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中国科幻电影寄托了国人的殷切期待。科幻电影既要表达宇宙存亡忧虑、人类生存与未来可能面临的灾难、地球拯救等超越性的终极问题,也要表达亲情、爱情等情感伦理。科幻电影一方面要追求跨文化的超越性,同时也要认可文化传播过程中的拼贴性。无论是小众化的、软科幻式的科幻电影,还是大众化、合家欢、重工业型的科幻大片,都有一个重构神话原型、表达中国想象、讲好“中国故事”的问题。
【关键词】科幻电影;中国想象;文化原型;现代转化
因为《流浪地球》的科幻热潮来袭,关于“科幻电影元年”“科幻电影大片”“想象力消费”等热点话题也随之而起。中国科幻电影集聚了很多国人的殷殷期待。国家也非常重视, 2020年,国家电影局、中国科协联合发布了《关于促进科幻电影发展的若干意见》,提出将科幻电影打造成为电影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增长点和新的动力源,给科幻电影创作者以信心与鼓励。但遗憾的是,随后的《上海堡垒》以及近期的《外太空的莫扎特》等影片却差强人意。而《折叠城市》《宇宙探索编辑部》《三体》等国产科幻影片虽然也都陆续进入科幻迷们的期待之中,却“风声大雨点小”,千呼万唤不出来。
在中国科幻的再次落寞中,根据美国科幻巨著改编的科幻大片《沙丘》挟赫赫威名来到中国。笔者本来期待这部电影能够带来科幻电影观影的新高潮,甚至可以反向推动中国科幻电影的发展。但遗憾的是,上映之后口碑呈现两极分化的状态,票房表现也不尽如人意。因此,我们不得不思考——这其中究竟是文化语境的差异,还是想象方式的不同,类似《沙丘》的创作路径是否是中国科幻电影的方向?本文将中国科幻电影《流浪地球》《疯狂外星人》《独行月球》等与美国科幻大片《沙丘》进行分析比较,因之而思考中国科幻电影如何发展,探索中国科幻电影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如何表达中国想象、如何重构中国文化原型等问题。
一、《流浪地球》:引领中国科幻电影的“头部”大片
《流浪地球》成功的意义不必赘述,而其文化意义则更为发人深省。笔者曾经评价《流浪地球》的巨大成功可能意味着一个不同以往的新型观众的新时代来临,它也许意味着,“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的思维、想象已经走出了一般我们认为的中国人的性格和思维模式,走出了奠定国人文化性格的先师孔夫子式的坚执于现世、世俗、感性、经验的一面,青年人有了更多超验性的情怀、有了更大的想象力空间。换一句话说,时至今日,‘忧天的‘杞人,‘逐日的‘夸父,向往、玄思‘彼岸世界‘超验世界的人多起来了。中国人的国民性不再是‘不语怪力乱神‘未知生焉知死的经验主义式人生态度。这些新人,无疑是《流浪地球》以及未来科幻电影的主力受众”。①因为作为重要的有代表性的大众文化样式,科幻片是典型的对民族共同文化、潜意识的表达,是我们族群世世代代“沉淀”、传承或压抑的国族记忆、文化原型的想象式、“欲望化”表达和“现代转换”。
《流浪地球》引领了一个“想象力消费”的时代,属于“重工业”科幻电影大片。它有美国科幻类型大片的明显印记,但也不完全是美国“科幻太空片”的外观,还有前苏联重工业生产外观,更重要的是,它具有科幻电影应该具备的普世性价值观。
四十多年来,改革开放后引进中国的好莱坞科幻大片培养了以中青年为主体的《流浪地球》的观众。电影在父子冲突、父亲牺牲、儿子(英雄)成长救护亲人的情节模式和超越血缘的家庭关系、人物关系等方面,都颇具好莱坞主题特色。当然,这样的情节模式和人物关系具有人类共通性。
《流浪地球》的视听冲击奇观化给人的第一印象也是“好莱坞化”。影片有着大量的灾难场景、“末日景观”。冰天雪地、沦陷崩塌的地表灾难之于《后天》《2012》等灾难电影、太空场景之于《2001太空漫游》《星际穿越》《火星营救》等太空片,我们能看到大量的“似曾相识”。就此而言,影片大体上是一部美式科幻大片或者是灾难片与科幻电影的类型叠合。正是这种科幻、灾难奇观、视听冲击、高度工业化的成就等,吸引了以青年为主体,并辐射到中年和少年的大量观众,才成就了《流浪地球》的超高票房和舆情。
尽管如此,笔者还是认为《流浪地球》的核心还是“中国性”,是“中国想象”“中国思维”“中国元素”。影片的“故事核”一言以蔽之就是——“带着地球去流浪”,对家园不离不弃。这与西方文化不同。西方文化崇尚流浪冒险精神,是“造一艘诺亚方舟去流浪”、到哪儿都是家。影片中中国人的家园意识使我们想到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些原型。影片主人公驾驶着宇航空间站撞击木星,以此助推地球离开银河系,这个造型有点像“夸父逐日”。片中为了达到拯救家园的目的,各个国家各种不同语言的人齐心协力,这是“精卫填海”式的努力,也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表达。西方有通天塔原型,而我们是“反通天塔”的。在通天塔原型中,因为语言的差异大家不能协调一致。但在影片里大家齐心协力,为了一个目的一起努力。以上这些表明《流浪地球》的某些文化原型和思维模式与西方是不一样的。《流浪地球》堪称一部体现了中华民族集体想象、民族意识,传承中国文化精神的“现代史诗电影”。这是一种“女娲补天”式的拯救模式,而不是造一艘诺亚方舟去流浪和征服别的大陆土地。因此这不是征服掠夺式的殖民地文化想象。
总而言之,《流浪地球》的成功有多种复杂的因素,有内因也有外因,是历史的“多元决定”——中华优秀文化和传统的底蕴、好莱坞科幻大片的奇幻美学以及跨越中西的人类情感等要素的有机整合共同助力了《流浪地球》的成功。
二、《疯狂外星人》《独行月球》:中国式本土化科幻电影的另类探索
《流浪地球》之外,中国还有一种颇值得探索的科幻电影类型,但长期被低估。其实即使在全民热议“科幻电影元年”、感奋于《流浪地球》之时,笔者却对《疯狂外星人》情有独钟:“《疯狂外星人》具有类型叠合或曰类型创新的意义——科幻片都以其他类型电影为依托或互相依托,《疯狂外星人》正是一部与黑色幽默喜劇亚类型杂糅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与《疯狂外星人》是中国科幻电影的两种路向,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工业美学形态,也代表了中国科幻电影发展的两个方向。《疯狂外星人》是一种‘中度工业美学,在‘本土化、现实性、‘作者追求、荒诞喜剧风格等方面为中国特色类型杂糅的科幻喜剧片探索做出了自己的贡献”。②
《疯狂外星人》是一个中小成本、有点土气、非常有导演个人风格的电影。它和《流浪地球》一样蕴含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题,里面出现了中国独有的酒文化、杂耍等民间文化要素,这些都是非常典型的中国意象。《疯狂外星人》虽然情节与原著相比几乎完全变了。但其核心创意还是人类与外星人沟通、和平共处的问题,这一点没有变。影片将严肃恐怖的外星入侵焦虑用中国底层生活的荒诞滑稽加以解构,“以其四两拨千斤的平民智慧化解美国人‘始作蛹却解决不了的与外星人的冲突危机,也以中国哲学特有的世俗化、经验论思维把外星人‘去魅化”③,以一种纯朴、真诚的乡土文化来化解天外危机、表达“和为贵”的价值观。
与《疯狂外星人》相似,《独行月球》也是一种“中式科幻”。它显然也不能称为严格意义上的科幻电影,更不是西方科幻標准下的制作,有时甚至以好莱坞太空科幻片的剧情模式和宏大场面为反讽式模仿对象。即使定位在科幻类型,《独行月球》也是科幻/喜剧的类型融合。虽然同样是科幻与喜剧的风格或类型叠合,《独行月球》却不是《疯狂外星人》式的黑色幽默,而是更为平民化、大众化、消费性更强的世俗爱情轻喜剧。《独行月球》既是中国科幻电影的进步,更是中国喜剧电影的进步。
《独行月球》继《疯狂外星人》之后,进一步预示了源于西方的科幻电影与中国本土喜剧文化结合的可能性,为一种新的科幻亚类型或喜剧亚类型即中国科幻电影的发展昭示了无限可能性。
三、美式科幻大片《沙丘》:作为“他山之石”的思考
“科幻电影是在科学或伪科学基础上建立起一个与现实世界有别的故事世界,并在新的世界观内讲述幻想故事、探索未知的一种电影类型。”④显然,科幻故事的展开需要一个想象力展开的空间载体,这被称作科幻电影的世界观设定,从作为科幻电影本体的想象力角度看,也可以说是想象力的时间化、空间化和概念化。
作为典型的好莱坞科幻大片,《沙丘》这部明星云集的科幻巨制在中国市场却遭遇了水土不服。笔者认为与《沙丘》在世界观设置上存在的问题有关。“在世界观架构上,《沙丘》形成了一个时间与空间不一致的巨大的鸿沟——《沙丘》时间设定的渺远和空间设定的过于局促”⑤是其最大的问题。《沙丘》很重要的就是和殖民记忆有关的文化想象,它是欧陆历史上大家族的爱恨情愁,甚至有点“王子复仇记”的模式。《沙丘》非常忠实于原著的改编,它的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方面受到欧洲古典戏剧小说的影响很大,几乎是15世纪资本主义航海扩张时期争夺殖民地历史在科幻电影里的一次显影,就像美国西部电影在美国太空科幻片中的传承一样,它几乎就是欧洲中世纪文明的一些重述,这也让我们想起当年好莱坞与电视竞争的重工业历史大片,如《埃及艳后》《宾虚》《阿拉伯的劳伦斯》等。
《沙丘》是一部表达西方殖民扩张史、殖民记忆、殖民想象的科幻大片。从这部科幻大片推而论及到《2012》《阿凡达》这样太空化的西部片,都能发现科幻电影对各自的民族文化、记忆和想象方式的表现。美式科幻大片的文化记忆表达、想象方式呈现,虽然对中国青年观众也有吸引力,但还是不免有一些文化隔阂和毫无新意。
四、重构中国神话原型,表达中国想象,讲好中国故事
作为一种幻想类电影,科幻电影常常是一种现代神话的重构,就像德国现代主义小说家卡夫卡《变形记》等现代神话作品一样。美国电影学者克里斯蒂安·黑尔曼曾说过,“当时和今天,科幻电影都是社会、政治和经济局势危机的地震仪”⑥。苏珊·海沃德则认为幻想片“特别易于表现我们所压抑或压制的东西,也即我们的无意识领域和梦的世界”,并与其他类型电影一样,成为潜意识的表达,“转喻性地承担着主导意识形态和社会神话表述者的功能”。⑦因此,真正优秀的中国科幻电影首先要重构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型。当然,像《流浪地球》那样,在重构中国的神话原型之后,也不妨融入跨越时空的普世性情感和价值观。
“神话—原型”批评,是一种从神话(传统文化)着手,从宏观层面研究文学艺术自身内在的类似性,即程式、结构、主题、人物、情节等,并从整体上探寻文学艺术的共性和发展演变规律的批评方法。“原型”并非孤立存在,而是普遍存在于神学、宗教、哲学领域,并不断发生着历史演变,如“母题”“理念”“原始思维”等不同的表达方式,都可以统一到“原型”的概念范畴中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将“原型”运用到心理学研究,为原型理论奠定了重要基础。原型就是“集体无意识”的载体。
许多文艺作品之所以能引起受众共鸣的原因,正是因为潜藏在文艺作品表层结构背后的、凝聚了祖先某些典型经验的集体无意识。也就是说,原始先民的神话和想象会留存在我们代代传承的记忆密码中。我们可能一直在讲一个故事、永远在讲一个故事。这样的故事在大众文化性非常强的科幻大片中的显影和复活独具魅力,能引发我们强烈的震撼和共鸣。神话原型不断扩大,则发展为传说、民间故事或是以一种原型意象反复出现。有的艺术家开创了一个原型之后,让大家在此基础上不断重复创作,这样的原型就超越了神话,但也凝聚了某种共通性的东西。许多科幻电影成功的一个重要秘诀就是原型的重构和重述。因此,中国科幻电影要重构神话原型,表达中国想象,讲好中国故事。⑧
科幻片一方面有着面向地球表达对宇宙存亡的忧虑、表达全人类存活的一些终极问题,同时作为类型电影,也要表达亲情、伦理、爱情、情感等超越种族国家的普世性情感和伦理道德观。另一方面它也要立足于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本土性、原始思维。在科幻电影的生产中,我们一方面要追求跨文化的超越性,同时也要认可文化传播过程中在所难免的拼贴性。《流浪地球》有“中”也有“西”,有明显的文化拼贴,但融合的比较自然。科幻电影一定要妥善设定受众市场和观众圈层,小片有小片的受众,大片有大片的受众。无论是小众化的、软科幻式、把原型隐藏起来以增加读解难度的艺术片化科幻电影,还是更加大众化、追求“合家欢”、重工业型的《流浪地球》类科幻电影,让我们能够亲切、熟悉地感知、感悟到神话原型从而引发共鸣才是最重要的。这才真正是重构神话原型,表达中国想象,讲好中国故事。⑨
总之,一个国家的科幻电影是对各自民族传统、文化记忆和想象方式的表现和叙述。就此而言,任何科幻电影都是一种现代神话的重构,都是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现代重述。也就是说,原始先民的神话和想象会留存在我们代代传承的记忆密码当中,不同的艺术作品讲的可能是同一个故事。就像法国谚语说的,“有一个故事是且只有一个故事,真正值得你细细讲述”。而经过艺术家不断重复的创作,原型超越了神话,同时也凝聚了民族共通性的内容。这样的原型在科幻大片中的显影和复活就会引起强烈的震撼和共鸣。
注释:
①②③陈旭光:《类型拓展、“工业美学”分层与“想象力消费”的广阔空间——论〈流浪地球〉的“电影工业美学”兼与〈疯狂外星人〉比较》,《民族艺术研究》2019年第3期。
④陈旭光、薛精华:《论中国科幻电影的想象力与“想象力消费”》,《电影艺术》2021年第5期。
⑤陈旭光:《中国科幻电影需要什么样的“想象力”——论“想象力消费”视域下的〈沙丘〉》,《世界电影》2022年第1期。
⑥﹝德﹞克里斯蒂安·黑尔曼:《世界科幻电影史》,陈钰鹏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⑦﹝英﹞苏珊·海沃德:《电影研究关键词》,邹赞、孙柏、李玥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页。
⑧⑨张帅、马博文、盖姣伊、段超平、王昕洋:《国际传播视域下大学生讲好中国故事的研究及实践现状》,《教育传媒研究》2022年第2期。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北大影视戏剧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特约编辑:张志君;责任编辑:韩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