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媒介经济研究综述

丁汉青 朱婧

【内容摘要】互联网等新技术打破了“工具论”媒介观的桎梏，为包括媒介经济在内的新闻传播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本文认为，2022年市场、企业与社会三大范式下的媒介经济研究成果颇丰，其中市场范式下的研究成果集中在市场机制、编辑部生产场域、新闻从业者身份认同、用户媒介使用及媒介融合等领域；企业范式研究则关注企业绩效、竞争力、组织等问题；社会范式研究多采用政治经济学视角，分析劳动控制、剥削、异化、抵抗与权力等。可以预见，以新兴技术为基础设施的“社会—经济—技术”系统将不断激发研究者的好奇心，并推动着媒介经济研究日渐繁盛。

【关键词】媒介经济；市场范式；企业范式；社会范式

日新月异的互联网、VR/AR/MR、人工智能、区块链、元宇宙甚至量子力学等不断挑战基于实体性或功能性视角的媒介观，使得原先像空气一样重要但隐而不见的“技术”越来越鲜明地显影在研究者的意识中，推动着媒介研究者们重思何谓媒介、重新定位研究的范式与方法，以实现从“信息—传播效率”视域向“媒介—技术”视域的转型。隶属于媒介研究的媒介经济学亦不例外。早在2018年，皮卡德在展望媒介经济研究的未来时就指出，“时至今日，媒介经济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研究者如何定义媒介。多年来，媒介被理解为内容生产者和内容，但是平台、社交媒介和其他居间者和分销商已搅乱了这种分类。在何为媒介上达成共识对于详细描画这个研究领域很有必要。”①

学者们在重思媒介时，绕不开的一位学者是麦克卢汉。在已挖掘出麦克卢汉思想中的身体—媒介/技术维度②之后，学者们又于2022年解读出“媒介是人的延伸意味着媒介与人体的一体化”③“媒介/技术如何重塑作为一台‘心理装置是麦克卢汉根本的问题意识”④等含义，突显出麦克卢汉媒介观中模糊“人”与“技术”边界的面向，更好地呼应了当下人工智能、元宇宙等人类实践。重思何谓媒介时对“技术”的观照，亦向学者们打开了更广阔的STS知识域，促使人们突破狭隘的“技术—社会”二元论，用更丰富的理论资源，解释媒介演进的逻辑、机制与未来可能⑤或人工智能主播的技术路径与演化逻辑。⑥

2022年，中国学者有关何谓媒介的思考在原“意义空间”⑦与“受众媒介观”⑧的基础上，又作出了新的阐释：“内容与物质通过‘界面紧密纠缠共生，共同构成理解媒介不可少的二向性。”⑨此阐释将“万物皆媒”的“泛媒介观”往传播学气质上收了收，实现了从“只见‘鲜肉不见‘窃贼”——“不见‘鲜肉只见‘窃贼”——“既见‘鲜肉又见‘窃贼”的认识论转变。

在2022年重思何谓媒介的语景下，市场范式、企业范式与社会范式的媒介经济研究均涌现出一批成果。

一、市场范式下的媒介经济研究

市场范式下的媒介经济研究以微观经济学为关键视角，以产业经济学、市场营销学、消费者行为学等为学术基础，重点分析行业市场。主要议题包括生产什么信息产品、如何生产、为谁生产等。⑩在此范式下，2022年的主要研究议题如下：

（一）市场机制研究

市场是资源配置的重要方式。邓向阳等分析了资本和劳动力两大要素配置与媒体供给质量间的关系，发现“资本要素和劳动力要素向媒体内容制作倾斜配置有利于提升媒体供给质量，且媒体从业人员满意度起中介作用”。昝廷全等从信息传播角度理解市场，认为“市场是一个信息网络。价格形成的信息传播机制的核心就是信息自组织，其前提就是不同市场主体之间的相互关联和信息交流”“通过信息自组织所形成的市场价格是一个新的信息通道，相当于意义的自创生。”雷蕾基于市场均衡角度的研究提示了互联网广告流量欺诈现象的产生机制：“相较于流量需求方相关的内生变量（起始数量与增长阈值），市場环境相关的外生变量（收入—成本—净收益与欺诈者占比）对市场均衡状态的影响更显著；‘高利诱惑与‘欺诈容忍度在对市场均衡状态的影响上势均力敌。”针对市场机制所造成的市场失灵，薛可等“从技术治理、行业治理、合规治理三个维度，挖掘影响推荐算法社会责任的关键指标，构建了以价值引领为优化导向、以社会责任为评价标准的三层级指标体系”；包国强等则归纳出政策方针、平台经营、用户态度与技术应用四大治理驱动要素，揭示现阶段平台治理存在的盲点、难点、痛点。除此之外，许加彪等则将“情感”视为一种“稀缺资源”，分析了“情感生产”在有效提升B站的商业价值和运营收益上的价值诉求。

（二）编辑部生产场域研究

数字媒介给新闻编辑室内的生产实践注入了新的活力。即使是在远程报道中，“新闻室中仍保有活跃的在场文化”。王敏考察数字编辑室日常互动的微观情境后发现，“编辑室控制更多是在网络互动中实施，并在互动中不断协商和改变，组织结构与个体能动性之间的张力因而更为凸显。”另一项针对通勤情境的研究则印证了此张力的存在：一方面“移动化的新闻工作带来了高效率，却使得个人面临主体失序的风险”；另一方面，“新闻记者也透过其游击战术，呈现出抗争策略新的自主空间”。还有研究者分析了新闻编辑室内“计流量制”绩效考核机制并反思该机制对“专业价值理念”的压制。

（三）新闻从业者身份认同研究

新技术一方面带来媒介生产实践的转型，另一方面亦冲击着新闻从业者的职业认同。针对离职者的研究发现，“媒体人的离职行动逻辑充分反映出他们在新闻场域内资本转换的行动策略”，他们构建身份认同的方式包括“在更直接的社会互动中寻求认同，在‘正式与‘非正式的身份转换中寻求认同，在基于反思基础上的身份调试中寻求认同”。针对中国国际记者的研究发现，“目击新闻现场、提供深度解释和影响公众认知是国际新闻记者职业认同中三项最重要的主题，也是国际新闻从业者确立自身职业文化权威的主要方式。”

（四）用户的媒介使用研究

在数字媒介已成社会运转基础设施的当下，获得数字技术赋权的消费者在媒介建构中的作用突显，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媒介使用研究重点集中在用户的媒介使用动机、体验、行为及个人影响上。

——用户动机研究。新媒介技术模糊了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界限，促成了基于意义的新型生产方式——大众生产。大众生产参与者的动机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郭新茹、康璐玮发现：“满足自身身份认同及自我实现需求的生产冲动、隐性知识生产中的社会感染性驱动、知识明晰性生产的创作热情激生、内容生产传播的强社交性诉求是（短视频平台用户）生产的原动力。”丁汉青等则从礼物经济视角出发，认为UP主与粉丝借助“馈赠—接受—回礼”互动链来建立与维系关系。此互动链得以展开的基础为“互惠”，得以巩固的“黏合剂”是“信用”，得以维系的关键在于“回礼期望满足值”。

——用户体验研究。李唯嘉等基于所构建的用户VR新闻使用体验模型，发现现阶段用户对VR新闻的使用体验更偏向技术性。

——用户行为研究。曹璞等从时间社会学的角度，考察时间管理App如何在“疫情时间”背景下被用来应对弹性化的时间以及使用者由此面临的时间管理困境。研究发现：“从历时性的动态视角来看，时间管理App所设定的技术意识形态并不会被全盘接受，使用者能够通过功能‘瘦身、有限‘断连、数据‘罢演，甚至退出‘序时化时间来对量化自我技术加以驯化。”

——个人影响研究。宣长春等的研究发现，社交媒体使用时间和作为消极生活态度指标的孤独感之间呈正“U”形曲线关系，且年龄具有调节作用；与之相反，社交媒体使用时间和作为积极生活态度指标的可感生活质量之间则呈倒“U”形曲线关系，且年龄具有调节作用。高艺等则以交友类App为例，探究付费会员制如何塑造交友用户的差异化使用体验，进而形成基于“可见性”的差异化监视等级。

（五）媒介融合研究

媒介融合可以视作技术融合所带来的生产关系调整。张彩霞等在分析传统媒体与互联网平台媒体间双向融合与生产关系重构的基础上，探讨了互联网平台的反向融合逻辑。喻国明等以听觉障碍在AI技术的框架内的解决方案为例，探讨了未来传媒发展的“聚合”逻辑。

此外，新媒介技术促成了一些新的产品形态，如具有时空叠加性、时空流动性、时空压缩性、时空再造性的人工智能广告以及三维形式的新闻产品——新闻树产品等。

二、企业范式下的媒介经济研究

企业范式以管理经济学为关键视角，以管理学、组织理论、竞争力理论、创新理论、利基理论等为学术基础，重点分析公司决策及决策依据。

企业决策以绩效为导向，因此，企业绩效的影响因素是研究者关注的话题。盛虎等在讨论不同并购项目的绩效差异时发现：“传统新闻出版企业对内容制作、集成与传播等产业链上游环节的稳健控股型并购绩效较好，而对衍生环节应采用谨慎探索型并购；新媒体企业则可以对衍生环节选择低持股、高溢价的自由成长型并购。”杨悦等研究传媒上市公司高管团队异质性与企业绩效间的关系后发现：“针对传媒上市公司，高管团队任期异质性对企业短期有负面影响，并且内部控制质量在任期异质性与企业短期绩效负面关系中起削弱调节作用；高管团队性别异质性对企业短期、长期绩效均有正向影响；高管团队年龄异质性、学历异质性与企业绩效间无相关关系。”王牧耕等基于异质性合作关系的视角，构建了电影合拍方知识溢出效应的研究模型，发现“合拍双方的知识势差与合作深度有助于提升合拍方对内地团队的知识溢出，而文化差异则没有显著影响。 同时，合拍方的知识溢出对内地团队的绩效改进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

从竞争角度看，朱春阳、马海娇构建起包括人才要素、居民消费能力、企业并购交易、产业准入壁垒、配额扶持政策等在内的中国电视剧产业国际贸易竞争力影响因素指标体系。解学芳、陈天宇则揭示出我国电影企业全球化发展的整体图景。

从组织角度看，张寅从组织社会学的理论框架出发，详细考察并审视了某媒体机构的融合式新闻生产活动，认为“新闻业选择一种顺从的方式来回应行业内外对融合式新闻生产的‘诉求”。

从行动者网络角度看，吴文汐等探讨了平台、公会和主播三个主体在直播运营协作网络中的角色分工及其在协作中存在的冲突矛盾。

三、社会范式下的媒介经济研究

社会范式下的媒介经济研究以政治经济学为关键视角，以制度经济学、国际经济学、传播研究、媒体研究、文化研究、全球化研究为学术基础，关注社会需要什么信息产品议题，分析重点为社会影响力问题。

2022年社会范式下的传媒经济研究大量集中于政治经济学。此领域研究受斯麦兹等加拿大学者影响较深，常使用斯麦兹“受众商品论”作为分析框架。陆茸、葛浩阳对此展开反思，认为斯麦兹等学者没有把握好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提倡研究应回归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理论与方法中去。

在更廣阔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视野下，劳动与控制、剥削与反抗、异化与权力等成为研究者所倚重的概念定位器。不过与大众媒介时代相比，互联网时代的研究者阐释上述概念的主要场域已由工厂转至网络平台。讽刺的是，“平台”这一概念所凸显的“中立性、公平性、公共性的公权力属性”，实际上已遮蔽了“蕴含其中的商业性、私利性、垄断性的私权力属性”。语言作为一种媒介，已中介了人与平台技术间的关系。

（一）劳动控制

任桐、姚建华基于平台经济视角的研究发现，电竞主播的劳动过程“受制于游戏对局和网络直播的双重‘数据逻辑”“平台经济中的‘数据逻辑是一种具有高度严密性、隐蔽性和欺骗性的劳动控制方式，它加剧了平台与数据劳动者之间权力关系的不对等。”吴鼎铭等则从时间角度，研究互联网公司的数字资本逻辑与劳动控制模式：“首先，互联网公司通过新鲜刺激的信息洪流和迎合人类本能的游戏互动，争夺、占有与测量网民的媒介时间，从而将网民转化为商业时间的生产者与贡献者，最终实现数字资本增值; 其次，在算法和监视技术的支撑下，互联网公司赋予时间以支配性力量，实现对数字劳工‘不在场的精准控制，由此提升数字劳动的工作规模、时长与密度。”余沐芩等则以流量为研究切口，分析了数字时代新闻从业者的劳动控制与自主性。

（二）“剥削”

互联网平台上的“剥削”既存在于游戏行业，又存在于新闻等行业。从游戏行业看，“移动游戏陪练面临着平台的剥削，包括平台隐性时间控制下的形式吸纳、平台规训下的实质吸纳和平台垄断逻辑下的抽成剥削。”从新闻等行业看，“互联网平台对自由撰稿人的同意制造与劳动控制”，促使“非正式工作的自由撰稿人在缺乏基本劳动保障权利的前提下仍然努力工作”。

（三）异化

媒介技术在与人及社会互动的过程中，会溢出人类对技术原初的想象，带来一些出人意料的消极影响，异化便是其中之一。段鹏等的研究发现，“源于自由时间的‘刷屏又反向导致了休闲的异化，且这一惯习扩大了意识的虚拟沉浸性与身体物理性之间的鸿沟，使人的身体实践与知觉运转出现分化。”燕道成等的研究发现，“移动游戏陪练面临劳动过程异化、劳动者自我景观异化和劳动产品反噬性异化。”

（四）抵抗

媒介技术与用户之间保持着强大的张力。在技术控制、异化、驯化人类的同时，亦会遭到抵抗。平台用户的抵抗包括“以数据归类与数据干预为代表的获得式抵抗战术或以数据隐藏和数据阻断为代表的防御式抵抗战术”，“逃离、重组、嵌入与反噬等一系列‘底层运作”，以及“断链接、建私域和聚言论等”。

除此之外，刘金河关注了“权力”问题，分析了“脸书和其他行为体之间形成的权力关系，揭示了一个超越传统政府的平台社会权力中心正在形成”。

社会范式下的媒介经济研究除采用政治经济学视角外，制度经济学视角下的研究也相对丰富，譬如方兴东等从技术演进大历程与平台治理制度创新视角，分析了守门人范式转变。认为，“从新闻传播的‘守门人到平台的‘守门人，本质上是人类社会信息传播的角色和作用的范式转变。”朱江丽则从实践角度为媒体融合研究提供了一个多重制度逻辑的分析框架，提出中国媒体融合行动者网络的“散射效应”。

四、结语

新媒介技术所构建的虚拟空间对人类的意义日渐凸显，亦因此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以新技术为基础设施的新型“人—技”“社会—技术”系统既推动着媒介生产实践的变革，更推动着人类认知的更新。

总体来看，2022年媒介经济学术圈为学科认知更新作出了应有的贡献。此贡献较偏重市场范式与社会范式，企业范式研究相对较少，这可能一方面与媒介经济学者较多以新闻传播学科为知识背景有关，另一方面也与新事物所引发的敏感与警觉有关。可以预见，以新兴技术为基础设施的“社會—经济—技术”系统将不断激发媒介经济研究者的好奇心，并推动着媒介经济研究日渐繁盛。

注释：

①Robert G. Picard，The Rise and Expansion of Research in Media Economics，Communication & Society， 2018， 31（4）：113-119.

②刘婷、张卓：《身体—媒介/技术：麦克卢汉思想被忽视的维度》，《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5期。

③黄旦：《延伸：麦克卢汉的身体—重新理解媒介》，《新闻记者》2022年第2期。

④吴畅畅：《人人都是一台精神机器：麦克卢汉媒介观隐藏的线索》，《新闻与传播研究》 2022年第5期。

⑤喻国明、丁汉青、刘彧晗：《媒介何往：媒介演进的逻辑、机制与未来可能—从5G时代到元宇宙的嬗变》，《新闻大学》2022年第1期。

⑥周勇、郝君怡：《建构与驯化：人工智能主播的技术路径与演化逻辑》，《国际新闻界》2022年第2期。

⑦胡翼青：《显现的实体抑或意义的空间：反思传播学的媒介观》，《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2期。

⑧喻国明、曲慧、方可人：《重新理解媒介：以受众“媒介观”为中心的范式转换》，《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

⑨胡翼青、姚文苑：《重新理解媒介：论界面、内容、物质的三位一体》，《新闻与写作》2022年第8期。

⑩喻国明、丁汉青、支庭荣、陈端、曲慧：《传媒经济学教程（第二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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