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巍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羊”,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描写草原生活的诗句。不过,有时在被风吹拂的牧草之后,显现的却不是奔驰的骏马与安详吃草的牛羊,而是牛、马、骆驼等牲畜拉动的车辆。这些车辆车轮高大、结构简单、轻盈宜驾,便于牧民运送包括蒙古包在内的各类物资,是牧民按季节搬家转场所必备的工具。横跨欧亚大陆的广袤草原,是战车最早广泛运用并四处传播的区域之一。从呼啸战车向缓慢牛车的转变,也反映着游牧生活方式的演变。
草原列车
北方草原上用的传统车辆,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叫“勒勒车”。这一名字源于赶车者吆喝牲口的“勒勒”声。根据牵引它的牲畜种类和显眼的大车轮,又有“牛牛车”“辘轳车”等称呼。
从外观上看,勒勒车与农耕地区乡村常见的大车很相像。不过勒勒车的原材料更简单,它可以完全使用木料制作,铁质材料则并非必需,只要选料适当、加工装配工艺娴熟,完全可以兼具经久耐用和便于维修等特点,从而更好适应草原上的高流动性环境。
作为车辆的关键部件,车轮是全车工艺最复杂考究、最具有技术含量的部分。2 个车轮直径可达1.5 米,与拉动它的牲畜高度相应。它们既承受全车重量,又在动物拉力作用下转动,通常用桦、榆等硬质木材制成。车轮包括居于中心连接车轴的毂、从毂向外发散伸出的辐和最外层组成圆形轮廓的辋三个部分。郭世荣等学者的调查向我们展示了车轮的制作技艺。
其中毂的形状近于中间稍凸起的实心圆桶,侧面钻孔作为插入辐条的辐眼。为保证辐条都位于从轮心向外发出的射线上,工匠需要事先找准毂面中心,并确保毂的两面中心连线与毂面垂直,之后在毂面画出经过中心点、彼此成均匀夹角的迎头线,以此为参照角度凿刻垂直于车轴方向的辐眼。可以说在制作轮毂的过程中,工匠需在实践中娴熟运用关于圆、垂直、等分角等朴素的几何知识。
辐条起到减轻轮子重量、加速车轮启动的作用。车轮发明之初曾是实心的,经过一段时间后才逐渐演变出辐条。勒勒车车轮直径巨大,采用辐条形式对车轮正常使用具有重要意义。辐条多为18 根,近毂一端略粗于近辋一端,而其端头尺寸稍大于辐眼,需用力将其敲入,二者才能牢固接合。每安装一根辐条,工匠需检查其方向与轴向是否垂直,待所有辐条均装好后,还要检查整个辐面的平整度。
勒勒车惯用6 块或9 块轮辋,与辐条数量为1 ∶ 3 或1 ∶ 2 關系。每2 块辋之间以榫卯插接方式连接。辐条梢头根部与辋内侧常特意留出一段距离,多年后磨损的轮辋会沿着辐条梢头逐渐靠近中心,直到8 ~ 10 年后这段距离最终消失。借由这种缓冲措施,辋与辐的连接始终保持紧固结实,延长了车轮的使用寿命。毂、辐和辋安装到一起后,再在毂的端面中心加工圆形轴孔,为提高车轴的强度与耐磨性,工匠会在轴孔中嵌入轴承套,轴与轴承套相结合处嵌入铁楔。
与车轮相比,以框架结构为主的车身制作安装较为简单,按不同车身结构,勒勒车可制成轿车、箱车、货车等不同样式,从而实现载人或载运不同等级物品的功能,其中货车的载重量最多可达千斤左右。现在的勒勒车为双辕车,既可以让牲畜在两辕之间牵挽拉车前进,也可将多辆车首尾相连,形成车队。车队中不同样式的车按需组合,妇女甚至儿童都能在队首驱使牲畜拉动七八辆乃至数十辆车前进。在深草或雪地覆盖的夏冬季节,车队可达到相当快的速度,故又有“草原列车”之美誉。
缓慢演化
勒勒车遍布欧亚草原各地,从历史记载与考古发现看,它的形态在两千多年间并没有出现根本变化,是一种稳定而缓慢演化的生活技术。
在历史文献中,汉代文学家扬雄曾用“轒辒”指匈奴车辆,也有“胡车”“穹庐车”等标明其大致族属或形态的称谓。南北朝时期的一支游牧民族曾因擅长制造“车轮高大,辐数至多”的车辆而被称作高车人。可见在近两千年前,北方草原民族的车辆就给定居民族留下了深刻印象。
另一类证据是草原地区多见的岩画、牌饰等图像资料。在中国西部和蒙古国境内分布有许多岩画,它们更系统地展现着车辆形态的演变。年代较早的青铜时代到铁器时代早期岩画中,马车大多是单辕车,大部分为两轮,少数为四轮,由双马或驷马牵引。车舆较小,呈圆形、半圆形、方形等,轮子上的辐条从4 条到16 条不等。这些车辆图形有不少能够与甲骨文和商周铜器铭文中的“车”字线条,以及商周时期遗址所出战车具有相似的形态。岩画中的车辆上面常见拉弓射箭的人物形象,显示这些车辆或以游猎为主要用途。狩猎与军事具有同源性,要求草原和农耕地区的车辆都应具备轻便、快速、灵活等特点。
与单辕车相比,岩画和牌饰中的双辕车多为侧像。结构为双轮、双辕、单马或牛。其形态显得高大、笨重,更适用作运输工具。在宁夏青铜峡四眼井岩画中,一人扶着拥有高大车轮的牛车的车辕侧身仰首后望,形象而生动。岩画材料的问题在于难以精确断代,不过可以断定草原地区双辕车出现时间要比单辕车晚得多。
问题在于,游牧民族所用的高轮大车是否受到汉文化的影响。秦汉之际也是中原地区车辆从单辕车向双辕车演化的关键阶段,这一演化过程与游牧区域发生的转变在时间上似乎是共振的。从工艺角度看,春秋到秦汉时期中原地区制车技术与其他装饰工艺深度结合,使得车辆外观更加精美奢华,似乎较草原地区更加先进。但另一方面,从单辕车向双辕车演变,其内在驱动力在于骑马的普及为快速移动提供了更加便捷的方式,而草原地区的骑马术显然远早于中原一带,由于南西伯利亚一带出土了一些双轴古车,相当数量学者认为蒙古地区的双轴车源于南西伯利亚一带。
1929 年起,苏联考古学家在阿尔泰山北麓的巴泽雷克山谷发掘了一系列年代与中国战国时期相当的墓葬,这些发现后来组成了巴泽雷克文化。其中5号墓(约公元前4 世纪)出土了1 辆木质马车,它的各部分及牵引马匹都被拆开埋葬。经过复原,这辆马车多用硬度较高的桦木制作,有两轴四轮,轴上铺设六块木板,车体由四周带装饰的围栏和车篷组成。车轮直径1.6 米,每轮有34 根辐条,毂、辐和辋制作工艺都很考究,例如辐与毂连接处用黏性桦树皮包裹捆绑,这样既能加固车轮,又能减少开裂的几率。
发掘者提出这辆马车有可能是来自中国的礼物。但观察它的整体工艺和装潢风格,又更接近于草原区域,故很可能体现的是当时西伯利亚南部到阿尔泰山一带的马车制造技艺。这辆马车为单辕车,但其工艺与稍晚的匈奴双辕车不乏共同点。笔者认为像其他一些工艺一样,南西伯利亚地区的制车技艺传播到欧亚草原东部,在另一方向上又通过某些渠道影响了中原地区双辕车的出现。
无论如何,匈奴时期的普通墓葬中,已能看到勒勒车先祖存在的痕迹,这些交通工具有力地促进着草原各地人员与物资的流动。有趣的是,在匈奴高等级墓葬中又发现了许多汉朝风格的单辕车,它们结构舒适,造型典雅,装饰华丽,是中原器物和审美向草原传播的见证。不过这些车辆的葬俗,以及装饰其表面的金属器物常源于草原风俗和技术传统。可以说,匈奴时期不同类型车辆并存,多种技艺融混,是分别代表农耕与游牧文明的秦汉与匈奴两大帝国文化交流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