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恋爱了。
我和大白作为她的闺蜜,为她高兴不已,无他,剩女恋爱,可喜可贺。
小梨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公务员,眉清目秀,脾气温柔,就是俗称的软妹子。至今仍待字闺中,我看全是因为她的不作为。她一不相亲,二不在婚恋网站上征婚,三不看非诚勿扰,反而对我等挚友的忠告不屑一顾,觉得感情看缘分,太刻意就俗了。我和大白等朋友对她的这种行为作派纷纷翻白眼,并见一面耳提面命一次,告诫她必须要将我等凡人的劝告记在心上,见于行动。因为这是大多数人走过的路,而这条路绝对是最平坦、最正确的大路。
小梨慢慢悠悠,前年忙她的博士生考试,今年忙法律资格证考试,时间没浪费,可是年岁不饶人啊。我和大白都是两个娃的妈了,小梨还是小梨,我们总是以差不多气急败坏的口气对她吼:“不要捣鼓这些没用的了,赶紧出去找男人!”小梨则微微一笑,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我的女儿如果和小梨一个德性,我估计我会疯掉,于是我和大白商量好了,我的女娃和大白儿子结娃娃亲,亲上加亲。
今年北京的春天格外明媚,主要是北京的杨树都不飘絮了。往年这时候走在北京的马路上,鼻子甚至嘴都要防着空气中的杨絮,杨絮在空中飞舞,完全没有规律,我们在杨絮中穿行,拍偶像剧很唯美,但是黏着感、皮肤的过敏真是躲无可躲,烦不胜烦。今年看了新闻,原来雌杨树都打了针,类似避孕效果,减少生殖性质的开花结果,增加长叶子的生长行为。园林部门看来是做了深入调研,用科学手段解决自然问题。今年的杨絮就明显减少了,让我们对这个春天的最深刻印象定格在了空无一物的空气。
就在这样体感温暖愉悦的春天里,小梨告诉我们,她恋爱了。
“和谁?”我们都露出了姨妈的笑容。
小梨一股脑都告诉了我们,对方叫杨阳,在网上认识的,和小梨一样是公务员,离过婚,小孩由其前妻抚养。目前两人均感满意,已经确定了关系,每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我和大白当然是由衷地为小梨高兴,对方虽然离异有孩,不过胜在职业稳定,和小梨一样都是体制内,为人应该也是稳重妥帖,两人现世安稳的前景就在眼前了。
我狠狠地把小梨抱进了怀里,这位我少女时代的密友,我一直看着她从带着朝露的百合花,默默盛开,又轉瞬进入暮春时节,这次终于伶俐地拎住了春天的尾巴,迎来了属于她的春天。
小梨也被我和大白感动了,一个劲地说要请我和大白吃饭,一起庆祝一下。
我和大白趁机对小梨说:“你就不要请了,让你家那位请我们,我们也正好给你把把关。”
小梨面有难色,“那位说了,现在不和我朋友吃饭。两个人还没有了解到一定程度,他觉得要等完全确定下来,再和双方的朋友、亲戚见面。”
我和大白微微一愣,“这是什么套路?现在男生都这么谨慎吗?”
小梨又怕我和大白误会她男友,赶紧补充:“他同事都不知道他离婚,他想等到两个人关系稳定之后,再公布。毕竟公务员比较注意形象。”
我和大白只好再三叮嘱小梨:“杨阳这种想法无可厚非,不过是不是太谨慎了?你还是要擦亮眼睛,不要什么都听他的,要有自己的主见。”
“小梨啊,”我不忍心喊了小梨一声,“我和大白之前老是催你恋爱,是因为希望你幸福。你这次谈恋爱,我和大白都为你高兴,不过你真的要多考察杨阳,不要被恋爱冲昏了头脑。”
小梨也正色起来,“嗯,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会好好留意的。”
三人分手后,我和大白又视频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对杨阳的行为一致表示不理解,小梨的条件和性格一览无余,还需要这么严肃认真地考验吗?杨阳到底怎么想的,他对小梨真的是爱吗?我和大白陷入了对小梨的担心,小梨心思单纯,谈恋爱后智商直降为零。我甚至有些不好的预感,墨菲定律要发生了。
我原来一直不明白提出墨菲定律的人是要说明什么,墨菲定律简而言之就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按照墨菲定律,岂不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我后来看了一篇关于墨菲定律的解析,又豁然了,原来墨菲定律是告诉我们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未雨绸缪,防止它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并且它有好坏两个方面,其实我们可以选择正确的方向,哪怕事态消极了,我们仍可以通过努力触底反弹,起死回生。
几天后,小梨给我电话,告诉我,杨阳提出了分手,小梨约我和大白第二天在老地方咖啡厅见面。
这家咖啡厅是我们仨经常来的地方,一个临近落地玻璃窗的角落是我们常待的地方。阳光灿烂时,我们倚在沙发上海阔天空,尽情指点江山,就像我们年轻时那样肆无忌惮。绵绵细雨时,相互诉说生活中的平常事,把同情和慰问映照进彼此的心里。有时我们只是端起一杯咖啡,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将心事含在嘴里,又混合着咖啡的香气滑入肚中。
今天天气很好,窗外是北京温和的蓝天,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忙,每个人都在赶路,面无表情。小梨神色恍惚,仿佛被老师训斥过的学生,略有不安地坐在我们对面。
看到小梨这个样子,我和大白心疼又气愤。
小梨不解地问我们:“我们前天还很好,可是昨天他说要分手。我应该怎么办?难道两个人的感情就这么容易消失吗?前天的爱人,今天就什么都不是了?”
小梨仿佛想到了什么,说到此处眼红几分。“难道两人经历过的事情都成空了吗?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吗?感情,可以就这样,不留一点痕迹了吗?”
“你们说,我要不要和杨阳说不要分手?”小梨惶恐地看着我和大白,眼中是垂死之人的渴望和无助。
我和大白不忍心给她任何答案,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她:“那如果杨阳说不分手呢?”
小梨一脸茫然,“那就更加珍惜这份感情啊。”
“然后呢?”
小梨不解地看着我和大白,“然后,就是我和杨阳过着快乐的生活啊。”
“小梨,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杨阳真实的问题在哪里?你们合适吗?谈得拢吗?是一类人吗?”
小梨陷入了沉思。
我在教育小孩方面一直在家唱白脸,今天也只能由我来给小梨刮骨疗毒,而大白负责情感疗愈。
“小梨,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问题,可能也不是他的问题,而是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了。”
小梨抬起眼睛,泪水马上就要从眼眶里流出。这么痴情的小梨啊,甚至根本不能听见分手这个词。这种痴情,在现在这个时代是不是比LV更奢侈。而我和大白现在所做的是在打碎一个易碎的艺术珍品,还是在拯救小梨?
我狠了狠心,给小梨擦了擦脸,“小梨,你如果和杨阳复合了,那么之后呢,如果有一天他又没有预兆地和你说分手呢?你还要这么伤害自己吗?如果你们结婚之后,他提出离婚呢?你应该如何自处?”
小梨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从来没考虑过会分手这件事。泪水在她眼中翻滚,就像即将将人吞噬的白色巨浪。
我和大白轻声问她:“你没有想过会分手吗?”
时间回溯到二十年前。很多人很多故事似乎只适合留在过去,你看得见年轻时的热闹,又觉得怎么也回不到那个青春时期,爬上你眉头和心头的是无法言说的惆怅。
那时我和小梨、大白刚进大学,师范大学中文系,我们仨在一个宿舍。初进校园的我们,因为远离家乡,各自坐在床边抹眼泪,看到彼此动作的一致性,忍不住都笑了。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笑在一起,跳在一起,唱在一起。
大一的时候流行联谊,因为大白的高中同学郝凡是男生宿舍的宿舍长,我们宿舍和郝凡宿舍结成了友好联邦。郝凡对建立同学间纯洁的友谊非常重视,每天都打一个长达一小时的电话指名大白接,商量联谊活动。我们看着大白接电话“呵呵呵”“哈哈哈”一个小时,总觉得这两人在假公济私。在两人接连五天的商量后,终于确定两个宿舍先一起去学校后山瞻仰革命烈士墓,再一起去饭店用餐。我们女生纷纷表示不想爬山。活动遂直接奔赴用餐主题。
饭桌上,小梨坐在郝凡室友孙蔚的旁边。我们这才知道去学校后山瞻仰革命烈士墓是孙蔚的主意。
小梨好奇地问:“你怎么想到这个活动的啊。”
孙蔚眉目清朗,温润如玉,看见有美女询问,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只是这几日在看穆旦的诗歌,想了解中国抗战历史,故提议一起去瞻仰英灵。”孙蔚又补充道,“考虑不周,还请各位同学见谅。”
我们大家有些惊讶,有些同学对穆旦也不熟悉。
小梨轻声说:“穆旦的诗歌很有人性的悲悯啊。”
孙蔚眼睛一亮,“是的啊,特别是他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后,他的诗歌直面生命、死亡和永恒,有一种伟大的悲剧的精神力量。”
小梨背诵起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的名句,孙蔚也跟着吟诵: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我们都支起耳朵,他们两人却不再说这个话题。我们感觉到此二人心性纯净,不食人间烟火,很是般配。
当事人不主动,吃瓜群众很积极。吃完饭的当天晚上,我们夜聊时,大白问小梨:“你觉得孙蔚怎么样?”
黑暗中小梨一顿,“还好。”
大白在床上一翻身,坐起来,“我觉得孙蔚对你有意思,明天给你去问问郝凡。”
小梨赶紧说:“才见了一次面,能说什么呢?”
大白说:“哪止一次面呢?不是还有一见就钟情的吗,我们都看出来了,少女不要不好意思啊。”
室友都笑起来,有人建议,大白以个人身份去问郝凡,不要提小梨的感受。小梨支支吾吾算默许了。
第二天上午上古代文学课,大白特意起个大早,拉着小梨到教室占位置,把最后一排位置全部用书摆上,大家都挤到后面享受开小差聊天的乐趣。不一会,郝凡宿舍的人来了,大白忙招呼他们坐过来,特意把小梨身边的位置留给孙蔚。
郝凡过来时还睡眼惺忪,一看到大白整個人马上精神起来。得知大白特意占了位置,受宠若惊,马上趁离上课还有五分钟,冲到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一堆梅子口香糖。
小梨用手肘碰碰大白,打趣道:“美女啊。”
大白倒挺坦率,“他有眼光。”
孙蔚坐在小梨旁边,接话说:“郝凡人很好的。”
大白赶紧顺藤摸瓜,“你呢?”
孙蔚没作声,看了小梨一眼。这一看,小梨的脸红了。
郝凡坐在大白旁边,正在殷勤地给大白打开装梅子的零食袋,接话道:“孙蔚有君子之风啊。”
讲台上的老师正在激情昂扬地说《诗经》,听到后排聊天,不高兴地点名:“坐在最后那排穿红衣服的男生,请你谈谈《诗经》中的女性情感。”
郝凡一下子站起来,“老师,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同学可能更清楚,请孙蔚同学回答。”
孙蔚也不推辞,站起来回答:“《诗经》中的女性大多身份不明,疑为女奴的可能性较大,还有一些是身份比较明确的贵族妇女。两者的装扮和气质都迥然不同。但相同的是在那些爱情诗中,她们所表现出来的对情郎生死不渝的爱情和被情郎背叛后撕心裂肺的痛苦都是那么真挚、无邪和纯粹。”似乎还没说透,孙蔚索性当场吟了一首诗:“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一席话下来,大家都被惊住了,呼啦啦地拍起手来。
郝凡高兴地拍桌子,“好你个孙蔚!”
小梨嘴里含着酸梅,听见这句话,一时愣住了:“之死矢靡它”,是非他莫属吗?小梨好像看见一位女子低着螓首,用沉寂的朱唇轻唱着“到死都只有他”。姑娘的情郎是谁?什么事情让她发出这种非卿不嫁的感慨?几千年过去了,姑娘和情郎都已不在,当年的故事无人知晓,留下来的只有这一句“之死矢靡它”。
老师看着台下这一群小疯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继续讲课。
就像所有的校园爱情故事一样,小梨和孙蔚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在我们都是孤家寡人,郝凡苦追大白的时候,他们得到我们一致仇恨又羡慕的目光。他们上午一起上课,中午一起吃饭,晚上一起自习,每天黏在一起,直到宿舍关门前的最后一秒。我们都觉得小梨很幸福,是真的“之死矢靡他”了!
孙蔚每天给小梨投喂,小梨很快就幸福胖了。孙蔚觉得小梨胖点更好,气色好,又可爱。说得小梨直翻白眼。小梨气得和孙蔚绝交一天,让他和他的狐朋狗友喝闷酒去。孙蔚当天下午就可怜兮兮地拖着郝凡来给小梨道歉,从此再不在小梨面前提“胖”字,每当小梨问他小梨要不要减肥了,他就用叶芝的那首诗来回答小梨:
“如果你老了,有多少人爱过你年轻时的脸,而我爱的是你的朝圣者的灵魂。”
他们这么腻歪到大四,却在大四时差点因为一件事情分了手。
事情起源于一则新闻报道。一名大学生向路边的野猫泼硫酸,我们都义愤填膺,觉得那名大学生实在是道德败坏,不可饶恕。只有孙蔚提出来那名大学生也许是有心理疾病。小梨觉得孙蔚把社会和人想得太美好。
孙蔚说:“我们把他人想得美好一些,这是一种善良,这种善良是给对方留了一线生机。否则我们就成了有恶意的那个人,而我们的恶意会最大程度激发对方的恶。”
的确,孙蔚就是这样的人,所以郝凡曾评价孙蔚“有君子之风”。小梨和孙蔚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们当时都爱看俄国作家的作品,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们认为人性本善。也许是因为小梨和孙蔚两个人的家庭关系吧,从小在优越和备受呵护的环境中成长,他们对这个世界有更单纯的爱和更美好的想象。孙蔚和小梨经常参加各种公益活动,每到周末,他们就去敬老院和孤儿院帮忙。他们的内心始终怀着对具体的人的怜悯。能和自己爱的人一起参与公益活动,又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理想主义,到最后,他们不知道是因为这个世界而爱上对方,还是在对方的爱恋中爱这个世界。“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他们曾经计划毕业之后,放弃大都市繁华的生活,去西藏做老师。他们认为教育为立国之本,一个国家要广育自己的人才,必须兴隆教育。而教育发展的关键在于教师。他们希望能去办学条件较差的西藏从事教师行业。他们既然在享受最美好的感情,也希望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这个世界的美好和感动。
但是大四正是大家为工作和考研焦头烂额的一个学期,小梨考研进了面试,却在最后关头因为临时加进的关系户,失去了公费研究生的指标,改为自费。
孙蔚这时宣传人善论,小梨当下就炸了:“我觉得社会上有些人就是道德沦丧,唯利是图,自私冷漠!”
郝凡没看清楚形势,随口一接话:“是的啊,我们不要对人性抱有幻想。”
孙蔚见了小梨的脸色,想到她公费研究生一事,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和女朋友感同身受:“我说的仅供参考,还是小梨说的有道理。”
郝凡仍在叨叨:“孙蔚,你这就说对了。对于这些突破道德底线的人,我们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唯有国家权力才能惩恶扬善啊。我打算考公务员,当警察,怎么样?”
孙蔚一直不赞同暴力,他推崇教育的作用,认为教育不仅要让学生获得书本知识,还应注重对学生的社会知识的教导,心理素质的提升,合作能力的培养,是培育学生正确人生观的最好途径。但他也知此时再强调自己的教育理念就有些迂了,照顾小梨的情绪是最紧急之事,他忙对小梨说:“小梨,你直升本校了,我考研成绩下周就出,我们还在一个城市读研。这个我是可以保证的。”
没想到毕业后,大家的选择和当初的许诺都不一样。郝凡最后到一家外企做到营销经理。小梨继续读研,毕业后却再不想深造,考了公务员,和西藏距离3600公里。大白随郝凡来了北京,做一名时尚杂志的编辑,和大家当初对她的预想差不多。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小梨和孙蔚的结局来得始料未及。在孙蔚和小梨因人性本善本恶发生简短争执的当晚,孙蔚回宿舍后,找了郝凡去男生宿舍楼的二楼天台聊天,没承想天台正在施工,二楼天台悬空的地方凿了一个大坑,孙蔚没有看清楚脚下,从二楼直接摔到一楼。
郝凡赶紧叫了救护车把孙蔚送到医院,小梨和室友们赶到医院彻夜守护。医生给孙蔚做了检查,认为没有大碍,于是只留下小梨守在孙蔚的病床边,陪孙蔚吊针。
小梨想,等孙蔚明早醒来,她一定和孙蔚和好,她要和孙蔚谈谈《罪与罚》里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可能人人都是追求弃恶从善,恶人的灵魂是亟待救赎的。或者在医院就不要讨论善与恶了。小梨看着孙蔚沉睡的面容,内心软绵绵的,感情一下子将她淹没了,她想到的是尽释前嫌,再不争吵。
真实情况远比医生的判断更严重,后来我们才知道,坠落的孙蔚大脑首先着地,他当即陷入了昏迷而不是沉睡。到第二天,主任医生上班,才发现了孙蔚的异常,于是孙蔚被紧急送进ICU病房。然而颅脑损伤黄金抢救的六小时早已经过去,孙蔚的呼吸和心跳只能依靠各类医疗设备维持。
孙蔚的父母第二天中午也赶到了医院,小梨根本不敢相见。她能说什么?说孙蔚是因为和她发生争吵后才去的天台吗?如果没有她,沒有争执,孙蔚是不是不会发生这次事故?小梨是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大家在医院苦苦守护了一个星期,孙蔚仍然没有醒来,医生宣告了孙蔚的死亡。
那些岁月在人的一生中只可能拥有一次,纯粹的爱情和对这个世界的期望。孙蔚也只可能出现一次,在人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里,让人拥有一次刻骨铭心、“之死矢靡他”的爱恋,再由老天将它毁掉,让人痛到骨里。小梨不知道为什么上天要让自己遇到孙蔚,又那么毫无预兆地经由自己的手把他从这个世界带走,似乎只是想告诉小梨,世间的美好从来都不长久,不要说拥有,甚至连欣赏都不能长久。废名在《桥》里说:“不知道如何形容男女之间的感情。一落言筌,便失真谛。” 可小梨总记得他,他斯文的面容,单眼皮,嘴角隐隐浮现的酒窝,小梨也记得自己曾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快乐到仿佛会飞出地球、飞出大气层般不真实。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而小梨的初恋止于最高潮的点,没有伴随爱情而来的嫉妒、猜忌、厌倦,没有打着“爱情”旗号的谎言和背叛,没有阴晴圆缺,没有分手,当然,也永远不会有再见。
小梨从此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在其后的大四和读研期间,她独来独往,一个人去上课,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跑步,一个人看书。同学邀请她外出活动,她也不拒绝,班级集体活动,需要她报名,她也报名。她看见人也笑,听到笑话也会大笑,但是看到她的人都在想,小梨身上的一部分已经死了,已经消失了,而且再不会回来。
时间在无情地推移,小梨按照大家对她的关心和期望,毕业后没去西藏,考取了北京的公务员,她离家乡很远,远到好像过去的事情从未发生,一切都是新的,有时候连她都會忘记从前。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辜负了孙蔚,她虽未杀孙蔚,孙蔚却是因她而死。她只能以不找男朋友的方式,将自己停留在过去默默赎罪。而孙蔚当年对善良的解释,也让小梨将善良视为自己的信仰。小梨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曾有一个善良的人,让我看到了世界的美好。而我会永远记得你,孙蔚。她自虐般的赎罪救不回孙蔚的生命,但是却让孙蔚在另一个人的回忆里得到了永生。
这么多年了,我和大白相继结婚生子,小梨还是一个人,仿佛她只需要每天呼吸、工作,而这个世界可以像钟表一样运转。我们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太不完美了,所以小梨在用她的爱情固守完美,用不完整的生命追求完美。
所以当我和大白听说小梨有男朋友了,我们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我们看杨阳的照片,发现和孙蔚没有相像之处,我们才确信小梨是真的从过去走出来了,她想恋爱了,她想开始新的生活了。
小梨对爱情婚姻态度的转变是从春节开始,小梨看着父母头顶新长出来的白发,开始了各种相亲。可是她还在“之死矢靡他”的阶段,她想,爱情不应该更纯粹一点吗?不应该更开心一点吗?不应该付出更多一点吗?她不知道现在的都市爱情,来去匆匆,男女接触后又分开,在沙滩上写下的“我爱你”被涌上来的波浪冲洗掉,谁能说清楚这其中有没有真情。
我和大白深谙现代爱情的套路,男女追逐的游戏,小梨却仿佛才从校园里走出来的春笋,她将自己剥离在爱人面前。不知从何时起,爱情不再是我们的全部,她不需要像对孙蔚一样对待杨阳,活着的人需要的是更轻松的生活态度,就像饭后的甜点,增加适度的甜味即可。爱情甚至成为了生活中的神话,我们谈论它,却没有人承认自己爱上了谁,谁先动心谁先输。为什么要爱,要深爱?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当我们的成长都是按部就班,缓慢抽条,循序渐进,小梨的故事却要求她大起大落。孙蔚的去世让小梨停止了生长,活在过去。她迟迟不换手机,不开展社交,甚至不结婚,她用全部的生活表达对孙蔚的爱和抱歉,她对孙蔚的爱是沉重的,死亡和岁月给这份爱太多的重量。
小梨在面对父母的失落时,又不得不再次加速成长,她只能迅速面对这个世界的不堪。孙蔚临死前也没有丧失对人的信任,墨菲定律虽然发生,小梨能从人性角度理解和宽恕杨阳的行为吗?杨阳的行为能被宽恕吗?小梨能够以积极的态度战胜自己,回归生活吗?
于是我们看见小梨开始日渐消瘦,看见她时不时露出思考的神情,看见她难掩憔悴神色。我们除了安慰,还能做什么?我们没有办法代替她,她所受的我们期望早一天结束,我们希望能有新的好报在她身上。如果善良的人总被欺骗,如果深情总被辜负,那么我们是不是不要那么快地展示自己的善良和情感,直到确认不会受到伤害为止?那个恩宠时刻又是什么时候呢?
我和大白是因为什么从无忧无虑的少女转变为可以杀木马、可以斗小三的都市女性的呢?当我们被生活磨砺得越来越粗糙,越来越懂得保护好自己的时候,我们又会遇到新的、更多的、更突如其来的磨砺,那不断加入我们体内的砂砾,在我们被迫的自我保护下,被我们的血肉一层层包裹,直到升华为圆润的珍珠,不再伤害我们自己,终于不再让我们疼痛。有的人天生不怕疼,有的人用酒精麻醉自己,有的人在不断的疼痛中麻木,有的人学会怎么巧妙地避开这些砂砾。当我们回过头来翻看体内珍珠的时候,它们或者消失了,或者留在体内成为永恒的纪念,就像我们曾在深夜一个人默默流下的眼泪,没有被风干,没有被遗忘,而是成了记录下人生中残酷和鲜活的成人礼。
我们希望小梨能尽快成长,尽快学会不再被伤害,可是我们不也很羡慕她的勇气和受伤吗?羡慕那种不知道轻重的生活,那种能够把自己全身心投入,仿佛全世界只有爱情的目眩神迷,那种鲜活的生命力,那种在早晨绽放,鲜嫩到你不忍心将它摘下的颤抖,那种大家都曾有过,但一旦失去却可能再找不回来的单纯幼稚青春。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著名的神祇,酒神狄俄尼索斯,他带给人们如痴如醉的快乐,对他的祭祀仪式发展成为今后的希腊悲剧。一个与命运抗争的酒神,究竟是英雄,还是诅咒呢?不管他是让我们快乐还是痛苦,都与今天的我们无关了,我们在尘世,主动远离和抛弃了信仰与神迹,我们也被神祇遗弃。
我又想起了北京的杨树,飞絮是杨树的本能,难道这是错误的吗?可是飞絮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让皮肤过敏,让城市受累,于是杨树被人为终结了生育。这是为了适应现实被迫作出的改变。今天,又是一个晴天,在水洗过的蓝天下,呼吸着没有飞絮的空气,我们都不愿再去看希腊的悲剧,我们喝酒说笑玩套路,我们只愿现世美好,在更远的天边,白云静静漂浮,成熟的人们心怀感恩,没有需要细究的故事,平静而幸福。
小梨,我们希望你幸福。
孙妮,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现供职于北京某机关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