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海洋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10062)
海外藏学发端于17 世纪,形成于19 世纪,在藏族语言、文献、历史、宗教、文化、社会及艺术研究等方面产出大量学术成果。 20 世纪初,海外藏学的经典研究成果传入国内,掀起一阵译介热潮。这些译文“有助于国人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进一步认清帝国主义众生相在西藏的真实意图和恶劣表现”,[1]对激发国人的民族自强意识以及中国学者对边疆研究的使命感都有重要意义。①20世纪80 年代初, 在党和国家的领导及政策扶持下,中国的藏学事业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国内学者接触到国际藏学同行的优秀成果, 也认识到彼此间存在的巨大差距。 将海外优秀的藏学成果译介到国内, 成为这一时期中国藏学发展的重要任务之一。相继成立的一批科研机构,以及陆续出版的一批专事海外藏学著述译介的系列出版物②,为国内的海外藏学研究奠定了基础。③这些译文聚焦于海外藏学中的学术经典和名篇论著, 涵盖英、法、德、日、匈、意等诸多语种,涉及宗教、历史、语言、艺术、文学、医学等多个领域,为中国藏学的复兴及国际化贡献了重要力量, 为中国藏学的复兴及国际化贡献了重要力量, 使之更接近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标准。 21 世纪以来,随着中外藏学交流的增强, 国内学者对海外藏学的发展历史及其研究成果有了更加全面、系统且深入的认知,但研究的力度和深度尚有欠缺。 本文回顾了国内研究海外藏学的常见范式, 考察其得失并针对当前国内学者在研究海外藏学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尝试性地提出改良建议,不揣浅陋,以见教于大方。
中国学者对海外藏学的研究发展迄今, 形成学术史、知识图谱及知识史三种研究范式。
“学术史范式”,即通过分析具体的学术史现象,梳理学术研究的演进脉络,揭示业已形成但尚未被清晰表述的学术传统, 其理想目标是在重述的基础上反思、解构传统。“学术史范式”的具体实践路径包括以专著为中心的学术史研究、 以学者或学派为中心的学术史研究、 以及以学术问题为中心的学术史研究等,其中以时间为线索,将学术发展划分为不同阶段的研究路径最为经典。
中国海外藏学研究中的“学术史范式”实践,最早可以追溯至20 世纪初,当时已有学者开始探究海外藏学的研究历史及现状,④至六七十年代,柳鷧祺、 邓锐龄等学者相继发表分析海外藏族历史文化及社会研究的文章。⑤20 世纪80 年代起,在王尧等一批学者的推动下, 中国藏学界与国际藏学界增强互动,《西藏研究》《藏学研究通讯》《民族研究情报资料摘编》《民族语文研究情报资料集》 以及各民族高校校报等也纷纷刊载有关海外不同国家藏学发展情况以及海外藏学经典成果的科普文章, 编制海外藏学著述目录;90 年代,《中国藏学》 集中刊发了有关国外藏学著作的系列书评, 沈卫荣还发表了以国别为单位的海外藏学专题文章《联邦德国的西藏学研究和教学》⑥;2000年以后, 国内外藏学界的交流日渐增强,《中国藏学》(中、 英文版)《青海民族大学学报》(汉、 藏文版)《西藏民族大学学报》《西藏研究》《青海民族研究》等学术刊物相继刊发介绍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英国、奥地利、德国、意大利、美国、加拿大、俄罗斯、印度等国家藏学研究的系列文章。这些综述性的论文是国内学者有关海外藏学发展情况的第一手资料, 为深入探究海外藏学的发展历程做好铺垫。
目前较好地践行了学术史范式的有冯蒸的《国外西藏研究概况(1949—1978)》以及伍昆明的《早期传教士进藏活动史》。
冯蒸的《国外西藏研究概况(1949—1978)》依据国内外相关资料, 较为全面地收录了海外藏学的基础信息,介绍了重要的海外藏学研究机构、出版单位、代表人物,汇总了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学术会议以及学术刊物的信息, 同时按照研究领域及研究内容,详细梳理了海外藏学研究的经典成果。这是目前国内对自1949 年至1978 年间海外藏学基本情况的首次全面概括, 也是第一次相对完整地陈述了海外藏学的发展历程。 本书也是最早从整体论述海外藏学起源及其阶段性特征的著作,明确指出海外系统的藏学研究始于19 世纪三十年代,⑦以匈牙利人乔玛(Alexander Csoma de Körös,1784—1842) 为开端。 这一观点以及有关“法国巴考(J.Bacot)、英国托马斯(F.W.Thomas)和法国杜散(Ch.Toussaint)合作……译出的《敦煌文书中之吐蕃史料》 一书……在西藏古代史研究上标志着一个新的阶段的开端”[3]的论述,影响了国内对海外藏学发展阶段的认知。⑧虽然该书提供了丰富翔实的海外藏学资料, 奠定了中国学者深入研究海外藏学的基础, 初步具备了学术史研究的精神, 但全书在整体体例编排上缺乏明显的时间线, 编者只是按照内容对这些信息进行了归类和简单的描述,并未做深入研究。 因此,本书是具有较高检索价值的工具书,“是一个出色的资料索引”[4],而非严谨的学术史专著。作者自己也明确表示本书“主要是一部目录性工具书,其编写目的是希望有助于了解和利用国外近三十年来对西藏学研究的情况和资料”[5]。
伍昆明的《早期传教士进藏活动史》是国内学者首次依据多语种的传教士报告、书信、档案以及各类谕令文诰等材料,对公元前5 世纪至公元17世纪之间“西方与青藏高原和西藏相关的情况(包括西方对此地区认识的发展情况)和各种联系,作了系统性的总结和论述”[6],详细记述、分析、研究了17 世纪初至18 世纪中叶, 西方传教士在西藏地方(阿里、日喀则、拉萨)的传教活动,是国内系统研究19 世纪之前海外涉藏活动史的最早成果。书中首次援引并译介的大量西方馆藏档案文献,使国内学者第一次⑨对安多德、卡塞拉、白乃心、德西德里等在早期海外藏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传教士有了细致深刻、完整立体的印象,进一步完善了国内学者对海外藏学发展历史的认知;其中,传教士对当时西藏历史事件的记载和描述,也为18 世纪前期的西藏历史研究提供了域外视角,“可以作为这一时期藏、蒙古、满、汉文材料的旁证和补充”[7]。在对传教士的具体分析中,伍昆明将传教士的入藏活动纳入西方宗教变革以及西藏地方政局变动的历史大背景内, 深入探究其入藏传教的具体目的以及传教失败的原因, 同时对传教士有关西藏及其周围地区情况的记载进行客观评析。作者认为,虽然这些传教士是伴随着西方殖民主义势力向东扩张而进入西藏的, 但他们并非所有的活动都是为殖民势力服务的, 应当从入藏目的、入藏影响等做针对性的区别研究;[8]而且,这些传教士“对促进西方公众对西藏的了解和东西方之间的文化交流,起了积极的作用。”[9]诸如他评价德西德里“是现有文字记载中第一个全面和深刻了解与介绍藏传佛教的西方人, 虽然德西德里是从反对藏传佛教和宣传基督教目的出发写的书籍,但客观上他也是西方第一个如此全面、系统、详细和具体地介绍藏传佛教知识给西方的人”。[10]这一观点补充了当时视早期入藏传教士为“西方殖民势力先锋”的主流认知,具有一定的新意。 而作者处理海外藏学家个人社会身份与其学术研究之间关系的方式, 对今天以学者为中心的海外藏学学术史研究颇有借鉴价值。
这些以概述为主的文章和专著丰富了国内学界对海外藏学的认知, 粗略勾勒出海外藏学的发展历程,划分出海外藏学的发展阶段,初步构建了国内研究海外藏学的基本框架, 拓宽了中国藏学研究的国际视野, 对中国藏学的发展具有参考意义。 但这些论文和专著只是初步具有学术史范式的研究特点, 其内容大多集中在对某一国家藏学的发展情况、 某一位或一类藏学家的学术经历和成就、某一研究主题的描述、介绍、梳理和总结,始终停留于学术现象的描述层面, 分析深度和力度不足,理论性较弱,因此严格地说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的学术史研究。 真正的学术史研究,“必然会体现出某种新的范式特征”[11],实现从学术现象描述向学术原理解释的转换。 目前国内的海外藏学研究领域尚未出现成熟的学术史专著, 罕有学者从整体考察海外藏学发展的脉络, 并结合历史及时代背景对海外藏学的学术现象、 学术特征及其演进过程中的路径转换和议题变迁等问题进行深入分析和解释。随着中外学术交流的加深,国内学者对海外藏学的历史及其特征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受到20 世纪末国内“重写学术史”思潮的影响,书写海外藏学学术史、推动我国的海外藏学研究从现象描述转向学理阐释成为21 世纪中国海外藏学研究的重要议题之一。 相关的学术活动也更加频繁:不仅学术讲座数量上升⑩,而且相关科研项目数量也有所增加,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以及各类省部级和地方性科研项目等都有关于海外藏学的项目立项。⑪在此良好的学术环境下,书写一部完整的、具有典范意义的海外藏学学术通史是有可能的。
知识图谱(Map of Knowledge), 是指借助Bibexcel、Thomson Data Analyzer(TDA)、VOSviewer、Citespace、NoteExpress 等文献统计及信息可视化分析软件,将文献计量分析的结果图像化,以直观地呈现出某领域或学科内的知识发展脉络、 演化路径及其背后的规律性。 这种方法便于迅速掌握在限定时段内某一领域的研究热点、前沿主题等,同时可以有限度地预测其未来的发展趋势。
对海外藏学知识图谱的研究是国内近五年新兴的研究热点。吴峰和孙娟的《国际藏学研究的知识图谱、主要进展及存在问题》[12]运用文献计量学的方法,从论文成果产出的演进轨迹、学术研究力量的分布、研究的核心内容及热点分布、研究方法和价值取向等方面描述了Citespace 分析出的1992 年至2016 年间国际藏学界的基本科研情况,并据此剖析当前国际藏学界存在的问题,提出相应的对策建议, 是目前所知较早运用知识图谱范式研究海外藏学的一篇佳作。
当前国内学界对海外藏学知识图谱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三个问题:
首先是年度发文量, 尤其突出年度发文趋势和重要时间段。 学者们认为:1904 年至1910 年,是国外涉藏研究的第一次小高峰阶段;1932 年至1939 年为第二阶段;1952 年至1971 年,是第三阶段;1974 年以后,国外涉藏研究步入学术繁荣期,其中20 世纪90 年代是黄金期。[13]1992—2007 年缓慢增长,“藏学研究尚未成为国际学界持续关注的热点, 相关成果产出呈碎片化态势”,2008—2016 年是高位增长期,“一直保持高增长态势,表明国际学术界对藏学的关注度持续升温。”[14]21 世纪以来,“国外涉藏研究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研究网络”。[15]
其次是研究力量,特别强调对高发文作者、刊物、机构、归属国家及地区的统计、描述和分析,重视研究机构、研究人员、国家及地区之间的合作关系。 总体而言,“国际藏学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国,以及与西藏问题有直接或间接利益勾连的欧美发达国家及中国周边国家。 ”[16]其中,“美欧国家的学术机构有一大批国际藏学研究的领军人物, 在藏学研究中处于核心位置;同时,来自中国的藏学研究学者也成为国际藏学研究的核心作者。 ”[17]研究人员构成方面, 不仅高校是国外涉藏研究的中坚力量, 行政性研究机构也是涉藏研究的重要力量;[18]此外,青年学者的比重正在增加,这些年轻的学者具有更加活跃和开阔的思维, 而且在语言能力以及科研技术的运用等方面都要优于前辈一代,海外藏学的研究正走向一个新老交替的时代。 学术合作方面,“20 世纪国外涉藏研究的核心作者所在团队之间,无不建立了直接或间接的合作关系”;[19]21 世纪以来机构之间的合作密度较大, 形成多个机构合作团体, 且高产作者之间的合作也非常紧密。[20]
最后是高频关键词, 侧重对这些词汇的聚类分析,并由此直观展现研究的热点和前沿议题。20世纪海外涉藏研究的热点聚焦于地质学、气象学、高原医学、体质人类学方向,研究区域集中在喜马拉雅西北部、尼泊尔、西藏北部、巴基斯坦北部、印度北部、土耳其北部、阿尔卑斯东部、南亚、拉达克东部以及其核心赞斯卡等广阔地区。[21]21 世纪以来,国际藏学研究的热点关键词包括:环境、生态、地区研究、人类学、政府与法律、国际关系、教育与教育研究、医学社会科学等;核心研究领域包括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语言学、传播学、哲学、宗教学、心理学、人类学、区域研究、亚洲研究、图书馆情报学、教育研究、国际关系、公共关系、公共环境与职业健康、环境科学、地理科学、生态学、进化生物学、生命科学及生物医学等。[22]按照“区域特征来分类,这些研究热点可以分Tibetan Plateau(青藏高原)、Southern Tibet(西藏南麓)、以及Tibet(西藏)3 个大类”, 其中尤以高原学科的学术研究为焦点。[23]
知识图谱范式虽然能从宏观粗略地呈现特定时段内海外藏学的整体情况和演进趋势, 但只有结合特定的时空背景以微观视角对海外藏学的具体内容进行深入分析, 才能准确地理解海外藏学的兴起和发展。此外,知识图谱范式的研究基础是数据的计量分析, 数据的精准度和全面程度直接影响研究的准确性、科学性和权威性,而数据的精确与否, 则受到数据库以及数据筛选条件的双重影响。 国内学者分析海外藏学的文献数据大多来自Web of Knowledge(WOK)、Web of Science(WOS)等引文索引数据库下的“社会科学引文索引”(SSCI)、“科学引文索引”(SCI)、“艺术与人文索引”(A&HCI)、“科学会议论文引文索引”(CPCI-S)和“社会科学及人文会议录引文索引”(CPCISSH) 等子数据库。 这些数据库收录的大多是20世纪以来的研究文献,尤其以50 年代以后的文献为主,对于早期的研究成果收录较少,且部分尚未实现数字化的海外藏学文献也未收录在内, 因此这些数据库适合于研究20 世纪及其之后的海外藏学;另外,鉴于这些数据库收录的大多是权威性刊物,对新兴的和非主流的学术期刊,以及专著的关注有欠缺, 因此基于这些数据进行的文献计量分析是否能科学准确、 全面客观地反映学界的研究趋势,尚有待商榷。在数据筛选条件的主题词设置方面, 目前常见的检索词为Tibet, Tibetan,Tibetologist, Xizang 等,这些主题词并不能覆盖藏学的所有领域, 特别是在有关藏文文献以及早期藏族历史的研究成果中, 上述主题词出现的概率较小,因此就很容易在数据筛选中被疏漏;此外,即使是相同的主题词, 不同语言中的写法也有差异, 诸如英语形式的Tibet, 对应的法语形式为Thibet、俄语形式为Тибет,这一点是目前研究中所未注意到的。就上述两方面看,目前国内学者还有待进一步深化运用知识图谱范式研究海外藏学的力度和程度。
但总体来说, 知识图谱范式有助于实现对海外藏学的宏观研究,且相较于传统的人工统计,将知识数字化、 信息化并运用计量学和统计学的方法进行解析,得出的结果更具权威性、客观性和科学性,因此也更具解释力和说服力。在人工智能时代,熟练掌握知识图谱绘制技术,并以此为基础加强相关领域数字人文建设, 本质上是争夺学术研究的“战略制高点”和学术话语权的问题,具有重要的战略价值。[24]
海外藏学即海外有关藏族及其居住地区的知识,包括有关藏族的地理、动植物、历史、语言、宗教、风俗习惯、政治制度等的科学研究和发现,也包括研究主体对藏族及其文化和居住区的虚幻想象、 认知和评价。[25]从知识史(History of Knowledge)的角度考察海外藏学始自21 世纪初。知识史是西方人文社科领域研究的传统路径,强调“将知识产生(从认知的角度看知识的起源与发展)、知识生产(从社会与知识相互作用的角度看知识的更新)置于广阔的自然、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宗教、军事等时空框架体系中,进而将这一框架体系置于更广阔的民族、国家、区域、洲际乃至国际的网络中考察其产生、发展的历史”。[26]西方的知识史有诸多流派和观点,其中福科的知识考古学理论(Archaeology of Knowledge)对中国学界的影响最大。福科的知识史研究,目的在于揭示西方文化如何借助话语论述模式的不断变化,形塑历史发展和一切社会行动的主体, 西方人又是如何在知识建构和发展中建立自身主体地位。[27]按照此理论,中国学者对海外藏学的知识史考察,即在历史及时代背景下,通过分析海外藏学机构的相关活动及海外藏学的各项成果,研究海外涉藏知识的起源及传承、发展及演变、传播及分布、类型及特征等。其中,海外涉藏知识的生产与海外西藏形象建构之间的双向关系是研究重点。
将知识史范式引入对海外藏学的研究, 分析海外涉藏知识的生产及海外西藏形象的建构过程, 是21 世纪以来国内藏学界新兴的学术热潮。国内运用知识史范式研究海外藏学的成果中,赵光锐的《皇家地理学会与近代英帝国的西藏知识生产》[28]从具体的研究机构入手探究英国涉藏知识的形成过程,是知识史研究范式的典型。⑫英帝国的涉藏知识生产体系包括政治权力、 科学研究和大众文化三个基本机制, 而皇家地理学会是联结这三种机制的关键一环。 赵光锐从该学会将研究重点转向中国西藏的背景、 学会资助或组织的各类涉藏活动、 学会与英国西藏圈的社会关系等入手, 考察了皇家地理学会在推动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英国涉藏知识生产和传播中发挥的具体作用。
在中华民族全面复兴的当下,将“知识史范式”应用于中国的海外藏学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借助知识史范式和后殖民批判理论,通过分析海外藏学的学术成果、媒体的涉藏报道以及欧美等国的对藏政策,剖析海外藏学知识的生产机制、传播情况,我国学者可以迅速准确地掌握海外藏学的话语逻辑及其历史根基,并据此对欧美国家不顾事实真相而随意捏造虚假的西藏形象,妄图以此持续干预我国内政、巩固其国际霸权的行径进行有理有力地批判;同时提出符合中国国情且具有普世价值的涉藏话语和藏学学术标准及概念,引导国际社会树立真实客观的西藏新形象[29]。
虽然目前国内对海外藏学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就,但仍然存在诸多问题。 究其原因,主要是对海外藏学相关文献掌握不足、利用率不高、理解不够深入, 对海外藏学家的了解不够全面、 认识较浅。 对此,未来可以尝试从以下三方面入手,改善当前国内海外藏学研究现状、增强研究能力、提升研究水平。
首先,重视海外藏学原始资源的整理和研究,巩固国内海外藏学研究的基础。 海外藏学原始资源包括海外藏学研究成果, 以及海外馆藏藏文文献和藏族文物资源两种。海外藏学研究成果,即海外有关藏族的一切研究成果, 这是国内学者研究海外藏学的根基。其形式既包括文字形式的成果,诸如研究性的论文和专著、介绍性的科普短文、私人性质的日记或游记、政治性的时政报告、宣传性的新闻时评等,也包括非文字的影像资料,诸如访谈记录、音频、录像、照片、手绘图像、插图等。文字类的海外藏学研究成果的整理和研究应当编制科学、完备的成果目录,建立成果资料库,非文字类成果的整理和研究需要按照时间归纳, 以资料的制作背景、 资料内容以及是否在网可查等信息的录入为主。海外馆藏藏文文献和藏族文物资源,即海外各图书馆、博物馆、艺术馆馆藏以及私人收藏的藏文文献、 藏族艺术品及其他生产工具或生活用品, 这是国内海外藏学研究应当进一步关注的内容。 馆藏资源的整理和研究应当以编制详尽馆藏目录为基础,以剖析资源的海外流传过程、考察资源的分布和利用情况为重点。⑬
其次,推进海外藏学研究成果的译介和传播,深化国内学者对海外藏学研究成果的系统认知。虽然国内很早即大量译介海外藏学研究成果,推出各类译文集、译著丛书,但部分译作不够严谨,译文的准确性和规范性存在一定的不足。 学术译作必须要精准、 客观地表达原作的学术观点和学术立场,因此,有必要组织专业人员,在深入理解原著内容的基础上对存在问题的早期藏学译作进行校对和修订或重新翻译。此外,早期国内译介的海外藏学成果,大多是图齐、石泰安、乌瑞等著名藏学家的经典作品,这种“划重点”的方式有助于中国学界迅速、准确地把握海外藏学的焦点议题,从而有针对性地开展研究, 为与海外藏学同行的对话奠定了基础。 但这种择要而译的方式也很容易使国内学者被误导, 认为这些被翻译的藏学成果及其作者就是海外藏学的全部内容。 随着检索技术的发展以及文献获取途径的多样化, 许多此前不为国人所知的海外藏学家以及海外藏学成果开始受到关注。而网络技术的进步,以及现代通讯的发达, 也保障国内学者可以及时有效地获取海外藏学界的最新学术资讯、 了解其最新学术动态和研究成果。因此,未来国内学界在译介海外藏学成果时,不仅要秉承“以经典为主”的传统,还应当重点关注以下几类成果: 海外藏学草创初期的研究成果; 诸如藏族戏剧等相对冷僻领域的研究成果;不太有名但著述颇多的学者的成果;以非英语的其他语言发表的研究成果; 最新发表或出版的成果。将这些成果遵照准确、科学的方法译介到国内,有助于丰富、完善目前国内对海外藏学发展历程的认知, 同时对国内藏学研究的前沿化、 国际化, 以及国内海外藏学研究的去经典化也有特殊意义。
最后, 加强对海外藏学家个案研究的深度和力度,完善国内学界对海外藏学研究体系的认知。学者的学术研究工作是个体选择、学术传统、社会思潮及时代需求综合作用的产物。 对学者学术生平的研究, 既是对个体学者学术成长历程的全面展示, 也是对当时学术发展趋势及时代背景的微观分析。将学术人物放诸学术发展的具体语境中,梳理学术人物在研究方法及研究观点上的师承授受,并将其与同行学者进行对比,是探索学术知识谱系及传承脉络、 理解学术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新概念、新方法的重要方式。特别是将学术研究的范式转型或路径转换,与学术人物的研究相结合,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理解学术研究的发展历程及其变迁。 学术人物的研究一般围绕着学者学术成就及其学术思想展开。 其中,对学者学术成就的研究,应当以学者的学术经历为基础, 以其学术成果为重点,一方面尽可能地与研究对象的后人、亲属或相关人员建立联系, 加强对学者书信和日记等私人档案资料的搜罗和整理; 一方面详尽搜集学者个人的研究成果,准确理解其中的内容和观点,深入分析成果的学术价值和地位。以此为基础,学界还需致力于建立学者及学术成果数据库。 相较于常见的学术辞典,数据库在资料信息整合方面具有显著优势,而且在数据库模型中,借助一定的技术手段, 可以快速有效地圈定出学者的学术关系,为学术研究的进一步开展节省了时间也提供了便利。
国内的海外藏学研究自20 世纪80 年代迄今发展出三种范式,即学术史范式、知识图谱范式以及知识史范式。 其中学术史范式侧重于对海外藏学整体特点及趋势的挖掘, 知识图谱范式强调对研究成果相互关系的直观呈现, 知识史范式重视剖析海外涉藏研究成果背后隐含的权力关系及政治意图。 三种范式从整体到局部、由表及里,构成一套相对完整的方法论体系, 体现了国内对海外藏学的研究不断细致化、方法愈益多元化的特点,同时也有效地推动了国内海外藏学研究更加全面、 系统的发展。 但受制于原始文献资料掌握不全、研读力度不足,当前研究仍有诸多亟需完善之处。加强对海外涉藏资料和文献的整理、充分了解海外藏学家的学术活动及成就, 将有助于深化当前国内有关海外藏学的研究。 近年来,随着“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战略的实施,中国的海外藏学研究迎来新的机遇。 充分了解海外藏学研究的最新成果、 掌握海外藏学研究最新资讯,将有助于推动中国藏学与国际学术对话交流,为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藏学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争夺国际涉藏话语权提供学术依据。结合当前研究现状及未来发展需求, 国内的海外藏学研究还可以在以下两方面多加注意⑭:
关注个体学者,重视海外藏学口述史的研究。20 世纪末科学研究逐步进入研究方法多样化、研究视角多元化的时代, 国内的海外藏学研究也应当引入其他研究领域的新概念或新思想, 将对海外藏学的研究从研究成果、 已故学者和重大学术事件等传统领域中解放出来, 推动中国的海外藏学研究跳出纸质文献的“隅室”,走向口述史的“田野”,对话海外藏学家。 对海外藏学家的学术访谈是了解学者的学术经历、 心路历程及其思想转变轨迹最为直接有效的方式, 也是了解常规文献中疏漏不记的学术逸闻以及学术人物关系的重要方法, 有助于填补国内对当代海外藏学研究认识不足的缺陷。此外,鉴于学术访谈的问题一般是与学术热点紧密相关,更具有学术前沿性[30],因此通过对话海外藏学家,了解他们在相关问题上的观点,为国内的海外藏学研究提供“纵深研究和细致描述的途径”[31]。 而记录海外藏学家眼中的海外藏学,也丰富了我们对海外藏学的认知。目前国内在这方面的工作成果仅有李梅对捷克汉学家暨藏学家高马士、何欢欢对范德康的学术采访⑮,未来国内的海外藏学研究应当在这方面有所作为。
海外藏学研究应当与国别区域、 国家安全研究相结合。 区域研究(Area Studies)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为巩固其世界霸权而推出的研究范式,具有明显的殖民色彩和政治目的。海外学者的藏学研究是其区域研究的一种。 但目前学界尚未充分认识到海外的藏学研究与区域研究的关系。因此,在区域研究的框架中看待海外的藏学研究,有助于全面反思海外藏学的起源、 特点及未来的发展趋向,深入剖析海外藏学中的文化霸权意识,严厉批驳其中的错误观点, 纠正海外西藏形象中的失真部分。 这对维护我国领土安全及文化安全意义非凡。此外,对海外藏学的研究也为考察海外区域研究的历史经验及其优缺点提供了具体例证, 可以对我国区域研究理论体系及研究路径的创建提供佐证和参考。
注释:
①但这些译文的局限性也是不可忽略的: 译文内容较为单一,集中在国政边疆问题;受国家情感和民族道义影响,译文在保证基本内容准确的前提下不可避免地带有感情色彩,措辞以及表述不够严谨。 上述情况自20 世纪70 年代末以来渐有好转。
②诸如《国外藏学研究选译》《藏族研究译文集》《国外藏胞资料丛刊》《国外藏学动态》《国外藏人研究》《国外藏学》《国外藏学研究论文资料选编》《国外藏人研究译丛》《国外敦煌吐蕃文书研究选译》等。
③其中,由王尧等人主编的《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收录大量海外藏学经典论文的译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国内藏学工作者的重要参考文献, 引领国内藏学研究的潮流。 自1985 年至2013年,该文集共出版20 辑,无论规模或品质都属同类刊物中的上乘之作。 此外,还有综合性刊物不定期刊载海外藏学成果的译文,诸如《民族译丛》《世界宗教资料》《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参考》《民族史译文集》《民族文学译丛》《编译参考》《中国史研究动态》等。 西藏社科院西藏学汉文文献编辑室也趁势推出“西藏学参考丛书”系列译丛。
④诸如杨曾威对西方学者有关西藏地学方面的研究。 参见杨曾威.近代西洋学者对于西藏地学之探索[J].清华周刊,1930,(1)。
⑤邓锐龄.关于国外研究藏族社会历史的情况(1978)[M]//邓锐龄藏族史论文译文集(上),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4:539-583。 另外,根据邓锐龄文中所记,1964 年柳鷧祺还曾油印出版有关国外藏族历史文化的研究史的册子,但目前还未见到原文。
⑥该论文后来以《联邦德国的西藏学研究和教学》为名由中国台湾“蒙藏委员会”出版。
⑦这一观点应该是冯蒸从邓锐龄处借鉴和引申而来。 邓锐龄从藏族历史社会研究层面对杜乔玛的学术地位进行界定,“欧洲资产阶级学者对于藏族历史宗教作系统专门的研究并形成传统开始于19 世纪30 年代。乔玛·戴·克勒什是创始人。”但鉴于邓锐龄的著作最初是以内部资料的形式刊发,在社会层面的影响度不若冯蒸一书广泛,因此就实际学术影响力而言,冯蒸的影响较大。具体可参考邓锐龄.关于国外研究藏族社会历史的情况(1978 年)[M]//邓锐龄藏族史论文译文集(上),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4:539-583。
⑧对于西方藏学的分期,一般认为,海外藏学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17 世纪至19 世纪中叶、19 世纪中叶至20 世纪初、20世纪中叶至20 世纪80 年代、20 世纪80 年代至今。但在具体的阶段划分上,各有不同。 有关海外藏学兴起的具体时间,目前国内学界有三种观点:17 世纪末、17 世纪20 年代至18 世纪40 年代、17世纪上半叶。 关于海外藏学的分期,杜永彬认为:乔玛出版《藏英词典》《藏文文法》是西方藏学诞生的标志,巴考、图齐专著的出版标志着西方藏学的形成; 国外藏学产生至今出现过三次高潮,1904-1908 年荣赫鹏入侵西藏以及斯坦因、 伯希和劫掠敦煌藏文文献掀起第一个高潮;50 年代至70 年代,大量藏人及藏学资料的流散,以及西方在海外藏族聚居区的调查,掀起第二个高潮;80 年代至今,“西藏问题”与人权问题相纠缠,掀起第三次高潮。 彭文斌、韩腾认为:国外对西藏的直接了解与认识,始于17 世纪20 年代至18 世纪40 年代, 这是国外藏学研究的萌芽时期;1834 年乔玛的研究成为西方藏学诞生的标志;20 世纪上半叶,巴考、图齐的著作《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西藏画卷》等的出版标志着西方藏学的正式形成;20 世纪中叶到下半叶, 西方藏学走向成熟。 格勒认为:国外藏学的起源和形成大体经历了三个重要阶段,国外藏学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到17 世纪上半叶, 是国外藏学的萌芽阶段或起源阶段;第二阶段从乔玛进入喜马拉雅山区算起,至20 世纪50 年代,严格意义上的现代藏学形成;第三阶段始于1959 年西藏叛乱之后。 具体可参考李有义. 关于开展西藏学研究的几点意见(1981 年7 月)[J].西藏研究,1982,(1);冯智.藏学——二十一世纪的显学[J].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3,(5);杨公素.国外藏学的演变及特点[C]//张植荣,主编.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10 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杜永彬.美国藏学研究现状述评[M]//拉巴平措,格勒,编.当代藏学研究的几个理论问题.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2:376-377;彭文斌,韩腾.西方藏学研究的新趋势:区域化、多学科化与多元化[J].中国藏学,2018,(1);格勒.略论国外藏学与构建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藏学[J].中国藏学,2019,(3).
⑨在伍昆明之前已有国内学者曾提及这些传教士,但他们对传教士们的介绍不如伍昆明一书完整且系统。
⑩相关讲座包括但不限于:格勒《国际藏学研究与国际藏学家》(四川省社会科学院,2010-5-11),格勒《国外藏学考察报告》(西南民族大学,2012-11-5),伊琳娜·费奥多罗夫娜·波波娃《俄罗斯藏学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15-4-13),尼玛扎西《美国藏学研究: 从西海岸到东海岸——藏传佛教研究与人文西藏的诞生》(西藏民族大学,2015-6-27),周炜《国内外的藏学研究》(上海师范大学,2015-12-15), 巴桑旺堆《国际藏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四川大学,2017-1-11),巴德群珠《十二至十八世纪西方的西藏探险与研究》(青海民族大学,2017-5-24),永保藏《浅谈国内外藏学研究历史现况与未来》(青海民族大学,2017-6),侯浩然《从慕尼黑到莱比锡:我在德国做藏学研究》(四川大学,2017-9-17),四郎翁姆《本人对国内外藏学研究的认识和展望》(四川民族学院,2017-9-26),王小彬《国外藏学研究与藏学翻译的几个问题》(西藏民族大学,2018-5-9),李惠玲《牛津藏学之路》(香港理工大学,2018-11-9),王启龙《杜·乔玛之前的西方藏学研究》(兰州大学,2018-12-7),奥克萨娜·科列斯尼《俄罗斯藏学历史与发展概况》(西安外国语大学,2021-3-31)等。
⑪诸如“近代以来域外中国藏学研究经典整理与研究”(2014)、“敦煌藏学学术史研究”(2014)、“法国藏学发展史研究”(2018)、“俄罗斯藏学史略”(2021)、“杜·乔玛之前的西方藏学研究”(2021)等。
⑫他的《界划西藏:20 世纪40 年代英国有关西藏地图的“政治规范”》延续了其对英国涉藏知识生产的研究,通过对20 世纪40 年代英国绘制、印刷、刊行西藏地图全过程的详细梳理;分析了英国人通过地图展示并落实其涉藏政策的方式,是运用知识史范式研究海外藏学成果及涉藏活动的又一佳作。参见赵光锐.界划西藏:20 世纪40 年代英国有关西藏地图的“政治规范”[J]. 史林,2022,(4)。
⑬国内学界目前已有红音、杨富、孟霞、乔丹加布、崔若男等人对部分国家馆藏藏文文献及藏族文物资源进行了初步探索。 参见红音.美国纽约及附近地区博物馆馆藏藏族艺术品介绍壹[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3);红音.美国纽约及附近地区博物馆馆藏藏族艺术品介绍贰[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4);杨富.澳大利亚国立大学馆藏藏学文献考略[J]. 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12,(5);孟霞.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藏文典籍收藏考略[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8,(4);乔旦加布.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所藏涉藏资料研究[J].西藏研究,2020,(1);崔若男.美国博物馆藏中国藏族民族文物研究——以劳费尔的收藏为例[J].西藏民族大学学报,2021,(4)。 另有2018-2019 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图书馆编纂出版《稀见域外藏学外文资料丛编》二辑。此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也有相关项目立项,诸如“日本藏学文献整理与研究”(2018)、“美国藏学家金·史密斯收集的海外藏文历史宗教文献目录的翻译整理”(2019)。
⑭笔者另有专文探索拓宽国内海外藏学研究范畴的有效路径。参见牛海洋.中国海外藏学研究的路径探析[J].四川民族学院学报,2022,(5)。
⑮李梅.捷克汉学家、藏学家高马士访谈录[J].国际汉学,2004,(1);何欢欢.范德康谈藏学研究的发展[N].东方早报,2016-7-24。另有部分记者专访类的新闻稿,诸如中国西藏网记者对日本藏学家康嘎·崔臣格桑的专访, 以及新华社记者郭丹对日本藏学家田中公明的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