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束凋零后

居何

那时海蓝天高，花好云好，她的手被攥紧，就以为代表了永恒。

一

情人节那天，周雁秋给自己煮了杯热奶茶，打开暖气，再给自己围上一条毛茸茸的毯子。这之后她随手摁下遥控器，看了一部随机的电影，名字叫《花束般的恋爱》。

和绝大多数爱情电影一样，不是多么新奇的故事——一对陌生男女从相识、相恋，辗转至怄气、争吵，终于彻底分开。周雁秋呆呆地看着，直到片尾曲结束，才舍得去喝那杯冷掉的奶茶。可惜热泪早就潸潸落进杯子里，坏了本来的味道。

周雁秋起身把奶茶倒掉。棕褐色的液体汩汩流进下水道，她在这一瞬突兀地想起陈于朴。见他最后一面时，她同样带了一杯奶茶——芋圆乌龙、去冰、无糖——是不喜甜食的陈于朴唯一能接受的口味。

只是直到他的背影都隐没在人潮里，她也没鼓起勇气把它送出去。

二

在周雁秋迄今为止的二十六年人生里，没做过多少称得上“勇敢”的事。选择和故乡远隔千里的陈于朴在一起，或许算得上其中一件。

陈于朴高而清瘦，冬天的时候穿一件深绿的套头毛衣，像一棵不合时宜的茂盛的树。他在傻乎乎的周雁秋即将向黑心水果店老板多付出几倍价钱时伸手遮住付款码，笑起来眼尾翘出微妙的弧度：“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周雁秋懵懵地点了一下头。她把工作后的第一个年假全数奉献给这座海滨旅游城市，却没预料到人生地不熟的后果，是地图导航七拐八绕，居然把她引到一片当地的居民区。门楼纷繁复杂，她理所应当地迷了路。

陈于朴示意她放下手里那袋烂了一半的水果，诚恳劝告：“这家的红毛丹远比不上对门那家。”

周雁秋心想，她也不是一定要吃红毛丹，只是这家店的老板给她指明了去海边的路，又殷勤问她要不要尝尝当地特产的水果——她过意不去罢了。

周雁秋时常会感到“过意不去”，她实在是一个不懂得拒绝的人。又反复因为这个弱点，陷入到更多“过意不去”的境地里。

但也许是陈于朴的表情太过真诚，周雁秋这次居然下定决心舍弃这份“过意不去”，左思右想，还是把一袋毛茸茸的红果子放回原处。后来陈于朴用这件旧事佐证周雁秋的缺心眼，没想到对方板正了一张软软的小脸，凛然道：“我当然是仔细考虑过的——甚至想过你或许是对面水果店的员工，抢生意来的。”

陈于朴笑得前仰后合：“那你还听我的？”

“听啊，”周雁秋认真地说：“听一辈子。”

热恋时的“一辈子”，听起来似乎是一眨眼或一瞬间。说者有心，听者亦有意。好像他们的前路永远坦荡顺畅，道旁锦簇花团，拂面明月清风——只需要握著手，唱着歌，迈出一致的步伐，两个人就能轻易到达白发苍苍的终点。

三

和陈于朴分开后的第三个月，有热心的同事给周雁秋介绍对象。周雁秋推辞不过，只好勉强赴约。

餐桌对面的男生同样高而清瘦，但他穿一件米黄色的卫衣，比起肃穆的乔木，更像是一朵温煦的葵花。周雁秋喝完半杯咖啡，又吃掉半块莓子挞，挂在壁上的时针略微移动一格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坦诚相待，告诉他自己无心恋爱的真实想法。

吴川大方自然地点头：“我们不是一定要成为恋人，也当然可以是朋友。”

周雁秋如释重负，把剩下的莓子挞吃完，再把半杯拿铁喝光，终于绽放真心实意的笑容。话过几巡，吴川驾车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得体地与她道别。到家后，周雁秋发消息感谢他的照顾，万没有料到对方发来一首她曾分享在朋友圈的歌：“也要谢谢你的推荐。”是艾丽西亚的<If I Ain’t Got You>。周雁秋轻触屏幕点开，流畅的音符柔滑泻出。在慵懒沙哑的歌声里，她的心忽然软得像夏秋之交的棉花，又酸得像刚酿好的葡萄酒。

陈于朴听不惯R&B，她只好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收起这个爱好。他是一只永不故障的罗盘，自从三年前生效，便严密而准确地替周雁秋做好一切方向上的指示。

也许出于无条件的信任，也许出于对这段来之不易的恋情的维护，周雁秋软着性子事事遵从，乖顺得像一只上好发条的人偶，只在陈于朴划定的区域活动。

陈于朴带着她去听钢琴演奏会，去爬陡峭入云的山峰。不长不短的三年光阴，他似乎全然未曾察觉，比起户外，周雁秋更喜欢窝在家里；比起出席高雅庄重的场合，她更钟意自由随性地出入街边小店。

分手同样源于陈于朴方面的变故。他要回到那个海风吹拂的城市，于是本就在三年前出现过的隔阂，再一次裂变而成为鸿沟。他说寡居的母亲年事已高，也提及长安米贵居不易。茶室寂寥无人，周雁秋安静地听着，一点点啜饮手中的铁观音——是曾经专属于陈于朴的口味，也是她刻意养成三年的习惯。只可惜当下品来，还是满口生涩。

和电影情节相似，陈于朴选择用求婚将这段岌岌可危的关系带入下一个阶段，希冀通过改换模式来修补原有的漏洞与裂痕。而当沉香氤氲的烟雾燃尽，周雁秋第一次，坚定、决绝地说了“不”。

她目送陈于朴走向汹涌的人海，包里放着一杯提前备下却永不可能送出的奶茶。醉醺醺的霞光被云片裁剪，丝丝缕缕，落在周雁秋眼里，让她感到一阵极细的疼痛。

千余日夜仿佛桑田沧海，她被迫和回忆作困兽之斗。午夜梦回，萦绕不去的依旧是沙滩边热烈的凤凰花和颀长俊秀的青年。那时海蓝天高，花好云好，她的手被攥紧，就以为代表了永恒。

四

同事旁敲侧击，询问周雁秋和吴川关系的进度。周雁秋未免为难，硬着头皮努力思索，最后也只有期期艾艾的一句：“他是个很好的人。”

答非所问。周雁秋实在招架不住更多攻势，急忙寻了个由头走出办公室。又因为慌不择路，只好趁着午休去街边瞎逛。

正值春日晴好，路边开满一丛又一丛烂漫的花儿，赤红鹅黄靛蓝绛紫，挤挤挨挨，争着抢着跳入行人的视线。周雁秋在几朵重新盛放的粉白桔梗前停下脚步，刚打开手机的摄像头，一行消息提示便跃入眼帘。

是吴川发来公司楼下的一树灿灿白玉兰，配文：“新鲜的春天，请查收。”

周雁秋没忍住，扑哧一声当街笑了出来。当下顺手用桔梗花礼尚往来：“收到。我们互通有无。”

日光普照，衬出花瓣的脉络纤毫毕现。吴川连连夸赞：“好图好图，收了收了。”

周雁秋不自觉想到：吴川和陈于朴，确实是极不相同的人。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把他们放在一块儿比较？

五

下一个情人节到来之际，周雁秋心安理得窝在家中当宅女。手机页面几经刷新，于是她偶然刷到一条《花束般的恋爱》的影评：恋爱就像花束，极致的绚烂后总会归于静寂的凋零。

她猛然一个激灵，立刻转发给吴川：“我们以后也会这样吗？”

在吴川没有回复的空档里，周雁秋愁云惨淡，思绪反复在“后悔答应表白”和“现在做回朋友还来得及吗”之间横跳。好在一个小时后接到对方的电话：“下楼。”

周雁秋趿拉拖鞋走到窗边，果然看见楼底下站着熟悉的身影，不由惊问：“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想在家里吃火锅吗？”也许是信号不稳，周雁秋隐隐听到他咬牙切齿的笑声：“食材太多，我实在是提不动啦！”

周雁秋一愣，翻开聊天记录，发现果然是自己困得迷迷糊糊时发出了想吃火锅但不想出门的消息，立刻急匆匆冲下楼。吴川把被购物袋勒得发白的手指晃到她面前：“周老板，这算工伤吗？有补偿吗？”

“当然有，补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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