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材回忆性作品两重视角之关系探析

2023-06-01 21:31毋小利
语文建设·上 2023年5期

毋小利

【关键词】统编初中语文教材;回忆性作品;经验自我;叙述自我

通常情况下,在回忆性作品中,作者会通过两重叙述视角(正经历所发生事件的经验自我视角和回顾往事的叙述自我视角)来表达对人物和事件的两种不同的体验和感受。很多时候,这两种体验和感受之间的关系,如学者赵毅衡所说:“一个成熟的‘我,回忆少不更事的‘我如何在人世的风雨中经受磨炼,最后认识到人生真谛。成熟的‘我作为叙述者当然有权力也有必要对这成长过程作评论、干预和控制;作为人物的‘我,渐漸成长,要去掉身上许多缺点,免不了要被成熟的‘我评论并且嘲弄。”[1]但情况并非总是如此,赵毅衡所界定的“二我”之间的上述关系,也并不是所有回忆性作品自我叙述的结构通则。事实上,“二我”之间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而探寻并厘清其间的种种关系,也是语文教学研究的应有之义,对提高相关文本的解读质量很有助益。

回忆性作品在初中语文教材选文系统中所占比重很大,现行统编初中语文教材200篇左右选文当中,回忆性作品就占了近30篇。具体篇目包括:七年级上册的《秋天的怀念》《散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再塑生命的人》《江南逢李龟年》《走一步,再走一步》《猫》《夜雨寄北》,七年级下册的《邓稼先》《回忆鲁迅先生(节选)》《老山界》《土地的誓言》《阿长与〈山海经〉》《老王》《叶圣陶先生二三事》《一棵小桃树》,八年级上册的《藤野先生》《回忆我的母亲》《背影》《昆明的雨》《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八年级下册的《社戏》《灯笼》,九年级上册的《湖心亭看雪》《故乡》《我的叔叔于勒》,九年级下册的《孔乙己》《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等篇目(另有几篇选文中也有回忆性成分,但不太显著,暂不列入)。

本文聚焦两重视角产生的两种体验和感受之间的关系,探讨如何引导学生对教材中的回忆性作品展开解读。

一、叙述自我成熟、理性的看法和态度,批判、超越了经验自我幼稚或错误的看法和态度

这种关系大体可以认为就是上文赵毅衡所界定的“二我”关系。如在《秋天的怀念》中,经验自我是自私的,患病之后,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苦痛,丝毫没有觉察到母亲的病情实际上比自己的要严重得多,更没有注意到伟大的母亲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儿女身上;同时,经验自我对生命的认识也是肤浅的,没有认识到人活着的意义,只想一死了之,得到解脱。多年以后,经过了在病痛中的成长,叙述自我才认识到自己的自私和浅薄,并对自己的软弱和无知进行忏悔、批判;同时认识到母亲的坚强和无私,并对伟大的母亲致以崇高的敬意。在《猫》中,经验自我以自我为中心,且头脑中存在偏见和成见,倾向于依靠主观判断来处理事情,结果酿成了一场冤案。反省后的叙述自我对经验自我进行了深入心灵的剖析,继而开始更加追求正义、无私、理性、博爱等崇高的人性。《阿长与〈山海经〉》中的经验自我对阿长的态度经历了一个曲折反复的过程,由起先的不喜欢发展到接下来的尊敬,再逆转为痛恨,最后回归到尊敬。这体现了一个儿童的正常心理状态。但从叙述自我的眼光来看,这种心理无疑是幼稚和不成熟的(即使是对阿长的尊敬也是肤浅的)。因此,叙述自我在回忆可敬的长妈妈时,始终怀着同情、宽容、感激、怀念和赞美的心情,并对自己年幼时的无知和不当行为产生愧疚之情。在《老王》中的经验自我身上,表现出知识分子身上常有的很多品性,如不随意占人便宜,也不愿轻易被人同情的清高,刻意与劳苦大众保持适当距离的矜持(尤其在老王给“我”送鸡蛋那次事件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在老王去世几年之后,叙述自我才逐渐认识到自己过去的清高和矜持对老王心灵产生的伤害有多严重,并由此产生深深的愧怍之情。《背影》中的经验自我,相对于后来的叙述自我来说,他血气方刚,追求个性、独立和自由,因而对父亲送自己上学过程中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不太领情,甚至有些厌烦和抵触。后来,已经成家立业且为人父、对生命有了深刻体认的叙述自我则对父亲的做法充满了感激,并对自己当年的不成熟深感自责和悔恨。在《孔乙己》中,充满爱心和同情心的叙述自我对包括经验自我在内的孔乙己身边看客们的嫌贫爱富和麻木不仁进行了不动声色的批判。《走一步,再走一步》则体现了一个拥有丰富人生阅历并取得很多成就的老年回忆者对当年只有八岁的少年自我胆小怯懦性格的否定和超越。被更早版本教材选入的《风筝》一文中,两重视角之间关系同样如此:叙述自我意识到经验自我对小兄弟的精神虐杀,内心感到极度的愧疚,想去求得他的宽恕而不得,因而更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

以上几篇作品,体现了后来的叙述自我对先前的经验自我整体性的批判和超越。也就是说,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之间的“二我差”非常大,后者对前者基本上持批评和否定态度。而在另一些作品中,“二我差”并不太大,叙述自我只是对经验自我进行部分的批评和否定(而对经验自我身上的优点则是肯定的)。如在《一棵小桃树》和《再塑生命的人》这两篇散文中,就存在此种情形:前者是经历世事多年老成持重的“我”对不谙世事且“脾性儿也一天一天地坏了”的“我”的批评和否定,后者是受到启蒙之后的“我”对启蒙之前有着“愤怒、苦恼、爱发脾气、缺乏爱心和耐心”等不良情绪和性格的“我”的批评与否定。《藤野先生》中的“二我差”也并不太大(东渡日本求学的青年鲁迅思想已经很成熟了),但经验自我身上依然有着不够成熟的地方,如有一次被藤野先生批评之后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在为自己辩解;又如离开仙台之后,以“状况也无聊”等为借口没有和先生联系。叙述自我则认识到自己的以上做法是不合适的,从而产生了自责。

二、经验自我愉悦的体验和感受,引发、增添叙述自我痛苦的体验和感受

这种类型的回忆性作品中同样有不同时期的两个“我”的视角在观察世事。经验自我在经历往事时的体验和感受是愉悦的,而这只能引发和增添叙述自我回忆往事时的痛苦体验和感受。

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中,年轻的诗人生活在一个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高度发达的时代,加上自身才华受到赏识,也结交了不少文友,身心自然是舒适和愉悦的。但安史之乱以后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巨大的世事变迁使得往事不堪回首,过去令人愉悦的经历只能引发和增添回忆者在“落花时节”品味往事时的伤感。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中的抒情也是类似的。词中青年时期的陈与义在美妙的春光中与志同道合的好友吹笛畅谈、欢饮达旦,心情无比舒畅。但北宋灭亡以后的国破家亡之痛和颠沛流离之苦,让中年时期的陈与义产生了人生如梦的感觉。以此时的心境反观当时的情境,则当时的美好更能引发和增添对此时岁月流逝、世事难料和人生无常的悲凉感。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火热的战斗生活曾让自己壮志凌云、豪情满怀,但对此回忆也只能让报国无门的回忆者备感壮志难酬而扼腕悲叹。

张岱的散文《湖心亭看雪》中同样有两重视角和两重感受。对爱玩、会玩的青年张岱来说,深冬寒夜游西湖这样超越流俗的非凡之举体现了自己的名士风度,即审美趣味上的优雅脱俗。尽管能够与自己产生精神共鸣的人极少(尤其是身边的舟子对自己更是不理解),因而自己是孤独的,但名士般的优越感让作为经验自我的张岱体验到一种惬意和骄傲,湖心亭上偶遇知音更增添了几分愉悦。然而这些毕竟都是由后来经历了国破家亡的中年张岱的眼光来反观的,在回味中,曾让风流潇洒的经验自我产生愉悦感的景、事、人,却让失意落魄的叙述自我产生了深深的凄冷感和惊惶感,以及知音难觅和人生聚散无常的悲凉感。

鲁迅的小说《故乡》以少年迅哥儿的视角来叙述“我”和少年闰土的交往经历。从经验自我的眼光来看,这一段没有受到成人世界庸俗人际关系污染的经历是令人愉悦的,少年之间纯真的友谊应该而且能够继续发展下去。而当和闰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的叙述自我再来回味这段经历时,带给他的感受则变成了无奈、沉重和悲哀。

被更早版本教材选入的沈复的《童趣》一文,两重视角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年沈复能从寻常事物中找到超然物外的各种乐趣,但是,从婚姻、家庭和事业均不成功的中年沈复的眼光来回味儿时所体验的种种欢乐,则彼时由童心产生的童趣却只能折射出并加重此时由现实生活的重重雾霾和阴影造成的痛苦和不安。

三、经验自我美好的体验和感受,让叙述自我感到怅惘中的甜蜜

这种类型的回忆性作品中,经验自我在过往事件和经历中的体验和感受是美好的,这引起叙述自我无限的怀念和向往。在对过去的回味中,叙述自我产生既怅惘又甜蜜的感觉。怅惘是因为过去的体验和感受由于现在的年龄增长和情境变迁等,只能在心中回味而无法重新来过了;甜蜜是因为对过去的回味毕竟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当前叙述自我心中的焦虑和愁闷。

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儿时的鲁迅以纯真的童心观察周围的人、事、景、物,因为此时对他来说一切都充满了童趣。然而这一切乐趣和美好的感觉,随着作者年龄的增长和理性的成熟,已经永远找不回了,它们只属于充满童心的儿童世界,不属于成人世界。因此,叙述自我不免感到惘然若失。这一点最为典型地体现在文章最后一句:“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虽然如此,成年鲁迅还是可以通过这些美好的回味暂时营造出一个精神家园,让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疲惫和受伤的心灵得到暂时的栖息,即用“旧来的意味留存”“哄骗我一生”。[2]

《社戏》这篇小说同样是“哄骗我一生”的童年恋歌。小说结尾写道:“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当然那夜所吃的豆和所看的戏实际上都很难称得上真正的好,但在经验自我心中它们是最好的,原因就在于吃豆和看戏的情景令人怀念,吃豆和看戏过程中感受到的人情味儿让人向往。对于叙述自我来说,因为在成人世界的现实生活中感受到了太多人性的庸俗、自私和人情的冷漠,故此对那夜的豆和那夜的戏念念不忘,而那夜的豆和那夜的戏也的确让他惆怅的心灵得到了温暖与抚慰。

被更早版本教材选入的琦君的散文《春酒》,也是通过两重视角演奏的快乐与感伤二重主题变奏曲:从儿时经验自我的视角来看,丰富多彩的传统民俗和醇厚和谐的民情民风令人陶醉;从离开大陆定居美国的叙述自我的视角来看,远逝的这一切既值得怀念,又令人怅惘,她也只能通过这个失去的乐园从记忆中甜蜜的回味来缓解心中那份沉重的乡愁了。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经验自我心目中过去的美好未必完全属实,它可能是经过了一些艺术加工(包括有意识的夸张和想象)之后的结果。原因很简单,“叙述者在进行自我经验阐述的时候,本是怀揣着真实的立场,但是自我阐述的直接目的是得到别人的信服,在这种目的的指引下,会对阐释进行无意识的增加、删减、润色”[3]。也就是说,叙述自我此时也很希望自己所回想的过去是完美无缺的,并得到读者的认同和共鸣。在叙述自我有意无意的调控下,经验自我的回忆就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失真。

四、经验自我的各种体验和感受,转化为叙述自我美好、愉悦的体验和感受

这种类型的回忆性作品中,经验自我在经历往事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体验和感受,包括积极的和消极的、正面的和负面的,但无论何种体验和感受,经过时间的发酵后,都转化成了值得叙述自我怀念的美好、愉悦的体验和感受。

在李清照的忆昔词《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中,经验自我不仅有对周围景致流连忘返而“晚回舟”的兴致,也有因“不知归路”和“误入藕花深处”而引起的“争渡”的焦灼。这种种感受都在后来变成了叙述自我对带点野味的真趣的美好回忆。在《昆明的雨》这篇散文中,作为经验自我的汪曾祺体验到的不仅有明亮和丰满的昆明雨季令人舒适的美,还有美味的菌子和杨梅等美食的令人垂涎,带着雨珠的缅桂花的令人心软,也有莲花池边小酒店中静立的鸡和湿漉漉的木香花的令人伤感。当然,这些色调不同的情愫都在叙述自我幾十年之后的回味中变成了书桌前温暖和热切的思念,以及笔下充满诗意的讴歌。

李商隐《夜雨寄北》中的视角选择和抒情虽然不完全属于上述类型,但与其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在“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两句诗中,抒情主人公表达出来的是此时相思而相聚却不可得的痛苦。随着视角转变,“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却将想象的画面移到将来的相聚之日,那时,“我们”一边共剪西窗烛,一边回味过去巴山夜雨时的相思之苦,这种苦楚恐怕就变成了甜蜜的回忆了吧!

五、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之间的差距并未刻意突出

在以上四种情况中,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之间的差距是明显的,也可以说,作者通过各种叙述策略有意制造“二我差”,让读者在这个落差中“观瀑布”“赏风景”,从中得到一种特殊的审美体验和感受。还有一种情况需要注意,即“二我”之间的差距并未刻意突出。造成此种情况的原因有如下两点:

一是在有的作品中,由于经验时间和叙述时间间隔较短,抑或是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人格嬗变不突出等原因,“二我差”本来就不明显(要比上述《一棵小桃树》《再塑生命的人》《藤野先生》中的差距还要小甚至为零),属于“一种向内收拢的收缩式‘二我差”[4]。如张中行的《叶圣陶先生二三事》、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节选)》、杨振宁的《邓稼先》、陆定一的《老山界》、莫怀戚的《散步》等作品中,就不存在明显的“二我差”。此外,在小说《我的叔叔于勒》中,叙述自我对社会、人生、人性的观察、思考与体会,固然比经验自我要成熟一些,但因为只有有限的量变而不存在质变,二者间也未形成明显落差。

二是在其他一些作品中“二我差”本来可以很明显,但作者无意制造这个落差,并不希望通过两个自我之间的张力产生某种叙事或抒情效果。如朱德的《回忆我的母亲》和吴伯箫的《灯笼》即是如此,前者的写作立足于表现回忆者对母亲的敬重、赞美和怀念之情,后者的写作立足于表现回忆者由灯笼引起的对家乡、亲人、历史、传统文化、国家和民族的种种情感。另外端木蕻良的《土地的誓言》同样如此,这篇散文意在表现回忆者无家可归的悲痛感和誓死保卫祖国的决心。以上几篇散文在写作中基本上均未着意于经验自我,而是重在突出叙述自我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作者也并不期望读者通过想象去关注经验自我的眼光,“二我差”在文本中同样没有实际形成。

鉴于此,在教学中对此类回忆性作品不宜像以上四类回忆性作品那样过多分析其中的“二我差”,而应选择别的切入口。如《老山界》“呈现出的是‘集体视角与‘个人视角相结合的状态”[5];而《回忆鲁迅先生(节选)》则体现了萧红的平等视角写作,正是回忆者没有把鲁迅先生当作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再加上独树一帜和别具匠心的写法,才创作出了这篇震惊文坛的不俗之作。因此,教师在课堂教学中从以上切入口展开教学,应该是比较适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