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丽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博尔赫斯关于时间、迷宫的小说,整部小说以巧妙的叙述手法将玄奥的哲理隐含其中,通过多种视角的转换与叙述层的中断给读者留下阅读上的大量空白,但这些空白又在作者隐晦的线索中得到填补。作者吸收了接受美学家伊瑟尔的“隐含读者”理论,将读者置于中心地位。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也正是通过留下大量的结构性空白,以使读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参与到作品意义的生成中,实现文本与作品间的动态交流。
一、伊瑟尔接受美学观中的“隐含读者论”与“文本空白论”
(一)隐含读者论
从以作者为中心,到以文本为中心,再到以读者为中心,文学批评理论的三次转变有赖于接受美学流派提出的“读者中心”的观点。接受美学观认为,以往的文学阅读活动中忽视了读者的地位,一部作品的成功与否与读者是否能得到参与感有至关重要的联系。可以说,读者的阅读活动在文学中是处于本体地位的,没有了读者的阅读活动,文学的潜在可能性将无法得到实现,也就成为不了现实性。因此,文学作品是文本与读者之间动态生成的,在两者的交流互动中,文学作品被挖掘出更深层的意义,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与读者的动态交流中,文学文本有了更多理解的可能性。
“隐含的读者”是由德国接受美學家伊瑟尔在《隐含读者》一书中提出的观点,在他的其他著作如《阅读行为》《文本的召唤结构》中也都强调了文学作品与读者的阅读活动的一体相关性。伊瑟尔认为隐含读者“既体现了文本潜在意义的预先构成作用,又体现了读者通过阅读过程对这种潜在性的实现。”[1]75-112也就是说,隐含的读者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具体、实际的读者,而是完全符合阅读期待、使得文本的各种阅读成为可能的读者。而具体、实际的读者,就如同我们自己,会因为个体差异、生活经历、文学积累,甚至是世界观的不同而对文学作品产生不同层面的解读,这种解读与“隐含读者”的解读来说,只是无数被诠释的可能性中的一种。因此,“隐含的读者”这一观点的提出有力地证实了“阅读是文本构成的内在结构机制”。
(二)文本空白论
20世纪70年代末,伊瑟尔在康斯坦斯大学演讲时提出了文本空白论。所谓“空白”,就是“文本句子结构和意向性关联物的非连续性”。[2]220也就是说,作者创作的文本并不是一五一十地交代所有事件发生的细节,在作者的叙述中,有些是作者没有提及或者明确表达的,但与文本结构又有联结的关系,这在《文本的召唤结构》中被称为“未定点”和“空白”。这些未定点和空白部分不是作者创作时的疏忽,恰相反是作为连接文本与读者的桥梁,为读者的阅读提供潜在性的线索,需要读者充分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去解读这一部分隐藏的意义,在阅读过程中进行对未定点的确定和对空白的填补,以此完成作品的现实化和再创造。
文本空白论将读者置于中心地位,让文学创作不再只是作者一人的事情。文学作品由文本和读者两极构成。文本结构的未定点和空白,赋予了读者更多参与建构文本意义的权利,激发了读者阅读的兴趣,引导读者填补文本的空白之处,让有限的作品诠释了“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无限可能性。
二、《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文本空白论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博尔赫斯在1944年创作的小说。该小说以带有科幻色彩的形式讲述了一个悬疑、侦探的故事。主人公余准是一个中国人,一战期间在英国为德国做间谍,遭到了英国军官马登的追踪。为了将情报传达出去,他躲入了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家中,在那里见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正当他和艾伯特博士就“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个话题讨论得格外投机的时候,他把汉学博士杀了。此时,主人公被马登逮捕,但情报已然传达给了德国军队。因为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候,“我”无法将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通报给柏林的“头头”,只能杀掉叫那个名字的人,别的找不出什么方法。
从以上对该小说情节的阐述来看,《小径分岔的花园》故事线极其简单,只用一条主线就完整地讲述了这部小说的前因后果。但其实博尔赫斯所要表达的不止于此:作者在精巧的构思中裹挟了玄奥的思想,也就是一个关于时间迷宫的主题。受到柏拉图、叔本华、笛卡尔等哲学家的影响,博尔赫斯通过时间与空间的转换与停顿、现实与梦境的交叉与切换、真实与幻境的连通,带领读者走进属于他的迷宫世界,在小说诸多隐晦的暗示中,读者一步步窥见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完成对未定点的确定和空白的填补。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解读《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如何调动读者的主观能动性,促进他们对文本的再加工,进而实现阅读活动与文本的互动交流的。
(一)叙述层的中断与转移
对于一般小说而言,作者在创作时会非常注重叙述结构的整体性与流畅性,避免让读者觉得混乱,难以理解。但是博尔赫斯这篇小说却利用三个叙述层的中断与转移,给读者留下大量空白,让故事的情节产生诸多疑窦和悬念。
首先,小说的开篇便以第三视角去叙述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以《欧洲战争史》这部书来交代小说的来源,为故事设定了一个看似真实的历史环境。如果读者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虚构的小说故事的话,这样的虚构很容易给读者带来一种真实的错觉;其次,故事的第二、三个叙述层是小说的主体部分。第二个叙述层主要讲了主人公余准一边逃离英国军官马登的追捕,一边想办法把情报传递出去的故事。这部分故事从余准一系列的行为举止和心理活动展开描写;正当读者沉浸在以余准为第一视角的叙述层中时,故事的情节突然跳转到第三叙述层——斯蒂芬·艾伯特博士的叙述视角,也就是在这部分的叙述中,作者博尔赫斯为我们展现了他精巧而玄奥的关于时间与迷宫的“迷宫小说”。
作者以高超的叙事技巧搭建了以上三个叙述层,三个叙述层之间必然有生成意义的联系,但是纵观整部小说,读者很难发现作者在任一地方有任何具体说明性的承接环节,三个叙述层之间在联结上显然产生了结构性的空白,这也就是伊瑟尔所提出的“文本空白理论”。他认为,文本中的空白存在于不同的层面中,最常见的是情节层面的空白。当情节发生中断或发展至出乎意料的阶段,空白就出现了。[3]如第一层面中第三视角的叙述,以一个虚构的历史故事为背景,让读者产生似真非真的不确定性,由此产生第一个空白,而这个空白带给读者一种悬疑的既视感。为了探求真相,读者继续阅读,以填补这部分的空白,确定这个未定点。而这个探求的过程,也就是读者参与文本意义建构的过程。再如第二叙述层面的突然中断,在毫无说明性的承接下转移到了第三叙述层。当“我”还沉浸在对于“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的虚幻想象中时,突然,铁门打开,在没有任何介绍时出现了新的人物——斯蒂芬·艾伯特。由于读者此前一直受到第二叙述层中第一视角的限制,所见所闻都只能限制在主人公余准的活动范围内,所以,突然出现的第三叙述层就中断了第二叙述层的内容,情节发展到了令读者出乎意料的阶段,由此产生了情节上的第二个空白。此时余准从一个讲述者转变成了一个受述者,读者的视角也从余准转移到了艾伯特的解说中。在艾伯特的解说中读者不断利用有限的信息填补自己文本接受的空白部分,理解作者所传达出来的观点。最后,视角又回到了余准的身上,在他的讲述中,为读者填补空白又提供了有力的线索,以此完成整个文本的建构。
虽然这些多重叙事的中断与转移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了诸多空白和未定点,但博尔赫斯在小说中以“置换身份、层层嵌套”的巧妙手法隐晦地留下了很多线索,引导读者通过想象构筑意义。这样的安排充分发挥了读者的主观能动性,使读者在阅读时对文本有了多种诠释,使得文本意义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二)隐含读者的预设与召唤
伊瑟尔提出的“隐含读者”观点将读者提升到了中心地位,读者成为文学作品两级构成中的重要一极。如果没有读者的参与,文学作品将不可能实现作者所预设的价值。另外,伊瑟尔所注重的“反应研究”也关注文学作品如何调动读者的主观能动性,使得作品在经过读者的个性加工后得到深度意义的再度解构。[2]220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作者通过三个叙述层的中断与叙述视角的转移,以及在文本叙述中留下隐晦的线索,一步步引导读者理解小说。读者在一次次填补空白与确定未定点的过程中,借助叙述主人公的视角完成了一张张关于时间迷宫的图景搭建。
整部小说是在第三视角的背景介绍中开始的,随即故事的主体部分由主人公余准和艾伯特博士的第一和第三视角展开叙述。不同的叙述视角与故事的逻辑发展经过交叉,就会给读者造成阅读的结构性空白,这些空白部分由于作者的主观意志不同而产生不一样的阅读体验和意义解读。主人公余准在一系列行动中的选择将直接影响了故事的结局。“每一个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读者对于文本的理解也正如同余准每次面临选择时那样。那“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否就能说每一个读者都能经过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对该小说的意义进行解读呢,即使天马行空,南辕北辙?其实并非如此。读者并不是作者本人,读者对于作品的理解与加工也只能建立在作者所预设的意图上。作者在创作中就已经预设了所有阅读的可能性,也因为作者在创作时就已将读者内置于文本,所以读者对于文本的解读始终围绕在作者所预设的意图周围。在整个小说中,视角和叙述层的中断与转换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空白,但是读者也通过作者提供的隐晦的线索得到了有效的指引,以此填补了思想上的空白。在文本的召唤下,读者和文本产生了有效的交流,各种阅读的可能性得到了实现。这也就是作者借助伊瑟尔的“隐含读者”理论架构的预先结构,有效地召唤了读者参与文本的意义创造,真正实现了“读者中心”的理论。
(三)时间观的“错时”叙述
“时间”命题是博尔赫斯小说创作的重要题材,它将通俗有趣的侦探小说与抽象玄奥的哲学问题相结合,是博尔赫斯极为突出的艺术特色。而《小径分岔的花园》这篇小说也将博尔赫斯关于时间这一哲学命题体现得淋漓尽致。之所以读者一开始并未将作者关于时间的命题理解到位,在故事的讲述中云里雾里,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于读者将自己禁锢在了传统意义的“时间”观上,认为时间是单一绝对、呈线性发展的,我们每一个人所处的时空都是绝对的唯一体,所谓的“平行世界”也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之中。更多的是,在读者所接受的大多数传统小说文本中,一系列的故事都是按照逻辑和时间发展的顺序串联起来的,完全符合人们的认知水平。而如果以这样的思维进入《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一小说中来,显然与作者意在传达的主旨大相径庭。
此前博尔赫斯学习了很多哲学家的观点,其思想受到很大影响。这种影响也体现在他对“时间”的独特理解上。《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作者对于“时间”观念的重要创作体现。他跳脱出传统的时间叙述模式,故事的安排常常以“错位”的方式介入素材。所谓的“错时”,就是指表面上看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进行叙述,但故事的安排与素材的实际时间顺序之间却存在偏离。[4]正是因为以这种方式来叙述这个故事,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才产生了极大的空白。而对于这些空白的填补,作者也在故事的叙述中隐晦地埋下了线索,主要在第三个叙述层,即艾伯特与余准的投机交流中体现。艾伯特在解释崔彭时间迷宫时曾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5]132这也正是博尔赫斯的时间观。他认为,过去、现在、未来三条时间轴呈平行的状态运行,共同存在不同的时空中。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轴,在自己的主观时间上作出选择。不同行为者在同一个事件选择上可能作出不同的行动反应,从而导致个体行动者时间上出现分岔。[4]如同在小说中,余准在“过去”的时间轴上与艾伯特是好友,但在“现在”的时间轴上他将作出“杀掉他”的选择,这就是余准在个体行动者时间上出现的分岔。
纵观整部小说,博尔赫斯打破了原有的时间叙述模式,给读者留下了很多空白。若想理解作者在小说中所表达的时间观,则需要读者跳脱出原有的时间视界,以一种新的时间范式重新联系文本,才能填补阅读过程中的空白。故事从余准的行动中开始发展,也是从他的视角上进行讲述,他的主观时间轴与客观时间轴就是同步发展的,那么所有人物的时间就可以以他的时间为参照。首先是马登的时间轴:从他与余准的一系列交锋来看,他所处的时间一直都是“现在时”,余准通过自己对他断断续续的叙述让读者感知到了这个英国军官追捕主人公的全过程,所以马登的时间轴可以描述为“现在”时态的若干个断点,读者在他的身上并没有产生空白与不确定性。其次,在小说的第二个叙述层中,余准由小孩指路要他一直往左拐这件事联想到了迷宫的“左手法则”,又由迷宫想到了自己的祖父崔彭。崔彭作为“过去”的人物,一直出现在余准与艾伯特的交流中,这里可以得出,崔彭的时间轴为“过去时”。但就是这样一个“过去”的人物,他的遗产之谜成为贯穿故事的唯一线索。余准正是因为他和艾伯特的熟知才出发去找艾伯特,继而杀死他。由此可见,崔彭这条“过去”的时间轴与余准和艾伯特的“现在”时间轴发生了明显的交叉,这样的叙述给读者阅读增加了许多空白和不确定性。最后是第三叙述层的主要叙述者艾伯特,他的时间轴从故事的发展来看一直处于“现在时”,但在最后对余准“所有时刻”的反驳中,他说“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5]132我们“过去”经历的事情或许在某个将来也有另外的一些人经历着我们的经历。这些隐含的线索将艾伯特的时间轴定在了“将来时”。此时,故事的叙述视角再次转移到了余准身上。这样时间的交叉,难免给读者带来极大的空白,但当故事走向结尾,一切真相大白,读者也在和文本的交流中、在作者隐晦线索的指引下,发挥主观能动性,填补了由叙述视角的切换、情节的中断和转移带来的空白,确定了文本结构中的诸多未定点,使有限的文本意义诠释出无限的可能。
三、结语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由主人公余准的供词叙述的一个小说,故事情节简单,但作者博尔赫斯却以高超的叙事手法和玄奥的哲理让这部作品散发出了独特的魅力。在多重叙述层和叙述视角的中断和转移中产生的大量结构性空白也激发了读者探索的兴趣。在作者预设的“隐含读者”的召唤下,读者跳出传统小说叙述的时间观的禁锢,通过作者设置的隐晦的线索填补了阅读中产生的空白,确定了文本结构中的未定点,在更大的程度上与作者共同实现了文本阅读的所有可能性,以此完成了读者与文本的动态交流。
注释:
〔1〕朱立元.接受美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2〕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三版)[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闫娟.论接受美学文本空白论及其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1(11):36-38.
〔4〕肖四新,俞雅恬.论《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文本召唤结构[J].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4(6):122-126,160.
〔5〕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