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瑶
【摘要】 《齿轮》是芥川龙之介的遗作,也是芥川晚年自传性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书中通过“齿轮”“雨衣”“松林”“人工之翼”“鼠”等意象创造了一个濒临解体的世界。本文以“鼠”这一意象为重点,从文本分析的视角出发,结合芥川当时的生活背景及社会现状,从家庭压力、社会现实与艺术至上之间的矛盾对立两大方面分析“鼠”的内涵,并透过这一意象窥探芥川晚年的心象。
【关键词】 芥川龙之介;鼠;家庭压力;社会现实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4-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4.007
一、《齿轮》概要
《齿轮》是日本大正文学代表作家芥川龙之介的遗作,被公认为是芥川晚年的自传性小说。堀辰雄评价《齿轮》:“与其说是他生涯中的最高杰作,莫如说是最具原创性(个性)之作”。全文由“(一)雨衣”“(二)复仇”“(三)夜晚”“(四)还没完”“(五)赤光”“(六)飞机”六个章节构成。小说以空间叙事代替传统的时间叙事,描写了主人公最初从避暑地赶往东京参加熟人的婚礼,在焦虑与恐惧的驱使下不停逃离到各个场所,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我”不断游走于现实与幻境之间,无法得到片刻安宁,又最终回到在山里避暑地的家里。小说全篇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叙事,以主人公“我”的所见所闻所感为中心展开叙述,展现了“我”极度不安的内心世界。[1]并且最后在小说结尾处点明了始终缠绕着“我”的痛苦与不安,同时也透露出芥川本人的绝望心境,“我已再没有力气往下写了,生活在这样的心境里,只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有谁能在我熟睡中把我掐死呢?”
小说中被恐惧与不安吞没的“我”即为芥川晚年的代表,文中频繁出现的“齿轮”“雨衣”“松林”“人工之翼”“鼠”等意象暗喻了芥川晚年内心的痛苦割裂与矛盾对立。其中,“鼠”这一意象主要出现在前三章,首先主人公“我”在参加熟人的婚礼途中遇见友人T君,在和T君交谈中注意到一个穿鼠色披肩的女性,眉宇间让人觉得有点像疯子。之后,在得知姐夫死亡消息的翌日,“我”在饭店房间醒来,发现拖鞋莫名其妙只剩一只。这是十二年来经常让“我”感到恐怖、不安的现象。叫来的侍者一脸不高兴,解释说也许是老鼠拖的。而后“我”尝试写作,再次想到姐夫自杀前的事情,感到烦躁不安。开始看托尔斯泰的《波里库什卡》,却在主人公一生的悲喜剧里感到命运的嘲弄和不寒而栗。“我”使劲把书扔在了垂着窗帘的房间角落,这时一只大老鼠从窗帘下斜着跑过地板钻到浴室里去了。打开浴室门找却没见到什么老鼠,这让“我”一下子感到害怕了,慌忙换上鞋逃到走廊外面去。在(三)夜晚这一章节里,“我”做梦梦见复仇之神——一個疯子的女儿,梦醒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拍打翅膀和老鼠撕咬的声音。每当“我”感受到来自现实生活或精神层面的压力时,“鼠”就会出现,给予“我”难以言说的恐惧与不安。透过“鼠”这一负面形象,我们可以探析到芥川晚年时精神崩溃以及内心极度的痛苦不安的深层缘由。
二、来自家庭的生存压力
小说中,“鼠”的两次出现都与姐夫的死亡相关。一次是在得知姐夫死亡的第二天,“我”在饭店房间醒来,发现拖鞋莫名其妙只剩一只,这是十二年里经常让我恐怖、让我不安的现象,让“我”联想起希腊神话里一只脚穿着凉鞋的王子的形象。这里的“一只脚穿着凉鞋的王子的形象”即为伊阿宋,是希腊神话中夺取金羊毛的英雄。伊阿宋幼时被叔父珀利阿斯篡夺王位,逃到半人半马的喀戎那里学习训练,成年后为夺回王位,他答应珀利阿斯的要求取得金羊毛。在雅典娜的帮助下,伊阿宋招集英雄建造大船阿尔戈号,又在美狄亚的帮助下取得金羊毛。之后与美狄亚结婚但又喜新厌旧抛弃妻子。后来他与孩子遭到美狄亚的诅咒全部丧命,也有传说他在遭到诅咒后命丧于取得金羊毛的那艘阿尔戈号船的下面。希腊神话中,金羊毛是财富、权力的象征,还代表着不屈不挠的意志,抑或是对理想和幸福的追求。然而取得金羊毛的英雄伊阿宋却在之后遭遇了悲惨的命运,含恨郁郁而终。而对芥川来说的“金羊毛”可以理解为是他对艺术至上的追求,是他以艺术创作抨击社会现实,揭露人性的崇高理想。然而“鼠”却将鞋子拖走,暗示“我”也将迎来伊阿宋一般悲惨的命运,埋下了不安与恐惧的种子。第二次则是当“我”尝试动笔写作时,再次胡思乱想到姐夫的事和曾经的对话,感到烦躁不安,根本无法顺利动笔。开始读书却又在书中感到命运的嘲弄和不寒而栗,使劲把书扔在房间角落,看到一只大老鼠从窗帘下钻到浴室,打开浴室门却不见什么老鼠。这一过程中,“我”内心的不安与烦躁不断加剧,在当“鼠”突然出现又消失不见时达到顶点,“我”一下子感到害怕了,慌忙逃到房间外面去。
这里两处出现的“鼠”意象均伴随着姐夫的死亡,可以解读为是来自家庭的沉重负担与压力。《某傻子的一生》中提到,“他姐夫的自杀一下子把他打垮。今后他必须照顾姐姐一家人,他的未来至少也如黄昏一样暗淡。”正如小说里描述的一般,芥川被迫卷入姐姐一家的不幸遭遇,在身体状况日渐糟糕,文学创作也面临窘境的情况下,又铐上了名为家庭的沉重枷锁。当时的芥川除了妻子和三个孩子外,还赡养着养父母、伯母以及二姐的孩子。又因二姐夫的死亡,二姐一家投奔芥川,这无疑是巨大的经济负担,更何况姐夫还欠了高利贷。[2]面对这样巨额的财政压力,芥川只能为家庭、为姐姐一家拼命写作,但这已然背离了芥川写作的初衷。此时,写作对芥川来说不再只是一种文学创作、对艺术理想的追求,更多的是生存的工具,获取金钱的手段。
此外,在《某傻子的一生》二十四章分娩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他感觉到婴儿的如同小老鼠般的气味,的确是这种感觉。……‘这小家伙为什么要生出来?生到这充满苦难的俗世上来——这小家伙怎么命中注定选择我这个人作为自己的父亲?……这是他的妻子生的第一个男孩。”[3]这段话中,芥川形容自己的刚出生的孩子有“如同小老鼠般的气味”,对于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出生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痛苦与质问,质问婴儿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选择自己做父亲。可见,芥川多次透过“鼠”这一意象影射出压倒在自身上沉重的家庭负担和生活现实,这样的压力让芥川喘不过气来,让他既愤怒又无力,只得不断地逃离。《齿轮》三 夜晚中写道:“我轻率地决定和父母住在一起,同时变成了奴隶、暴君、无力的利己主义者……”芥川用“奴隶”“暴君”“无力的利己主义者”等负面词汇形容自己,控诉在沉重的家庭负担与生存压力之下,自己已然变成家庭和金钱的奴隶,但却无力改变这样的生活现状,只得无奈接受,在拼命的写作创作中承受着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与痛苦,最终走向崩溃。
三、社会现实与艺术至上的矛盾对立
(一)“人造翅膀”——艺术至上
《齿轮》第三章夜的结尾处,“我”做梦梦见了复仇之神——一个疯子的女儿,从梦中醒来后,不知从哪里还传出了拍打翅膀和老鼠撕咬的声音。这里首次揭露了“鼠”和“翅膀”的对立关系,之后“翅膀”这一形象也在后面多次出现。其中在《齿轮》(五)赤光一章中对其有较为详细的描述,“吊在一家店铺屋檐下的一块白色小招牌突然让我紧张起来。那是画着汽车轮胎有翅膀的商标。看到这个商标我想起了依靠人工翅膀飞行的古代希腊人。他虽飞上天空,但翅膀被太阳光烤化,终于掉进大海淹死了。”[3]此處提到的古代希腊人是伊卡鲁斯,希腊神话中第达罗斯的儿子。在与第达罗斯使用蜡和羽毛黏制翅膀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忘记了父亲的警告,沉浸在飞翔之中越飞越高,双翼上的蜡被太阳融化,羽毛纷纷掉落最终跌落海中丧生。
在《某傻子的一生》中也有类似的表述,“他二十九岁、人生却毫无光明。但伏尔泰给予他人造翅膀。他展开这人造翅膀,轻易地飞上天空,同时,沐浴着理智之光的人生悲欢沉入眼睛下面。他把冷嘲热讽仍在破破烂烂的城市上,在无边无际的天空径直向太阳攀登,忘记了古代希腊人也这样展开人造翅膀向太阳飞去,结果翅膀被太阳烧毁坠海而死的故事……”[3]伏尔泰是18世纪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开创了理性主义史学,推崇人之理性,批判和否定压抑人的理性的封建专制。从“伏尔泰给予他人造翅膀”“沐浴着理智之光”等语句中,我们可以将人造翅膀解读为理智的翅膀。芥川借助理智的翅膀,在西方理性主义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创作,俯视人生悲欢。然而这样的文学创作是脱离了社会现实的,最终也只能像古代希腊人一样走向死亡。这也意味着芥川在创作晚期时意识到,自己早年热衷于学习的西洋文艺思想和西方理性主义并不适用于现今的东洋社会,脱离了社会现实与本土传统文化的艺术创作虽然可能会取得短暂的成功,但其结果终将的失败的。
(二)“鼠”——社会现实
19世纪60年代,日本在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冲击下,开始实行全盘西化和现代化改革运动,加速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经济出现短暂繁荣,在积极吸收乃至盲目推崇西洋文化的大背景下,消费主义、物质主义盛行,日本传统文化遭受猛烈冲击。东西方文化的分裂对立也在《齿轮》中有多处体现,例如在(一)雨衣一章中,“我”进到一家咖啡馆里,看到满是灰尘的墙上地贴着几张奇怪菜单(纸条)——“土鸡蛋与蛋包饭”“鸡肉鸡蛋盖浇饭与炸猪排”。原稿中,这些菜单以日本汉字和外来语混杂的形式展现,暗指日本东方传统文化与西洋外来文化混杂对立的社会现状。此外,小说中多次提到了“松林”,以及与“松林”对立的高楼形象。开头“我”从避暑地赶到车站,汽车行驶的两旁几乎全是繁茂的“松林”。“我”从车站朝一家饭店走去,街道的两侧耸立着高大的楼房,忽然想起了“松树林”。“高大的楼房”是现代工业的产物,也是西方现代化的标志。“松林”与“高楼”的对峙则代表“人工”与“自然”的对峙,代表强调自然感性的东方传统思维模式与西方工具理性的对峙。[4]之后因为鼠消失在浴室而感到十分害怕的“我”逃离房间,路边公园的树木枝叶都已变黑,这给“我”一种近乎恐怖的感觉,“我”往高楼林立的电车路对面走去。“路边公园的树木枝叶都已变黑”意味着在西洋文化和西方现代化工业的冲击下,日本传统文化被击溃、破坏,感性自然的东方思维模式被西方现代化的工具理性所取代,人们放弃了精神追求而转向物欲的狂欢。芥川也在此时意识到使用西方理性主义俯瞰社会现实、剖析人性的艺术创作并不适用于日本,渴望回归东方传统的念头油然而生。比如《齿轮》中,“我”在睡梦中看见一个游泳池,里面有几个男女小孩儿在游泳、潜水。“我”却转身背对游泳池朝对面的“松林”走去。然而却在梦中被妻子叫住,回头看见妻子又感到后悔得不得了。再到后面“我”时刻受着精神衰弱的折磨以及失眠的煎熬,只得发疯地写作。因疲劳昏睡后醒来,看到对面窗玻璃上呈现的斑驳的小风景图案,好像是发黄的“松林”对面的海岸的风景,不知不觉使“我”涌起了对家的思念。可以看到,芥川就如同文中的“我”一般渴望回到“松林”,回归到传统的东方文化中去。然而,就算主人公从城市回到山里避暑地,也再无法获得精神上的安宁与慰藉。在回避暑地的汽车上,“我”看到在长着低矮“松树”的对面,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走过,金银纸做的莲花静静地在灵柩前摇晃着。回到家后,“我”在“树枝一动不动的松林”走着,发现一架低得快要擦到松树稍的飞机从头上飞过。之后又在松树林中看到了失火的西洋式两层木造楼,有着姐夫脸的骑自行车的男人和一只腐烂了的死鼹鼠。“我”每走一步都觉得不安,这时一个个齿轮挡住了视野,这些齿轮又和右边的松树枝静静地交织在一起。“齿轮”同样也是现代化工业的产物,“齿轮”“飞机”与“松树枝”的交织则代表着在西方现代化思想的强势入侵下,传统东方模式无法独存。“松林”与“葬礼”的共现,以及“树枝一动不动的松林”都体现了东洋文化已经在西方现代工业化的冲击下被击溃,失去活力。
而“鼠”这一意象即代表了日本全盘西化的社会现实,以及过度重视现代化而引发的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失衡现象。《齿轮》开头提到,主人公在和友人T君的交谈中注意到一个穿“鼠色”披肩、梳西洋发型的女性,夏天时还穿着有点儿时髦的西式衣服,现在却不管谁看都会觉得穿得很寒酸,眉宇间让人觉得有点像疯子。西洋装扮的女子从时髦走到落魄,是芥川对日本西洋化进程的担忧与否定,“鼠色”披肩则代表了日本全盘西化表象下人们精神匮乏的社会现状。在《齿轮》(二)复仇中,当“我”使劲把书扔在房间角落里时,一只大老鼠从窗帘下钻到浴室里去了,打开浴室门后却怎么也找不到。这里的“浴室”一词在原稿中不是用的日本本土词汇“風呂”,而是外来语“バス(bath)”,可以解读为“鼠”藏匿于西洋文化之中,藏匿于日本过激的西洋化进程之中,无迹可寻,这让“我”感到十分的恐惧与害怕。
“鼠”与“人造翅膀”的冲突与对立即代表了日本过激的西洋化现代化的进程下,东方传统文化被淹没,人们重物欲而轻精神的社会现状与芥川对艺术至上理想追求的矛盾对立。面对这种境况芥川无计可施,在否定了自己早期利用西方理性主义的创作方式又无法脱离这种创作风格后,精神逐渐脆弱崩溃,只剩下无法言说的痛苦,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杀的结局。
四、结语
综上所述,借由“鼠”这一意象,我们可以探悉到芥川晚年生活的痛苦与绝望。芥川追求艺术至上,希望自己能够全身心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去,却不得不为了维持生计拼命写作,以稿费支付全家人的开销。当热爱的写作变成谋生的工具时,创作质量与热情必然大打折扣,这对芥川来说无疑是巨大的精神折磨。精神上的痛苦同时催生了身体上的病痛,就如同《齿轮》中描写的一般,芥川晚年长期受精神衰弱的折磨,经常性失眠,身体状况愈加恶化,精神和身体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在无穷尽的双重折磨下,最终只能迎来自杀的结局。
另一方面,芥川意识到日本过激的西洋化、现代化进程之下存在着诸多问题,人性被工具理性取代,人类仿佛就像现代化机器里的一个个小小“齿轮”一般,每日不停运转,物欲压抑着精神需求而变得麻木呆滞。这也让他对自己早期建立在西方理性主义下的艺术创作形式产生怀疑和否定,但却也无法回归到东洋传统文化之中。象征着理智和对艺术至上追求的“人造翅膀”终究因远离地面(社会现实)而被太阳烧毁,对自我创作价值的质疑和否定以及东西方文化之间无法愈合的巨大裂缝致使芥川的精神日渐崩溃,无法自救,只能走向死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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