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培明
陈文令雕塑作品《舒展》
金谷溪一景
陈文令(左)与本文作者在一起
陈文令在安溪老家打造艺术空间
近日,正在安溪金谷溪岸造园的雕塑艺术家陈文令,收到来自意大利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授予他荣誉院士的勋章和证书。
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创建于1339年,为世界上第一所美术高等院校,是米开朗基罗等艺术大师的母校。
陈文令是第一位获此荣誉的中国雕塑艺术家。院方认为,陈文令创作的魔幻现实主义雕塑,“对当下的现实进行了深刻的映射,表现了新的现代消费主义和过往生活的矛盾性”。
安溪是铁观音的故乡,以茶闻名于天下,没有产茶的金谷镇金谷村,许多外地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近段时间,这个往常沉寂的小地方突然热闹起来。若是逢上周末,成群结队的大人孩子,从城关和邻近乡镇,甚至从泉州、厦门、福州等地赶来,把三四百米长的溪岸与水道,当作一处全天候开放的乐园,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这处叫“金谷溪岸”的艺术公园,出自陈文令的构想,他也是这个公益项目的出资者。一年来,他和十多个农民工起早摸黑在溪中挖沙、摆石,在岸边砌墙、铺路,清理水道杂物,安置雕塑作品,构筑亲水休闲空间,忙得不亦乐乎。
当带着强烈的陈文令创作符号的“小红人”分别出现在水中、岸边、洞里,与青山、绿水、村落,共同构成一幅立体的美丽乡村图画时,村民们才发觉,这变化实在太大了,无异于一场亦真亦幻的大型魔术表演。
金谷村是陈文令的老家。村里的老人们说他小时候爱玩,爱画画,满脑子充满奇思异想。对照今天赤脚弯腰在溪水里忙碌的这位名声在外的艺术家,他们终于相信,离开家乡37年后“归来的少年”,就是点石成金的那位魔法师。
“小红人”是陈文令的成名作。2002年元旦,形态各异的百余个小红人一出现在厦门珍珠湾海滩,就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引起轰动。大海作为背景,海岸就是展馆,小红人遍布沙滩上、树上、船上、灯塔上,以笑脸迎接着风和浪。
不可否认,路人围观小红人,是被作品的新鲜感和展览形式的出乎意料所吸引,自然也有猎奇的成分。但是当代公共雕塑的创作者众多,为什么成功的是小红人?
陈文令构思这一艺术形象的时候,不管是小红人夸张的喜悦还是平和的安静,都是自己内心世界的投射,他的头脑中反复出现的就是老家门口的这条小溪和在溪里玩水的自己。赤身裸体,本色流露,坦诚相见,无限自在,爱笑中含羞涩,顽皮中现天性,这个瘦弱而活泼的少年何尝不是小山村的代言人。
厦门海滩展获得的巨大反响,超出了陈文令事先的预期,大大增强了他闯荡京城的信心。要知道,此前的他曾经背着小红人(当时是白色)上过北京寻求展览机会,结果没有一家美术馆愿意接受。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2004年,崇尚“爱拼才会赢”的陈文令开始了北漂生活,下定决心要走出闽南老家,到更广阔的艺术天地去打拼一番。
经历一场大病之后,满头长发变成“光头强”,他感受到人世间的无常。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反而有了更深刻的感悟:自己就是那个小红人,不管风和日丽还是风雨交加,都要乐观面对,永不言弃。
机会为有准备的人而准备着。漂在北京,他很快发现,此时的中国,当代雕塑完成了一次华丽转身,开始走向公共空间,走向大众生活。
离开创作室,艺术家如何以独特的构思与创意赢得大众的目光?陈文令把批判的对象对准消费主义,《幸福生活》《香车美女》《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万物皆牛》《共同体》等作品在展出时都引起不小的轰动,同时也引发长长的话题。
有些评论家认为其作品“艳俗”,但陈文令依然我行我素,把民俗文化与都市文化杂糅,赋予动物拟人化的象征意义,从大俗之中见大雅,甚而把装置运用于雕塑,都是他主动的艺术探索。以世俗的幽默讽刺金钱游戏,蕴含有他对社会、人生的思索,其批判精神使作品获得了升华。
至于观众进入展厅时呈现的惊讶与喜悦,正是他想要的创作效果。十年前,陈文令个展《紧急出口》先后在北京798和新加坡展出,现场观众人山人海,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新加坡美术馆馆长郭建超分别出席了开幕式并给予充分肯定,可见他的作品受到中外艺术界认可与社会各界关注的程度。
在厦门上学时,他的专业是国画,但最喜欢的却是雕塑。一块黑不溜秋的泥巴,一段冰冷的石头或者不锈钢条,在他久久的凝视中,被赋予了有血有肉的生命意义。
在雕塑过程中,他心无挂碍,借此拓展着生存的时空,享受着创造的自由。艺术看起来是无用之物,但高明的艺术家,可以通过艺术作品把观众的心念引向纯洁、简单和高尚,从而实现创作的快乐与作品的价值。
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不仅仅是哲学家、政治家思考的宏大课题,也是艺术家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
2021年春节,陈文令返回安溪老家探望母亲。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行动也不如以前敏捷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应该放一放手头永远忙不完的事情,好好陪陪母亲一段时间,即使是天天听听她的唠叨。
母亲年轻时每天要到河对面的山下耕作,如今只能倚门远眺。他看在眼里,便把房子的围墙设计成远山的模样,好让母亲的内心亲近那片脚步已经不便抵达的土地。
那段时间受疫情影响去不了北京,他干脆安下心来,把老家当作了工作室。他曾在微信中对我说:这是37年来他在老家呆得最长的一段时间。
他把家里或者乡间、地头那些无用的物件信手取来,旧家具、枯树枝、白菜叶、小砖头,甚至抓来家中的老母鸡,往光头上一顶,请助手在一边给他抢拍照片和视频,创作了“一天一顶”系列。
这个系列是带有行为艺术观念的摄影作品,首尾拍了两三个月,共数百张作品,可能是疫情期间投入最少、趣味性十足的艺术家个展,而且,展览场地最小——他的光头就是展台。
在陈文令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废弃的无用之物,“创意无限”这个词,在他的头上展现得一览无余。这些作品带给人满满的喜剧感,成为突破自我心理封闭、抵抗低落情绪的一种艺术疗法,在微信“朋友圈”中被广为转发。
乡下空气清新,草木流香。他天天在溪边散步,观察与思考着,一个大胆的计划重新萌芽:把溪岸开辟成为一个开放式艺术公园,提升山村乡亲的生活质量。
这个想法最初萌动于几年前,他为村头一棵老榕树缺乏支撑力的分枝量身定制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石龟,既是支点,又有情趣。但这般好事,当时也有几个村民出来阻挡,一向不怕困难的陈文令只好停止了努力。毕竟这是他的故乡,是唯一能够让他妥协的地方。
看来在山村做艺术,要启蒙,要让村民慢慢理解。2021年2月,他为村里陈氏家庙设计并捐赠了一尊关公骑马铜像,这是他奶奶的一个遗愿。这件作品吸引了许多艺术家远道而来,不是其雕塑工艺有多高明,而是独特的创意。手握大刀与阅读《春秋》,当然是关公雕像的必配,文令在设计时增加了一个倚靠在关公后背的小红人,民间的神明与村里的孩子,威武与温情,成为这件雕塑别出心裁的亮点。
他解释道,这个小红人就是他自己的写照,也可以理解为像他这样的后生家,寓意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依偎和对忠义精神的坚守。
近年来,乡村振兴受到各级政府的重视。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扎实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以艺术的力量助推乡村振兴,风正帆悬,正当其时,陈文令自然要借这股春风自在飞翔。
他是带着满满的信心回家的,一场由他带领的造景运动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中。朋友们来看他,一定是在工地中与他碰面的,头顶草帽,一身汗水,黝黑的脸庞,粗糙的手掌,艺术家身份很快地蜕变为地道的农民形象。
没有施工图纸,图纸就在他心中。因材而变,因地制宜,就物造物,就型造型。他特别强调,千万不要学习城市的公园,如果过度模式化,那是对乡村自然景观的一种破坏。在乡间造园,首先要有对大自然、对文脉的敬畏之心。
想法随时可以改变,然而不变的是一颗报效家乡的拳拳之心。他告诉我,单是购买石头,总重量就超过7000吨,有几批鹅卵石,还是从贵州等外省运来的。
他致敬历史,尊重原生态,鹅卵石的大量使用,便是寻求与旧建筑风格的无缝对接。此外,还保留了上世纪中期铺设的过溪路径——石跳钉,让溪水从琴键般排列的石缝中奔流而下,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为周边的田野和村庄带来了生机与诗意。
他还考虑到那些可能出现在水里的小动物,特意为青蛙、小鱼、水蛇留有洞洞,让它们经过此处也有“家”可住。人与自然的共存共享,于艺术家眼里,是要用小小的一个一个行动来付诸实践。
偶尔有村民提着菜篮、牵着牛羊从小红人雕塑面前走过,红与绿、动与静,传统与现代,朴实与夸张,劳作与快乐,构成了迷人的金谷新景观。
刻在大石上的“金谷溪谷”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该由谁来写?陈文令灵机一动,让母亲来写最有意义。妈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对这条母亲河有着最深的感情。
起初妈妈不答应,说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文令诱导她:您握笔书写时,就想着用锄头给庄稼培土。果然,妈妈大胆下笔,写下了这几个充满稚趣的大字。许多客人来溪岸参观时,还向文令打听是哪位书家的大作呢。
陈文令的知名度早已跨出国门、走向世界。这几年因为疫情的原因,虽然无法出境,他的小红人却代表他走了出去,接连在德国哈根欧斯特豪斯美术馆、波恩艺术馆和澳大利亚悉尼展出,最近正在参与联展的地点是在南美洲。
泉州是座世界遗产之城,历史文化厚重,却没有因循守旧,而是出现了一批前卫的泉籍当代艺术家,比如蔡国强、黄永砯、陈文令、王明贤、向京、吴达新、苏上舟等,说明开放与守成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对立,立足本土,放眼世界,是激活艺术家想象力、创造力、表现力的根基。足迹走遍全球的蔡国强曾在接受我的专访时说过:“不能把故乡写好的作家不是好作家。”
对陈文令而言,厦门是福地,北京是舞台,泉州才是心灵的原乡。远行,是为了更好地回家。在他的构想中,金谷将建成永不落幕的大地艺术展,所以他愿意放弃京城的繁华环境,回到古朴寂静的安溪金谷造园,在故乡的屋檐下、水岸边,品一壶铁观音,听鸟声啁啾,观云聚云散,与乡亲们共建共享“亲绿、亲水、亲大众”的艺术生活。
“经历过各种苦难,我们应该以乐观豁达的心态去面对未来、笑傲江湖。我想在故乡的山水间,留下一支永远的乡愁诗歌。”他这样说。
陈文令(左)与友人在自己的作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