考成绩出来后,孙听雨被父母逼着选了大数据统计专业。她啃不动厚厚的高数课本,课堂上的那些专业名词都太晦涩难懂,哪有她所向往的闲云野鹤呢?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无心学习,连考试都敷衍了事,成绩虽说不至于太难看,但也是中下游的。

父母在电商行业摸爬滚打多年,对她是恨铁不成钢:“现在电商生意越来越难做,爸妈连个大数据都搞不懂,你不去学这些,将来怎么继承家业?”

这不快要到新年,妈妈整天在家里唉声叹气,拿她的成绩说事:“看看人家谢安白,从小就参加奥数、编程大赛,回回都能拿到名次,大学还选了编程设计。”

爸爸也感慨了句:“像谢家那样的书香世家,居然能养出一个技术型人才,也真是不容易。”

与精明经商的孙家不同,谢安白的爷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书法家,谢父谢母都是从事人文类的大学教授,及至旁系亲戚也全部都是文职。偏偏谢安白是个“正正得负”的案例,他从小就讨厌背诗文,反倒对数学计算一类的理工科特别感兴趣。

这种情况下,就有人调侃道:“孙谢两家是真应该考虑换一下孩子,当年肯定在医院抱错了。”

而现在,“被抱错”的孙听雨被父母带到了谢家,父亲当着谢家人的面说:“你和安白上的是同一所大学,你要多跟人家请教学习,下次再考这么点分数,就送你出国!”

大庭广众之下被训斥,孙听雨直接涨红了脸,只好站起身去书房找谢安白,敲门时,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谢安白放下手里的茶杯,递给她一块手帕:“怎么哭了,谁惹你了?要不要我替你去揍他呀?”

他说这话的语气,还像小时候那样宠溺,仿佛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邻家哥哥。

孙听雨擦干眼泪,气哼哼回了一句:“我爸惹我生气了,你快去揍他吧。”

“小祖宗,这我可不敢,”谢安白立马认怂,“你还不如直接揍我一顿解解气。”

孙听雨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窗外白雪映天,片片飘落的白色精灵相聚在一起,堆砌出白色的王国。室内暖气很足,檀木桌的宣纸上墨痕已干,谢安白重新沏了一壶热茶。他端起茶杯时,又听见“叮”一声,抬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实际上,早在十年前孙谢两家就已是至交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争执,两家断了往来,谢老爷子甚至愤怒地写了一封断绝书,誓言与孙家老死不相往来。

这些事情,孙听雨云里雾里。好在今年,两家又开始重新走动了,谢家主动求和,而爸爸也不过是拿她的成绩作为一个“登门拜访”的借口,以此来和谢家拉近关系。

03

虽然他们上的是同一所大学,但谢安白已经是研究生了,好在他时间充裕,可以经常帮助孙听雨辅佐功课。这种情况下,孙父放心地将她交给了谢安白。

只是,某只调皮的小怪兽可不是那么好管的。就像现在,她盯着窗外的麻雀看了十多分钟,桌上的高数题目还是空白的,谢安白只能无奈地叹气,看来他花费两个小时讲的微积分,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谢安白讲得口干舌燥,灌下半瓶水来润润嗓子,然后就静静看着孙听雨,一句话都不说。他盯着人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就像中学班主任在背后盯着你的样子。

见孙听雨终于识趣地转过头,他才开口说话:“看够了?那我们开始解题吧。”

他的声音自带威严,她只敢和他对视一眼就匆匆低下头,然后手忙脚乱地抓起笔演算草稿上的题目,谁知道越急越解不出来,正所谓“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除了数学题。”

她紧张地攥了攥衣袖,额头也开始冒冷汗,课上背过的公式,此刻也全部变成了浆糊。她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双眼也开始变得红肿。

“做不出来吗?”见她又被憋出了眼泪,谢安白的语气放缓了许多,“微积分并没有那么难,你要先把公式搞明白再背,死记硬背只会像现在这样,做题时一个都想不起来。”

他轻轻抓起她的手,一页页翻过高数课本:“你要先熟悉公式,这页是泰勒公式,这页是洛必达法则,这页是拉格朗日中值定理……”

他的手是温热的,男生的体温一般高于女生,被这股热源包裹着,像酥酥麻麻的电流窜遍全身,孙听雨又开始走神了。她想起在烟台时,有很多客人来谢家拜年,客厅喧闹声不断,她跟谢安白躲在房间里练书法,室内暖意融融,她看他时,总会莫名其妙地感到脸红。

谢安白是个严谨的理工生,教学方式严厉又刻板,但是两人都放假时,他也会带着她去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清明时节雨纷纷,孙听雨坐在前往汝州的火车内,还是一脸难以置信,谢安白这个大魔头居然真的带她出来踏青了。她还以为这个假期,他早就准备了一大堆题让她做呢。

似是察觉到她的诧异,靠在座位上假寐的谢安白睁开眼:“不是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吗?我带你去汝州,去当地听汝瓷出窑的声音。”

汝州,乃五大名窑之首汝窑的原产地,素有“天下名瓷,汝窑为魁”的说法。由于温差等原因,出窑后的汝瓷会“开片”,也就是瓷器身上会出现细碎的裂纹,釉面碎玉落叠,犹如冰湖仙境。

他带她去拜访当地的制瓷厂,恰好遇到一批即将出窑的瓷器,窑烧成功后,师傅打开窑门,霎时间,釉面开裂,响起清脆的冰裂声,这响声如罄声,如流水声,清脆悦耳。

两人就站在一旁,听着这“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呼吸也慢了下来。想起她的梦想,谢安白调侃道:“你想成为一个写书人,可是世间,哪有什么逍遥的快意人生呢?”

“谁说的!我现在不就过着快意人生吗?”孙听雨不赞同他的说法,“你看啊,春天有你带我踏青,而我会在夏天旅游玩乐,在冬天观雪赏梅,天下没有比我更悠闲的人了。”

说到这,她开心地摇晃着小脑袋:“我乃天地间第一闲人也。”

她多么无忧无虑,谢安白眼里染上一抹忧伤,心想:你以后总是要承受一些痛苦的。

04

在他的帮助下,孙听雨的高数成绩大有长进,再去学那些晦涩难懂的数据模型,就变得得心应手了。谢安白有时要跟着导师写编程项目,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时间管她了。这时她就像就像挣脱了枷锁的鸟儿,自由地飞翔在图书馆看闲书,还加入了诗词社团练写作。

宋蕴是诗词社团分配给她的写作搭档,不仅学识渊博、博古通今,而且他已经在各大知名杂志上发表了十几篇文章,说是搭档,其实都是宋蕴在教她写作。

“我先带你练写景,比如说古人有十大雅事,”即将要下暴雨的天气,他们在图书馆临窗而坐,宋蕴指了指窗外,“这‘听雨’啊,便是其中的一件雅事。”

“对,对。”孙听雨顿时就有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感觉,立马小鸡啄米般地点点头,看来宋学长才是真正懂得“闲云野鹤”的人。

远处雾气氤氲,暮云叆叇,天似浓墨泼洒了下来,不一会,地面就落下淅淅沥沥的雨点。听着雨点的声音,孙听雨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烦人的高等数学、解析几何、线性代数等统统都与她无关了。

很快,雨势变小,门口聚集了一群借雨伞的学生,孙听雨的耳朵突然捕捉到“谢安白”三个字,立马瞳孔一缩,站起身朝门口看去。

站在门口的谢安白被同伴拍了拍肩膀:“谢安白,那不是你小女朋友吗,怎么和别的男生在一起?”

他们这群人熬了几个大夜才把项目做完,正打算向管理员借雨伞回宿舍。因为谢安白之前帮孙听雨辅导功课,被很多人看见了,大家都开玩笑说他对“女朋友”真上心,而他也从未解释过这件事,任由舆论发酵。

现在又听到这话,谢安白皱起眉头,回头扫视了一圈坐着的学生,果不其然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孙听雨。穿越嘈杂的人群,两人的目光隔空交汇,她立马心虚地坐了回去。

谢安白眯起危险的眸子,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孙听雨,你在这干嘛呢?我发给你的题目都做完了吗?”

完蛋!这一周别说做题了,她连课本都没翻开过……

同伴嗅到一股硝烟的味道,立马溜之大吉:“不要和女朋友吵架嘛,要多花时间陪陪她才对。”

等谢安白再回头看去,座位上的人也早就开溜了,只剩下对面一脸懵逼的宋蕴。

孙听雨是从侧门逃跑的,绵密的雨点砸在头顶,根本看不清路,脚下一滑就栽倒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脚踝传来一股钻心的痛。

谢安白也在后面追了上来,一脸责怪:“孫听雨,你跑什么!”

“因为你很凶啊!”她捂着脚踝处,跟他解释,“这一周我根本没有学习,一直泡在图书馆玩来着,所以我很害怕,怕你骂我……”她越说越委屈,怕被骂和脚疼痛两种情绪加在一起,索性直接哭了出来,不停地“掉珍珠”。

沉默半晌,谢安白终于笑出声:“小祖宗,我怎么敢骂你呢。”

“抱歉,之前确实是我太严厉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他背着她去校务室检查了一下,所幸并无大碍。回去后,他送给她一串巴洛克珍珠,这个手钏之前一直放在抽屉里,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想送给她了。

“以后不要再哭了,曾有人对我讲,女孩子的眼泪是巴洛克珍珠,”他帮她戴在手腕上,“每掉一滴泪啊,体内就少一颗珍珠。”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我以后不会哭了。”

雨停了,初夏又变得燥热起来,她哭过一场,鼻子红红的,脸上也染了江南六月的荷花粉。四目相对,他左胸口某个部位,也“叮”响了一声。

05

在宋蕴的帮助下,孙听雨终于投出去几篇稿子,整天乐得屁颠屁颠的,谢安白看了嗤之以鼻:“那个姓宋的有什么好,值得你整天在他身边转悠?”

孙听雨一脸疑惑:“宋蕴只是教我写作的好朋友,你为什么对人家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哪有为什么,就是单纯看不惯那个姓宋的,他懒得解释,才不肯承认自己是吃醋,直接将人拎走:“孙叔叔来看你了。”

孙听雨的心慌乱起来:“我爸来干什么?”该不会又拿她的成绩说事吧?

直到见到孙父,才知道他此番是为了生意来的。孙家做的是服装生意,因为业务拓展需要招聘技术研发团队,负责设计网店小程序以及维护后台运营、扩容等问题,没想到他打听了一圈,报价几乎都是天价。

“叔叔,其实写代码并没有那么难,”谢安白适时开口提醒:“但是你找专人开发定制的话,收费确实会比较黑。”

孙父摆摆手:“小谢啊,你别看叔叔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其实根本不懂这些程序设计之类的事情,都是花大价钱请人做的。”

谢安白紧张地搓搓手心,毛推自荐道:“叔叔,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想试试。”

“对呀,爸爸,你可以让安白哥帮你设计网店程序,”孙听雨也帮忙推荐,“他参加过很多学校的项目,写过很多复杂的代码。”

“相信,当然相信,”孙父拍拍他的肩膀,“说来我还得好好谢谢安白呢,有你帮听雨辅导功课,她这学期进步了不少呢。”

于是乎,帮助孙家设计网店小程序的事情,就这么落在了谢安白身上。

他似乎对这件事格外上心,还推掉了导师安排的项目,没日没夜泡在研究室里,变得更忙了。而从中渔翁得利的显然是孙听雨,没了大魔头的管束,她索性直接丢掉了数理课本,整天跟着宋蕴喝茶吟诗,过着闲人的生活。

只是,宋蕴给她讲解诗文时,她总是心不在焉的,写文章还走神了好几次。

她不断想起谢安白的好。虽然微积分很枯燥无聊,但是他讲得通俗易懂,也从不嫌她笨。有时讲完题目后,天都黑了,他会亲自送她回宿舍。她身体不舒服时,他甚至会放下男生的面子,主动去给她买卫生用品……

想着想着,她突然就想去见他。她拿着概率论课本去找谢安白,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也不敢进去,因为写程序很忙,她不敢随便打扰。

倒是谢安白抬头看见了她,立马就关了电脑:“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遇到不会做的题目了?”

校园的梧桐树绿到极致,孙听雨坐在教室里,慢慢享受蕴热气温蒸压吃着西瓜,谢安白穿着白色衬衫,一脸温柔地为她讲题,衬衫被风吹起,发出“呼呼”的声音,一切安静而美好。

暑期,谢安白继续留校设计程序,累得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孙听雨只好每天都来给他送晚饭,盯著他的作息。他的书桌干干净净,就连编程书也干净整洁,她看不懂这些英文字符,也不懂源代码和机器码,只有轻轻抚摸着纸张,静静感受着他的气息。

“是不是等很久了?”

寂静的教室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孙听雨被吓了一跳:“你今天去哪里了?”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棵自己设计的小圣诞树,轻轻拧开按钮,立马张灯结彩地亮了起来。小圣诞树上坠着骑麋鹿的圣诞老人、塑料苹果、小彩灯,照在他脸上流光溢彩,她慢慢沉沦在他的眼里。

谁知下一秒,他就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嘴里还喃喃自语:“听雨,我已经熬夜把孙叔的小程序设计好了,真的好困,你肩膀借我一下。”

她这才注意到他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的样子。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呼吸绵软悠长,感受到他呼出的滚烫气息时,孙听雨轻轻笑出声。

06

谢安白设计的小程序运行的很顺利,孙父连连夸赞:“今年双十一,我打算搞一场十周年的店庆活动,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帮我啊。”

“谢谢叔叔赏识。”挂断电话后,谢安白轻轻呼出一口气,紧紧攥着的手掌也舒展开。通过孙听雨,他已经取得了孙家的信任,可是,真的要那样做吗?

他抬腕看了一眼表,已经到了补习时间了,孙听雨怎么还没来?

半个小时后,她才抱着一卷宣纸姗姗来迟,一坐下就求他帮自己写书法:“好哥哥,宋蕴下周就要过生日了,你帮我写一张书法帖好不好?我想送给他做礼物。”

谢安白的脸顿时就冷了下来:“你怎么不自己写,还有,姓宋的过生日跟我有什么关系?”

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孙听雨赶紧拍马屁:“我写不出来呀,我哪有你那样的本事,你不光写得一手好手法,还是精通数理化的理工男神呢!”

“哼,油嘴滑舌。”他才不吃她这套,但还是乖乖地添墨,大笔一挥,写下赵孟頫的潇洒行书《前后赤壁赋》。

他写字时,孙听雨的“彩虹屁”还没停:“这字写的真好,笔力遒劲,线条温润凝练……”

谢安白一脸傲娇:“行了,差不多得了。”

等墨痕干的时候,两人就静静坐着,室内的光和影都是静的。她低头把玩那副巴洛克珍珠手钏,见她一直戴着,谢安白有些动容,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耳垂:“等到下次,我再送你一副巴洛克珍珠的耳坠呀。”

这举动有些过分亲昵了,而且他靠得很近,孙听雨一抬头就能碰到他的嘴巴。她害羞地躲开:“切,我才不要呢,你肯定又让我做很多题,才拿耳坠来哄我的。”

他笑着掐了掐她的耳朵:“不会的。”

窗外已是黄昏,夕阳的暖光洒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极致的温暖。这样的场景,有一种侯孝贤电影里不动声色的静默和暗流涌动的情愫。他的眼里都是温柔,孙听雨看着这双眼,轻声问:“安白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谢安白一愣,突然就想起那些说她是他女朋友的流言,扬了扬下巴:“当然有啊,大家都知道我有个小女朋友。”

“你骗人!”孙听雨才不信,气得跳起来锤他,“我每天跟你朝夕相处,你那么忙,哪来的女朋友!”

她耍起了小性子,不愿意再理他,气呼呼地卷起宣纸就走。看着她的背影,谢安白再度笑出声,她真傻,为什么不愿意猜一猜,这个小女朋友是谁呢?

可他刚转过身就笑不出来了,门外站着一个猝不及防的人,正从玻璃窗往里面看。

看着躲在门外的庞煦煦,谢安白瞳孔一缩:“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医院好好休养吗?”

面前的女生身形消瘦,脸色也是很不正常的病态白,讲起话来可怜兮兮:“安白哥,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孙听雨?”

谢安白一时语塞,半晌才动了动嘴唇,刚想要解释,对面的庞煦煦就眼皮子一翻,当着他的面昏倒了。

他一个箭步将人抱进怀里,去医院的路上还不停呼唤:“煦煦,醒醒,快醒醒……”

秋天的第一片叶子掉下来时,孙听雨打算向谢安白告白。宋蕴用毕生才学帮她写了一首小情诗,被她害羞地藏进了高数课本夹层里。来找谢安白补习时,发现他眼圈都是黑的,眼睛也红红的,她也没多想,毕竟他白天要忙着做研究,晚上还要帮爸爸设计店庆活动,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

那天,谢安白没给她讲题,他整个人似乎很疲惫,没头没脑地问她:“听雨,以后如果再遇到不会做的题,还会哭吗?”

“不会啊,”孙听雨奇怪地摇摇头,“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以后不会再哭了。”

他最后一次掐了掐她的耳朵,心想,她那么爱哭的性格,知道了这件事后,要哭多久呢?

07

“安白这次做得很不错嘛,总算帮咱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双十一浪潮刚过,谢安白刚刚忙完孙家的店庆活动,一身疲惫回到家,就被谢老爷子夸奖了。

谢母也附和道:“我真是看不惯孙家那副小人得志的做派,赚的不义之财早晚要遭报应!”

可谢安白置若未闻,就像一具散架的行尸走肉,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孙家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孙父准备了十周年店庆活动,预料到双十一会爆单,还提前将库存拉满了。可现在,不只是网店小程序,还有其他几个电商平台的价格都被私自篡改了,甚至原本定价几百的衣服都被改成了九块九包邮……

谢安白的手段很简单,怪只怪他信错了人,从头到尾,谢家真是下的好大的一盘棋。

现在工厂乱作一团,后台服务器也被搞奔溃了,孙父只能暂时关闭交易服务,将所有商品下架,可这样一来,不仅十几年的信誉毁于一旦,还会造成货物全部积压在仓库,最后只能赔钱甩卖。

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罪魁祸首却失踪了,孙听雨在学校几乎快要找疯了,最后才在自习室找到谢安白。

“真的都是你做的吗?”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可眼泪就是止不住,“为什么?”

谢安白抿了抿嘴唇,艰难开口:“听雨,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总爱生病的姐姐,庞煦煦吗?”

孙听雨一愣,脑海闪过一个在医院挂点滴的女孩,某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

早在十多年前,孙谢庞三家同住一个街道上,后来孙父做生意换房子搬走了。

那会谢安白的奶奶做着旗袍一类的生意,庞家就是其中一位供货商。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庞家有个独女叫庞煦煦,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三天两头就要往医院跑。常年生病,也造成庞煦煦的性格比较闷,不爱说话。但谢家却将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奉为座上宾,因为庞煦煦曾救过谢奶奶一命。

某天晚上,谢奶奶做生意回来,半道上突犯疾病,摔倒在马路上,幸好被放学回来的庞煦煦看到了,拨了急救电话将人送往医院,谢奶奶这才躲过一劫。

自此,谢家对庞煦煦视如己出,谢奶奶临终前还留下了遗言:“要好好对待煦煦呀。”

所以谢家才会如此痛恨孙家。

那会电商刚刚崛起,孙父借助电商低价囤积货源,抢光了附近旗袍店的生意,而庞家的工厂本就经营不善,现在进货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旗袍只能被积压在仓库,连厂房租金都快交不起了。

几月后,孙父赚到服装生意的第一桶金,开始转型做电商,又盯上了庞家的厂房。庞家厂房地段优越,靠近市区租金便宜,但众人理解庞父带着独女生活不易,从未施加过还款压力。可孙父路子野,做事又大胆,果断出手买下了整间厂房,联合房东将庞父赶了出去……

抢了人家生意,又夺走了人家厂房,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给人家留。庞父没有办法,只能去拉出租,贴补家用,却因为冬天道路结冰,车子打滑而出了车祸,人也没能救回来……

知道这件事后,一向嫉恶如仇的谢老爷子,愤怒地写了一封决绝书,毅然决然与孙家断了来往。而独女庞煦煦,也被谢家收留了。

“所以一开始你接近我,又帮我辅导功课,只是在利用我,取得我爸爸的信任,然后再帮庞家复仇?”

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初冬的雨格外冷,孙听雨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医学上说人体有206块骨头,她感觉身体里每块骨头都像是被施瓦辛格的大锤狠狠砸碎了。

从谢家主动求和,这场相遇就是一场利用,他铺好了天罗地网,只等她上钩。

谢安白默默跟在她身后,陪她淋了一场雨,最后又将她送回宿舍。其实双十一接近零点时,他不是没有过犹豫,可他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煦煦又发病了,正在医院急救呢!”

只此一句,他没有再犹豫。

08

今年春节,孙家过得冷冷清清,孙父整日为仓库的货奔波忙碌,好在总算借朋友的店铺清出去一批货。孙听雨淋过一场雨,大病一场,人倒是成长了不少,开始主动帮助父母运营工厂。

年后,烟台又下起了一场大雪,来谢家拜年的人依然很多。可当宋蕴拿着那副珍珠手链登门拜访时,还是嗅到了一丝悲伤的气息,为他开门的谢母,也哭得双眼红肿。

等他进了谢安白的房间,才明白过来。谢安白喝得酩酊大醉,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整张脸肿成猪头,宋蕴差点没认出来,地上这人哪里还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谢安白接过手链,沉默不语。其实这个手链是奶奶传下来的,小时候他经常惹庞煦煦哭,奶奶总是教育他:“女孩子的眼泪是巴洛克珍珠,男孩子不可以惹女孩子哭的。”

这个手链,庞煦煦问他要过很多次,他都没给,可第一次见到孙听雨的眼泪时,他的心就已经交出去了。

谢安白像一条死鱼躺在地上,抬手不小心撞翻了地上的酒瓶,液体流出来,浸湿了他枕着的高数课本。这可是孙听雨的课本,他条件反射性坐起身,将书抖了抖,免得课本被酒水弄脏了,却不小心抖出一封信……

空气里静的能听见针落,谢安白拿信的双手都在颤抖,眼里分明有泪水涌上来,渐渐模糊了视线,酒水沾湿了他的衣服,慢慢地,都化作了后悔。

宋蕴见他拆了那封信,忍不住问:“你喜欢过她吗?”还是说,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利用?

谢安白没有回答,又开始饮酒,用的还是从前那套汝窑茶碗,店家曾说要以茶养瓷,现在他却日日用它来饮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耳朵贴近茶具,又觉得不够,索性直接将汝瓷抵上耳朵,还是没有声音……

宋蕴看不懂他怪异的举动,摇了摇头便告辞离去。

今生今世,谢安白再也没有听见过这套汝瓷开片的声音,正如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一双泪眼。

09

一年后,孙听雨听着机场播报,坐上了前往美国的飞机。

那些深埋的往事,再也说不清楚了,比如父亲一直自责不已,年年为庞煦煦汇款治病,再比如曾救过谢奶奶的并不是庞煦煦,而是孙听雨。

她在回家途中看见谢奶奶跌坐在路口,一路跑前跑后,累得大汗淋漓才问大人借到电话,并亲自护送谢奶奶进了医院。在医院,她遇见了挂点滴的庞煦煦。那会天色已晚,庞煦煦十分善解人意地对她讲:“听雨,天太晚了,你赶紧回家吧,谢奶奶有我守着呢!”

看着天上的云雾,她突然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他给她用心讲的题目,想起他带她去河南,听着汝瓷清脆的开片声,那么多个谢安白在脑海里变换着,慢慢就变成写书法那天,他轻轻摸着她的耳垂,一脸温柔地对她讲:“等到下次,我再送你一个珍珠耳坠呀。”

所以她很想问一句,谢安白,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替另一个女孩擦干了眼泪,那她的眼泪呢?

眼泪是巴洛克珍珠。

責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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