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平 马成俊
摘 要:能源选用是人类获得生存的重要基础。高寒牧区受海拔和气温限制而能源短缺,但牧人建立起的“草—牛—人”共生模式为轮牧社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物能源,保证了牧区人口、文化和社会的稳态延续。其中牛粪多层次的利用方式,既构成了牧人多样化的生态文化也保护了自然环境的完整性和良性运转,又维护了区域内的生态平衡和可持续发展,这对我们重新认识能源、树立顺应自然的生态伦理以及阐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理念具有重要的启迪和借鉴意义。
关键词:高寒牧区;牛粪能源;生态意蕴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3)03 - 0046 - 14
一、问题的提出
温饱问题是人类发展不可或缺的物质基础,中国古人早就提出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哲學论断。由此,获取能源以保障生存是人类固有的生物性特征。人类祖先从茹毛饮血的“原始”状态脱颖而出并形成拥有70多亿成员的庞大群体,主要得益于能源的支撑。所以,自人类社会形成以后,能源的攫取就占去人类活动的主要部分,也致使人类的历史、文化、认知和能源紧密交织在一起。单就当前人类使用能源的类型和方式来看,就足以体现出人类智慧的异彩纷呈。如我国汉族素以秸秆为燃料烧火做饭、南方少数民族伐竹为薪、北方游牧民族自古以牲畜粪便做燃料来烹食驱寒。但若进一步展示人类利用能源的典型案例,则会发现,能源获取并非单纯的技术手段,而往往带有清晰的文化和环境的烙痕。
从世界范围看,将动物的粪便作为纯粹的燃料使用其实并不新奇。在地域分布上,从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到中亚和中东乃至北非地区都有以马粪、羊粪、骆驼粪和牛粪等动物粪便作为燃料的记载。如北非的贝都因人住黑色帐篷,以羊粪为燃料;居住在非洲尼罗河与苏拜特河和加扎尔河交汇处南部两侧的沼泽地带和开阔草原地带以及苏拜特河和加扎尔河这两条支流的河岸上的努尔人以牛粪作燃料、牛粪灰用来为头发塑形;居住在我国河西走廊的哈萨克族以骆驼粪为燃料;身处高原的蒙古族和藏族长期以马粪、牛粪为燃料等。然而将牛粪赋予多种效能和多样性文化功能使用就显得与众不同了,这也是藏族牧民群众特有的能源观并由此形成了具有高原特色的生态文化。
既有研究表明,将牛粪作为燃料能源是藏民族适应高原恶劣环境的文化选择。因此,何峰提出要建立牛粪学的建议。1这对不谙熟高原牧民群众生态与文化之人而言,产生文化震撼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牛粪作为特定文化意义的能源在保护青藏高原生态中的作用则不可小觑。这也是生态民族学等学科研究中不容忽视的内容,但关于藏民族独特能源文化的专门研究直到现在仍不多见。先巴对青藏高原藏族的燃料详细分类和研究后认为,牛粪是藏族燃料的主要来源,在藏族中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也正因受此文化的制约,从而保护了青藏高原的植物多样性;2另外皇甫睿发现,藏北高原的牧民群众捡拾牛粪作为燃料的行为扮演着高原清道夫的角色,因为藏北高原脆弱的生态环境使牛粪并不像其他地区那样容易分解成植物生长的肥料,只有捡拾燃烧,才不会给整个草原造成致命的威胁,所以保护了整个藏北高原的草原生态。3但是,就现有的资料来看,对藏族牛粪作为能源的研究多停留在个人以往的经验和文献资料的梳理上,而缺少更为深入的挖掘和探讨;或者是以宏观的角度来叙述,而缺失过程研究中的具体性。因此也就缺少生态民族学视野中文化生态的分析视角。
二、高寒牧区的能源选择
(一)能源选择的环境限制
大自然为人类生存提供了多种多样的物质能量,保障了人类物种的繁衍。但一个地区能源产出的类型则与当地的生态环境密切相关。位于黄河源头的曲麻莱县(以下简称曲县)面积5.24万平方公里,海拔3 950m - 5 590m之间,寒冷期温度为 - 9.5℃到 - 14.1℃,温暖期温度也仅有2.5℃ - 8.5℃,年平均气温只有 - 1.8℃,总人口4.6万。4这里深处青藏高原腹部,属于典型的高山高原气候,其中的氧分压为平原的50%—60%,而热量显著比同纬度海拔1 000m以下的平原或低山为少。5据记载,早在“历史时期青藏高原中部和南部,包括通天河源、黄河源以及帕米尔等地区,其天然植被主要是草甸和草原。牧人过着‘随逐水草,庐帐为屋‘春夏每随水草的牧业生活。唐代记载从赤岭(日月山)到逻些川(拉萨)途中,‘绝无大树木,唯有杨柳,人以为资。元代记载从今积石山到黄河河源途中,‘皆草山石山,也都写出了这里草甸、草原的概貌。”1民国时期的学者周希武也写道:“番地风高气寒,地多斥卤,植被鲜少,童山荒谷,所在皆是,古人所谓铁围者是也。”2因为受寒冷气候的影响,曲县范围内的地表除茅草外并未形成一定数量可供人们用作能源的生物资源。据笔者调查统计,曲县范围内几乎没有生成规模性的森林,仅有较为密集的林地7 098.5公顷、疏林5 300.5公顷、灌木林51 367公顷等,覆盖率占全县面积的1%不到。除此,通天河畔仅有小块面积的中华沙棘和藏沙棘分布。总之,从曲县植被分布情况看,现实的条件决定了牧人很难从地表获取可以利用的能源。
(二)能源选择的文化规约
从能源的储存量来看,青藏高原其实是一个大宝藏,仅在曲县范围内就储备有丰富的金、铁、煤等矿产资源,但曲县牧民群众一直没有开采和挖掘。究其原因,一方面跟技术发展水平有关,主要方面则是源于宗教的限制和规约。这是因为藏文化中建立了庞大的神山圣水体系,并因此而产生了众多保持水土本原性的禁忌和规定。如藏文化中将岗仁波切(西藏普兰县)、梅里卡瓦博格(云南德钦县)、阿尼玛卿(青海玛沁县)、嘎朵觉悟(青海曲县)认为是藏区四大名山;青海湖、玛旁雍措湖、羊卓雍措湖以及曲县麻多乡的鄂陵湖和扎陵湖水系等都被认为是圣湖。最为主要的是伴随这些神山圣水还有一系列的禁忌。如严禁在神山中挖掘、采集、砍伐、狩猎乃至喧嚣,禁止损伤神山上的任何生物,违者将带来冰雹或惨遭横祸;禁忌在水(河、湖、泉)中以及岸边扔弃污秽物或大小便,严禁开挖湖水或引流,禁止捕捞水中的鱼、蛙等,否则招致“龙病”(皮肤病)等。
曲县范围内分布着众多的神山,如秋智乡格麻村内有色吾冉热钦森山(又称羌热扎古邦山,藏区八大保护神之一)、昂热琼雪贡古山(藏区三大贡古之一,贡古意为秃鹫的头)、雅拉赛嘉三座神山,这些神山既是当地的保护神又紧密地融入到整个藏区的神山系统之中。因此,曲县牧民更是将不挖山、不掘水作为一项既定的坚守,一切生产劳动都以不违背此原则为前提。如《玉树调查记》中载:“番酋往往封断山林,禁部民采取。格吉杂曲河滨产绿翠石,又往往为番酋封禁,不得采取,谓其凿地脉也。”3又载“以前三江源地区鼠灾为患,成群的老鼠在草场上打洞挖掘,让草原变成了黑土滩,而主要原因是以前有的部落不务正业,抢劫路人、商队的财富,而不将精力放在保护山水土地上,致使地不养人而老鼠成灾。”4可见,遵守山水禁忌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另外,曲县内虽生长着部分中华沙棘和藏沙棘林,但这些树木在几百年间并未被牧人视为资源而遭破坏,原因则是沙棘因布满长刺被曲县牧民认为是邪恶、污秽的凶木,除藏沙棘上的果实可采摘食用外,砍伐沙棘树或者将其燃烧都会给人们带来致命的灾难,甚至于采摘生长在这些植物上的桑黄也会致人聋哑。一份苯教文献中就明确说道,红色旃檀木是强权之木,产于暴风神之域;黑蒺刺是凶残之木,产于神之地;菩萨树与如意树产于须弥山顶。1这些禁忌虽带有明显的万物有灵思想,在客观上维护了藏族牧区的绿水青山,保证了高寒牧区土地的完整性和原生性,但限制了牧民群众的能源使用。所以,当曲县牧民在能源的选择上既无地表植物资源的支持又得不到开采地下能源的应允,更是局限于生产技术,为获得生存只能将能源重任寄托在可持续的生物能牛粪身上。
(三)牧民对牛粪资源的认知
由于长时间与自然生态的互动和适应,曲县牧民群众对牛粪有着独特的认识,尤其在牛粪的分类、牛粪的洁净观念以及牛粪加工方面,都体现出牧民群众对牛粪的情感。首先,曲县牧民群众对牛粪有清晰的分类标准:尚湿的牛粪叫“妞”;晒干的牛粪称“布久”“久哇”或简称“久”;小块干牛粪为“热玛”;牛粪末和牛粪灰都是“玛妞”;冬天的牛粪称“玛斯”;夏天的牛粪为“趟斯”;牛粪堆和牛粪墙都叫“让坡”。这仅为曲县范围内的一种分类,实则仅在三江源区域内就呈现出明显差异性,但是这种差异性越大,越能体现出牧民群众对牛粪认知的深入。其次,藏文化中包含众多有关牛粪的格言和俗语,其中“儿不嫌母丑,人不嫌牛粪脏”在整个涉藏地区都是家喻户晓的,充分体现出牧民群众对待牛粪的情感和态度,这也是牛粪能在青藏高原牧区被普遍接受的原因。曲县范围内流传的相关谚语还有:“云再高也在太阳底下,月光再亮也晒不干牛粪”“朴实无华的是牛粪,淳朴善良的是牧民”“晒不烂冻不坏,生火取暖人人爱”,这些谚语言简意赅,虽无深刻含义但是将牛粪在牧民生活中的重要性表现得一览无余。
“分类”是民族学、人类学的文化研究中一项重要的认知方式。如菲律宾群岛的哈努诺人对处于同一环境中的动物和植物有着惊人的分类能力和知识积累。他们“几乎所有的日常活动都需要十分熟悉当地的植物和掌握有关植物分类的精确知识。”2采集狩猎民俾格米人的食物极为广泛,但是“这些食物并非一概被食用,调查显示,某俾格米集团把153种动物作为食物,但其中的85種却以某些形式成为控制使用的对象。”3高原牧民对牛粪的分类虽并不具有复杂性,但是能将牛粪做出如此分类的也许仅有藏族牧民了。那分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分类与人们的生活联系密切,是人们生活的动力,然而如果生活本身发生变化,分类的方式也随之改变。”4曲县牧民从事的是轮牧经济,以蓄养牲畜的方式将人与环境有机结合起来,有了牲畜牧民们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所以,牧民对牛粪分类的价值不亚于对牛只的分类,因为分类名称是反映其用途的重要标志。由此也可知,对物的分类是为了实现人类自身的分类,甚至确立自身的特性,即分类就是更好地接近,更充分地利用某物。曲县牧民对牛粪的分类以及从文化层面上的接受就是为了克服严酷环境对人们的生活限制,进而获得生存的基本物质基础。显而易见,分类创造了文化内部的多样性价值,推动了人们的生活。
另外,曲县牧民群众中有句家喻户晓的谚语,“人靠牛,牛靠草”。其真实反映出当地人与生态环境间的紧密关系,其中的“人”即为生活在曲县范围的藏族牧民群众,“牛”则是指以高原牦牛为主并混以绵羊、山羊、马而形成的牲畜群,“草”则是包含水、草在内的维持牲畜生存的基本物质。牧民通过饲养牲畜与生态环境建立起“生产—消费”的关系。跟其他区域所不同的是,曲县特殊的环境条件让牧民群众有且只有通过牲畜来获取大部分的能量来源。这些牲畜给牧人们提供主要的肉、奶食物来源,其皮张、毛绒又是牧人制衣物、搓绳索、造帐篷等的主要材料,甚至牲畜的粪便也为牧人提供了多层次的能源使用便利,维持着牧业社会的延续。
三、牛粪的多层次利用方式
曲县牧民群众以牛粪作为能源使用是与其畜牧业同时开始的,所以在千百年的历史中,可能是最为古老的与高寒环境适应的成功尝试。
(一)牛粪的加工和储存
牛粪的加工处理从体力劳动上而言其实并不繁琐,但在夏秋季节,要严格掌握对光和热的充分利用。
案例12022年7月22日早上九点,CC(女、46岁,曲县QMH牧民)家夜间牛群休息的场地距离人居住的房子仅50米远,她将昨夜的湿牛粪捧放在一只破旧的塑料桶中,及桶满(约15斤)则提至旁边一草皮覆盖不多处,倒下牛粪后随即用手将牛粪堆摊开成薄厚2厘米左右的饼状,如此往复7次,花费时间20分钟。之后便不再翻动(两天后牛粪由原来的深绿色变为浅绿色时才可捡拾)。下午3点,CC和大女儿将前几天晒的牛粪捡起顺手掰成半个手掌大小的块状堆在一起,用时约15分钟。每天烧火时家人就从该堆处捡拾牛粪用桶提到家中直接倒入炉内。当日早上6点半到晚间11点,CC家共用去干牛粪8桶(容积18L),约70斤。
在曲县约改镇等人口较为集中的地区,牧人要同时兼顾自己在牧区的帐房以及居住在县城的老人和孩子家中的能源供应,她们除保证每日要有足够的干牛粪支撑自己的生活还要有结余和储备,所以每日用在牛粪晾晒上的时间要更长。为使牛粪尽快晾晒干,妇女们在牛群上山后将湿牛粪攥捏成能握在手中的小棒状,整齐排列于草地上。经此处理后湿牛粪中的部分水分被挤出,同时体积缩小、受热面积增大,而下面受草支撑而通风,往往当日便能晒干。
另外,这一时段雨热同期,一日内天气阴晴交替、变化莫测,完好保存干牛粪也成为重要的劳动。因而,牧人每日在牛群回家前须将当天晒干的牛粪进行及时保管以免遭牛蹄和夜雨的损坏。这些干牛粪少部分积聚在帐篷门口作为损耗补充,大部分则要在一向阳、利水处堆拢起来,日积月累可至500多斤的圆锥形大堆,继而顶部均匀涂以稀牛粪,使之防潮防损并长期保存。总之,夏秋季节晾晒牛粪是牧民群众的一项重要智慧劳动,只有充分把握好光热、风雨的变化才能做到牛粪能源干湿有别、贮备有余,才能确保家庭成员温饱无忧、生活延续。
十一月始,土地封冻,牧人要迁入冬季牧场。夏秋时期贮存的牛粪大多要雇车运回城镇,只留极少部分用做来年轮牧到此后解燃眉之急的能源贮备。牧人进入新牧场后重新贮备能源,只是冬春时期受光、热限制更为严苛,牛粪在捡拾、晾晒等方面较夏秋时有差异。
冬春牧场上的牛群食枯草、摄水少,牛粪虽黏性低,但经夜间冷冻后次日不可能摊开晾晒也无法抓捏成小块,牧民便将牛圈内的牛粪按照就近原则整块垒砌成墙。这些牛粪墙从长远利益而言是燃料的一种储备方式,但从近期看则有为牛群遮风避寒之作用。据估算,有100头牦牛的人家往往在2个月内就能垒起长15m高1.2m厚0.3m的2面牛粪墙。到次年三四月,天气转暖,牛粪墙也彻底变干,牧民则慢慢将其拆除用作燃料。曲县巴干乡地区的牧民们不仅将牛粪块砌成整齐的牛粪墙,还用稀牛粪在上面塑出吉祥八宝、雍中、哈达等形状,看上去极为壮观。当然,牛圈内的牛粪并不是全被垒起来,还要留一些小块牛粪经自然风干和牛群践踏在草地上形成一层铺垫,牛群夜卧其上充分保暖而不致生病。同时也因有干牛粪末作为阻隔,湿牛粪不可能因粘连在地面上而无法搬动。及至五月中旬,牧人搬往夏秋草场,这些残留的牛粉末就成了牧草生长的肥料。
其次,牧人利用冬春时节牛粪冷冻变硬这一特性并以砌墙晾晒的形式作为能源储备,但是该时段气温下降后,一方面牛粪使用量增大,另一方面牛粪变干的速度降低,牧人帐中所消费的牛粪资源就要靠在草原上捡拾。所以,冬春牧场上的牧人們在牧途中会边走边用脚将牛粪踢翻,牧归途中则捡拾已干的牛粪背回家中。而当储备的能源比较紧缺时全家老小就要花费几天时间去捡牛粪。此时期的牛粪内部松软容易成末,所以捡拾来的牛粪要尽量保持原本形状。为此,牧人用较大块牛粪做外围,里面放上较小牛粪块,不断堆积成高1.8米、直径2米左右的五六个圆锥形,再用稀牛粪封顶阻挡风雪,这些牛粪堆便成为牧人在整个冬春季节抵御严寒的生活保障。五月初,天气转暖,牧草发芽,在牧人准备迁移到夏秋牧场时,剩余的牛粪堆和牛粪墙则拆除运到城镇供应老人儿童下半年的能源使用。如此往复不已。
再者,在牛粪贮存过程中,尽管传统的“塔挂”(土炉子)和帐篷都被烤箱和平房乃至楼房所代替,但牧民们仍旧保留了在室内存放一定干牛粪的习惯。这主要是出于应对自然灾害的考虑。
(二)牛粪的多重用途
1.主要的燃料能源。明代有人作诗云“西去珠峰千万层,帐房牛粪夜燃灯”,这可谓是青藏高原牧民群众以牛粪为燃料的生动描述。曲县牧民将牛粪作为燃料能源使用有着悠久的历史,直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曲县县城所在地才出现煤炭,在此前的长时间里牛粪作为主要的燃料推动了曲县牧业社会的发展。即使当下,煤、气、电等在牧区日益普及,但牛粪的绝对燃料地位不曾撼动。据笔者对曲县不同乡镇30户人家一年内牛粪用量的调查发现,每户在夏秋季节干牛粪日用量为3—5桶(容积18L),冬春季节日用量5—8桶(容积18L),一年中每户用于燃料的干牛粪在40到50立方米,可见牛粪作为燃料之贵重。另外,牧人在牛粪的烧法上也积累了许多经验和智慧。《格萨尔王传》中就记载了藏族牧区燃料使用的方法:“柴火样数多,烧法就不同。牛粪像好汉,应当摞起来烧,劈柴像英雄,应当堆起来烧。柏树像战神,应当翻着烧。猫儿刺像妖怪,应当压着烧。羊粪像魔鬼,应当拌着烧。酥油像大臣,多放些儿好。”1从中可见,高海拔牧民群众在燃料能源使用上早就形成了一套高效、节约的完备知识体系。曲县牧民生活中,随着厨具从横式“塔挂”到竖式炉子的转变,牛粪燃烧速度、散热效能、添加方式等都向着高效、便利发展,牧人对牛粪燃料的使用方式也一直在不断地探索和适应。如牧人生火时,先点燃些许干草(现在许多家里都用旧纸板),再小心翼翼放入小块牛粪,待燃着后加入较大块的牛粪使其在炉内迅速燃烧并散发热量。饭毕或室内暖和后则先在炉内放大块牛粪,再压一层牛粪末使其延缓燃烧且不致熄灭。中途需要时只需用火钳从中间及四周戳几个洞,盖上炉盖即可燃烧,但仅从炉膛中间捅就会因炉筒较大的吸力让燃着的牛粪反流到灰匣而造成浪费。
因曲县缺少可引火的细小柴草,所以保存火源同样是生活中的一大智慧。曲县勒池地区的牧人为保证次日清晨炉内存有火种,入睡前在炉子灰匣内放两块较大的牛粪,再从炉膛内将部分燃烧过的牛粪捅下去盖住底下的牛粪块,是谓存火。之后炉子内仍可添加牛粪使其继续燃烧散热。第二日,从灰匣内拨出冒着丝丝青烟的牛粪块后,直接放入炉内燃烧,如此便省去重新生火的麻烦又减少了对柴草、火柴等的消耗。牛粪与煤炭相比,其燃烧速度要快,而要在较长时间内保存火种,就要充分掌握牛粪的特性和物理燃烧的特征。如果掩埋牛粪的灰烬较少则很容易导致牛粪块燃尽,若太多则不透气达不到引燃的目的。
2.作为清洁物的牛粪。在印度,“经常看见有的妇女手里拿着泥土,用以擦洗自己的茶杯和饭盒”2。其实,以牛粪洗涤衣物,在我国西南地区乃至东南亚和南亚各族中具有历史传统。牛粪在曲县传统生活中同样扮演着清洁剂的重要角色。曲县物资匮乏,时至今日多数牧民家庭仍较少使用洗涤剂等物,通常先用干牛粪末拭除碗内的油腻残渣,后放清水洗涤则油污尽除。再者,妇女们在新年前夕用干牛粪末擦洗茶壶、瓢盆、锅碗等炊具上的黑锈、油渍,其效果如同被钢丝球刷过一般,能使这些炊具焕然一新。这是因为牛粪呈碱性,牧民饮食中的肉、酥油等油脂却呈酸性且含量高不易溶于水,而碱性的牛粪与积聚的油脂酸能充分发生化学反应且互相溶解就很容易清洗下来,所以牛粪在牧人生活中是清除油脂方面最为便捷的清洁剂。
3.作为建筑材料的牛粪。牲畜所食草料中的纤维素因不易消化会在粪便中较多地保留下来,并且经过反刍提纯,牛羊粪素来被用作建筑材料。如在印度就将牛粪掺进泥沙用来筑路。高寒牧区的藏族牧人也充分认识到牛粪的此种性质,曾在建造布达拉宫时其墙体中就混入了经过淘洗的牛粪以增强泥土的韧性,果洛班玛等县的牧民直接将湿牛粪以里外相接的方法裹在用枝条捆扎好的房屋结构上盖成牛粪房。曲县缺少树木,除却人住的黑牦牛帐篷,牧民在转入冬春草场后几乎家家都要用湿牛粪在帐房旁箍起一座牛粪窑洞,其经冷冻后坚硬结实,或让家犬避寒或在里面贮藏肉食,类似冰箱。这极大地避免了因室内温热对食物造成发霉而带来的食物浪费问题。在泥土结构的住房中,曲县牧人还将牛粪直接作为涂料涂抹于内外的墙壁之上,据说能增加室内温度。同时,曲县牧民将牛粪用来粘连断裂的器物,尤其在冬春季牛粪的这种“焊接”作用则更强。另外,曲县巴干寺及周边牧民每年三四月间有在通天河上溜冰的春季娱乐活动。当中所使用的冰车就是用稀牛粪制作而成的约长30厘米宽20厘米厚5厘米的简易工具,其中一端嵌有一条可握在手的1米左右的牛毛绳子。整个冰车做好后经两三夜的冷冻,浑然一体,坚不可摧。比赛时,参赛者一脚踩冰车另一脚在冰面上滑行,双手则紧掣毛绳掌握方向,最先到达终点且未从冰车上掉落者获胜。
4.作为财富象征的牛粪。曲县男女举办婚礼,双方家门口必须摆上两袋装满的牛粪并在袋上系洁白哈达,有财富满满、生命延续、子孙兴旺之寓意。牛粪还可以涂在佛教经书的封面上,这就是为何我们所见的一些古老经书的封面大都呈红黄色的缘故。据说,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修行之时,舍利弗和目健连在翻阅经典,结果一黄牛经过时将粪便拉在了经书上,两个弟子极为恼火,佛陀却劝他们说:“你看它颜色金黄,有可能是黄金。”二者不以为然但定睛一看果然是黄金。从此以后便有了在经书封面上涂抹牛粪的习俗。
5.牛粪的贸易和交换。历史上牛粪作为赋税在藏族牧业社会中司空见惯。三江源区的囊谦千户部落法中就有规定,各部落属民除向头人上缴青稞、酥油、肉、羔皮等为赋税外,还向头人家供应牛粪作为燃料。曲县老百姓在旧社会也有向部落头人和寺院缴纳牛粪的赋税,但是买牛粪的行为在曲县历来被视为某种懒惰、无用的表现。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近年来伴随着曲县城镇化脚步的加快,牛粪一度成为拥有商品属性的自然物而日渐具有价值并且开始步入市场。据笔者了解到,曲县约改镇等地2010至2019年间每袋(约25斤)干牛粪出售价格为5—8元,2021年以来每袋已涨至16元。可见,牛粪在曲县作为贸易品和交换物有其运行的价值。
6.牛粪的药用功效。河西走廊的汉族民间素有取黑色公黄牛尿来治疗顽固皮癣的文化,但以牛粪为药用可能只存在于藏文化中。如在藏医中,有一种名“咙嘟”的安神药,对精神受损者有疗效,其用法为:取一块燃着的牛粪,上撒“咙嘟”药粉,患者以口鼻吸食该浓烈烟味,便能产生一定的治疗作用。另一种药物则是“白牛粪”。这是一种至少经三年风吹雨淋、发酵沉淀的牛粪,因色白而得名,据载这是提炼藏药七十味珍珠丸的上等原材料。
7.牛粪灰烬的使用。牛粪燃烧后的灰烬由妇女倾倒在住所的右侧如厕的地方,这可能是曲县牧民群众用能方面所产生的最多的废弃物了。然而这些灰烬也大有用处:一是用牛粪燃烧后的灰烬来擦拭酥油灯内未燃烧尽的油渍;二是取少量灰烬擦拭在婴幼儿的脖颈、腋窝、腹部及腹股沟处防止婴幼儿长时未翻身而造成皮肤湿热溃烂。牧民群众充分利用了牛粪灰烬经火烧后已消毒且容易吸油、水且含碱的特点,将其用到生活实际中以中和油脂,起到了清洁剂和干燥剂等作用。
总之,牛粪不论作为主要的燃料还是在其他方面的广泛使用,都蕴藏着高寒牧区群众的用能智慧,是牧人在适应高寒生态环境的历史过程中的一项生态适应表现,更是一种文化选择。
(三)应对自然灾害的能源储备及经验教训
曲县内特殊的地理位置及高海拔影响,致使这里一直是地震、雪灾等的频发地,因此备足牛粪以防不时之需是牧民群众历来的生活经验和教训。如在1985年的特大雪灾中,向灾区群众提供燃料物资就成为救灾的关键部分。
案例2 GSCR(男,48岁,曲县QMHX牧民)回忆:1985年的雪灾是10月17日晚上开始的,下了一晚上,雪有一米多厚,到第二年的5月雪才全部化掉。那時候我家的800多只羊就剩下了10几只,150多头牛剩下了5头,牛羊吃不上草所以就饿死、冻死了。人遇到的困难也大得很,出不去,没有烧火的牛粪。那时候,宰的冬肉、死掉的牛羊,吃的多得很,主要就是炉子生不上火,没办法吃。后来,推土机推开了路上的雪。解放牌车来了,把煤、牛粪和木头送到了每家每户。
1985年10月的曲县大雪灾影响到曲县全境,时间跨度半年,部分牧民群众沦为赤贫,其间最为缺乏的是取暖和煮饭的燃料能源。所以,当时格尔木进行了全市动员,机关干部劈柴捆扎,支援空投救灾。据统计,各界前后向曲县灾区运送粮食2 715吨、煤油2 090吨、汽油157吨、煤块2 100吨、牛粪71车,煤油炉子3 140个。1当时,曲县是全省第二大“百万牲畜县”,灾情发生后,牲畜因冻饿而死及紧急屠宰的前后超过50万头(只),食物完全能自给,唯有生火的燃料紧缺。所以,救灾的重点自然就是向灾民提供煤、油、牛粪、柴火等燃料物资。
牧民与高原生态的关系完全是建立在饲养牲畜之上,从而形成草—牛—人三者之间的共生系统,而不论其中的哪个系统出现问题,都会对整个生态环境带来灾变。所以,千百年来与自然灾害的斗争中,牧民群众始终将牛粪的加工、贮存作为重要的生产劳动,即使在今日城镇化和现代化不断加速的高原牧区,家家户户必须建牛粪房,将贮备牛粪作为财富,也作为主要的使用能源。
人类及其社会和文化都是以自然环境为背景的客观存在,文化和环境并非西方所标榜的二元对立,而是调适、适应的关系,人类社会只有完全寄生于自然生态之中而不可能脱离自然母体。尤其像曲县这样环境越加恶劣的高海拔牧区,生活其中的人群越加要与自然达成一种“依赖—维护—利用”的可持续发展关系,才能使自身及其文化继承下来,这也是牧民群众心知肚明的经验和教训。
(四)牛粪对草地的破坏与维护
牛粪对草地的破坏主要集中在夏秋时期牛群夜间的休息地上,因为长期的踩踏以及牛粪层的覆盖,该块地上牧草枯死进而随着牛粪越积越多就形成一块完全被牛粪覆盖了的黑绿色土地。有些牧民家夏秋草场上牛群的休息地面积可达500平方米,四周拉上围栏,内部牛粪厚可至1米,这就严重破坏了牧草的生长。但牛群夜间的休息地都是平缓、暖和处,加之牛群取食于自然,并不会形成臭气熏天或者污染河流的情况以及“对养殖人员以及周边居民的健康,乃至当地的自然环境都造成严重影响。”1
当然,牧民群众也深知这种破坏,所以在离开夏秋牧场前,将收集的草籽洒在牛羊群夜间栖息了整个夏秋两季的地方,这样第二年春季,这块被践踏破坏了的草地就会有新的牧草长出来,又因富积粪肥,往往这块地在以后几年内牧草长势极好,这也是我们突然见到某块牧草异常碧绿、茂盛的原因。牧民群众的这一举手之劳,其实为我们保护高寒牧区的生态环境提出了很好的启示:一则相关的生态学和生物学研究应该以高寒牧区的实情为出发点,在牧草物种培育、草籽种植方式、草场保墒方法、牛粪燃料效能提升诸方面提供适宜高寒环境的途径,对牧民群众起到一种科学知识的引领,进而使本土知识与科学知识有效结合、相得益彰;二则将牧民群众的草原补助与草场保护有机结合起来,鼓励更多的牧民群众加入实际的生态保护中,让三江源的生态保护成为全社会都关注、参与的事业。如此,三江源高寒牧区生态系统的保护和修复就多了一个突破口。再者,牧民普遍认为保护草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能重复使用该块土地,即今年用作牛羊群栖息地的地方在恢复原貌前要禁止再使用,这样每块地既能被利用又能得以自然恢复,不至于永久性破坏。其原理与夏秋、冬春季节的轮牧相同。
若具体到夏秋时期遍布草场上的牛粪对草原的维护与破坏上,则要联系到此段时间内牛粪的降解,与低海拔地区相比高海拔牧区的牛粪要完全降解所需的时间更长。其中主要缘由是高寒区的低温限制了牛粪的初级分解者和消费者的生长和繁殖,使得牛粪的降解只能集中在较热的六、七、八月份进行。而该时段内微生物的生长时间不足60天,以粪便为食的蚊蝇、蜣螂等各色昆虫的繁殖也仅为80天左右。显然,即使再强大的微生物和食粪虫类于两月内将牛粪完全降解是不可能的,何况这段时间正是牛群草量大增而增肥的关键阶段,牛粪的产量也达到一年中的峰值。这就决定了夏秋季节牛粪的降解不可能充分完成。所以,牧民将部分牛粪作为各种能源使用,不仅不妨碍高寒牧区生态的正常运行,反而推动了生态系统的循环和更新。
笔者在曲县勒池村发现,这里虽然全年无明显的无霜期,但夏秋时期白天温度上升快且日照时间长。这就增加了微生物及各类食粪昆虫单日内的活动量,使它们具备了更快地繁殖和生长速度。所以,湿牛粪就成为各种蝇虫产卵的理想之处,然而等不到牛粪晒干,里面的虫卵就羽化飞离,最后只剩下外强中干的一块干牛粪壳了。及至雨淋、牛羊踩踏后这个松散的大块逐渐变成小块而被生长在底下的牧草高“举”过地面,不久大部分就在雨水中泡成粉末而融入泥土,即使未被吸收,也因悬于杂草之上而对草原不会造成大的损害。其中蝇虫寄生和牛羊践踏增加了此阶段高黏性牛粪碎化的內驱力和外动力,对牛粪降解起着关键作用,所以只有极少数在阴面的牛粪会覆盖住草皮而影响牧草生长,致使其下的牧草枯萎而留下一块无草的“疤痕”。冬春季节的牛粪干燥,又适草黄地冻,粪块在强劲的冷风吹拂下,变干、滚动、风化,部分最后融入泥土成为牧草的养分,部分被牧民用作燃料,所以基本不影响牧草来年发芽。
总之,曲县范围内,牛粪不论是受人力干预还是生态系统内部“生产—消费—溶解”的驱动,都会形成一套降解的方法,基本对草地的良性循环和生长没有影响。
(五)能源多样化对牛粪能源的冲击
近年来高寒牧区交通的快速发展,使煤炭、煤气、电器等在牧区占有了稳定的市场,传统的牛粪资源开始受到冲击和影响。
案例3 SNML(男,80岁,曲县QMHX牧民)说:“1985年雪灾那年之前我们没见过煤,所有人家以及各机关单位烧的都是牛粪。烧煤比烧牛粪要热一点,但是煤烟多得很,这个肯定对环境的破坏大。还有一个是烧煤费用高得多,现在煤的价格高得很,一吨要1 200块钱。我们这几年每年冬天要买三吨煤,凑凑合合能烧到三月份,主要是冬天不加煤的话冷得很。牛粪不要钱,自己家里有牛,到时候雇个车拉回来就行。我们家里只有两个老人,一年双排车(安装有加高栏杆的五菱宏光双排小货车)里拉4、5车就够了。像我们家里,白天这边的房子不生火,人就到那边去,那边房子可以晒到太阳,再生上炉子就热一些,这边的房子大,不太热,就晚上睡觉的时候加煤,主要烧的还是牛粪。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曲县全年低温,所以尽管人口少但所耗费的能源并不少,煤炭商也是充分掌握了这一特点,使得煤炭生意长盛不衰。据笔者了解,曲县县城所在的约改镇2014年煤的价格为1吨650元,2017年为700元,2019年为750元,2022年为1 200元。对于曲县煤炭价格飙升的原因可能跟经济社会的发展有关,但其不断上涨的价格更加体现出牛粪的重要性,只是畜牧业的衰退让这种传统的能源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另据笔者对居住在曲县县城范围内30户人家的用煤情况调查后发现,没有一户人家纯粹用煤,都是在夏秋期间用牛粪和煤气,只在最冷的11月到次年4月间或用煤,其中2021年共用煤64吨。但相对于县城的众多乡下牧区,大部分人家着重以牛粪为燃能,牛粪的能源地位则受影响较小。另一方面,洗涤剂等化学产品以及科学卫生知识在曲县牧人家庭中的不断深入,牧人传统生活中的洁净观念也发生了改变,包括牛粪灰被视为垃圾完全失去以往的作用,这使得牛粪能源的多层次使用功能逐渐减弱。但在其他半农半牧区有人却以牛粪灰为原材料研发出了类似于尿湿粉的产品,这与以玉米淀粉等为原料的尿湿粉相比,确实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思考。
四、牛粪能源的生态意蕴
在目前人类经济社会持续发展与生态危机同样加剧的情况下,不论是以西方的理性和生态观点还是以被贴上“原始”“落后”标签的异文化视角,去美化仍以牲畜粪便为能源的社会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但我们需要理解的是,“即使生活在最简单的物质条件下的人类社群,都保持着一些令人惊叹的传统和价值。”1曲县牧民使用牛粪能源的真正价值在于,其千百年间的生活实践蕴含的生态智慧,为我们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人理解人类与生态系统的互动关联,提供了鲜活的例证与参考系。同时,把牛粪为作为能源使用,不仅向我们展现了一定量关于人类往昔且长期存在的生活方式的知识,而且对人类的未来和可持续发展也有重要启示。
(一)维持着区域内的和谐共生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大自然是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内在要求。”2曲县牧人在能源使用上的生态学原理就是完全按照“牛靠草、人靠牛”的生存之道,在草山和人之间建立起和谐共生关系,牲畜的肉、奶、皮、毛、粪在人的加工后转化为人生存所需要的能量和物品而广泛使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就阻断了牧人再去寻找其他能源而给环境带来的压力和破坏,促成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再者,曲县牧人的用能选择体现出牧人在能源使用上不贪图、不奢求,更多的是循环利用以保证牧业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曲县牧人在历史上就是完全凭借着“草—牛—人”之间建立起的共生关系维持了自身的稳态延续同时维护了区域内生态系统的良好运转。当基于这种特殊区域内的能源使用与社会文化以及该种文化所依靠的自然生态环境来审视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曲县牧民的牛粪能源使用确实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极具典型性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案例。这是某些文化中将人与环境视为二元对立所不能及的。当西方发达国家延续了数百年的“先污染、后治理”“高污染、高消费”的生态观,在世界范围内大行其道之时,青藏高原腹地的一纯牧业区内却始终追求区域性的可持续发展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其中的生存智慧岂不正是当下人类不懈追求的财富吗?
总之,在相对封闭的自然生态系统中,曲县牧民对牛粪多层次的使用,实则是在牛羊为主的游牧社会中牧人对牲畜的绝对依靠,以及对畜牧资源最大限度地使用,在解决温饱、保护生态之间完成了耦合,进而实现了“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人”。
(二)开启了能源认知的新窗口
开发、利用新型能源、清洁能源作为当今人类应对全球能源短缺的主要措施,被各国提到重要的议事日程。但是反观人类利用能源的类型,在空间分布上无非都是从地表到地下再到空中的探索,而推动这一过程发展的动力完全是科技的更新。人类不可回避的是,即使最先进的科学技术,也不曾生产出任何一种能源,只是一味地加大向自然获取能源的力度罢了。那么何为能源?何为能源危机呢?其实,人类能源获取及使用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文化事项,只因我们习惯从文化本身来探讨文化本身的个性,对人类能源的认识受西方“理性”的左右,一直停靠在工业文明标榜的“原始与文明”的模板上而不能自拔。而现行的西方“生态观”不仅主导西方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同时又利用同样的理念去绑架发展中的国家和民族。而这种社会发展模式,在取得政治、经济、文化巨大成就的同时,也就带来了日益严重的能源和环境危机,最后却将这种危机让全人类“共享”。曲县牧民的用能方式可以说是对上述“生态观”的猛烈抨击,它的重大价值在于向人们打开了一扇重新认识“能源”及“能源危机”的独特窗口。
曲县牧民的能源获取与现代能源获取方式间的差别在于,牧区的能源跟畜牧业经济紧密相连,而现代社会的能源生产完全成了独立体系。既然作为两种不同体系的能源观,牛粪作为一种能源既是可持续利用的清洁能源,自然就不能划入“资源短缺”的行列。高寒牧区的藏族牧民将牛粪作为主要能源使用的事实是人类使用能源的一个缩影,也是世界范围内各民族多元能源观的一部分。如果仅仅以西方或者强势文化中的能源观作为全球能源使用的标准,人类只能深陷能源危机之中坐以待毙。所以说,曲县牧人的能源观向世界展现出一个事实:文化的多样性造就了能源使用的多样性,能源的多样性越丰富就越有利于人类能源的可持续利用。
(三)彰显出顺应自然的生态伦理
生态伦理是生态民族学研究中借用伦理学的知识而形成的重要概念,是指人类在处理自身与自然环境关系时,表现出来的情感态度和道德规范,它对人类认识自然、调节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反过来,人类所形成的生态伦理是人类遵守得如何与自然搞好关系的既定规则。曲县高寒缺氧的恶劣气候条件是地壳运动的结果,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牧人受此限制很难直接向地表获取能源来维持生命,但他们并没有退缩也没有表现出征服自然的企图,而是选择了顺从和适应环境,最终在“草—牛—人”共生模式中反倒克服了环境的局限,获取了生存的良机。在这种模式中,牧人崇山敬水、四季轮牧以确保牧场生命力的持续不断;同时,他们着畜衣、食畜肉、饮畜乳、燃畜粪以保证物资的合理应用。他们不仅将牛粪作为生火取暖的主要燃料,而且拓宽对牛粪的使用力度以克服能源的不足。这些都是曲县牧人为了顺应高寒自然环境做出的选择。曲县范围内,地广人稀,交通不便,在受到自然环境极大限制的情况下,牧民群众根据当地自然环境特点因地制宜形成独具一格的能源观,其内涵就是为顺应自然、获得生存。
五、结语
唐代陆贽说:“地力之生物有大数,人力之成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取之无度,用之不节,则常不足。”1这正好就是曲县牧民群众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真实写照。因此也可知,尽管自然所能提供给人的能源多种多样,但人类在自然界仅是沧海一粟,只有敬畏自然、顺应自然才能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类的文化与自然环境是寄生和宿主的关系,唯独努力适应、彼此调和,方能各自安好。
我国生态民族学研究认为“文化适应是指一种文化在面对生存环境的变化时,或出于提高对自然资源利用效益的需要,为了使该种文化所属成员已经积累的技术的提高,并通过实际运行以新陈代谢的方式淘汰、改造或新增某些文化要素,经过逐步地进行文化要素及其结构的重组和整合,形成一种更具生存能力和稳定延续能力的新型文化。”2曲县牧民以牛粪为能源利用的文化传统能长久保持其生命力,完全是适应了青藏高原高寒生态环境的结果,这种独特的用能方式,千百年来保护了高寒牧区大气的清洁,也避免了偏远牧区因开挖煤矿等而变得千疮百孔,更是维持着牧人与自然的可持续发展,延续了牧业社会文化的稳态向前。但也不可否认,高寒牧区牛粪资源的利用只有在高原生境内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也就是说每种文化都有自己适用的范围,但某种文化一旦适应了其所在的生态环境,必然会在维护该生态环境的完整性上表现出积极的意义。故而,“一味地贬低传统知识和智慧,而不去创新利用,同样是一种不能容忍的错误态度。”3因为“文化是规范利用资源的规则体系,民族文化的建构与适应本身具有维护资源利用格局的功能。”4
能源获取并非只是一个确保生存的基础产业,而是生态建设中必须予以关照和创新利用的关键环节。能源结构的优化,对生态文明建設至关重要。但习惯了所谓新能源的人们,同样习惯性地将牛粪能源贬为“不登大雅之堂”,即打上了主流民族的文化生态偏见的烙印,“以至于研究的结论大多体现为如何规避青藏高原的不利因素,而不是能动地去将所谓的不利因素转化为有利因素。要改变这种研究思路上的偏颇,最彻底、最可靠的做法莫过于从青藏高原各民族的价值观和生命观出发,去认识青藏高原的自然与生态系统属性。”5因此,在高寒牧区当下大力发展技术支撑的工程中,不能一味照抄平原区或国外的经验,而应该根据高寒牧区的实际,站在牧民群众的立场上,体会他们的生态观、价值观和宇宙观,进而促进牧区传统和现代能源衔接上的转换和衔接,以维护高寒牧区能源使用上的可持续发展。同时,我们也该反观自己的文化传统,重新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的情感、价值和态度,以期走向真正的生态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