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中国历史上物质文化、精神文化都高度发达的时期,统治者重文轻武的国策极大地提高了文人的地位,绘画艺术由于统治者参与得到长足发展。而宋徽宗赵佶的《听琴图》就是北宋宫廷画作中的精品。虽然它是皇家贵族主导的上乘之作,但观者亦能从《听琴图》描绘的物品、服饰及一些独特的景观设计上发现整个宋代独特的大众审美趋向——在做减法中呈现出的简约化的平淡之貌、瘦硬枯老的筋骨之美并走出一条慕求清绝超逸的仙风道骨的别样轨迹。
对于宋徽宗所作的《听琴图》,历来研究者的侧重点都各不相同。或是从社会历史角度对《听琴图》所传达的政治意涵进行剖析,或是从艺术层面对绘画本身进行简单鉴赏,或是对《听琴图》是否为徽宗亲笔展开探讨。本文拟从《听琴图》的绘图风格切入,结合宋代特有的历史文化风貌,关注这幅画作折射出的宋代大众审美心理与审美情趣,以求探讨宋人的艺术设计与生活意趣之关系。
《听琴图》中松下一人作道士装扮,正襟危坐,低头拂琴,抚琴之人左右两旁分别坐一位官员。绿衣者拱手而坐,微微颔首,似是被琴声震慑。所谓以心之虚静而感知的万物灵动便是如此。画面构景简洁,强调与琴声的精神抽象特质相匹配的空灵、玄淡之感。画者已将芜杂的宫苑园林景观进行了高度提炼简化,所见皆是凡常生活中的细小琐碎的事物,清雅中亦有凡俗。花草、山石近乎一種符号化的表达,人物妆容服饰单一而寡淡。和唐代如芍药海棠般秾华繁采、情韵深长的丰腴之美比,《听琴图》氤氲出的是似寒梅秋菊般的幽韵冷香,景观设计上处处都弥漫着古淡枯老的苍劲之感,取墨色为主要轮廓基调而渲染出浓重幽谧的氛围。可以说,《听琴图》的这种绘图风格引导的是一种新鲜的特有时代的大众审美趋向,一言以蔽之,则是郑板桥所言的“删繁就简三秋树”式的降格处理后的平淡简约美,梅尧臣所言的“老树著花无丑枝”的枯老瘦硬、幽涩玄淡的复古之风,正是这种新鲜的审美意识摄取观者心魄。
一、冷淡拘谨的妆容服饰——“存天理,灭人欲”背景下虚静的生活观与去奢尚俭的追求
《听琴图》的人物是天潢贵胄的一国之君和位极人臣的王公贵族,但几位男子在服饰上以简朴为主。《宋史·舆服志》中记载:“近年品官绿袍及举子白襕下皆服紫色,亦请禁之。其私第便服,许紫皂衣、白袍。旧制,庶人服白,今请流外官及贡举人、庶人通许服皂。”[1]可见宋代等级制度之森然,同时也表露出宋代服饰色泽的单调老成,清心寡欲的道家风味中透露着庄严肃穆的气息。除此以外,画中的宋徽宗、蔡京几人因颜料晕染缘故而使得一股清风道骨的仙气迎面而来。宋徽宗在画中头戴黄冠、身着法衣,作道士装扮。赵佶有意隐去自己真实的尊贵身份,以道士之貌现身,引导着儒家文臣以羽化登仙为要务。整个时代是自上而下地对于道教玄奥的思理之致和方外之世的清空进行探求的风尚,渴慕修得一身仙风道骨从而倡导垂拱而治的思想意涵,觅得净心悦性的审美意趣,反映徽宗皇帝借助艺术而向世人传达出的他逍遥虚静的生活观。
在“偃武修文”的国策及程朱理学思想观念“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导和逐步浸淫下,从宋徽宗的《听琴图》不难看出,宋代的服饰与妆容自帝王至百姓无不崇尚简朴传统、强调恢复礼制。与唐朝极尽奢华不同的是,宋代服饰是去繁存简,颜色纯朴单一,形成了精细剪裁下的拘谨质朴风,铺陈的是最贴近凡常自然的平民化的“大地色”,晕染的是独开古雅之源的清新“冷淡味”。
这种迥异于崇尚“贵族式”的典丽精工之风的独特大众审美哲学,表达了宋人对清新雅致却平易近“俗”之美的追求,这样独特的服饰文化和装束特色影响了宋之后的大众审美心理。特别是宋代历朝皇帝皆尊从“去奢尚俭”,使得内敛又兼容并蓄的服饰大观得以延伸。《听琴图》的创作正值北宋末年,服饰风格已从宋初的谨小慎微转变至放任不羁的形态。加上宋末内政混乱,士人由崇尚隐逸到纵才放逸的魏晋风度,再次回归隐忍老成的道服装扮。
二、古老奇险的自然景观——“山雨欲来风满楼”下疏淡的萧散意趣与复归古雅的倾向
《听琴图》的场景设置在皇家庭院中。苍劲挺拔的古松叶蜿蜒至天空,松树下生长着几棵翠竹。画下方有一奇石,造型奇特,其上放置插花。整体共同形成了一个回合闭环,浓厚的道家气韵充盈此间。
图中的松树占据了画面大半的位置,赵佶对松树的整体描绘十分写实,用笔却十分写意。竹竿处省去浓墨重彩,细微处用上书法运笔,松动灵活,笔法却苍劲有力,尤其是对松树苍老粗糙的枝干的描绘。画中插花以及树上攀附的植物的画法也并非精工细作,不用墨线勾勒也并未作钩沉与修饰,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画家对画面下方石头的画法与山水画中的山石画法有类似的地方,以皴擦点染的方式突出石头坚硬的质感,处处烙上年轮的痕迹。
从绘画的置景来看,这种植被也是自然地给人带来一种“老”而深远的沧桑感与孤寂感。除了亭亭如盖的松树,整个庭院再无鲜色,其枝蔓多姿恰恰衬托了他者的荒芜。但正是这种似乎平淡无趣的“老”味儿,却顿显整个空间被拉长后的堂庑特大、画作精神面貌的老而不僵,彰显北宋艺术盘空硬拗的排奡筋骨之美。它从故旧的“阳春白雪”式的审美范型中逐步抽离脱出,展开变创的深度思考——“返自然”而“造疏淡”的萧散意趣。
图中还置有插花。插花放于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之上,石头层层叠叠,给人一种奇险的视觉效果,造型十分独特。宋代《梦梁录》记载:“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适累家。”[2]可见宋人喜爱透过嗅觉、味觉、触觉与视觉品味日常生活,追求这种“横斜”“疏影”的别具一格的独特怪奇之美,也将日常生活提升至艺术境界,使得生活与艺术水乳交融。而将古铜瓶作为插花器尤其受到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青睐。从礼仪秩序的象征物至日常插花用器的转化,其中仍寄托着文人对于过往盛世的向往,这一观念又可追溯至北宋以来由士大夫和官方共同促成的以青铜器为名的“复归三代”的复古潮流。对复归古雅的追求、对这类物质载体的珍视,使青铜器以插花器的形式成为赏鉴对象,被纳入北宋晚期以后直至明清帝王和文人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中,成为社会身份与个人审美趣味的标榜。
三、瘦劲拙朴的器具设计——“断舍离”中道法自然的“平民美学”蔚然成风
《听琴图》中的器具构筑的美学场景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与画的视觉审美和精神内涵形成紧密关联。古琴的意义如清徐祺在《五知斋琴谱·上古琴论》中所言:“其声正,其气和,其形小,其义大。如得其旨趣,则能感物,志躁者,感之以静;志静者,感之以和。和平其心,忧乐不能入。任之以天真,明其真而返照。”[3]故而画者对琴桌的设计高度契合着古琴的气质,图中桌和几纤细匀净的线条尤其能够传达一种与古琴相符的清爽苍劲之感。轮廓虽小,却笔笔细劲严谨,使得家具卓然而立,营造和穆氛围。加之墨色的统摄,人物、器具、树石相得益彰,令画面传达出某种玄秘简淡之感。瘦劲的家具虽是写实描绘,但是画家赋予画面简洁空灵的玄幻氛围和诗意牵引的想象,让家具能够承载心灵托寄,这样的创作构思显示出宋画中家具设计的高妙理念和思维范式,在简淡枯瘦的风格里予人以迁想妙得的心境。
琴桌除去四周云纹外皆素净无饰,它符合操琴者的高逸仪态,虽形象朴实,但十分显尊。《听琴图》画面整体上厘去了高华鲜亮的皇家画院作品应有的富贵色,却将这种“老树著花”式的獨特风格以亲“俗”近“俗”的方式达到超逸绝尘的“不俗”之境,时代风貌中的瘦硬筋骨拔节而出,宋代大众对简淡冲和特质的审美追求淋漓尽致地一一体现。
《听琴图》中抚琴之人右侧的一高几上面还摆放有香炉,其通体白色,不同于唐代镂空和鎏金结合下的纹饰繁复,精雕细琢后的雍容华贵,相反地,在文人气息浓厚的宋代,香炉的制造也迎合了大众崇尚简约的审美。香炉的设计处处彰显出宋代含蓄深藏、拙朴雅致的文人审美,仿佛一位年迈的老者“断舍离”外在的一切浮华,静默无言,却内蕴着他大巧若拙的智慧哲思,暗含着蓄势而发的筋骨之力。
四、简重细腻的设色用墨——淡而有味的平易之风与力避陈熟的审丑意识
陈振濂曾评价《听琴图》:“这完全是一种士大夫的格调,虽然画的是皇帝,而画风之端严也是画院中的手段。但整个画面却没有丝毫富贵奢华之气。恰恰相反,是一种深远、幽静、简约、清谧的氛围。就连设色,也是艳而不俗,……但画面却以神态的展现、技巧的精工、构图的严谨与对称诸因素,更以色彩的皆偏深暗为基调,有效地冲淡了原色组合所带来的耀眼。更以高松绿竹、灵霄垂挂,设色淡雅,作为色彩的铺垫层次,凡此种种,都是有着精心处理的痕迹的。”[4]诚哉斯言,《听琴图》以流畅的线条勾勒形象,然后施以渲染。但这种渲染却控制有度,虽然人物服饰色彩有别,但仅仅是平涂处理,不去刻意强调其明暗和体积变化,让本鲜亮夺目的绿、红两色也蒙上了一层古淡味的薄纱。这大红大绿似乎营造的是“工丽”景象,但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墨骨简重的道家色调也。老成的黑色为其独具之调,红绿是为了映衬徽宗一身黑色道服衣靴。画中人物写真虽惟妙惟肖,严整流畅,但简练处却有老拙意。赵佶在设色上也显得自成一格,取墨色为主要轮廓基调,用淡彩辅之,使画面色彩沉着稳重而不乏扑面而来的书卷气。留出大量空白,给人以枯涩的空寂寥远之感。这样绝无雕绘镂彩、繁藻细饰的设色风格不脱宋代崇尚老硬而简拙、素朴而空灵的大众审美趣味,墨笔草草间气运流走,造成无处不在的空间感而更留有高翔远翥的风韵。
赵佶通过对画面色彩细致入微的处理,物象也被赋予了极好的质感,从而得以跳脱出平面进而符合观者的触觉经验,形成视觉与触觉的艺术通感,仿佛能从这种设色中身临其境般地摩挲画中之物老劲的粗疏感、浓重的沧桑感来。而画中琴与高几似乎呈现出一种厚实的黝黑光滑的感觉,经历了年轮的洗礼后虽古朴却依旧锃亮。为了追求“形似”与写实感的细腻而不避讳任何看似寡淡的色彩,被宋徽宗一以贯之用在他的其他作品中,果壳、垃圾之类的色泽似乎并不鲜亮美好之物,也被赵佶描绘得如此精致入微,捕捉平常生活的细小琐碎甚至丑陋的事物,将这些色彩大胆引入,陌生新奇的审美感受在观者心中喷薄而出,可见宋代“甚美恶亦称”“老树著花无丑枝”式的以俗为雅的审美风尚已达极致。然而正是这样的审美情趣,才使画作和现实紧密联结。
五、结语
由唐及宋,中国封建社会开始由盛而衰,但较唐而言,宋代以及宋人的生活画卷展开了另一番图景,在“理禅融汇”与“技道两进”的整体文化建构上,宋代的大众审美风尚也趋向了它别具一格的路径。通过对宋徽宗《听琴图》的上述分析,不难看出,每个图像、元素似乎都能折射出这个时代的审美特征。宋代审美文化从宫廷走向了民间,宋代审美艺术的发展较之前的朝代更加具有广泛性,上至皇家贵族,下至文人百姓几乎都在创造、接受并欣赏着“老树著花无丑枝”式的美,对“雅”进行全新的定义与深层次的升华,不仅颠覆原有的审美固化观念而独辟蹊径,也让艺术挣脱曲高和寡的桎梏,以独树一帜的风貌“飞入寻常百姓家”。
作者简介:刘琳(2001—),女,江苏南通人,汉语言文学(国家文科基地)专业,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注释:
〔1〕罗阳.《听琴图》中的宋代男子妆容服饰[J].艺术市场,2020(6):48-51.
〔2〕王宣艳.宋韵——士大夫的精神世界[J].收藏家, 2022(3):45-54.
〔3〕徐祺.五知斋琴谱[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17.
〔4〕陈振濂.中国书画篆刻品鉴[M].北京:中华书局,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