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尚荣 刘经鹏
摘要:从正德丁卯年到正德辛巳年的15年里,王阳明创作次韵诗48首,其中35首是对陶渊明桃源理想境地的向往及深化,隐含其独到的“桃源情结”。该情结于内在探求层面,指引着诗人追求更高的心灵境界,是其心学与实践的统一;因内在深化有不同的外在关注,寻隐,季节,圣僧,使“桃源”有自然和着意的两层升华;此外,由内向外的“桃源”追寻,可窥探其背后的哲理意蕴。文章以其次韵诗为文本,从内在探求、外在关注、哲理意蕴三方面探讨阳明的桃源情结。
关键词:王阳明;次韵诗;桃源情结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1—0024—(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05
据文献记载,王阳明一生多次来江西,与江西有密切联系。三次任职、四次途经,最后病逝于南安府(今江西大余),讲学传习遍及南昌、赣州、吉安、上饶、庐山、南安等地。受先祖隐逸思想影响,一生渴慕归隐桃源,哲学探求与陶潜思想契合,他的次韵诗大有陶诗风范,诗中大量引用、化用陶渊明的诗歌意象,桃源情结彰显。
王阳明从明代正德丁卯年赴谪贵阳龙场驿作《南庵次韵》,期满后转任江西庐陵知县,到正德辛巳年归越后作《再游浮峰次韵》,其48首次韵诗,表现躬耕农田、种莲栽菊、垂钓溪头、喝酒话桑麻等惬意的生活,安宁生活的刻画流露了作者对桃源生活的向往。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的桃源情结表现形式多样化,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或对简单质朴、远离战乱的封闭世界向往,或憧憬“春赏桃花秋赏菊、桃花源里可耕田”的世外桃源美景,串起“思悠、寻悠、享悠”的“旅居”两相宜的世外念想。贵州是王阳明“知”的领悟地,江西是其“行”的实践地。他次韵诗中归隐桃源的心绪,或受社会危机及治理弊病影响;或厌倦权贵勾心斗角,如“处处相逢是戏场,何须傀儡夜登堂”[1];或惆怅现实的艰难,如“破屋多时空杼轴,东风无力起疮痍”[2],进而发出“种莲栽菊两荒凉,慧远陶潜骨同朽”[3]的喟叹。王阳明仰慕陶渊明并深切地理解他,表现为对其桃源的向往及深化,渴慕桃源并非远离现实不作为,在磨练中成就自我,彰显对现实的关怀。
一、王阳明次韵诗中桃源情结的内在探求
王阳明次韵诗中桃源情结的内在探求,表现为对桃源由渴慕到不懈寻觅,曲折寻“心”的过程。在寻桃源之际,流露出由心向外的执着,进而落实到寄情桃源。具体而言,阳明倡导“致良知”,标榜心学,渴慕桃源在心性涵养上是知行合一的,但苦于对现实的无奈,进而流露出退隐桃源的情绪和欲望。
(一)慕桃源
正德元年(1506),宦官刘瑾擅权,阳明贬谪贵州龙场驿丞,身体多病,常受牙痛、肺病、风湿等折磨,小病多痛、忧思上火使其期盼安心休养,进而渴慕理想桃源生活抚慰身心之痛,借诗歌排遣心中愁情。在阳明看来,诗歌的源泉即“良知”,对自然美及心底美的追求,表现心灵的纯真之美,可所处的现实黄钟毁弃,瓦缶雷鸣,人欲泛滥,僵化的理学思想仍主控人们的思想。阳明倍感人世艰辛,渴慕自然桃源山水洗涤心灵的劳累,这种旷洁悠远的心灵使得其诗风冲淡平和,萧散简洁。
正德四年(1509),王阳明作《次韵陆佥宪病起见寄》,该诗描述的是与陆健商议平叛对策,诗多用典,表现了龙场生活的困窘。首联“一赋《归来》不愿余,文园多病滞相如”[4],表明阳明因病只想隐居,《归来》即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以表其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从心学建构来看,颔联“篱边竹笋青应满,洞口桃花红自舒”所描写的桃源竹笋和桃花附着人的情态,自满、自舒,正是阳明追慕的理想之地,是平淡、朴素、自然心灵世界的展现,无灯红酒绿,无人事嘈杂,追慕一丝心灵的宁静,寄情篱边的青青竹笋、洞口的舒红桃花。亦正如陶渊明桃花源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自然美景都顺其生长,无人为干预,是无所限的一种生活状况。后两联用周公典故直接表现其渴望谪居桃源的心绪,言其有心当隐士却还在击磬,无法像周公一样垂钓碧溪上。以周公东征的胜利鼓舞作战,亦是对世俗和平安宁生活的祈盼。作者将理想桃源浓缩为“篱边竹笋青应满,洞口桃花红自舒”[5],自然安宁且生机盎然。
以此来看,阳明困顿仕途,羡慕桃源,如《次韵陆佥宪病起见寄》一样,《再至阳明别洞和刑太守韵》《庐山东林寺次韵》《凤雏次韵答胡少参》等诗都是欣慕桃源美景以展真实心态,在心学的指引下作者一生用实践去追寻桃源,表现出对真我的执着追求。
(二)寻桃源
阳明次韵诗,清新自然,铺陈有序,是他寻山问水之际情感的真切流露,亦是他寻桃源的无声解说。阳明曾寫道:“桃源在何许,西峰最深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6]以设问的形式交代桃源环境的优美,亦隐含其坚定的信念。正德元年,得罪宦官刘瑾,“廷杖四十,既绝复甦”[7],距离龙场越近,阳明就越有“穷途末路”之感,抵达思州府平溪卫后,诗作《平溪馆次王文济韵》:“山城寥落闭黄昏,灯火人家隔水村。清世独便吾职易,穷途还赖此心存。蛮烟瘴雾承相往,翠壁丹厓好共论。畎亩投闲终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8]言其心声,劳苦功高,屡受构陷,屈辱与失败,只能祈求内心解脱,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凛然之气在他身上强烈复苏。躬耕田亩,怡然自乐,恶劣的谪居环境激发阳明的桃源心志,促使其以超越生死的弥坚心志迎接挑战。“清溪曲曲转层林,始信桃源路未深。”[9]山水之清风、竹林、池水,陶冶身心,诗人通过习静,随俗返真,与自然融合,将生活中的变化无常与宇宙生命多维度呈现相联系,生发外在“变化不可求”的感慨,寻桃源的漫长过程即为阳明一生寻“心”的探索。
然而,寻桃源又谈何容易?无论是仙释之道,还是辞章之学,亦或朱子“格物致知”,皆无法达到阳明内心的诉求[10]。阳明坚信通往桃源的路就在前方,不断找寻,不懈探索。告病归越后,独得一段闲适时光,使其顿悟唯有内心之宁静,方能自在地领悟生活的奥秘。“我亦爱山仍恋官,同是乾坤避人者。”[11](《庐山东林寺次韵》)看似喜爱山林之清幽,实则乃为避人间之“酷暑”。陶渊明对于桃源地的追寻借捕鱼人来塑造,本是无心之举,却被桃源社会里的良田、美池、流水所迷倒,渔夫所见之桃源人与自然浑然一体,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阳明投身自然,心境畅达、明朗,渴慕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悠然,但境界不及陶潜,亦同王维处世,爱山亦爱做官。
阳明在江西治理期间,虽有调兵遣将的虎符,平定赣南匪乱、朱宸濠叛乱、张忠许泰人祸,抵制军队侵扰,却无法忍受饿殍遍野,田园荒废的惨象,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寻桃源之心骤然急促,渴望世俗田园令民众安居乐业。
(三)寄桃源
桃花源的理想寄托是丰衣足食、延年益寿,对战乱的否定,对阶级压迫的反抗,最典型的就是陶渊明《桃花源诗》所云“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的生活[12]。阳明屡次的贬谪之旅、牢狱之灾,奔波异乡,温饱无法解决还要担心生命安全,“勋业已辞沧海梦,烟花多负故园春。”[13]此情与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相契合,淋漓尽致地交代了人生理想实现的渺茫,渴慕回归故园,守住一亩三分地,解决温饱问题。他高呼:“纵有贪夫过,清风自洒然。”[14]诗句质朴无文饰,几近内心独白,看似淡淡两笔,豁达而大气凛然之魄力却层次分明,其桃源情结借助苍凉的意境袒露无遗。理想与现实难免落差太大,保持内心宁静,守住桃源理想,抵住俗世诱惑,即为人生一大乐事。诗人登临万仞峰顶,涵养心性,借山水之形,寄归隐之意,亦借次韵诗作展现思想抱负。
阳明用心体察万事万物,诗作心学思想及“良知”意味浓厚,其桃源情结上升到审美及哲学范畴。弘治十五年(1502),阳明登览佛道圣境九华山,寻访道徒佛僧,谈禅吟诗,“人迹不到地,茆茨亦数间。借问此何处?云是九华山。”[15]此诗描绘了人迹罕至的九华山,此处虽然杂草丛生,人烟稀少,但作者循心而至,希望人们在“良知”的指引下,积极开拓人生桃源,“清风彭泽令,千载是知音。”[16]
二、王阳明次韵诗桃源情结的外在关注
由上可知,桃源情结于内在探求层面,指引着诗人追求更超然的心灵境界,内在深化令其有不同的外在关注,诗作中“寻隐”的高频使用、季节时令的突出表现、圣贤道僧的理想寄托,近似陶渊明式的平淡空灵,使桃源有了自然和着意的两层升华。
(一)“寻隐”的高频使用
王阳明次韵诗“寻”出现11次,寻山问水天地间,亦是其寻桃源的基本线索。“寻山到山寺,得意却忘山。岩树坐来静,壁萝春自间。楼台星斗上,钟磬翠微闲。顿息尘寰念,清溪踏月还。”[17] 诗作韵致超然,有清远的美学境界,意象皆阳明目之所及、体察万物的表现,在青翠掩映的山腰幽深处,自由闲适;楼台星斗,清溪踏月,看似寻常,却是陽明内心写照。一者,反映其置身浩渺的宇宙,凭山依水,思考人生意义;二者,高低有间,居高临下,高瞻远瞩,内心才能清静;而“幽壑来寻物外情,石门遥指白云生”[18],阳明到处寻山复看寺,在幽壑“寻物外情”,闲适惬意的意象构成与世隔绝之氛围,与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展现的“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19]有着相似的设置,阳明将人的情态赋予自然山水,是对“桃源”追寻的外在体现。
除了“寻”之外的高频词还有“隐”,出现17次。中国古代文人的桃源情结都由对现实的不满、无奈而生发归隐心绪,但阳明却始终没有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潇洒。究其原因,是其一生都在奔波忙碌,恪尽职守甚至臻于至善,人生最后十余年,依旧奔波宦途,谢世异乡[20]。但追寻桃源是其心灵的一丝慰藉,种竹移山是其兴趣表达,寄情山竹景物,没有朝政琐事的羁绊,是其远离是非的心学感悟。即如《杨邃庵待隐园次韵五首》中的“嘉园”生活,在嘉园里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形,尽享山花怒放。贬谪贵州龙场,阳明对徐曰仁、朱守忠、蔡希颜说:“予有归隐之图,方将与三子就云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遗风,求孔、颜之真趣,洒然而乐,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21]
(二)季节时令的突出表现
阳明对季节时令特别敏感,尤其是春季和秋季。“日日春山不厌寻,野情原自懒朝簪。几家茅屋山村静,夹岸桃花溪水深。”[22](《夜宿浮峰次谦之韵》)阳明借季节之景的变换将率性的山水兴致袒露无遗。茅屋山村、桃花溪水是澄明悠远,春意悠闲,物我泯然一体的桃源境地,追求山水之虚静空明,对大自然审美由悦目悦耳到悦心悦志,亦是其内心物我融合的乐感体验[23]。湖光山色的秀美多姿与对名利的厌倦,是诗人看破世道的心态展示。
《杨邃庵待隐园次韵五首》中写春天的气息里尽是绿色的原野,如同南朝谢灵运《入彭蠡湖口》诗云:“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好一副自然惬意的画面。但现实处境艰难,王阳明素来怀有扫除赣州战乱的想法,可身体多病、力不从心,因此桃源情结更加强烈。“春山随处款归程,古洞幽虚道意生。涧壑风泉时远近,石门萝月自分明。林僧住久炊遗火,野老忘机罢席争。习静未缘成久坐,却惭尘土逐虚名。”[24]在浓厚的禅意里、特定的季节下,阳明不自觉地对内心“桃源”进行建构:古洞幽虚、涧壑风泉、石门萝月。这是王阳明特有的桃源,是其困境之中的心灵归宿。
“客途最觉秋先到,荒径惟怜菊尚存。却忆故园耕钓处,短蓑长笛下江村。”[25]阳明化用陶潜《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之句,认为奔波客途之人最先感知秋天到来,映入眼帘的是荒道尚存的野菊,进而认为耕作田园的农夫或垂钓之渔人是理想职业,“最羡渔翁闲事业,一竿明月一蓑烟。”[26]披短蓑吹长笛,逍遥自在地出入江村,极似《桃花源记》的“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农耕、打渔、野菊,是陶诗中时常出现的意象,也是王阳明笔下桃源生活的构件,足见阳明桃源情结彰显之至。
(三)圣贤、道僧的理想寄托
1.桃源隐性构筑之“圣贤”
阳明向往圣贤,在圣人境界关注庙堂;有狂者胸次,亦对桃源执着追求。在庙堂与桃源的二重情结下,既有入世思想,经世致道,又流露对桃源幽居生活的眷恋。
弘治十七年,阳明受命主持山东乡试,游览名山胜景,所作次韵诗《香山次韵》《夜宿香山林宗师房次韵》《泰山高次王内翰司献韵》等,寄陶乐情怀于圣人,居僻静之地,箪食瓢饮,自得其乐。阳明未遇明君,苦于社会残酷及仕途坎坷,向往自由惬意的人间桃源。偃蹇龙场,顿觉“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27]。可见,阳明重视圣人之治,主张任贤图治。尼父、尧舜、周公、孔明、渊明、黄绮、杜甫等常出现在次韵诗中,如“从来尼父欲无言,须信无言已跃然。悟到鸢鱼飞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28](《次栾子仁韵送别四首》)自然之趣,生活之乐,溢于言表,生活的繁琐及理趣的意蕴,通过圣贤表现出别样的情怀,用现实和理想的反差突出圣贤、桃源情结;“耦耕亦欲随沮溺,七纵何缘得孔明?”作者反感名利、挚爱山水,对农事细致观察,渴慕衣冠简朴古风存的理想桃源生活。
《庐山东林寺次韵》展露阳明心迹,为何要临近日暮攀登庐山东林寺呢?原来是峰顶有高人,可以论道修行,像远公那样发展儒家理论,是自慰式解脱。桃源憧憬,自圣修道,以古圣先贤为倾慕对象,寄寓其功成身退的愿望。在“良知”体系下,阳明学习圣贤,希望早日抵达内心桃源,驾一叶扁舟自由航行;在政治思想领域,继承先秦儒家礼乐制度并将“圣贤”拓展于外王事功[29],以“才力”的标准对“圣人”进行区分,用道德实践通往人之内在精神品格;而外在属性以“礼制”为中心,设计出区别一般德治的“尚贤”理念,并将“圣贤之治”实践社会。
2.桃源显性构筑之“道僧”
阳明一生有“五溺”,神仙与佛事是其中“两溺”。诗作中“僧道”及其居住环境刻画是桃源情结的显性体现。“瀑流悬绝壁,峰月上寒空。鸟鸣苍涧底,僧住白云中。”[30]山林风景幽静,山峦层叠,空谷幽明,僧住白云深处。诗句语词清新自然、耐人寻味,心学思想浓厚,以有限的文字表现无限的心灵世界。虽实写僧侣居住环境,但绝壁悬瀑布、寒空峰月、山涧鸟鸣的意境却与俗世隔绝,与桃源相通,“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31]
“道僧”居住之境在陽明笔下是理想的,也是他毕生追寻的。正德十六年(1521),阳明游历庐山,面对庐山拜月台碧水悠悠、四山豁朗,遂即感慨万千。“东林日暮更登山,峰顶高僧有兰若。”“远公学佛却援儒,渊明嗜酒不入社。”“我歌白云听者寡,山自点头泉自泻。”糅渊明之典故,嵌佛禅入心学,人与自然和谐相融。“道僧”居住环境是阳明心学产物,自然宁静的山野即为对“桃源”的向往。同样主题的诗作还有《登凭虚阁和石少宰韵》,展现了僧侣自然闲适的生活,尾联中“阊阖”即皇宫,对官场无奈也只能恨眼泪无用,禅堂坐久发清磬,实为人生解脱。阳明渴望自由、闲适、安宁的生活,寄情于道僧,构筑理想桃源。
三、王阳明次韵诗桃源情结的哲理意蕴
阳明由内向外地追寻桃源展现了人生哲理的辩证统一。从表面上看,追慕桃源仿佛逃避现实,实际却是有所敬畏,构建内心桃源,唤起人们对美和良知的追求,从而洒脱自在;从实践功夫论来看,以内统外,在不动中完成道德境界;以有合无,在无所累中实现合一境界,从而在自得中达到无我的高度。即陈来先生所指出的阳明“以有为体,以无为用”的哲学境界,具有“敬畏与洒落、不动与无累、自得与无我”的哲理意蕴[32]。
(一)敬畏与洒落
阳明追寻陶渊明“荣利不足以易其守也,声味不足以累其真也,文词不足以溺其志也”[33]的人生境界,使其“驰竞之情谴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不必傍游泰华,远求柱史”[34],此番人文关怀,使其有所敬畏,坦然面对仕途坎坷,对真善美不懈追求。“几家茅屋山村静,夹岸桃花溪水深”契合《桃花源记》中的“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建构世俗且和乐的精神家园。
“油菜花开满地金,鹁鸠声里又春深”(《和董萝石菜花韵》),花开花落,正如功勋辉煌的一刹那,而自然田园生活的那份美好闲适却让人自在,意识到人生短暂而江月常在,生命的本真在洒落。从实质上来说,桃源理想建构,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进程中,以文人桃源情结为蓝本,遵循“低强度开发、保护环境优先”的敬畏原则,挖掘世外桃源生活元素,发挥环境塑造人品性的作用,对于当今人们躁动不安的心灵亦有一定的抚慰作用。
(二)不动与无累
阳明本着济世之志,积极投身政治洪流,苦于权阉欺君,君恩不泽忠臣,只能心向桃源,甘愿屈心垄亩。谪龙场途中,他登上蟂矶,作《登蟂矶次草泉心刘石门韵二首》,诗由三国时期孙夫人联想到自身投江游海避祸的艰难命运[35],内心失落不已。但他学习圣贤,忠于本心,渴望精神再生,“白头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浑沌心。”官场黑暗,阳明又不想为现实所累,所以陶渊明“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的坚定立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舒坦,使阳明在庙堂与桃源的矛盾中,以先贤为标杆,不为世俗贫贱所累,寻求心灵平静,由衷而乐,追寻自适人生。
阳明在“致良知”的思想体系里,寻求“自我”人格,尽管宦海浮沉,人生无常,依然追求适性逍遥;在大自然中寻求“适意”,成为他安身立命之所,即使身处困厄,仍我行我素。贬谪期间,以情入诗,人情馥郁,《因雨和杜韵》与陶潜之淡泊宁静相通,既是其内心殷切渴盼,亦是因命运多舛而展现脱身尘网的姿态,其《又用曰仁韵》蕴含其对人生深邃的思考和洒脱的处世态度。细析之,阳明作为一个觉今是而昨非的达观者,寄陶渊明以前路,追寻生命的真意,不仅仅留恋于桃源山水,更将目光投向宇宙人生。以心学家的睿智,警示自己直面现实,消除私欲,不为退进、祸福甚至生死动心,达到“光风霁月”的至乐境界,以“孔颜乐处”之无所累心态处世。
(三)自得与无我
阳明纵情桃源山水,处逆如顺,将所感所悟化为吟咏,从桃源风景中印证心学内涵,体悟“良知”奥妙[36],体会自得与无我境界。阳明登山临水,乐观豁达,心诚易精,以佛道修炼功夫启迪弟子。“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辩浊清”表明从身外之物寻求生死之道,执着长生不老是舍本逐末的做法,与“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异曲同工,都意在强调要心上用功,从自身“良知”出发去获取生命延长的真谛[37]。而《忘言岩次谦之韵》四处用典,高度阐释“坐忘”之本意,辞章之巧,耐人寻味,是对桃源追寻的哲理探讨,“我亦爱山仍恋官,同是乾坤避人者”的狂者胸次,使其专注修炼。作为军事家,在“致良知”的道路上,确保人居和平安宁;作为心学开山祖师,使人们获得心灵安宁。由此,阳明次韵诗桃源情结以自得、乐观之心态使其足以走出龙场,正如其所言:“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38]
诗以言志,其一,阳明将心学感悟和实践写入诗歌,重视自得与无我修养。“林僧住久炊遗火,野老忘机罢席争” 是其对理想的体认,通过忘物与忘我,做到无人己之分、无物我之分;其二,对百姓困苦的关心与同情。“处处山田尽入畲,可怜黎庶半无家。”[39]生民之困苦荼毒如切于己身;其三,不恋战功,理解并同情乱匪。“穷巢容有遭驱胁,尚恐兵锋或滥加。”这种体民恤民之情正是阳明视人犹己、以万物为一体的心学体现[40],亦是其自得与无我的诗化之迹,在“吾性自足”下,认为万物皆备于我,与我构成一体同在关系,倾听本性呼唤,建构世间万物和谐相处秩序。要之,阳明家国意识强烈,逆境而生的桃花源承载他对自由的向往。人生归有道,衣食固所安,追寻桃源之美好,回归自然山水即为人生一大追求。简言之,正如学者余秋雨所言“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
四、小结
王阳明次韵诗之“桃源”追寻及构建,从内在探求到外在关注,无不体现他初心与道心的结合。桃源情结作为其内心强烈的意识指引,是一种道德哲学导向,在次韵诗中则是生存启示。将“良知”作为精神支柱,以有所敬畏方能自在洒落地追寻作为行动指南,以不为世俗所动乃至贫贱所累为心态指引,以人生自得进而达到无我之境为人生追求。此番哲理启示人们坚守各自桃源耕作,知行合一,种好自己的园地,保持心灵的宁静,在追寻理想桃源之际涤荡内心之浮躁。
参考文献:
[1][3][4][5][15][22][24][25]王守仁著,王晓昕,赵平略点校.王阳明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6.95-1368.
[2][16][18]王守仁著,施邦曜辑评,刘宗碧点校.阳明先生集要三编(黔南今本下)[M]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9.107-1131.
[6][8][9][11][13][14][17][21][28][30][31][38][39]王守仁撰.吴光,钱明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39-252.
[7]钱德洪,王汝中.王阳明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33.18-41.
[10]梅国春.王阳明诗歌中的心学色彩探究[J].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20(3):86-89.
[12][19]陶渊明著,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445.
[20][27]王守仁著,王晓昕,赵平略点校.王文成公全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5.801-1396.
[23]梅国春.王阳明诗歌的山水审美之乐[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5):110-114.
[26]张祥浩.王守仁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775.
[29]钟纯.论王阳明心学思想中的“贵族性”——以“诚”与“圣贤”为中心[J].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2):19-25.
[32]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5.
[33][34]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M]//四部丛刊.上海:上海书店,1985.
[35]夏颖婕.王阳明诗歌中“鹤”的意象探微[J].名作欣赏,2021(8):69-71.
[36]华建新.王阳明诗歌研究[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75.
[37]周丹爍.王阳明诗歌研究[D].绍兴:绍兴文理学院,2018.
[40]吴强,彭佳慧.“文旅融合”下王阳明赣州诗的旅游资源转化途径[J].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21(1):84-89.
(责任编辑 吴国富)
收稿日期:2022—09—30
作者简介:罗尚荣(1968—),女,湖南长沙人,华东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刘经鹏(1996—),女,江西赣州人,华东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