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新佳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自1980年代发表“雯雯”系列小说,到书写下乡插队的知青生活,到文学创作视阈伸向更为开阔的人类普遍经验领域,王安忆的文学创作风格多变,路数不同,却总是自觉捕捉当下社会万象,叙写人生遭际,洞悉文化差异。2017年,她的《向西,向西,向南》高居“收获文学排行榜”上半年中篇小说榜的榜首,又斩获“2017汪曾祺华语小说奖”中篇小说奖。该作品内容丰富,逐出与纳入、文明与市井、文化与存在等多重话语相悖相生、和谐共存,并延续了作者一直以来对女性的生存境遇及对中西方文化的思考,追问着身在何处、走向何方的恒久难题,体现出将生存感悟、哲学认知与文化观照相融合的叙述诉求。
小说中,陈玉洁的丈夫分析经济形势,侃侃而谈时常说总量不变,他惯于一切从总量计。受其影响,陈玉洁在安慰徐美棠时也无意识地说出此话:
“无论什么事,总量不变……总量不变,老天爷分配不同,这里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1]22
在陈玉洁看来,任何物质的总量都有限度,只不过分配不同,消长变化,这通达的生存感悟拯救她于自身的苦难,纾解了她的愤懑,也使“总量不变”构成了小说的主题话语,暗含着对人生的洞见与想象。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不同个体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成为独特的这一个,但得失之间大致维系着平衡;同一个体在人生形态的能量换转——逐出与纳入的过程中也基本保持着平衡,实现着总量不变。
陈玉洁与丈夫趁着改革开放的浪潮下海经商,成功抓住了1990年代经济发展中的每个机会,一路向前,左右逢源,将生意做到了纽约。此后,陈玉洁陪女儿在纽约读书,丈夫在国内继续打拼,一切都安稳平和,直到丈夫与维维安的出轨浮出水面,才打破了貌似幸福的生活。面对早已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陈玉洁不甘心,也猛然意识到自己和女儿被安置在美国,多少有着被打发的意思。丈夫的背叛使她的精神世界坍塌了,女儿的“自私”更加速了她被家庭逐出的节奏。女儿从小寄养在祖父母家里,小学时期才接到母亲身边,为补偿抚育的缺失,陈玉洁对女儿倾注着全部的爱。多年来,她努力讨好着女儿,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份感情,但是始终无法真正靠近女儿的心,母女俩礼貌之余不乏疏远,刻意的交流也多触暗礁。面临第三者介入家庭的事实,在陈玉洁犹豫不决的时候,女儿已经开始了与父亲的交易,或为了敷衍,或为了还债,父亲无条件地满足女儿的一切要求。残酷的现实让陈玉洁感到“一种寒冷,原来,她不需要表态,谁都不要她表态,她这个当事人,结果成了最无关的人”[1]16。父女之间的交易往来、相安无事,实际上将她逐出了家庭,使她在亲情残缺后陷入哭告无门的绝望之境。
孤独无助中,她也想当面质问丈夫,讨要说法,也曾被愤怒的情绪裹挟,想要飞回国内,但是冲动暴躁后,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就什么都没做。时间慢慢滑去,她似乎默认了丈夫的所作所为,同意了他滞留两地的安排。这种无所作为、姑息隐忍保住了婚姻的安稳,成全了丈夫和女儿的生活,却将自己跌入无边的荒凉中。一个人的公寓更让她感到孤寂的压迫,她不断缩小在家的活动面积。面对家庭的变故,她是无助的,坚强的外表下是一个勉强硬撑的灵魂,想象中和丈夫的争辩,最终也被沉默淹没。但是,如同当年换到的虹桥单元房,一条划分新旧城区的铁路将陈玉洁夫妇划入新的一边,他们“即是逐出,同时呢,又是纳入,纳入另一种命运”[1]8,也如同千禧年的晚会,“什么终结了,什么又开启了!”[1]19在陈玉洁被家人抛弃的同时,一种有别于男女情爱和儿女亲情的另一种情缘展开了。
与徐美棠的姐妹情谊让陈玉洁找到了新的人生。神奇的机缘使原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女人的生活有了叠影。徐美棠是布鲁克林中餐馆的老板娘,遭遇坎坷多难,这对于一直生活安稳、衣食无忧的陈玉洁来说,俨然是新奇的所在。受其故事吸引和对自我遭遇的倾诉欲望,陈玉洁走近了徐美棠。在徐的男人患病、中餐馆急需人手的时候,她想都没想,自告奋勇来饭店帮忙。上班族的生活使混沌的日子有了规律,随之,心情也在好转,她可以三言两语、不带感情色彩地讲述曾经悲痛欲绝的往事,在忙乱又充实中,开启了一段崭新的生活。美好的未来隐隐勾出轮廓,陈玉洁感到自己涅槃新生了,在凌晨的街道上,“她生出一种奇怪的分离,好像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1]23,告别过去,拥抱着新的生活。当然,涅槃之后的她还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女儿的归来让她再次沉沦于亲情的伤感中。她的灵魂在新生与旧我之间游荡,新生让她飞翔,毅然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往日的亲情让她软弱,陷入无边的迷途。种种情愫相互纠葛,随着女儿的再次离去,她也彻底开拓出一个新的世界。
小说中的徐美棠走的是另一条人生路径,同样演绎着逐出与纳入中的生命平衡原理。徐美棠从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为生计摸爬滚打多年后,终于苦尽甘来,有了自己的饭店和理想的爱人。她对爱人极为欣赏与迷恋,赞赏他勤快与利落,夸耀他体贴与厚道,但是,这个像极了李小龙的男人却患了重病,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为了救他,徐美棠一次次地出让饭店的股份,泼辣能干的她魂灵走出了,精神几近崩溃,却无法挽留住男人的生命。小说以徐美棠的人生变故展现出中年女子情感生活的另一种不幸,与陈玉洁的被弃构成了对应,而“逐出——纳入”这一守恒定律也在徐美棠身上有着生动的体现。料理完男人的丧事,徐美棠没有一蹶不振,强悍的生命力使人生显现出无尽的可能。如同王安忆长篇小说《天香》中的小绸与镇海媳妇相互扶持依靠,怀着对彼此的体恤与理解,从黯淡的境遇中挣扎出来,徐美棠与陈玉洁也从此相依相偎,循着原是为徐美棠男人祈福的路径不断向前,来到西岸南部的加州圣迭戈。在这个比纽约安静沉寂的小城,姐妹俩以经营餐馆为精神寄托,相互安慰,彼此陪伴,遣散了无数个黑暗的夜晚,抚平了人生的种种不幸。
文中言:“大千世界就像一张网,网眼扣网眼,所有的事端都连在一起。”[1]15小说中的两个女人在茫茫人海中由特殊的机缘相识相知,她们年过半百,都在感情世界里落下累累伤痕,但是,她们相互扶持,追求新生。小说最后写道:“仙人掌一望无际,太阳照耀大地,前方是地平线,永不沉没。”[1]27她们正如同仙人掌,以顽强的生命力抵御外界的击打,即便经历过沉沦与委顿、迷失与恐惧,但只要有着太阳的照耀,就不会丧失自我意志,而生命也在得失中保持着平衡,面向新的方向继续前行。
《向西,向西,向南》有意设置了两个生活环境中的人物。陈玉洁属于受过教育、物质丰盈的中产阶级,徐美棠是偷渡来到海外、为生计打拼挣扎的市井草根。原本,二者没有任何交集,但在茫茫人海中萍水相逢,人生轨迹有了叠影,两种生活也在交叉碰撞中相互映照,在此过程中,前者的矫饰、驯化与后者的本性、恣意都格外显眼,尤其是后者的“学会崩溃”论,不仅使个人实现了自我疗救,也张扬着释放自我、随意挥洒的率性,同时,小说弥漫的市井气息也时时迎面扑来。
小说中,徐美棠安慰陈玉洁时,有这样的文字:
美棠扳过她的身子:“你要学会崩溃!”这倒出乎意外得很,转过眼睛,直看着对面的人。“崩溃呀!”美棠说。陈玉洁想起这青田女人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的情景,要是也能来那么一下,或许会轻松很多。可是,她真的不行!……“要崩溃,才能救自己!”美棠说。[1]24
陈玉洁成长于上海普通人家,中学毕业后进入外贸局,并由单位推送到外语学院委培商务英语,下海经商后,屡战屡捷,跃居为现代新贵。她礼貌、冷静、自持、克制,也惯于掩饰真情实感,即小说里所谓的“装”。面对维维安介入自己婚姻的事实,她隐约有所预感,却不愿戳穿,极力在女儿面前为丈夫辩护,矫饰的表演让女儿禁不住讽刺她“别装了”。揶揄与嘲讽不能改变她佯装幸福的姿态,此后,丈夫佯装她不知情,她也继续装不知道,正如文中所言:“他们家的人都会装。”当然,“装”也有所不同。美国老酒店情调下的女儿兴奋活泼,丈夫满脸笑容,在一旁的陈玉洁却从父女俩略显做作的神情中,察觉出了他们的“装”。如果说他们是趋附新奇,那么,陈玉洁则更多是由于对生活无能为力,以及习惯性的自我抑制使然。成长时期她接受过系统的培育,这种文明教化提升了她的理性认知与修养趣味,内塑了她待人接物的方式,某种程度上也压抑了她的感性需要,加之性格因素与环境影响,她在遭受丈夫背叛、女儿疏离时,即便想去质问声讨,最终还是默然接受。日积月累的怨怼与自抑,由浅至深、由小变大,最终压抑得她无法承载。本能被压抑所带来的宣泄渴望使她羡慕徐美棠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彻底崩溃,但是,她做不到,“崩溃也要有能量,不是吗?像美棠这种元气丰沛的女人,才可如火山爆发,岩浆奔腾。她显然热力不足,也是受文明毒太深,异化了本能,自持的结果就是自伤,一日一日萎缩”。她的焦虑无处释放,只能自我消耗。
如果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陈玉洁的生活态度只能将她引向狭仄,那么,徐美棠的生活态度诠释的则是一种泼辣盎然的市井精神。徐美棠这种强悍有力的性格,来自她多年颠沛流离、摸爬滚打的生活经历,也源于毫无保障、听天由命的现实处境——她要生存下去,势必要在匮乏的环境中争取更多的资源,艰辛的生活激发了她的大胆与无畏,也养育了她生命的韧性与顽强。在盘根错节的矛盾纠葛中,徐美棠遵循的是民间推崇的“良心”。托身于老东家时,徐美棠即便与福建男人有心,也绝不辜负老东家;老东家过世后,徐美棠念着老头的好,留下了店铺、房子、家什、钱款,只带着福建男人离开了。她以民间的道义标准决定着是非取舍,保持着明晰的做人原则,却也不得不遭遇生活的层层掠夺。福建男人患有重病,她伤心欲绝的同时,也野心勃勃地坚信自己命好,能罩得住他,但是,当男人的离去成为不可挽回的必然时,“美棠止不住笑出来,笑着笑着哭了,人朝后一退,坐倒在地上,双手拍着地面……嚎哭声在店堂里回荡,其中夹杂着诉说”。哭天抢地的崩溃释放出她压抑的情绪,控诉与怨怼饱含着她马上临近幸福却功亏一篑的痛苦。虽然,这种发泄无力改变现状,却缓解了难以承受的心灵痛苦,疏解了结实的现实压力。恸哭之后,现实仍是灰暗的,但是她却元气充沛,“一场恸哭,将多日的积郁清空,脸色变得澄明”。这令人震撼又袒露着粗粝面目的崩溃具有某种象征性,象征着艰难人生中个体的巨大悲伤,对命运的不驯服,以及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徐美棠还试图以此来拯救陈玉洁,鼓励其崩溃,尽快救出自己。徐美棠的自我拯救方式显示出通达超脱的生存之道与强劲旺盛的生命力。虽然,这种“崩溃疗法”是坊间常见的自我疗救,难出感性控诉的层次,但是它能够纾解痛苦,有助于人的精神修复,某种意义上,比现代文明更贴近人的本性,熨帖人的身心需要。
如众所知,王安忆一直对世俗生活、市井人生怀有敬意,尊其为“市民精神”,她说:“那是行动性很强的生存方式,没什么静思默想,但充满了实践。他们埋头于一日一日的生计。”[2]241挣扎在社会的底层,每日为平庸零星的琐事所裹挟,努力想挣出一份安稳的日子,徐美棠如此,王安忆的其他小说中人物也如此,如《流逝》中由资本家少奶奶骤变为挑起家庭重担的主妇欧阳端丽,《香港的情与爱》中执意于生计理想、打扮花哨的逢佳,《长恨歌》中落入市井陋巷依然将日子有声有色过下去的王琦瑶,《富萍》中精于吃穿住用的帮佣者。王安忆说:“你可以说一般市民的生活似乎有些盲目,可他们就好好地活过来了。”[2]242“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于它都是抽象的,它只承认那些贴肤可感的。你可以说它偷欢,可它却是生命力顽强,有着股韧劲,宁屈不死的。”[3]33这样的生活也许缺少庄严和肃穆,却饱含着生活本来的力量和趣味。《向西,向西,向南》也涌动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汉堡中国大厦里的晾衣绳、蚊帐,电饭煲炖着的猪蹄,窗台上瓦盆里养着小葱,蒜头绿苗上缠着祈福的红丝线,纷繁杂乱中冒出过日子的劲头;陈玉洁婆婆家终年散发着咸鲞和虾酱的腥气,是宁波人家日常生活的气味;“牛铃”饭店的红灯笼,绿窗棂与黄琉璃瓦,经过风吹日晒,再蒙上油垢,“有一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透露出温饱的人生”,饭店里“葱花的气味就传过来,有一股居家的安宁”,“使用过的房屋有一股烟火气,是过日子的气息”……弥漫全篇的烟火气,贴近着最庸常,最本真的人生。事实上,柴米油盐并非仅指向日常的世俗生活,王安忆笔下的人物也在诠释着顽强、坚韧、执着的人生信念,她们全力地抓住生活的希望,在艰难困苦的磨砺中呈现出对生活的热爱。陈玉洁也一直被世俗的烟火气所缠绕,无论是自主创业、日常生活、购买房屋,她都在追随着生活的烟火气,尤其是中餐馆的葱花气味,更让陈玉洁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延续了与徐美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谊。如有学者所言:“在她(王安忆)的新世纪以来的小说中,家庭和血缘的关系越来越淡漠,而与陌生人的情感联系则越来越强。”[4]83因为受到徐美棠的影响,陈玉洁的生命中也融入了恣意张扬的态度。
作家王安忆深入“人”这一类属之下,细致区分了不同的生命图式,并以对照式和交叉式的写法,渲染了葱郁勃发的生命意志和世俗人生的坚韧顽强。当然,作者并未掩盖市民文化心理的偏狭性,如徐美棠不仅将男人生病迁怒于他人,还深信向西后必将改变命运,体现出小人物的生存困厄与真实灵魂,但这并未削减市井文化的魅力,反而促使人们更乐于认识它的丰富与驳杂,也随着小说人物的自我寻找,驶向一个新的空间。
陈玉洁在美国买房、长期定居后,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有时候,她不禁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四周都是异族人的脸,忽然间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1]12
这是陈玉洁置身于陌生的文化空间,漂泊不定、茫然无助的心灵写照。众所周知,王安忆幼小随着父母来到上海,感受过弄堂人的凌厉注视,体会过外来移民的精神压力,这种感受诉诸笔端,使她的小说中出现了《鸠雀一战》中的小妹阿姨、《好婆和李同志》中的李同志、《富萍》中的奶奶、《乡关处处》中的月娥等众多“移民”。这些外来者进入上海,饱览都市的繁华景观,房子、就业、生活是切实的困难,如何获得身份认同当然也影响着他们的心绪。王安忆关注着上海“移民”的生存状态,也思考中西方文化夹缝中的个体何去何从。早在1995年的小说《我爱比尔》中,王安忆就将阿三的爱情故事予以象征性表述,昭示出在中国融入世界的过程中,若忽略自身的传统文化,盲目追随西方文化将遭遇的悲剧;小说《月色撩人》中,王安忆通过游走于东西方文化,身份处境都颇为尴尬的子贡,再次传达了文化归属感缺失后的焦虑。在《香港的情与爱》中,往返于香港与旧金山之间的老魏黏缠于交易与情义中……某种意义上,王安忆的一些小说类似文化寓言,她运用象征或隐喻的手法,使笔下的人物不仅始终漂浮于异域,也承载着文化认知与反思。
在《向西,向西,向南》中,陈玉洁和徐美棠从汉堡到纽约,再到加州的圣迭戈,一路漂泊,无所依傍。陈玉洁由于业务关系,长期奔波在海外,却一直经受着文化的不适应。在汉堡出差时,一觉醒来,过了许久,“方才想起身在何处”;来到纽约,更有一种游离于真空地带的寂寞;女儿房屋无遮蔽全敞开的格局让陈玉洁感觉“好像当街躺着”。长期以来,陈玉洁独自咀嚼着怅惘与凄楚。这种感受让她自己有着落寞的脸,也能从欢欣的人群中辨识出孤独的他人。家庭变故后,她才明白“异乡异地,她去了来,来了去,无论住多久,都是在过路,她没有朋友”。未来生活的不确定使她无法安身立命。经年累月地在异域漂泊,更强化着与脚下土地的疏离。如果说,西方文化让陈玉洁无法走入,那么,东方式的热情与亲密则让她备感温暖。无论是商场里的中国推销员拉住她试妆,还是徐美棠关切地扳过她的身子,都让她感慨:“中国同性间不忌惮肢体接触,这是多么好的文化啊!”这种赞许既源于孤独无助、缺乏关爱的生活,与内在的族裔、文化认同也密切相关,也流露出近距离交流的文化习惯。
如果说陈玉洁对西方文化不适应,只是表达些幽微的思绪,那么徐美棠则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态度,认定洋人脑筋有毛病。徐美棠16岁时,从家乡青田偷渡到欧洲,遭过驱逐,买卖过假护照,也蹲过移民监,在求生存中摸爬滚打了十年后,26岁的她委身于华裔德籍的60岁老头,终于获得了域外合法的身份。老头死后,徐美棠和福建男人来到纽约布鲁克林,开起自己的中餐馆。多年来,即便她有较强的自我意识、机敏的头脑、勤勉的干劲,但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也不得不迎合西方人的习惯,当然,她的不满也从未停止。如足球赛时,德国人专注看球,饭店冷清,她说:“我们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类”;为迎合他们的饮食习惯,她放弃了色香味俱全的温州菜系,说“洋人是一种奇怪的人类……没有口福”;不屑于遵循冷酷的契约形式,他想给爱人捐肝,却被拒之门外;修鞋铺吊靴子招徕生意的做法和电视放映的节目同样被她讥讽为“脑筋有病”……在跨文化的生存环境中,她感受着生活的不对等,泼辣强悍的性格强化了她的抗争意识,与异域文化相抵触所滋生的怨恨情绪使她的不满比陈玉洁更为激烈。
当然,海外华人对异域文化有批判也有欣赏。德国人观看歌剧时秩序井然,掌声整齐,触发了陈玉洁关于德国民众纪律严明的感慨,徐美棠从柏林到纽约,也不得不承认德国人会收拾,纽约人活路多,好商量。这种欣赏源于自身的体察感受,但却无法改变她们在海外既向往先进文明,又自觉疏离、抗拒异质文化的事实。在经历了文化不适之后,相似的传统观念与生活趣味使海外华人自觉靠拢。小说以华人在海外历经草创期的艰难到全球化阶段华人社会的壮大为背景,展现了华人在海外几十年来的遭遇和感受,充溢着人生追寻、文化反思与民族身份认同的悲欣交集。
在陈玉洁原本养尊处优、相对封闭的生活中,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使她遭遇了家人的逐出与姐妹情谊的纳入,与徐美棠的坦诚相见加快了她走向市井坊间的节奏,也开始深入思考自我的生活态度。小说以温煦的笔调讲述了女性彼此扶持、相互慰藉的故事,同时,海外环境的设置,又将女性个体的苦难与修复、华人的漂泊与疏离感紧密交织,使作品不仅围绕着女性的现实遭遇,还进入了存在与感受、精神与文化的空间。王安忆说:“人类其实是一个漂流的群体,飘浮是永恒的命运。”[5]45有学者也说:“王安忆的青春时期伴随着‘流动’和‘漂泊’之苦,这使她天然地与那些背井离乡的流动者有相通之处。她执着于塑造无所依傍、性格坚强甚至固执、乖张的女性形象。”[6]165-166从一定意义上讲,王安忆的小说呈现出对人类存在方式与终极价值的追问,而女性形象是对“漂泊”体验最深的群体。同时,王安忆也以悲悯之心让女性经历过“漂泊”后,重建自己的生存家园,发现生存的价值。小说《向西,向西,向南》的最后,陈玉洁与徐美棠向西,向南,来到加州的圣迭戈,这里消隐了大都市的繁华与喧闹,两人互相作伴,每晚打烊之后,做两个家乡菜,烫一壶清酒,伴着电视机的声音,进入了酣畅的睡眠。也许,每个人都要经过一个寻找的过程,经历过漂泊、无根状态,才能赋予生活以新的意义,建构起对生命本体的回归与热爱。
《向西,向西,向南》延续了王安忆对女性生存境遇及移民文化的深切思考,渗透着作者一贯的世俗生活情趣。耶鲁大学教授苏炜先生曾评价此小说:“成色上乘,笔墨纯熟。难得的是题材的当下性,也保持了王安忆一贯的绵密、细碎叙述风格。”[7]小说在细腻动情又不乏冷静节制的叙述中,以小说人物为影像呈现了当下社会与文化环境中的人类处境,勾连起了逐出与纳入、文明与市井、文化与存在等诸多话语,融入并渗透着作者的生存感悟、哲学认知与文化观照,这也为读者探寻人生与自我提供了艺术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