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健
唐代薛用弱《集异记》曾载王维郁轮袍故事:王维在歧王李范帮助下,假扮伶人赴公主宴会表演琵琶,弹奏一曲《郁轮袍》得到青睐而被推荐登第。(1)薛用弱:《集异记》卷二“王维”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页。这一故事在宋元以后不断演变,人物情节逐渐丰富。在明代,至少生成三种戏曲作品,即王衡杂剧《王摩诘拍碎郁轮袍》,西湖居士编次《郁轮袍》和秋阁居士《夺解记》(已亡佚)。其中,《郁轮袍》独具匠心,叙事高明,然而其作者“西湖居士”身份成为未解之谜。同时,晚明戏曲评论家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著录王元寿曾撰《郁轮袍》传奇一种,但被认为已经亡佚。本文通过考证认为,现存《郁轮袍》传奇最可能就是王元寿作品,即王作并未失传,只是以“西湖居士”面目流传。《郁轮袍》传奇典型体现了明末戏曲作家王元寿的创作风格。
郑振铎等主持出版《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影印收录明代崇祯刊刻传奇集《白雪楼五种曲》(今藏国家图书馆),分别是《明月环》《郁轮袍》《灵犀锦》《诗赋盟》和《金钿盒》。前四种题“西湖居士编次”,后一种题“湖隐居士编次”,且都标“集艳主人校阅”。其中,“西湖居士”的真实身份已湮没无闻。较早著录此传奇的是清代中期《笠阁批评旧戏目》,仅载《郁轮袍》作者为“西湖居士”。稍后的《传奇汇考》亦有著录,作“郁轮袍记”,虽有详细提要,仍题“自称西湖居士编,不著姓名。”(2)无名氏:《传奇汇考(影印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95页。近代董康撰《曲海总目提要》亦沿用《汇考》说法。民国以来,学界对于“西湖主人”的身份,逐渐形成四种看法。
第一是张琦。如孙书磊《中国古代历史剧研究》:“张琦在王衡创作的基础上,又增王絿作恶、王维为苏颋婿、李林甫陷害王维等关目,创作了《郁轮袍》传奇。……此外,秋阁居士有《夺解记》传奇,王元寿有《郁轮袍》传奇,皆失。”(3)孙书磊:《中国古代历史剧研究》,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6页。一些辞典和著作,如《明清传奇鉴赏辞典》《中国文学通典:戏剧通典》和徐龙飞《晚明清初才子佳人文学类型研究》、欧阳菲《明代传奇目录研究》、郑传寅《中国戏曲》等,皆持此说。又,李修生主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曰:“《郁轮袍》,张琦撰。《远山堂曲品》著录。凡2卷32出。”(4)李修生主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346页。认为祁彪佳所著录的《郁轮袍》传奇是张琦作品,显然将王元寿与张琦混为一谈。
二是张楚叔。如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郁轮袍传”条:“明王元寿、张楚叔《郁轮袍》传奇等,均演此事。”(5)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462页。认为张楚叔、王元寿分别作有同名传奇。程国赋《唐代小说嬗变研究》:“张楚叔《郁轮袍》传奇将王维与王推之间成为对比,王维之弟王梂的狭隘、奸滑与王维的宽容、正直也存在着对比。”(6)程国赋:《唐代小说嬗变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22页。明确标明作者为张楚叔并重点评价其写作手法。
另外,有不少研究认为张琦和张楚叔是同一个人,其中以吴志武的介绍较为详尽:“张琦,一名楚,字楚叔(或云名楚叔),好骚隐,别署骚隐生、骚隐居士,西湖居士、白雪斋主人、松臞老人、松臞道人。浙江武林人,通音律,曾作《明月环》等6种传奇作品。”(7)吴志武:《〈九宫大成〉宫调与燕乐二十八调之关系》,《音乐研究》2008年第2期。其它不少著作亦主此说,如秦学人等《中国古典编剧理论资料汇辑》、吴毓华《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郭英德《明代传奇综录》、霍松林等编《中国历代诗词曲论专著提要》、隗芾等《古典戏曲美学资料集》、李修生主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齐森华《中国曲学大辞典》、程炳达等《中国历代曲论释评》、王辉斌《明清戏著史论》等。
检《明代传记资料索引》《明代地方志传记索引》《明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得知,明代至少有五位张琦,虽然皆是进士举人出身,但以文学著名者,只有号为“白斋”的张琦。因为其它四人中,有三人被列入“名宦”或者“武功”,并且都不是浙江籍,也未曾到过浙江为官,恐怕难有“西湖居士”的雅号,显然不合身份。还有一位虽是列入“浙江四才子”(8)浙江省通志馆编;《重修浙江通志稿》第十五册,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年,第9952页。,但英年早逝,未见有著作流传。只有“白斋”张琦较为符合人物身份,但字号并不相同。“白斋”张琦,字君玉,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弘治间进士,自幼颖异,官至浙江布政使司。其“归里二十年,惟以林泉云鸟为乐,操行廉白无遗财,人号白斋先生”,作诗“呕心琢肾,力去陈言,务极幽远。论者谓甬上诗人,有明二百余年,推琦为第一。”(9)浙江省通志馆编:《重修浙江通志稿》,第9953页。张琦有诗歌别集《白斋集》十卷,未见有戏曲作品。张楚叔则辑有戏曲选本《白雪斋选订乐府吴骚合编》(10)吴梅先生认为张楚叔是《吴骚合编》作者之一,参见王卫民编《吴梅戏曲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485页。具体考证可参考睢晓阳《〈衡曲麈谭〉研究》(中南大学2013年硕士论文)第二章“《衡曲麈谭》的版本及其作者”。。此选本序题“崇祯十年丁丑春仲骚隐居士楚叔题于小墨墨居”(11)张楚叔选辑:《吴骚合编》,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16页。,又附论曲著作《衡曲麈谭》出现“骚隐生”和“骚隐居士”,应该就是“张楚叔”的雅号。由于并无文献记载张楚叔有其它字号,因而判断张楚叔与“张琦”可能并非一人。
考其原由,可能是多层误会导致的张冠李戴现象。一是张琦“白斋”与张楚叔“白雪斋”、《白雪楼五种曲》中“白雪楼”混淆。二是张琦籍贯武林(今杭州)也极有可能取斋号“西湖居士”,被人误记。三是可能由于认定张楚叔“白雪斋”与“白雪楼”一致,又可能将“骚隐居士”与《白雪楼五种曲》中的《金钿盒》“湖隐居士”等同,再因认定“五种曲”为戏曲别集,(12)吴敢先生认为《白雪楼五种曲》是张琦戏曲别集,即赞同张琦著《郁轮袍传奇》。参吴敢《说戏曲别集》,《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白雪楼五种曲》中,前四种题“西湖居士”与第五种题“湖隐居士”,编次者不同,不应认定为戏曲别集。其合刊原因可能是“集艳主人”统一校阅。“集艳主人”,今不可考。从而判断张琦或张楚叔就是“西湖居士”。
第三是张旭初。许之衡《戏曲源流》:“旭初,名未详,又号骚隐,又号西湖居士,杭州人,所辑《吴骚合编》为散套曲精善之本,所作传奇有《明月珠》《郁轮袍》《金钏盒》《灵犀锦》《诗赋盟》《题塔记》六种,余曾见《郁轮袍》《明月珠》二种。曲录于《吴骚合编》,题云楚叔文辑误矣。《郁轮袍》乃本王辰玉杂剧之意,扩之为传奇也。”(13)许之衡:《戏曲源流》,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年,第142页。这里也指出《吴骚合编》与《郁轮袍》作者相同,认为《吴骚合编》作者是张旭初,并非张楚叔。据崇祯本《吴骚合编》序跋可知,这是错误的。序曰:“是集也,余始博收之,今仲弟旭初严核之。”知旭初只是“严核”之人,而非编选之人。又有“丁丑花朝半龄道人旭初氏漫题”,其跋曰“伯兄骚隐生视予,偶见兹帙”,旁又钤印“旭初”“半龄道人”印章,知旭初非骚隐生。因此,张旭初非《吴骚合编》作者,亦未作《郁轮袍》。
第四是王元寿。如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认为,王元寿现存于世者六种,包括《郁轮袍》二卷。其按语曰:“《远山堂曲品》‘郁轮袍’条所述,实指以上现存版本而言,故知西湖居士当为王元寿别署无疑。”(14)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246页。周芜《中国古本戏曲插图选》、罗锦堂《明代剧作家考略》亦持此说。然皆未举出证据。《中国戏曲曲艺词典》、徐扶明《元明清戏曲探索》等则对此持怀疑态度。本文支持《郁轮袍》二卷为王元寿作的观点,下面进行详细论证。
王元寿(?-1640),钱塘(浙江杭州)人,字伯彭,万历四十三年以岁贡任蓝山知县,万历四十七年或四十八年因事左迁去职,晚年闲居西湖,卒于崇祯十三年。王元寿戏曲创作始于入仕之前,创作生涯超过二十余年且非常高产。《远山堂曲品》收其所著传奇剧目二十三种,其中有《郁轮袍》传奇一种。一般认为,除《异梦记》《鸳鸯被》《石榴花》《梨花记》四种,其余皆已亡佚。(15)关于王元寿生平事迹和著作情况,裴喆《明代戏曲家王元寿考》(《文学遗产》2011年第2期)一文的考证全面详实,然该文认为王元寿共23种传奇,今存3种,《郁轮袍》无法考证。按,《远山堂尺牍》庚午年秋冬册《与王伯彭》提到《簪》《惜缘》二剧,但未见传世。另据廖可斌主编《稀见明代戏曲丛刊(传奇卷三)》第四册(北京:东方出版社2018年)录《鸳鸯被》(据抄本整理)一种,题王元寿作。本文提出,“白雪楼五种曲”中题“西湖居士编次”的《明月环》《郁轮袍》《灵犀锦》《诗赋盟》都应是王元寿作品。王元寿至少创作28种传奇,存世至少有《异梦记》《梨花记》《石榴花》《鸳鸯被》《明月环》《郁轮袍》《灵犀锦》《诗赋盟》8种。
本文认为,《郁轮袍》传奇尚未失传,应该就是题“西湖居士”编次的作品。证据主要是《远山堂曲品》《传奇汇考》对王作评介与今存《郁轮袍》剧情人物信息高度吻合。王元寿虽高产,但似乎生前声名不显,明末文献少有提及。唯祁彪佳(1602-1645)与王元寿交情深厚,(16)赵素文:《祁彪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03-109页。其《远山堂剧品》最早且唯一著录王元寿其人其作。祁氏评曰:
(王作)大意本王辰玉(王衡)剧,《应试》一折,全用剧中之曲。“万户伤心”之咏,乃仍之《夺解》者。但王推冒试,王絿复冒婚,则伯彭意为之,恐闺门太寥落耳。(17)祁彪佳著、黄裳校录:《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6-47页。
此评语至少透漏出三个信息可供对比印证:一是王元寿《郁轮袍》剧情与王衡杂剧有继承关系,尤其是《应试》一折的剧曲全都来自杂剧;二是剧中有王推冒试情节;三是剧中有王絿冒婚情节。
题“西湖居士”本《郁轮袍》传奇分上下卷,共三十二出。上卷前十六出即王维中举始末,情节和王衡杂剧大意相同,且增添诸多细节。下卷后十六出述安史之乱后事,属于新内容。又,《传奇汇考》“郁轮袍记”条详细记载题“西湖居士”《郁轮袍》传奇的内容梗概。为更加直观叙述三种剧作的内容联系,特列出表格对照如下:
王衡杂剧《远山堂曲品》评王元寿剧崇祯本剧目《传奇汇考》提要①榜略择配求配误认王维寓居河东,十九擢省元。结禅社,卜筑辋川。与友裴迪同居。弟絿性狡猾,夤缘先中进士。甚轻维。尚书苏颋妻韦氏孀居,为女蕙芳择壻。令文士投诗,维独不可。乐师段媪于韦处弹维所制《郁轮袍》曲。蕙芳慕其才,赠金笺及琵琶,求其他稿。维答以近作数首,并自画辋川图,以达求婚之意。值絿过苏楼下,其婢误以为维。鄙其貌陋,姻事作罢论。第一折征贤拒聘岐王赏维才,欲饰为乐工谒长公主,以《郁轮袍》进,求夺状头。维不愿往。第二折第三折索逋误荐豪家子王推与絿索旧逋,絿上岐王书,令推冒维名以往。第四折大意本王辰玉剧,《应试》一折,全用剧中之曲第五折应试公主为属考官温履真,擢推第一。主司张九龄秉公黜之,擢维状元。第六折诬构李林甫争不得。而岐王令查落卷,见王推名,知其伪,甚悔之。逆萌、闻变、砥节时值禄山之叛,欲署维伪职。维服瘖药以拒,被拘。王推冒试,王絿复冒婚挟红絿、推前后冒维名、以求蕙芳。韦询得实,面斥辱之。破贼、巧逅文致、朝辨闺怨、饮至家庆、恭成完姻蕙芳亦被掠至京。李光弼破禄山,获于军中,知为颋女,留养署中。林甫指维降贼,岐王为辩奏,授维中允。光弼以蕙芳为己女,迎韦至家。段媪亦之京师。光弼知维未娶。欲以女妻之,维云已聘苏女。适段媪诣女,与光弼述其始末,遂以女嫁维。第七折① 无名氏:《传奇汇考(影印本)》,第95页。
从上表的对比情况,可以得知:
第一,《郁轮袍》第十三出名称正是祁彪佳所谓“《应试》一折”。王衡杂剧本第四折曲子依次是《一枝花》《梁州第七》《牧羊关》《菩萨梁州》《哭黄天》《乌夜啼》《尾》,而“西湖居士”本《应试》一出前面部分曲子恰好是这个顺序,曲辞、宾介也都一样,只个别字句不同。当然,传奇多出内容其实是杂剧第五折内容,全为宾白,无有曲调。传奇作者创造《一剪梅》《刮古今》《前腔》《新荷叶》《锦庭乐》《双鸂鶒》《山桃犯》《尾》等套曲,演绎张九龄秉公执法,黜假擢真故事。同时,后面还多出下场诗。多出内容与王衡杂剧第五折相似,即祁彪佳所谓“大意本王辰玉剧”。
第二,“王推冒试”与“西湖居士”本第十一出《拒聘》至十二出《误荐》情节一致。剧中关键曰:
[丑]歧王慕我家兄才名,差人拿书请他,书中说九公主寿日,闻得家兄新制《郁轮袍曲》,请他同见九公主弹此去求媚,因乞公主教令分付试官中了状头。[小净]九公主之命,谁敢不遵?他若分付,定是状头。此是令兄要的,怎肯让我?[丑]家兄行了伤官运,要立什么名节,不肯去。歧王与家兄素不识面,便是送书人也不曾相见,你冒家兄名字去见歧王,随到公主府中,乞求教旨,状元稳是你中。[小净]自家冒认王维,来见歧王。(18)王元寿:《郁轮袍传奇》卷上,《古本戏曲丛刊》编纂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影印崇祯本,第41页。
其中,“丑”是王絿,“小净”是王推。王絿因欠王推债,见王维不肯去攀附歧王与公主,便要王推冒试。歧王则误荐王推入公主府第。王推得荐,以王维名义参加考试,试卷却填自己名字,被正直的张九龄罢黜。
第三,“王絿冒婚”与“西湖居士”本中第二十出《挟红》情节一致。《挟红》写到:
[丑扮王絿上]闻知安禄山差人选取美女,不若乘此机会,冒做哥哥,到苏家娶了小姐,做亲之后,谁敢来争?……[丑]王推,你来做什么?[小净]我来与你讨银,你来做什么?[丑]我来娶亲。[小净]此诗令兄定的,是你嫂子,你来冒认,真是禽兽。[丑]与你何干?[小净]老夫人他是王絿,是王状元之弟。(19)王元寿:《郁轮袍传奇》卷下,第11-14页。
此段叙王絿趁安史之乱冒充其兄王维到苏府骗婚,终被王推说破,因而冒婚不成。《远山堂曲品》提到王元寿作品中的人物“王推”和“王絿”都出现在“西湖居士”作品中,应非偶然。从“郁轮袍”故事演变来看,王衡杂剧开始虚构人物,塑造反面典型“王推”,且以冒试为主要情节。王元寿吸收“王推冒试”情节,又增新角色“王絿”。而且,“丑”角王絿比“小净”王推更重要,包括“王推冒试”在内等一系列情节都因其推动。很难想象,在不同作者写的两部作品中,不仅某一出的题目和曲调一致,而且两位重要的反派人物身份及其主要情节也一致。唯一的解释是:二者应是同一部作品。
另外,从祁彪佳与王元寿交游中也可寻得一点旁证。祁、王二人交情,前人考证已详,兹不赘述。然有关王元寿邀请祁彪佳参评《盛明杂剧》事迹颇值得注意。祁彪佳给沈泰信札曰:“拟相约湖头过访,逡巡未能,而王伯彭(元寿)传尊意至。”(20)祁彪佳:《远山堂尺牍》第一册《与沈大来》,己巳年(崇祯二年,1629)。王元寿为祁彪佳与沈泰相识起了极重要作用。王元寿所传沈泰之意,即编选《盛明杂剧》。由此,祁、王二人对于《盛明杂剧(初集)》中王衡《王状元拍碎郁轮袍》杂剧肯定都不会陌生。王寿元的传奇演绎和祁彪佳的理论评点才都会涉及到王衡杂剧的情节。
祁彪佳未能详细介绍王元寿雅号,故《郁轮袍》作者一直众说纷纭。《远山堂曲品》写成后虽得子孙妥善保管,但三百多年一直未能刊布流传。直到20世纪,经黄裳、郑振铎等人整理才最终付梓,因而王元寿及其《郁轮袍》等作品鲜为人知,并不奇怪。《远山堂曲品》成书下限在崇祯四年(1631)(21)杨艳琪:《祁彪佳与〈远山堂曲品·剧品〉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第92页。,王元寿(?-1640)极有可能在晚年创作《郁轮袍》传奇。且《郁轮袍》刊刻者只标注“西湖主人”雅号,而王元寿在当时名气不大,字号不显,大多数作品未能刊刻流传,在后世也很难被人发现。王元寿作品“失传”与崇祯本《郁轮袍》“失名”是作家与作品的历史性错位,从而造成诸多误解。
通过上述辨析,可以基本肯定现存“西湖居士”编次《郁轮袍》传奇是王元寿作品。
据《远山堂曲品》载,《郁轮袍》还引用过“秋阁居士”《夺解记》。“秋阁居士”无考,《夺解记》亦演绎“郁轮袍”故事。对比二者异同,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理解《郁轮袍》。《夺解记》虽然失传,仍可略窥鸿爪。庄一拂曰:“《今乐考证》著录。吕天成《曲品》《远山堂曲品》《传奇品》《曲海目》《曲录》并见著录。”(22)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0页。
首先考察《郁轮袍》《夺解记》相似处。祁彪佳评《郁轮袍》:“‘万户伤心’之咏,乃仍之《夺解》。”“万户伤心”指的是王维在安史之乱作的《凝碧池》,则《郁轮袍》叙安史之乱中王维作诗相关情节源自《夺解记》。《郁轮袍》第二十三出《泪咏》即描写此情节,略引一段如下:
【山坡五更】【山坡羊】[生]远悠悠望不见六龙迢递,乱纷纷眄不着翠华遥起,哄嚷嚷止听得开元唱旧词,齐集集只见他设宴秋宫里。思玉墀,霓裳艳舞衣。到今满地闻笳吹。【五更转】忽听雨淋泠一声心碎。羯鼓催横玉声,赢得行行泪。想臣邻甚日甚日朝螭陛。只见太液荒榛,惟有潺潺流水。不免将此情做诗一首。[做念介]“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诗已做完,且藏在此。(23)王元寿:《郁轮袍传奇》卷下,第17页。
王维于安史之乱中受伪职作《凝碧池》诗事,史书笔记多有记载。《郁轮袍》沿袭《夺解记》,改王维被迫接受伪职为拒绝伪职被囚。此段主要揣摩王维被囚后作诗的心理活动。《郁轮袍》此处应沿袭自《夺解记》。
二者不同之处则更多。一是人物形象。《远山堂曲品》评秋阁居士《夺解记》曰:“以王为李林甫婿,恐是附会。”(24)祁彪佳著、黄裳校录:《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第60页。《曲海总目提要》称王元寿《郁轮袍》:“维并无苏颋婿之说。《夺解记》又以为李林甫婿。皆不知何据。”(25)董康、王国维校订:《曲海总目提要》,上海:上海大东书局1928年,第568页。《夺解记》中有王维成李林甫女婿的剧情。秋阁居士让王维和奸臣沾亲,似乎并不刻意塑造王维高洁形象,与王元寿异趣。二是故事情节。祁彪佳曰:“王涣之酒楼事,秋阁居士已拈入《夺解》中。”(26)祁彪佳著、黄裳校录:《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第194页。表明《夺解记》有王涣之旗亭画壁的情节,王维肯定在场。吕天成曰:“郁轮袍事……境界略似《明珠》。其中幽情,何必捏出。且大都采《娇红传》中语,亦可厌。惟酒楼闻伶人歌诗,插入甚好。”(27)吕天成撰、吴书萌校注:《曲品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25页。再次确认《夺解记》中有旗亭画壁事。而且,其境界雅致,言辞中袭自《娇红记》。又或有描写男女艳情,而使吕天成略有微词。
又,《群音类选》选录《夺解记》中《郁轮夺解》:
【驻云飞】满酌香醪,乐奏霓裳促舞腰。宫锦余香袅,簇拥如花貌。嗏!共乐宴春朝,主家年少。富贵荣华,胜似居仙岛,花射香红点绣袍。……【合】度词一曲琵琶里,贵主定应欢笑。……【前腔】奇才梦毫,韵飘萧,芙蓉出水临凡调。篇章奥,幽思标,新声妙,缕金错彩真堪笑。情兼雅怨人罕到。【合前】【尾声】琵琶度曲宣词藻,更文章光逼层霄。如此才华真国宝。(28)王秋桂编:《善本戏曲丛刊》,台北:学生书局1987年,第1103-1105页。
这段曲辞语言优美,声律和谐,描写“贵主”家的豪华富丽,盛赞年轻王维曲艺超凡、才高八斗、风流俊赏,充满由衷赞美和神往情愫。这是在正面肯定王维的风流和才华,而题目名为“郁轮夺解”,即知《夺解记》描写王维在宴会弹曲得“贵主”赏识。结合唐代以来“郁轮袍”故事情节,“度词一曲琵琶里,贵主定应欢笑”一句合唱,最有可能应该是歧王与王维,且王维可能是扮伶人赴宴。此段较多细节敷陈,然情节较为忠实《集异记》。《郁轮袍》“王推冒试”与此迥异。
此外,清代《纳书楹曲谱》中“假伶”一曲与此相关:
【仙侣·大红袍】……须知天上神仙府,即是人间富贵家。笑芒鞋把月宫浪踏,一柱一弦无端来玩耍。俺则是切切嘈嘈,响枨枨自弄琵琶。郁轮袍愁和寡,弹檀板槽上对着谁夸?遇合也由他,切莫自低声价。(29)王秋桂编:《善本戏曲丛刊》,第1137页。
“假伶”颇似一出传奇戏目,但【仙吕】一曲构不成一出的规模,且只有曲子和工尺谱,无宾介,亦不知系谁所唱。由“假伶”名称和曲词“郁轮袍愁和寡”,大致可断此亦演绎“郁轮袍”故事。《郁轮袍》传奇中与此剧情相关的戏目名称是“冒会”,并无《假伶》一出,且亦无王维赴宴弹曲之事。由此,《假伶》可能是《夺解记》中亡佚的一出。这段唱词,应是王维假扮伶人,于“贵主”府上所唱。可与《郁轮夺解》合观。
综上,《夺解记》的大致内容是:王维在歧王陪同下,假扮伶人,于“贵主”宴上弹奏郁轮袍曲,得到赏识而后中解。在此前后,王维曾在旗亭酒楼上听歌女唱诗。此外,还穿插王维与李林甫之女的爱情线索,可能写得稍微露骨。后在安史之乱中,王维贞节不改,作有《凝碧池》一诗表明心志。在语言上,多有袭自《娇红记》,而境界追求雅致。其中,王维拒受伪职、赋诗言志的描写被《郁轮袍》所继承。从《泪咏》一出,更加证明《郁轮袍》作者是王元寿。对比两种传奇,风格与主题颇不相同。《郁轮袍》重视“为儿女传情”,多次制造波折顿挫,尤其是冒试、冒婚叙事,考验王、苏爱情。《夺解记》则侧重表现士人遇合主题,细致揣摩王维在不同场合的不同心理,尤其《假伶》一出抒情性强。通过对比,加深了我们对于《郁轮袍》及其作者王元寿作品风格的认识。
如果《郁轮袍》是王元寿作,那么,《白雪楼五种曲》中标明“西湖居士编次的”的《明月环》《诗赋盟》《灵犀锦》理应被认定为王元寿的作品。(30)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曰:“《白雪楼五种曲》,其中四种题‘西湖居士’,一种题‘湖隐居士’。‘西湖’‘湖隐’疑为一人别署,则《金钿盒》一剧,殆亦属于王元寿之作。”(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248页。)此说欠妥。同一选集中,明确标注不同雅号,不应再认为是同一作者作品。王元寿作品应该排除《金钿盒》。然此三种剧,并不见《远山堂曲品》著录。当然,《曲品》著录23种王元寿传奇,亦大多不见其它图书著录。只有《异梦记》一种,被吕天成《剧品》、姚燮《今乐考证》和王国维《曲录》著录,但标无名氏著。另外,《鸳鸯被》是以手抄本形式流传,亦不见作者名姓。推测其原由,《明月环》《诗赋盟》《灵犀锦》极有可能创作于《远山堂曲品》成书(1631年)之后,以“西湖居士”名号流传。
与《远山堂曲品》著录23种传奇一样,《郁轮袍》与《明月环》《诗赋盟》《灵犀锦》显现出相似的创作风格。概括起来,有两个方面:
第一,多写男女情思。王氏剧作可以分为两种主题。一是寓怀寄托和讽喻社会,如《北亭》乃“伯彭自寄其所慨”,《灵宝符》可以“贬钱奴”,《空缄》是“伯彭有关世道文字”,《紫绮裘》则“欲以警世”。(31)祁彪佳著、黄裳校录:《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第43、48、49、49页。二是男女情思。明清传奇多以男女相思为主题或主线。祁彪佳称:“伯朋喜为儿女子传情。”(32)祁彪佳著、黄裳校录:《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第45页。这个判断点出了王元寿传奇剧本尤重男女情思的特征。据祁彪佳评语推断,除了《北亭》《击筑》《中流柱》《莫须有》等七八种外,一半以上皆明显标出有男女相思情节。如《玉马坠》“为痴情者解嘲”,《将无同》演“谈生”“贾妹”事,《异梦记》述王生、顾女“不负碧甸环之约”,《紫绮裘》叙“田夫人幽配崔炜”事等。(33)祁彪佳著、黄裳校录:《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第43、44、47、49页。“郁轮袍”故事最初并不涉及男女情事,王衡杂剧亦无相关书写。《夺解记》安排王维为李林甫婿,可能有相关情节,但文献难征。《郁轮袍》则大肆渲染王维、苏惠芳爱情故事,剧中“择婚”“求配”“完婚”等皆大篇幅描写。最重要的是,剧中安排段师于王维处学“郁轮袍”曲,苏惠芳听闻段师弹奏而心生爱慕,王、苏因此定亲。“郁轮袍”曲除了沿袭前人作品中夺解之曲的设定外,还成为王、苏男女定情之曲。另外,此剧主要情节是王维中举及第和拒受伪职,男女几无见面机会。作者“唯恐闺门寥落”,不惜塑造出新角色,即王维弟弟王絿。以王絿冒婚情节,为男女主角剧情牵线搭桥。其它几种亦描写情爱,最突出的就是男女定情物作为戏剧标题和关目。如《明月环》中,罗浮赞爱慕石鲸赠以明月环定情,剧中有“解环”“赠环”“诘环”诸目。《诗赋盟》中,骆俊英赠于如玉诗赋定盟,剧中有“订盟”“申盟”“诗慰”“诗约”诸目。《灵犀锦》中,段琳瑛倾慕张善赠以灵犀锦定约,剧中有“分锦”“送锦”“完锦”诸目。由此,对男女情思主题的偏好,的确是王元寿传奇的一大特色。
第二,构思求巧。祁彪佳对此早已揭示,如评《忆梦记》“排场转宕”,评《梨花记》“无限波澜”。又,评《题燕记》:“此记插入妓女夜来,而二刘颠连之状,层叠点缀,令观者转入而转见其巧。”评《鸾书错》:“向有《钱秀才错配凤鸾俦》一传,奇姻已出人意外,今之错中更错者,则伯彭之巧思耳。”可见,王元寿善于制造“误会”,长于翻新剧情。不过,祁彪佳赞赏的同时,对其过度求巧又有批评态度。如
陈建伯自是多情者,与绿翘作合一段,绝得稔色之趣。但其后巧遇之处,反欠恰合。(评《一轮画》)
必有一段极精警处,令观场破涕为欢。……此记罗惜惜寻花下之盟,竟致误约是也。然结末只宜收拾全局,若叠起峰峦,未免反致障眼,如惜惜之误谒,非乎?(评《石榴花》)
但王推冒试,王絿复冒婚,则伯彭意为之,恐闺门太寥落耳。然末段似多一二转,于煞局有病。(评《郁轮袍》)
取意于《错送鸳鸯被》剧,而穿插别一情境。朱次楠投之江上,反以登山破贼,及得第处,乃从辨卷来,事俱可诧。但每从一被上生出情致,正自不必。(评《鸳鸯被》)(34)祁彪佳著、黄裳校录:《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第44、45、46、47页。
王元寿剧作巧于构思,剧情大多一波三折,增加了故事情节的可读性。从上述评论中可知,祁彪佳尤其不赞成传奇在结尾处多生波澜。《一轮画》亡佚,可不论。 如《石榴花》由于张幼谦与罗惜惜因缘巧合事,又名“巧联缘”。所谓“误谒”一段,是指:“(罗)惜惜闻其(按,指张幼谦)得第,特往访之,误造其同姓同年张友坚之寓。忽友坚他出,而寓有内眷。惜惜疑幼谦别娶,投张前所寄《长相思》词。”(35)董康、王国维校订:《曲海总目提要》卷十八,第8页。此剧前半段误会巧合已多,此处又生出一段误会。实际上,“同姓同年”的“张友坚”是在此处突然安插的,此前并无伏笔。这种以相似名字造成误会也是王元寿惯用手法,如《郁轮袍》“王维”与“王推”、《鸳鸯被》“朱杞”与“朱纪”、《灵犀佩》“红瘦”与“瘦红”等。《郁轮袍》在冒试冒婚后,又有李光弼以义女苏惠芳嫁王维,王维却以已聘苏惠芳而拒绝李光弼的情节。《鸳鸯被》亦处处生出波澜,如第十八、十九出描写朱杞被人害于江中,得仙人指点登山找到敌军粮草所在。又,第二十九出写朱杞中状元被朱纪冒替,到礼部查阅试卷才得真相。这种末尾波澜的创作方式,有利于现场表演。祁彪佳的批评可能更多是案头阅读的角度,但是非常准确的指出了王元寿创作的特点。
通过考证,《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影印的“西湖居士”编次的三十二出《郁轮袍传奇》极可能就是王元寿作品。换言之,王元寿的《郁轮袍》作品应该并没有失传。它与《明月环》《诗赋盟》《灵犀锦》一起收录在《白雪楼五种曲》中,被《笠阁批评旧戏目》《传奇汇考》等著录,以选集的方式流传下来的。它们与《远山堂曲品》著录的23种传奇一起体现了王元寿长于描写男女情思、巧于情节构思的创作特征。
一个作家地位的影响力需要依靠名篇,但其文学史地位的确立却必须有较多的作品支撑。此前,王元寿虽然创作数量较大,但大都被认为已经失传,影响了其在戏曲史上的名声。通过本文考证,王元寿作品至少达到8种,在明末戏曲家中较为突出。由此,王元寿及其作品值得更多关注,其在古代戏曲史上也应有更高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