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华乡土小说中的留守者形象

2023-06-04 08:09钱庭婷
雨露风 2023年4期
关键词:王华乡土群体

乡村留守群体是伴随我国城市化发展而产生的一类特殊群体[1],他们如何在现代文明与传统伦理的双重挤压之下求得生存、找到自我,是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亦是21世纪以来文学关注的热点。王华是一位极度关注贵州“三农”问题的作家,凭借厚实的农村生活底子和对农村生活强烈的感受能力,王华将文学作为分析当下社会现实的载体[2],在小说中塑造出诸多独具个性的留守者形象,向读者展现了留守者徘徊在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之间艰难的生存图景,并积极探索着他们走出困境的可能性。

自2008年王华的长篇小说《雪豆》荣获第9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以来,谢廷秋、张羽华等学者开始关注王华的小说创作。而目前关于王华小说中留守者形象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留守女性形象,对其笔下的其余留守形象则关注不足,且多立足于单一作品分析,尚未形成系统性概括。据此,本文筛选出王华论及乡村留守问题的小说(主要包含《雪豆》《母亲》《旗》《紫色泥偶》《回家》《静静的夜晚》《父亲手中的轮回》《花村》),致力于对王华小说中的留守形象进行整体观照,并以留守者与土地的情感关系为划分依据,将留守形象分为“困守土地的等待者”“厌弃土地的叛逆者”和“眷恋土地的坚守者”三类,以期挖掘王华小说中留守者形象的独特审美内涵。

一、守土:乡村家园的无言等待者

土地是乡村的生存依托,同时也集中了历史与生活加之于个体的限制。[3]正如费孝通所言,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在土地上的[4],留守乡村的群体往往难以摆脱土地对肉体与精神的束缚。王华小说中的留守形象多为此类,即:压抑自我情感、默默忍受苦难的等待者形象。

在城市化进程日益加速的时代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农民奔赴城市,而城市吃穿住行等方面的费用相对高昂,乡村家庭难以实现整体性的城市迁移,故而造成了乡村的“空心化”。基于強烈的社会责任感,王华在小说中再现留守群体的苦难境遇,书写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急骤衰落与留守者的艰辛日常。但她并未止步于对留守者贫苦生活的描写,同时也注重对这一群体精神与情感世界的揭示。

王华致力于呈现现代性困扰之下留守妇女精神内部的严重困扰[5],在小说中对留守女性形象着墨颇多。如《旗》中的等开花独自承受养育痴儿的苦楚;《花村》中的栀子通过数硬币、喝酒度过漫漫长夜。此外,王华在小说中也聚焦于留守老人所面临的精神之痛。在城市化冲击之下,乡村的年轻劳动力纷纷涌入城市,《母亲》中年迈的母亲只能忍受身体的疼痛,在打理庄稼的同时还要看管三个孙儿;《父亲手中的轮回》中沉默寡言的父亲,只能借助石磨的声音来消解一屋子的孤寂与冷清。他们压抑着对儿女的思念和对亲情陪伴的渴望,无言地忍受着孤清的光阴。

王华小说中的留守者等候着与远方的家人团聚,但这份等待是无休无止的。《花村》中的女人们等到了进城打工的丈夫归家过年,在短暂的团聚之后,打工者再次收拾行囊奔赴城市,留给花村女人们的又是漫长的等待;《母亲》中老母亲等到了二儿子和大儿子一家的归来,但他们稍作停留之后便再一次奔向城市,老母亲最终还是独自苦守着庄稼与孙儿。但也并非所有的等待都能换回短暂的相聚,如《静静的夜晚》中陈阿朵父母最终等到的是女儿的死讯;《父亲手中的轮回》中留在乡村的老父亲年复一年收到的都是子女不回来过年的讯息。困在土地上的他们无力改变现状,只能默默忍受着贫苦与孤独,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之中渐渐失望、绝望。

等待成为了留守者的宿命,他们在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中等待着。正如王华在《花村》中借李子之口所言,“白等一年跟白等两年是一回事,反正我们都会白等一辈子”。[6]113困在土地上的老人、女人乃至孩童,他们无力改变现状,只能默默忍受着贫苦与孤独,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之中渐渐失望、绝望。王华直面社会现实问题,在小说中表现出了留守群体在城市化进程中的无助与被动,同时也映射出了当下留守群体难以言表的精神隐痛。

二、厌土:走出贫瘠土地的叛逆者

乡村留守问题具有普遍性,而留在乡村的不同个体之间则有着鲜明的差异性。在《紫色泥偶》《花村》等小说中,王华建构起“叛逆型”留守形象,讲述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留守者从失落、失望再到最终决定走出贫苦乡土的全过程。

王华在小说中对当前乡村的现实境况进行呈现。在她笔下,贫瘠的土地无法再为留守群体提供足以维持生活所需的物质条件,他们逐渐对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感到失望,对土地与庄稼的情感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反转,“厌土”情绪不断高涨。如《母亲》中,年迈的老母亲一个人守着空旷的屋子和广种薄收的土地,眼看着庄稼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她也开始埋怨这片土地的贫瘠,责怪这微薄的经济收益无法唤回进城打工的游子;《紫色泥偶》中月亮湾村的留守群体纷纷放弃了种植庄稼,村里撂荒的土地也越来越多,他们不再心疼土地的荒芜,甚至最终决定“卖地”,用自家的耕地去换取经济上的补偿。在王华笔下,这些“厌土”的留守者在乡村已然看不到美好生活的希望,他们对当下的生活现状感到失望,开始将目光转向陌生的城市,企图通过进城改变贫穷的命运。

王华将离开土地、奔向城市视为留守者实现“自救”的路径之一。面对乡村落后、贫苦的生活现状,脱离贫困是农民最大的生存渴望,也构成了他们奔赴城市的内在动力。他们不再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土地之上,试图通过进城改变留守的困境。

长大后的乡村留守儿童成为了“新一代”的农村青年,他们延续着父母辈的进城打工之路,同时也重复着上一代进城农民的漂泊宿命。《花村》中的木子为了早一点挣钱,高中还未念完便辍学进城打工,风儿为了逃避“母亲那样的留守生活”,与同学私奔到了城里,最后怀孕被抛弃又回到了村里;《紫色泥偶》中铜鼓的儿子满怀对城市的向往,决定放弃读书去城里挣钱。他们的出走无疑具有鲜明的反抗色彩,但城市并没有如料想那般使他们过上富足的生活。《花村》中的留守女性最终也奔向了城市,王华用饱含温情的笔调,为她们提供了一条走出留守困境的路径——集体进城。小说中花村的二十多个媳妇一起奔赴城市,“奔向她们的新前程,也是奔向花村的新前程”。[6]335进城使她们走出了留守的困境,同时也为花村未来的发展走向提供了全新的可能性。她们离开苦难乡土的这一行为无疑具有拯救的意味,虽然这样的方案在当下的时代语境中并非完全可行,但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作家对于底层留守群体的热切关怀。

三、恋土:乡土世界的执着坚守者

困在土地上的留守群体对乡土的日渐颓败往往有着更为深切的感受。在王华的小说中,铜鼓、爱墨等人目睹了乡土世界的衰败境况,却依旧选择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们深深眷恋着土地与庄稼,坚定地守护着乡土家园,这无疑也反映出王华对乡村的土地与乡村优质文化因子的坚守姿态[7]。

土地是乡村留守者重要的精神依托,王华聚焦于当下农村“征地”问题,书写了他们在城市化进程中失去土地时的焦虑与痛苦,以及为了找回失去的土地,他们所做出的努力。

“征地”为农民带来了经济收益,也使他们面临着与土地分离的情感之痛。《回家》中的管粮爹在得知自家的土地将被征用之后,就沉浸在了失去土地的悲痛情绪之中。在管粮爹看来,土地不只是进行农业生产的场所,同时也是农民重要的心理根基。正如他对儿子说:

“自家有块地在那儿,就是不生庄稼,想着心里也辽阔,一点儿地都没有了,你不光脚下逼仄了,心里也逼仄。”[8]

管粮爹忍受着与子女的长期分离,只为早日攒齐赎回土地的钱,但最终他还是没能如愿,成为了守在乡村的“失根”农民。

王华在《紫色泥偶》也论及了农村征地问题。铜鼓在目睹月亮湾田地的荒芜之后,毅然决定留在乡村种地。他像爱惜自己的田一样爱着月亮湾的地,在他眼中,只要“那一坝田没有闲着,它们的每一天都是风景”[9]17,他无偿为月亮湾的顺儿爷等人犁田种地,只为让闲置的肥沃土地长出庄稼。在月亮湾众人为自家土地即将被征用而高兴时,只有铜鼓在怜惜即将失去的田地,在被告知这些土地不能种庄稼之后,他依旧坚持着犁完月亮湾的一坝田,被周围人视为疯子也毫不在意。他对土地无私的爱,以及近乎执拗与疯狂的坚守,体现出在乡农民对土地的深厚情感,以及他们在城市化进程中对于土地执着。

从农民个人而论,离开乡村自然是最佳选择;但是对于乡村而言,留下来则更有价值与意义。[10]在王华的小说中,乡村留守的年轻一代也成为了进城打工的一员,爱墨、花村老人等人则成为了乡土家园最后的守卫者,他们执着地守护着日渐颓败的乡村。

王华还着眼于当下的农村教育问题,在《旗》中塑造了坚守乡村教育事业的爱墨这一留守者形象。在村里的年轻男女外出打工之后,留在乡村的孩子们也被带进了城市,只剩下年迈的爱墨老师独自一人守着空空如也的村小学。等开花的孩子端端到了上学的年纪还未进入学堂,在知晓此事之后,爱墨将端端带到了村小悉心教导;担忧村里的孩子们进城后读不上书,爱墨甚至主动进城与家长们沟通,想将进城后没学上的孩子们带回村小,让他们依旧有学可上。

在城市化的冲击下,乡村的“空心化”问题日益严峻,农民在乡土世界日趋颓败的态势之下该何去何从,爱墨和花村的老人们作出了不同的选择。王华在小说中建构起爱墨和花村老人们的留守形象,展现他们充满苦楚的留守命运,以及他们在苦难面前的坚韧,也用他们的坚守,彰显了留守者浓厚的乡土情结与家园情怀。

四、结语

农村“留守”问题作为富有当代中国特色的社会现象,它的出现无疑为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文学素材。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王华在小说中塑造出了诸多性格鲜明的留守者形象,以此传达了对于当下“留守”现象的思考。在王华的小说中,留在乡村的既有忍受苦难的无言等待者,也有勇于反抗传统伦理观念的叛逆者,还有乡村家园的执着坚守者,他们的情感在“离土”与“守土”,“厌土”与“恋土”之间纠结。王华通过建构不同的留守形象,展现了庞大的乡村留守群体所面临的多元困境,也通过留守者在面对苦难时作出的不同选择,探索着乡村与留守群体走出困境的可能性。

基金项目:本文系青海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项目名称:论王华小说中的乡村留守者形象,项目编号:01M2022008

作者简介:钱庭婷(1998—),女,贵州贵阳人,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钟涨宝.农村社会工作[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2〕文静.故土与乡情的深沉歌者:王华乡土小说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10.

〔3〕赵园.地之子 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4〕费孝通.乡土中国[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

〔5〕周军.2015“贵州作家群高峰论坛”综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4):215-219.

〔6〕王华.花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7〕向贵云.传统伦理与现代理性的双重博弈:从《傩赐》看王华小说创作[J].山花,2013(14):133-135.

〔8〕王華.回家[J].当代杂志,2009(5):177-179.

〔9〕王华.紫色泥偶[J].民族文学,2008(10):4-27.

〔10〕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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