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南河

2023-05-30 08:31:36鱼禾
莽原 2023年1期
关键词:卫河南河黄河

鱼禾

1959年

对母亲来说,1959年是个特殊的年份。那年她十七岁,嫁给了我父亲。婚姻大事,人生只此一回,自是非同寻常。而在这年的冬天,还有一件不寻常的事,让她挂在嘴边念叨至今:下南河。

“想起下南河那会儿,人都是咋受的呀。”她总是这样开头。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絮叨中的“受”并不是格外惨烈,无非是常被人提及的那个年代的匮乏和劳累。所以我并没有当回事,兀自想,老辈子人,不都是那么苦过来的么。

直到父亲去世以后,被母亲放在嘴边说了几十年的“南河”才真正引起了我的注意。父亲的追悼会前,当地干部准备发言回顾他的一生,其中提到他工作过的几个地方,怕有不确,拿来稿子请我校正。我看着稿子上面那些地名。那些地方都听说过,但是父亲在其间工作的细节,他不曾告诉,我也不曾提问。我竟一点不比他们知道得更多。父亲的一生被寥寥数语带过,其中的许多段落,是我从来不曾了解、也从未想过要去了解的。父亲的生命已经被骤然降临的死亡夺去;而他的一生,也要被漠然和遗忘渐渐勾销了。我手里捏着那两张纸,禁不住悲声大放。正是在那个悲伤而遗憾的时刻,我第一次想起了母亲说过许多次的“南河”。多少次心不在焉的“听见”已经积成的惯性记忆,在那个时刻陡然变得沉重,变成了一桩必须刨根问底的事情。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在不时说起她的“南河”。我推测,她对于“南河”的反刍早在我记事之前就开始了。开始我也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她并不是对着我说,只是她在跟别人说起的时候被我听到了。每一次说起南河,她的语气里平素便隐约含有的那种悲苦便格外明显——当然,这是后来我才体会到的。母亲说,那时候一到农闲,村里的青壮劳力就都派到了河上,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人去。当时父亲在部队,爷爷有腿疾,奶奶是小脚,叔叔姑姑年幼,十七岁的母亲刚嫁过来,就作为青壮劳力下南河去了。她提起南河的次数在某些时段很疏落,而在另一些时候,比如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则会变得频繁。她的南河往事从那时一直说到如今。而只是到了父亲去世之后——彼时我已经年过不惑,才陡然意识到她的不得已。1959年那个冬天发生过什么,我还不甚了了;但显然对她而言,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成了一棵扎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的芒刺。

我决意做点什么,不让同样的遗憾再重复。

可惜的是,母亲十分不善于叙述非日常事件。她没有地理常识,只知道年轻时跟村里人一起下南河,说不清楚南河在哪里,为什么去南河。她不会像父亲那样把事情描述得有根有梢、四方连续。她的往事犹如考古工地上散了一地的陶片,那些陶片曾经构成了怎样的形状,需要听者自己去推理、想象、拼凑。母亲的往事里不时会有新的陶片出现。偶尔,新出现的陶片会正好补足一个圈口;更多的时候,刚刚刨出的陶片拼上来,却让我发现原来的拼凑根本就是错的。偶尔我耐不住性子多问了几句,她脸上便会出现溺水般的无助,似乎受了无形的逼迫。那么,还是由着她的性子来吧,我想。

只是到了后来,到了2019年的冬天,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仿佛是受了一场疾病的激发,母亲的南河往事里才渐渐浮现细节。到底是切肤的感官印象不太容易被时间抹去,母亲的描述一旦触及具象的、不需要概括的细节,便有一种让人揪心的生动。也正是在这样艰难摊开的细节里,那棵埋伏已久的芒刺才渐渐显现端倪。

那些在母亲的回忆里渐渐浮现的细节,譬如每天发到手里的黑窝头“煤渣样的”口感,每个夜晚全村人共用、搭在沙窝里取暖的帐篷,天不亮就顶着大风上工那“针扎”般的冰寒,譬如她牵着邻家小姑在夜色中逃离南河、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荒沟里的惊惶,等等等等,零星,残破,却又带着锥子般的尖锐,常常让我听得恍兮惚兮、神思不定。在阅读习惯慢慢养成的漫长年岁里,我曾无数次从纪实或从虚构的作品里读到类似的细节,但它们却不曾如此深切地摇撼过我,因为在我直觉里它们相当遥远,形同隔世。而今它们从母亲口中再一次出现,我才陡然醒觉——那些母亲曾亲身经历过的挖河现场,都是在我出生之前不过十年间发生的。它们不仅仅是距我很近,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正是我的生命中的第一道布景。

故乡以南,黄河以北

我第一次注意“南河”这个地理名称,是在大一。当时我按照古典文学课程的书单逐一啃下,啃到白文本《史记》的时候,“南河”这个名称在字里行间出现了。我只觉得仿佛在哪里遇见过这个名字,却又记不分明了。在万事不求甚解的少年时代,母亲的絮叨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及至“南河”在纸上反复出现,我才醒觉,它已经被母亲说过了无数回。

在中文系资料室那本竖版繁体的《史记》里,“南河”出现过许多次,譬如“舜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譬如“浮于江沱涔汉,逾于雒,至于南河”。彼时的“河”不是泛指,而是特指。“南河”,指的是某一段的黄河。父亲过世之后,当母亲的“南河”成为一桩需要追问的事物,我查证这段黄河的位置,才第一次了解这个名词的准确指向。它指的是今潼关以下、郑州以上的黄河河段。以古人命名地理事物的习惯,有上必有下,有内必有外,有东必有西,有南必有北。据说当时的黄河几字顶右上角,也就是现在的托克托河口鎮位置,黄河向东有一道岔河,称“北河”,潼关以下的东西向河段便称“南河”。后世黄河几经改道,潼关以下的东西向河段如今延伸到了兰考,则民间沿袭“南河”的称呼也是情理中事。所以,我认定母亲去过的“南河”就是黄河,只不过她当时不知道罢了。

对我的揣测,母亲矢口否认。哪会是黄河呀,母亲说,黄河都到郑州了,下南河可没走过这么远。

尽管母亲说“是”的时候总是犹豫不定,但她每一次说“不是”却斩钉截铁。她说当时没走那么远,倒是很有可能的。我的故乡在浚县,跟黄河之间隔着整个新乡市境。而母亲说的“走”,在当时就是真的“走”,是一帮人扛着行李、工具,从家乡步行到挖河工地。当时集结劳动力挖河,虽说都是跨县异地调派,不过在那个一切依靠体力硬拼的时代,体力是要节约使用的,调动大批劳力出动不会派出太远,否则把体力浪费在路上,很不划算。至于“走路”的路线,母亲已经记不得了。准确地说,她当时就不知道都经过了什么地方。她能够说出的地名只有第一站——故乡浚县的白寺公社。当时乡不叫乡,叫人民公社,村不叫村,叫生产大队。白寺公社是一个中途歇脚的地方。天黑了,他们在一个村子的空仓库里歇脚,整个大队的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挤挤能勉强坐得下。他们坐着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继续赶路。他们是第二天午后到的。以步行速度估算,他们实在也到不了黄河。

如此说来,“南河”的位置,是在故乡以南、黄河以北的新乡市地界。

我进而想到,母亲所说的“南河”并不是那条河的本名。那条河之所以被故乡人称作“南河”,可能只是因为那条河的位置在“南边”。民间以相对方位称呼山川河流,是司空见惯的事。几乎各地都有东山西山、南河北河这一类的称呼。问题是,这条河在哪里?它确指哪一条河?究竟为了什么,全县的青壮年像战时集结似的“下南河”去?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气候干旱时期,这条河是不是也和豫北平原上许多河流一样,已经湮灭不见了呢?

我推测,母亲的“南河”故事与1958年夏季的黄河大洪水会有关联。1958年,中游的三门峡水库还没有竣工,黄河下游的洪水全部依靠大堤约束。那场洪水发生在7月中旬。当时,黄河三花间洪峰流量达到22300立方米每秒,破了自1919年开始黄河水文实测记录以来的最高峰值。郑州黄河铁路桥被洪水冲断,兰考东坝头以下全部漫滩,山东东平湖滞洪区紧急启用,国务院总理飞抵郑州,两省的省委书记都上了大堤。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为了保住黄河大堤,河南、山东两省集结了二百万人严防死守。1959年,人们从黄河洪水中惊魂甫定,长江流域又出险情。有过那样前赴后继的两场洪水,官方连续数年集结人力,趁冬季农闲的时候去整饬河道、巩固堤防,也是情理中的事了。

我问起1958年那场在本地水文志里写得明明白白的洪水,母亲却说,58年哪有大水啊,发大水是在63年。

1958年,母亲已经十六岁了,那么大的洪水她如果不记得,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当年她还没有出嫁,她的娘家,也就是我的姥姥家,在豫北平原地势最高的火龙岗上,洪水都流到低处去了,她根本注意不到。另一种可能是,那场洪水并没有波及距离黄河一百多公里的故乡。现在看来,第二种可能更大一些。即便黄河洪水没有波及故乡,但是从黄河防洪的角度考虑,整个豫北是黄河下游的低地,也是全国重要的产粮区,一旦黄河向北决口,洪水顺势而下,这一片大好田地就会铺满黄沙和盐碱,这是不堪设想的后果。即便母亲去过的“南河”不是黄河,这一带地面上的哪一条河又能跟黄河脱得了干系呢?这一带的河流,包括人工河渠,有的就是利用黄河的故道,或曾是古黄河的支流,也有些是黄河的引水渠或引水支渠。总之,要找到一条跟黄河毫无关系的河流,还真是不大可能。所以,我想,从黄河故道和引水渠入手,顺藤摸瓜,肯定会很快找到“南河”的。

我自以为比母亲明白,但是用不了多久我就发现,黄河这根“藤”可是太长、有太多弯弯绕了。我碰到了一个比“南河”更加一言难尽的庞然大物。它对我来说,正如俗常生活之外的往事之于母亲,不仅体量过巨,而且混沌纷乱、难以概括。

黄河出了晋豫峡谷以后,左岸从焦作孟州以下、右岸从郑州北郊邙山头以下,因为失去了地理约束,它就不能算是一条河,而是一大片由无数的汊河和沙洲组成的条带状水域。要是把这条大河有史以来流经的地块都算上,那么,在太行山、秦岭、桐柏山和山东丘陵之间的这一片“C”形低地上,到处都有黄河故道;加上1938年“以水代兵”留下的从郑州直铺到桐柏山北麓的黄泛区,黄河的历史地图就像一大片蛛网。有信史记载以来,黄河下游曾经决口1593次,改道26次。在这些决口改道中,有七次方向性的特大改道。其中第一次,发生在周定王五年,也就是公元前602年。从传说中的大禹治水到公元前602年宿胥口(今浚县西南角,今淇河入卫的淇门附近)大改道之间的黄河,史称禹贡河;从这一年到东汉初期王景治河时的黄河,因有汉代河渠典籍记载,史称汉志河;王景治河直到北宋中期横陇决口之间的黄河,史称东汉大河。从北宋中期横陇决口到南宋初年杜充决河,黄河下游先是形成二股河入海的局面,再因人为扒口而改道南流,夺淮入海七百余年。直到1855年铜瓦厢决口,黄河复又改道北流。

除了南宋初年到铜瓦厢改道这七百余年,數千年来,黄河下游一直从豫北地块经过。其中大部分时间,黄河下游干流就在我的故乡以南、今天的黄河以北——恰好与“南河”位置的可能范围叠合。这一带,也是历史上黄河决口、改道最频繁的地带。西汉以后,特别是北宋以降,随着黄河中游水土流失日益严重,黄河下游故道主河槽所经之地,往往积沙成患。在豫北,积沙最为严重的黄河故道,也都在故乡以南的新乡市境。

1958年黄河洪水之后,“挖河”一度成为豫北乡村每年冬春农闲的规定动作。“挖河”只是个统称,河底清淤叫做“挖河”,河岸筑堤叫做“挖河”,新开灌溉渠道也叫“挖河”。为方便集中管理,准确地说,为防止有人偷懒儿往家里跑,各县的劳力实行异地调派。所以,才会有母亲他们被派到远离家乡的“南河”去挖河的事情。

如今的黄河与豫北擦边而过,已经不再是豫北平原上的核心地理事物。只是我每次打开卫星地图看黄河,右手如被差使,总会把光标移向豫北,在那些至今犹存的天然河流或人工水渠之间徘徊。豫北至今可见的河流中,有近半是人工河渠和季节性河流。受地形地势影响,它们大致有四组:

一组从西南流向东北,多是涝水形成的天然河流,和人工或半人工的引水渠。最左侧,是沿着太行山麓纵贯豫北的南水北调总干渠;最右侧,是成为豫北与山东西部分界线的黄河;中间由西而东,依次有共产主义渠、人民胜利渠、卫河、金堤河、天然文岩渠。在卫河与金堤河、天然文岩渠之间,新乡市区以东至长垣一带,有作为卫河支流的西孟姜女河、东孟姜女河,作为金堤河支流的柳清河、大公河、黄庄河。南部原阳、封丘黄河北岸一带,则是天然文岩渠上游支流文岩渠、天然渠,以及众多的人工引水干支渠。

另一组是源自太行山区的天然河流,多呈西北-东南流向。最南端是黄河一级支流沁河及其左岸支流丹河,向北则有大沙河、清水河、黄水河、百泉河、思德河、淇河等,以及夹杂其间的许多沟涧型、季节性小河。其中的百泉河流域,有一所百泉农专,是1989年我大学毕业时被分配要去的地方。那一年的毕业生仓促离校,连毕业论文答辩都没有进行。而我为了留在郑州,曾敲开过十几家单位领导的办公室门,十分天真地把我的简历递过去。我那时最想去的是杂志社,其次是报社,总之是我想象中和文字有关的任何单位。但是阴差阳错,我在多次试讲之后被一家高校选中,成了一名教师。

第三组在豫北平原北端的安阳,有三条呈西-东方向的河流,它们也都是卫河下游的支流:豫冀交界带的漳河,安阳河,汤河及其支流永通河、羑河、洪河。在父亲的追悼会前,当地干部交给我看的悼词里提到的“漳南灌区”,就是当时河南安阳一带漳河中游引水灌溉工程所在地。父亲在部队是专做测绘的,刚转业时被分配到漳南灌区工作。一同转业的还有父亲的三个战友,他们四个最后一张穿军装的合影,是我从相框里偷偷摘下保存至今的老照片之一,也是从母亲什么都不保存的劣习里抢出的寥寥无几的旧物件之一。穿军装的父亲剑眉星目,表情肃穆。促使我动手摘下那张照片的是他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也跟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人面对相机的眼神不一样,他没有看镜头,也没有看任何一个具体的点,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极其专注,仿佛正对着无穷远的将来。

还有一组,在河南东北端濮阳市境。那是处于卫河与黄河之间、各自独流入海的马颊河与徒骇河,以及在它们源头以西、南北流向的卫河右岸支流杏园沟、硝河与沙河。

我的故乡浚县,就在淇河、共产主义渠、卫河交汇处以北的冲积平原上。我喜欢在卫星地图上取消路网标注,仅凭位置和地形去辨认那些道路、村庄、城镇。尽管每一番置身其中都会觉得面目全非,但从卫星地图上看,它们的位置并未挪移,它们还在那里,都在那里。早已干涸的河流在大地上依稀可辨。视点高度保持在三千米高空,能看见淇河和卫河。幼时记忆中的小河,视点降到距地百米才能看见。它已经干涸多年了。在卫星地图上,却还能看见它的痕迹。后来百般查证我才知道,那条小河叫翟泉。它常常让我想起那句“淇水在右,源泉在左”的古老歌谣。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一去不复返,竟是许多种出发的宿命。从一万米高空遥望,生长于斯的村庄就是一个小米粒般的点。高度拨到五万米,鹤壁市区也成为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我慢慢拨弄鼠标的旋钮,恍如在拨弄时间。

今武陟-新乡-卫辉-浚县-内黄一线,是太行山与山东丘陵之间的条形低地。那是唯有在卫星地图上才能分辨的暗冷色条带状地理单元。这个条形低地,也就成为水流为自己选择的入海通道。黄河北流史上的历次大决口,大多发生在这里。2021年豫北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也发生在这里。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黄河左岸从沁河入黄口向北,先后开挖了两条纵贯豫北平原的引黄灌溉渠——人民胜利渠和共产主义渠。引水渠同时接引了沁河来水和黄河水。共产主义渠也常常被人们简称为“共渠”。这两条人工渠,以及半天然半人工的卫河,都是沿着这个条形低地,从西南流向东北。

我做了截图,在这个条形低地周围画了一个红色椭圆。按照当时异地安排劳动力的原则,在故乡以南、黄河以北,母亲他们当年最有可能被派到的地方,就是流经鹤壁、新乡交界带的共渠和卫河河段,或卫河支流东孟姜女河下游。新乡以南的共渠上游和卫河上游,均偏向西南进入焦作,有点太远了。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即便需要异地交换劳动力,大概率不会派这么远。如果不是这几条河,再往南,他们有可能被派到新乡以北的柳清河一带。如果还不是,那就是更靠近黄河的文岩渠和天然渠了,不过,如上所述,在那个需要步行抵达目的地的年代,这么不节约的指派可能性不大。

卫 河

公元1128年,当南宋守将杜充为了阻挡金兵而决定在李固渡扒开黄河堤岸时,他绝对想不到,他所做的事对阻挡金兵并不会起到根本作用,却彻底改变了这条大河的流向。从此,黄河开始了长达七百多年的南流史。直到1855年铜瓦厢决口改道,北流的黄河也只是贴着山东丘陵一路向海,再也没有回到豫北平原腹地。彼时至今,豫北平原再无大河经过。如今,经过豫北平原腹地的规模最大的河流,就是卫河了。

卫河上源支流一部分出自太行山南麓,一部分出自黄河支流沁河。这些支流在河南辉县与获嘉县之间汇合为一,流向东北;经新乡、卫辉、浚县、内黄及河北大名,至馆陶县南接纳漳河;东北至临清,与京杭大运河汇流;又东北至德州以西四女寺枢纽,与运河分流;经老减河、漳卫新河入渤海。在豫北,卫河干流从武陟到新乡,再到卫辉、滑县、浚县。按照故乡人对山川的方位性称呼,这正是“南河”可能所在的区域。

母亲是知道卫河的,但她只知道卫河在浚县古城的西城墙外,并不知道这条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经过了些什么地方。我把那个画了红色椭圆的截图给她看。去过这里没有?我指着从卫辉西侧经过的卫河。母亲对着这张图,脸上是看天书的神情,这是哪儿啊?我忘了她根本没有看图常识。我说,这是卫河的上段,在咱们县西南。她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说,不知道这是个啥。

该怎么跟她解释卫河呢?这也是一条一言难尽的河流,我直到近年反复刨问,才慢慢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它不仅有曲折的历史,而且在不同阶段的历史中都有不同的名字。从地理特征看,卫河也十分特殊。它的右岸几乎没有支流,而左岸所有的支流都来自西侧的太行山。在我的故乡以南,这些支流中位置最靠北的是淇河。接纳淇河以后的卫河方向折向东北,偏离了太行山麓,直到安阳市境才又有支流汇入。

两千多年来,除了战争时期,卫河一直是華北的货运干道。卫河下游经过浚县,从黎阳古城西侧蜿蜒流过,被当地人视为护城河。直到母亲下南河的那一年,卫河航运还红火得很。据说,卫河航运是在1963年那场大洪水后宣告结束的。不过我推测,陆路运输的兴起才是卫河航运衰落直至终止的主要原因。航运废弃以后,再加上多年干旱少雨,河流的疏浚也就不像以前那么受到重视,于是,经过浚县城西的卫河,便常年都是干涸见底、草木丛生的状态。在2021年夏季那场大洪水到来之前,卫河在新乡以上渠段水势尚可,到了下游几乎常年干涸。我曾在浚县县城读过高中,竟然对流经城西的这条河没什么具体印象,可见当时的卫河根本就没有一条河的样子了。谁也想不到,2021年的夏天,这条常年干涸的大河将被陡然袭来的洪水灌满,汹涌的水流将不得不泄向田野,浚县七个乡镇将全部成为滞洪区,大伾山山麓高地以西的半个县城也将被淹。

卫河最早并不叫卫河,也不是一条全天然的河流。成书于清代嘉庆十三年的《畿辅安澜志》里面,有一段关于卫河的记载:“卫河,古清、淇二水所导也,汉为白沟,亦曰宿胥渎,隋为永济渠,宋元曰御河,明曰卫河。”

古时的“白沟”,曾是淇河下游的故道。在史载黄河第一次大改道之前,也就是禹贡河时期,古淇河并不是在如今的淇门位置注入卫河的,而是从这个位置折向东北,流经浚县中部高地同山和白祀山东侧,在大伾山以北的内黄注入古黄河。禹贡河时期的黄河水从浚县大伾山的西北侧经过。公元前602年,洪水从宿胥口右岸冲破河堤,在禹贡河故道右侧的地面上流了一个巨大的雁翅形状,由今河北沧县东北入海。自此,淇河在宿胥口附近顺着地势流入改道后的黄河,宿胥口以下的淇河河段逐渐堙废。这一段堙废了的淇河下游故道,就是后来的白沟。到了东汉末年,曹操为了方便军粮运送,“遏淇水入白沟”,等于把入黄的淇河水又改回到原来的下游河道里去了。在这之后,曹操又把白沟与下游的清河连接起来,形成了更长的漕运水道。这段故河之所以叫“白沟”,是因为它流经今浚县中部绵延几十里的火龙岗。火龙岗一带遍地都是白垩土。白垩土就是俗称的石灰。在我的故乡,它是乡村建造新房时就地取材的好涂料。我至今记得,小时候谁家盖房子,都会有一个长方形的石灰坑,坑里加了水,热腾腾地冒着白烟。用和好的石灰泥抹到房子的內墙上,过几天干了,白崭崭的墙面会让新屋子显得很亮堂。这种东西,平时被地表土覆盖着,但是有河流经过的地方,地表土渐渐被冲开,白垩土便会裸露。河里有水的时候还不显眼,当古淇河下游失水以后,河底的白垩土裸露,那便是白花花的一片。这一段废弃的河道于是俗称“白沟”。

按照《畿辅安澜志》的说法,卫河最早是从古清水和淇水引水形成的河流。淇水,也就是今天的淇河,在黄河改道之前,它是黄河左岸的一级支流,从古至今,除了受史载第一次黄河大改道影响外,它的河道一直没有变动。据说,它也是华北平原上唯一至今未经污染的河流。

“清水”说起来却有些复杂。“清”这个名字对于中国河流,就像“福”这个字对于中国孩子一样,是个被普遍使用的名字。几乎到处都能找出一两条以“清”为名的河流或者小溪来。在冀鲁豫一带,古今称“清水”“清河”的河流就有五六条——有北运河的支流清河,有流经保定的大清河及其支流小清河,有山东济水故渎大清河和济南泉水汇集形成的小清河,还有与卫河有源流关系的这条古清水。我查看了中国历史地图,发现这条清水位于淇河的西南方,水流方向与被截断以后的淇河下游一致。它们都是从太行山上下来的流水,也都是古黄河左岸的支流。这一段清水的形成,与东汉时期王景治河有关。公元69年,也就是汉明帝永平十二年,黄河河道在王景的治理下逐渐固定,黄河左岸也筑起了坚固的长堤,史称“古阳堤”。古阳堤筑成后,古丹水、淇水之间源于太行山的泉流和山前平原地带积水注入黄河的漫流通道便被拦断。这些水流先是汇集到了今获嘉县境内的吴泽陂,然后沿着洼地东流,在今新乡合河镇汇集成河,在今卫辉市东北小河口附近汇入古黄河。这就是早期的卫河上游——清水的由来。

到了西晋,同样是为了方便漕运,官方把本来汇入黄河的清水也拦截了,让它改道向北,会淇水,入白沟。这样,上游的清水、中段的白沟与今河北地界的清河贯通了。到了这时候,卫河的水道基本形成,但名字却还不叫“卫河”,而是统称“白沟”。隋大业四年,炀帝杨广下令召集百万人开挖运河,引沁水向南沟通黄河,向北沟通清水,再通过白沟水道向北延伸,一路开沟凿渠,直达涿郡,形成了黄河以北的大运河——永济渠。到了宋代,这条运河改名为“御河”。到了明代,因为这条河上游在春秋卫地,于是又给它改了名字,称“卫漕”。清代则把这名字通俗化了一点,改称“卫河”。

我们今天所说的卫河,是指河南新乡合河镇至河北馆陶县秤沟湾的这一段河道。但在我的认知习惯里,则是从太行山源头起直到合漳入海,这一条长河才是完整的卫河。

在新乡西北郊合河镇以上大约五公里处,是卫河上源清水河与大沙河汇流处。清水河上源水系在太行山区,主水源一直延伸到南太行腹地的陵川县城附近。大沙河上游,右岸接纳由黄沁涝水形成的大狮涝河与运粮河故渎,左岸先后接纳群英河、翁涧河、龙洞河等多条太行山来水,其干流如今只能追溯到焦作市西北、太行山南麓的河口。但从水流的大方向看,它的源头显然在太行山,与太行山间断成两截的东大河在一条地理低洼线上。有资料显示,这条水线一直可以上溯到山西陵川县的夺火乡。大沙河源出太行山,上游处于崇山峻岭之中,坡陡水急,下山以后到了平原地段却出水不畅,加上过去它没有固定河槽,所以四处漫流,是条著名的“害河”。其实,这一带的“害河”又何止大沙河。卫河的主干,以及它左岸接纳的每一条支流,都发源于太行山东麓,上游山势陡峻、水流湍急,下游流经平原,水流平缓,宣泄能力低。一到汛期,这些流水便汇入卫河,并顶托卫河右岸平原区小支流的涝水排入,造成卫河两岸广大平原区的洪涝灾害。不过,在北方漫长的旱季,特别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2021年之前,这些从太行山上下来的流水却是解决豫北旱情的宝贵水资源。

据说,这条曾是著名“害河”的大沙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曾多次被治理。尽管知道它的位置对于步行前往的人们来说有点远,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母亲曾经去过的“南河”,会不会就是这条河呢?值得一提的是,从新乡市东南郊到卫辉以东,另有一段几十公里长的水流,也叫大沙河。这段水流现为金堤河左岸支流柳清河的上源,它过去与作为卫河上源的大沙河有没有交集,我不太清楚,但是这条河的名字,让我想起母亲反复提到过的“沙”。他们当年,挖的是“沙土”,帐篷搭在“沙窝”上,用来清洁碗筷的也是“沙土”。由此我想,他们当年艰苦疏浚的,肯定是一条含沙量很大的河流。

总之,在豫北新乡到鹤壁这一带的平原上,由于缺少天然大河,所以由古至今,前后开凿过大大小小无数的引水渠,它们纵牵横带,时而疏浚成为漕运灌溉渠道,时而废弃成为预备排涝的干沟,由此构成了错综复杂甚至有些杂乱无章的水流通道。同时,又由于这一片地理低地上的自然来水多承接自西部的太行山,来水集中于每年的七八月份,水路短,坡降大,因此许多河沟,往往是旱季不见水,雨季一到,眨眼工夫就沟满河平。所以,这些看似四通八达、实则容洪能力极其有限的河沟,实际上并没有起到调节水量余缺的作用,也的确是需要下大功夫做经常性的整饬,才能构成既能抗旱引水、又能及时宣泄洪涝的河网。但是整理河道似乎只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情,那之后好多年都不见动静。近年来,大约河道积患已甚,治水之事又提上日程。

2019年,河南省“四水同治”(即水资源、水生态、水环境、水灾害统筹治理)工程开始实施,豫北地面的工程包含了共渠与卫河的疏浚。到2021年特大洪水到来的时候,这部分工程似乎还没有完全竣工?抑或工程虽然告竣,但预设防洪标准依然遵循了多年以来的旱情模式,并没有把重心放在防洪上,因而河道的疏浚规模远远没有达到能应付2021年那场大洪水的标准?总之,到了2021年盛夏,一场迅猛的大水从天而降,把豫北平原上从新乡、卫辉到浚县的六个蓄滞洪区灌满,还把这一大片地理低地上的乡镇、村庄和肥沃的田野泡在了涝水里。我于是更频繁地想起母亲念叨过的“南河”,想起那个年代每到冬春农闲都会集结人力艰苦从事的“挖河”。想起他们,我总是难免为我们的想当然感到惭愧。从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的三十年里,曾有多少年的雨季大雨连绵不绝,但是,似乎没有哪一年的洪水像2021年那样,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泄下去。在这块夹在太行山和山东丘陵之间的菱形低地上,太缺少有容洪、泄洪能力的大河了。似乎没有哪个时代的人们像我们一样如此无畏,敢肆无忌惮地侵占河道、池塘,敢把水的出路强行霸占。半个世纪以前,那个年代的艰苦建设所具有的必要性,必然有一些,是被我们忽视了的;而在漫长的农耕时代缓慢积累的人与自然相处的经验,那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微妙的界限感,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谦逊与敬畏,时至今日,似乎都被抛掷了。

虽然母亲说,1959年冬天她去到的地方并不是卫河,她也不记得有条叫做大沙河的河流,但我总有某种莫名的感觉——她曾在那里受苦的“南河”,就在卫河的近旁。如果母亲在“南河”的劳动是为了疏浚河流,那么,那条河很有可能是卫河的支流,或者是开挖于1958年的共产主义渠。

共产主义渠

共渠的开挖是跟“大跃进”一起开始的,一期工程在1958年上半年竣工。它的后续工程是什么时候完成的,我始终没有找到记录。

与共渠渠首同在武陟秦厂黄沁汇合口的人民胜利渠开挖于1951年,渠水从武陟伸向东北,经詹店到新乡,在新乡市区注入卫河。这条引水渠建成后,沿岸几百公里方圆的地面上,陆续开挖了四通八达的分水干渠和引水支渠,还有引水进田的斗渠、毛渠,形成了一张覆盖大半个豫北平原的灌溉网。加上北部漳河的引水灌溉系统,豫北平原成为我国最大的连片自流灌溉区,肥沃的黄土地上出现了毗连成片的农作物高产田。这条人工河修建的初衷,在“引黄灌溉”之外,还有“引黄济卫”。引黄灌溉容易理解,为什么要“济卫”呢?我的推测是,卫河对于华北平原来说太重要了,它不仅是灌溉水源,也是华北平原上容洪能力最强的排涝河道,它必须能流到大海,这个排涝水道的功能才能持续。卫河流过豫北这片广大的平原,虽然左岸接纳了许多发源于太行山的支流,但是除了雨季,这些小河小溪大多是干涸的,所以卫河在上游河段基本没有什么补给。按照地理常识,没有足量的支流汇入的河流,如果蒸发大于补给,都难有长的流程。为了保证卫河长流,就需要在沿途补给稳定的水源。豫北平原上除了黄河,那里还有别的长流水呢?这大约就是人民胜利渠“引黄济卫”的缘由了。

不过多年以来,因为水的稀缺,补给的水流常常被拦截在新乡市境,下游的卫河依然常年干涸。2020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正值雨季初来,郑州的黄河水浩浩荡荡,我一时好奇,给浚县县城的外甥打了个电话,问他卫河里有水没有,水有多大。为了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专门跑到县城西门外的卫河边去看了看,拍了照片给我传过来。照片上的卫河里有小孩在玩水,水面还不到他们的膝盖。

所以,当2021年盛夏暴雨乍到时,我相信整个豫北平原上的人们根本不会预感到危险。河里终于有水了,高兴还来不及呢。谁能想到这场水来得这么夸张这么暴虐呢?老天似乎把半個世纪以来欠这块土地的水一下子都给泼了下来。上游的水源源不断地涌来,先把这里的河道涨满,又把这里的蓄滞洪区灌满,人们才看到了水的凶险。2021年7月31日,在豫北的地理低洼带全部泡在水里以后,几乎整个鹤壁市境又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极端天气。是日晚上九点,鹤壁市境陡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又一场暴雨塌天般降临。地面是一望无际的水,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还有呲呲冒着火花的电线和路灯,半空里是不断炸响的雷声和贯彻云霄的闪电,仿佛天都要塌了。我相信年龄在六十岁以下的故乡人谁也不曾在家乡见过那样恐怖的天气。多少年来,从他们出生至今,年年都是喊着要抗旱节水的呀。

开挖共产主义渠,目的是“引黄灌溉”“引黄济津”。1958年1月,共产主义渠正式开工。豫北从武陟秦厂到浚县老关嘴约二百公里长的地面上,被集合起来开挖共产主义渠的劳力据说有五十万人。他们分别来自河南、山东、河北三个省。靠着这些人肩扛手提小车推,共产主义渠很快全线贯通。建成的共产主义渠从武陟秦厂起,经获嘉、新乡县、卫辉、淇县、浚县,到浚县与汤阴交界处的老观嘴汇入卫河,全长一百五十多公里。但这条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的人工渠,使用不到三年便因为泥沙淤积严重,被迫停止引黄。为此,我一直有个疑问:同样是引黄河水,渠首又在一处,渠路平行且相距不远,为什么人民胜利渠至今水流不断,而共产主义渠很快就荒废了呢?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两条人工渠运用效果的巨大差异?

通行的说法是,和大跃进时期匆忙上马的许多工程一样,共渠的泥沙处理技术设计出了问题。但这个解释很难说服我。两条人工渠所在的地理条件、需要运用的泥沙处理技术,可以说没有什么差别。时间靠前的工程没有问题,时间靠后的照抄技术却出了问题,即便在那个年代,也不可思议。

我的疑问最后是在地图上解开的。在新乡合河镇一带,卫河与共产主义渠有一段两千多米的叠合河段。这个位置,是卫河承接太行山来水比较集中的地段,其水流地势状况,“合河”之名足以说明。就在这段短短两千米的叠合河段,左岸相继有石门河、黄水河与百泉河汇入。百泉河源于太行山东南端余脉低丘上的卫辉百泉;石门河与黄水河上源均有枝形水系,水源分布于南太行八里沟到山西陵川王莽岭及轿顶山一带。因地势低洼,容易积涝,所以,经过此地的荷宝高速,特为架起了卫共行洪区高架桥。2021年夏天暴雨之后,浩浩荡荡的洪水淹没了这一带的庄稼、屋舍、线杆、树木,只有这座高架桥蜿蜒浮卧于波涛之上,犹如一条漂在水上的长蛇。共渠与卫河在合河镇一带像是拧了一个麻花结。麻花结的上游,共渠从武陟经获嘉到新乡,在人民胜利渠左侧,卫河上游大沙河右侧;麻花结下游,则是共渠在左,卫河在右。这样,共渠不仅承接了卫河上游大沙河来水,而且,原卫河左岸支流石门河、黄水河、百泉河、十里河、香泉河、沧河、思德河、淇河等,也都被拦截入了共渠。这就意味着,对于雨季从太行山上下来的洪水,共产主义渠将首当其冲。在防洪除涝方面,共渠成了卫河左侧的蓄滞洪渠道,也成了共卫流域新乡、卫辉、浚县等地的第一道防洪屏障。与此同时,十几条流短水急的左岸支流携带的泥沙一起涌入共渠,再加上黄河、大沙河的泥沙,共渠的泥沙处理负荷会远远超出预计。这大约才是共渠很快淤废的原因。

现在的人们说起共渠,多认为它在1962年就废弃了。我也曾以为就是这样。但这种说法,也是不知就里的想当然。事实上,共渠一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在发挥灌溉作用,只不过渠中的水不再是从黄河引水所得,而是集合了黄河北岸汛期的涝水,以及雨季从太行山上下来的山洪。停止引黄以后,它成为一条防洪除涝河道。但因为中原多年持续的干旱,用于防洪除涝的机会很少。再加上上游的引水截流,所以,共渠下游的河道基本上成了摆设。

共渠的引水路线,在上游基本与人民胜利渠平行,在新乡以下则与卫河近距离平行,几乎可以看作是对卫河的裁弯取直。但它竟然完全没有利用卫河现成的河道。对此我也抱有疑问,既然两条河距离这么近,方向又一致,怎么不取便天然,而要拼上那么大力气去开挖一条新河?直到2021年夏天的大洪水灌满豫北,因为水量巨大而河网壅塞,巨量的涝水久久不退,家乡一带大片的良田变成了滞洪区,我才猛然醒悟,原来那条巨大的人工渠,除了别的用途,还是开在豫北平原地理低洼带的水流大动脉。汛期遇到暴雨,当西部太行山区的山洪奔涌下泻时,卫河左侧的共渠就成了最靠前的泄洪通道。万分可惜的是,由于多年来的干旱,这条河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逐渐枯竭。多年未加疏通的河道,也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容洪能力。后来,沿河乡民便在河堤上种树,在河底种庄稼,把一条废弃的河渠变成了田地。

2019年底,根据河南省“四水同治”工作方案,卫河与共产主义渠治理工程开工。我当时还疑惑,说是“四水同治”,别的倒也可以通过人力治上一治,可是这水资源,怎么个治法呢?老天不下雨,河里都是干的,再治,也治不了老天不是?不承想,到了2021年7月,老天一反常态,好像一股脑儿把几十年缺的雨都给补上了,那雨下得,直把整个豫北都摁在了水里。就在大洪水到来之前的那个清明节,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开车途经浚县屯子镇,忽见一条河与公路交叉,河中水量丰盈,便停车下去探看。我当然预见不到几个月之后这地方将被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扫荡。我看到水面,第一反应就是惊喜。我走到河边,打开手机定位搜索,竟发现那条河就是干涸了多年的共产主义渠。我记得母亲说过,父亲刚从部队转业时被派回村里“驻队”,曾带着村里的青年队,在屯子附近的“东河”挖河。屯子在故乡以东,如前所述,所谓“东河”,正是乡亲们对共渠的方位性称呼。父亲从部队转业是在1963年。彼时共渠已经停止引黄,那么父亲他们的工作,肯定就是清淤疏浚了。那个年代的人,用母亲的话来说,是很知道“虑后”的呀!我坐在河岸上点了两支烟,把其中一支插在岸边的泥土里。时隔半个世纪,那满河的水仿佛父亲的形影再现,让我差点儿掉了眼泪。我当时庆幸在这条河里终于见到了这么浩荡的水量,父亲那一代人的辛苦总算没有枉费;又感慨“四水同治”的成效,不过两年多,真的把一条干涸多年的人工河给收拾好了。我怎能预料,这个程度的治理根本对付不了老天的发威,几个月之后这里将会成为一片汪洋?

1970年雨季,共渠曾经把一场1500立方米每秒的山洪拦在了新乡市区和汲县县城(今卫辉市区)之外。而时间到了2021年夏天,也是因为这条被疏忽多年的人工河承接的洪水突破了容洪上限,所以在浚县彭村位置右岸破堤,对卫河行洪造成了巨大压力。毕竟,以共渠和卫河的体量,要及时排泄2021年7月那样的大洪水,是远远不够的。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确定共产主义渠就是母亲所说的“南河”——因为泥沙淤积影响了排泄洪涝,所以才要“挖河”嘛。

母亲还是坚决否认。她说,比共产主义渠远得多呢。

有多远呢?我问,再往南就是柳清河了。

母亲说,有个杨柳青,在天津那边呢。

不是杨柳青,是柳清河,从咱们这儿往南,过了共产主义渠,过了卫河,再往南就是柳清河。

母亲摇头,那不是,没听说过。

我于是又一次向她摆地理。我说,从咱们老家往南,有滑县,有卫辉——就是过去的汲县,有新乡,有延津,有原阳,有封丘,再往南就是黄河了,你想想,你去的是哪个县?

在至少六七年时间里,這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母亲一再摇头说,不记得了。有时候还加个解释,说,那时候的人憨得很,知道哪儿是哪儿啊,光干活就把人使唤死了,顾不上操心啥地方。有时候则感叹,一辈子活得是个啥么,就是个睁眼瞎。

到了2019年冬天,当我又一次提到同样的问题,母亲没等我把后面两个县的名字说完,便朗声说道,就是延津么。

她云淡风轻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次听到我说出这些县市的名字。我简直呆在了那里。多少年了,就为这么个地名,我问过多少遍,就是没有答案。如今母亲脱口而出,竟是这么轻而易举,仿佛此前她已经说过了许多遍。这让我怀疑她有点间歇性健忘症。我兀自疑惑,又连连追问,你确定是延津?南河就在延津?1959年冬天,你们挖河是去了延津?

母亲理所当然道,可不就是延津么。

延 津

我迅速搜索延津县境的河流,向母亲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挖河地点在延津,你确定不是柳清河?好,不是,那是不是大沙河?也不是,好,是延寇河吧?还不是?那就是文岩渠了?

母亲对这些河流的名字毫无反应。不是,她说,都不是。

不过,自从“延津”被说出以后,关于“南河”的细节便不时增加。不定什么时候,她会提起某个从来没有说起过的人或物品。在说出延津这个地名以后,母亲仿佛有些心神错乱,她的记忆常常前后翻转,甚至互相为敌。任何一枚新出现的“陶片”,都会把我好不容易拼凑成型的“陶罐”打碎。这让我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进而,我偶尔会对自己执着于求解的积习陡生厌恶。这样的事总是让我情不自禁、深深挂怀。而这个仿佛一直牵连到幼年时光的“南河”,因为在想象里已经成为一桩隐秘的苦楚,我的求解便格外孜孜不倦。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向两个方向分裂,情绪越来越冷硬,心肠却变得越来越软——我就是放不下。

显然,母亲的注意力在别处。仿佛从很早就开始了,她不以为意的敷衍态度总能把我的好奇与热望一举消灭。很多时候,仅仅为了保持某个追问不被拦截,我简直是刻意回避着她,在她面前保持着太平无事的模样,不让我的盼望与她照面。我慢慢养成了不让她操心的习惯。她则习惯于对我心不在焉。在追问“南河”的日子里,我不时想起早年经历过许多次的惊吓——半夜里被抢救母亲的巨大动静吵醒。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了,反正每一次,都是在母亲濒死般的呻吟里,父亲先喊来医生给她输液,再喊来街坊邻居,然后医生和输液瓶随着,一干人用土担架轮流抬着她,奔向八里外的宜沟医院去抢救。父亲出门前总是要对我喊一声,起来,招呼好家门。他们出门以后我就不敢再睡觉。家里剩下的,比我小的在酣睡,比我大的也在酣睡,而我坐在油灯下,想着母亲如果死掉了我该怎么照顾他们。就是在那些担惊受怕的夜里,我学会了生火、和面、做针线,也养成了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习惯。多少年了,我遇到过无数的难关,却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一次都没有。我怕听到她的叹息。她的叹息里有一种深渊般的悲苦,让我闻之胆寒。许多年了,我企图以我的努力,把她从那样的叹息里拖出来。然而我的坚持总是被她的心不在焉轰然解散,仿佛我的孜孜以求注定是一场无效的努力。直到如今,我对她问起的这些问题,在她看来,可能也不过是闲扯,怎么扯,扯到哪儿,都无所谓。有时候我在某个地方闲坐下来,想起“南河”,想起从幼年起便常常听到的那种叹息,想起她含混不清的回答,便会觉得牵牵绊绊,拿不起,放不下。我是不是想在她这里弥补跟父亲之间再也无法重来的交谈?我这大半生的许多认真,是不是都扔在了如此这般去向不明的事情上?我不知道。

2019年冬天,当母亲突然说出了“延津”这个地名,我一时有些五内翻腾。从这个地名,我又一次想到那件事发生的年代。1958年夏季,为了防止那场洪水引起黄河决堤,有二百万人被调集到黄河岸边日夜死守。第二年集结劳力“挖河”如果跟这场洪水有关系,为什么会在延津呢?1959年,延津最南端与黄河之间,也还隔着原阳呢。难道是对延津黄河故道的清理?为了预备蓄滞洪区?延津在明以前一直是黄河流经之地。这一带的黄河故道,有黄河北流史上留下的禹贡故道,也有南宋初年李固渡决口以后东流、南流的岔河故道。这些故道,后来被反复利用修改,成为许多人工河的河槽。母亲说不清具体位置,我也无从判断1959年大举疏浚的究竟是哪一段河道。事情仿佛又出现了无可救药的停滞。

我终究按捺不住,便约了朋友,专程去了一趟延津。我的导航方向定为延津黄河故道森林公园。这一带黄河故道形成的沙地据说还有三十万亩。当时正值隆冬,大约没有什么人来,公园大门紧闭。我敲开了大门旁边耳房上的窗户,说明来意,看门人便卖了两张门票,破例让我们开车进入。我们先是开车绕了一圈,了解了公园的大致布局,然后一直开到公园北端。这个位置,就是黄河故道的右岸了。一条长长的土丘从西南指向东北。土丘上杂树参差,荆棘遍布。上了土丘慢慢行走,只觉得脚下地面格外松软。我拨开稀落的腐叶,发现土中含了大量的沙。这沙土混合的丘岭,高出地面有一两丈,而且规模整齐,不像是自然堆积的。我想起母亲说过多次的“沙土”。他们挖的抬的,用小车推的,都是“沙土”。我心中一紧。难道就是这里?这么巧?这么具有戏剧性?

在南宋初年黄河改道南流之前,再准确一点说,直到元末贾鲁至明弘治年间刘大夏整理河道、北堵南分之前,黄河一直流经此地。此前黄河五次大改道的地点——宿胥口(今浚县西南淇门一带),长寿津(今滑县东北),商胡(今濮阳西),大名(河北南部),李固渡(今滑县西南沙店集)——都在距此地不远的下游。至少从大禹治水时代算起,黄河流经此地前后持续三千余年。史载黄河第一次大改道之后,汉代最早的一次决口发生在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决口点就在延津的石婆固镇,当时的“酸枣”县。南宋初年杜充决河而导致的黄河大改道决口点李固渡,就在此地以北数十公里。那次大改道之后,黄河自此东流转而南下。可以说,今延津北部至浚县西南、滑县南部一带,是黄河北流时期决口点最为密集的地区。这条举世聞名的泥沙之河,在这一带故道历历。则此地多沙,自是难免了。

从这里向西不远,是延津最北的胙城乡。明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以前,延津县城曾在胙城乡附近。彼时黄河已经南流,此地干涸已久的黄河故道中积淀了厚厚的黄沙。1580年春天,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突袭胙城。平时看似无扰的黄河故道沙被大风一层层揭起、撒开,不过半晌,便将古胙城掩为平地。“沙压胙城”的故事听起来犹如一桩惨烈传奇。不过,据本地志书记载,曾作为古延津县府治所的胙城,的确在1580年以后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不见了。新的延津县城再出现,已经到了距此向南三十里的位置。其事虽已难以考证,但只要看一眼这一带堆积的黄沙,便可以想象它们被大风掀到空中时会是个什么情形。

出了森林公园,我开车在那一带漫无目的地转圈,逗留许久,不想离开。这多沙之地,与母亲所说的“沙土”必有关联。我仿佛已经闻见了“南河”的气息。我确定那个地点就在附近,却不知道沿着怎样的线索去寻找。所谓“心意彷徨”,大约就是如此吧——有根隐形的线牵着你,目的不明,亦非必须,却是不往不快。我想为自己的“不离开”找个理由。

我想起石婆固镇张集村尚存唐时酸枣阁,临时决定去看看。在酸枣阁近旁泊车时,见有两位白发老者也朝这里走来,其中一位,正是酸枣阁的看护人陈永堂。他是张集本地人,义务看护酸枣阁已有二十多年了。另一位老人潘顺知,是专门从滑县牛屯跑来看酸枣阁的。阁子体量不大,用料朴素,应该是民间修造的。小小的阁楼内,古枣树状如铁石,树围约有两米。一般来说,酸枣树都生长在山坡上,常为灌木丛,所以称为“棘”,意思是成片横生的野枣树。但奇怪的是,这棵被人以楼阁围护起来的酸枣树,却壮大高耸,犹如参天乔木。陈永堂说,这棵树上的酸枣大于平常的枣三四倍,味酸甜,核为双仁,若把枣子连叶摘下挂在屋里,放很久果皮都不会干枯。陈永堂说着便从衣袋里摸出两枚枣核,其中一枚是半开的,里面果然是双仁。他说,像这样的酸枣树原来有二十多棵,其他长在阁外,慢慢都死了,就剩下这一棵。因传说这棵酸枣树有医治百病的功效,附近的人有病就来烧香上供,摘几颗酸枣入药。阁内北墙嵌有一块石碑,上镌明代吏部尚书李戴所撰《古酸枣记》,记述了“酸枣”地名由来及唐时尉迟敬德修阁故事。潘顺知双手抚摸着古枣树黑色发亮的树身,神色犹如朝拜。

出得阁楼,我们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我向他俩让烟,扯闲篇。两位老者点上烟,便拉开了话匣子。他俩原来并不认识。潘顺知说,他十七岁时卖豆腐来到这里,看见过酸枣阁,用手摸过阁楼里的枣树,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他越来越挂念这棵枣树,就想趁着还能动,再来这里看看,再摸摸这棵酸枣树。就这样,他骑着电动车就跑来了,在村子里偶遇一位老者,问起这棵枣树,没想到,问的正是护树人。陈永堂管着酸枣阁门上的钥匙,平时为了护树,等闲不让人进。但听潘顺知说起旧事,二话没说,拿上钥匙就带他来了。就在这时,我和朋友也正巧赶到。互相说明缘故,大家都感慨,真是太巧了。所谓缘分,就是如此吧——或有同知,或怀同好,或执同念,机缘便会加减乘除,让本来不可能遇见的人们,在某个路口汇合。就像这两位老人,一个看护着一棵早已成为化石的古树,二十多年初衷不改;另一个,时隔半个世纪还惦记着年轻时候的旧相识,年逾古稀还不惮路远,要专程赶过来再看一眼。他们都是有“癖好”的人啊。这样的人,多少有点不切实际,在庸常生活之外,会对某些事物抱有特殊的热爱和专注,不会拘泥于衣食住行的囿限。他们让我想起已故的父亲。他们三人如果曾经遇见过,该有怎样一番四海八极的闲扯呢。因为一言难尽的原因,他们身上有些珍贵的禀赋,也许从来没有机会获得激发和光大,但他们却于无意之中,成就了另一种记录。那是口耳相传的、民间的、具象的历史,每一处细节都像那小小的枣仁一样,曾被藏在衣袋里小心地收留过,亦曾被捧在掌中,喜悦地展示过。我于是扯到了黄河,扯到了沙压胙城,扯到了这一带的黄河古堤,以及母亲说过无数遍的南河。听我说起河堤,陈永堂笑哈哈地接话,这知道,知道,东龙王庙还有古堤,走吧,领你们去瞧瞧。

东龙王庙是个村庄的名字。村北新修的长济高速公路东西横亘,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在通向村北的乡道两侧,赫然耸立着高高的黄土残垣。道路西侧的残垣只有十几米长,东侧伸向东南,虽然长度看上去还不到一公里,但被切断的截面呈梯形立方形状,南侧较为陡峭,北侧较为和缓,的确是大堤的形制。大堤的临河面在南侧,又是这个规模,只能是黄河的旧堤防了。看来是为修这条乡道把大堤截断了。我问陈永堂,您老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大堤?他说,啥时候不知道,就知道叫个太行堤。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披露给惊住了。我说,这是明朝修的河堤呢,是一个叫刘大夏的老尚书带人修的,有五百多年了。陈永堂说,那难怪哩,这堤过去可长了,一直通到长垣。我向东看了看。太行堤啊!如今就剩下这么一小段了。刘大夏整治河道始于1493年,当时修筑于黄河北岸的太行堤有长堤、短堤两部分,据《明史》记载,其中长堤“起胙城,历滑县、长垣、东明、曹州、曹县抵虞城,凡三百六十里”,这个线路,无疑是经过此地的。刘大夏修筑太行堤的目的不单是为了防止黄河决溢,也是为了切断元末河道失修以后形成的北向各路岔流。这次河道整治,把已成“众”字分布的各路岔河归拢到了一条相对顺畅的河道里,保了黄河十几年的安澜。那么,在1958年黄河洪水之后的第二年,官方在这里利用古堤加固筑高,形成一道防洪的遥堤,是极有可能的。

我问,这个地方,1959年冬天是不是修过河堤?

潘顺知立马接话,修过,那一年修的是黄河二道堤,不在这儿,在长垣“liao qiang”。

“二道堤”,不就是黄河遥堤吗?难道是母亲把地点记错了?也许是路上经过延津,所以,没有地理常识的母亲就以为“南河”在延津地界?“liao qiang”是哪两个字,潘顺知说不上来。及至回家,打开卫星地图,在长垣县辖区内寻找,竟找到一群名为“了墙”的村子——东了墙,王了墙,韩了墙,和长垣县城连为一片。“了墙”村落群附近,则有刘堤、郑堤、张堤、夹堤等村庄。查黄河大事记,记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豫北集中人力,在延津、长垣一带修筑过防洪堤。

这一下,“南河”总算有了眉目。

当我兴兴头头拿着“了墙”这个地名向母亲核实时,她的回答仍是十分確凿的否定:不是这地方,就没到过长垣。

我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时沮丧万分。不过时隔六十年,不过三五个县的范围,一条曾经动用了数万人清挖的河,怎么就找不到了呢?即便那条河已经干涸,或者已经换了名称,它总不至于消失了吧?

转眼到了庚子年春节。正是新冠疫情汹涌、人心惶惶的时候,有天一家人窝在家里喝酒,我的老母亲,突然放下酒盅说,你不是一直要找那个地方么?嘿,这会儿可是想起来了。

母亲说,那地方,好像叫个啥屯。

一家人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但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立刻放下筷子,打开电脑,打开卫星地图,在延津县境内细细搜寻。延津的“屯”太多了——任光屯,郝光屯,获嘉屯,新生屯,辉县屯,张士屯,吴安屯,前新乡屯,后新乡屯等等。我把它们的名字逐一写下来,然后拿着这些“屯”在她面前过名单。

当我念到“吴安屯”的时候,我的老母亲云淡风轻地一笑,嘿,可不就是吴安屯。

吴安屯

到了这个时候,我几乎可以确定母亲有点间歇性健忘症。有些东西在她的记忆库里存着,只是积年未动,落满了灰尘,她自己仿佛都忘光了。但是不定什么时候,那层灰尘被一阵风吹动,那些蒙尘许久的事件便会露出端倪。

母亲说,她挖河的地方,就在吴安屯东边两三里地的位置。我放大地图比例尺,在那片以“屯”为名的村庄里寻找“吴安屯”。找到了。那个叫“吴安屯”的村庄在卫辉市东南方向,与我曾经到过的黄河故道森林公园距离不到十公里。这一段故道是西南-东北走向,我曾经登上的那道杂树参差、荆棘遍布的沙丘,在黄河故道的东南方向,在古黄河的右岸;而那个叫“吴安屯”的村庄,则在黄河故道的西北方向,在古黄河的左岸。我那时已经走到了它的“对岸”,在一派茫然里徘徊不忍离去,却不知道立足之地跟它只有一河之隔。

在如今的卫星地图上,吴安屯附近有两条河经过。从地图方位看,两条河都是从吴安屯西南方向来,在村庄西侧弯转向东,分别经过村庄南北,然后在村庄东边合二为一,向东合延寇河,交大公河,入金堤河。再查两条河的源流。经过村南的岔河名大沙河,靠近吴安屯的河道正在黄河故道位置,上源显然已经失水。经过村北的河道全是直线,显然是人工渠。沿着河道上溯,原来它是人民胜利渠的引水干渠,标为“东三干渠”。两条河汇合以后仍称大沙河,也称西柳清河。我估计西柳清河的称呼,是在东西流向的柳清河被开挖于1958年的引黄人工河——南北方向的大公河拦断以后。吴安屯一带的西柳清河及其两条上源支流,如今被当地的人们统称为大沙河。但这条大沙河,与前述卫河上源之大沙河,并不是一条河;至于两条大沙河历史上有没有地理关联,我还不能断定。

东三干渠也许就是1959年开挖的?位于黄河故道的大沙河是否在1959年又经过了疏浚拓宽?我拿着这些河流名称向母亲求证时,母亲还是一脸懵懂。看来她对这些河流名称俱无印象。但确凿无疑的是,这几道河流的交汇之地——“吴安屯东边两三里地的位置”,正是母亲十七岁时在那里出力受苦的地方。她记得这地方是“南河”,那就是“南河”吧。

我终于找到了母亲絮叨了半个世纪的“南河”。我与那段被母亲一再提及而始终难以打开的往事之间,仿佛曾有过一道被遗忘的口令,一重尘封已久、设置复杂的密钥。如今,口令终于对上,钥齿一朝吻合,重重帘幕一道道拉开,往事都在那里,仿佛原样未动,只等着我去相认。我对着卫星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村庄,那几道细如游丝的河流,一时有些眼眶发涩。

我画了一张手绘地图,把吴安屯和周围的河流一一标注,企图让她辨认,你看,这是大沙河,这是东三干渠,两条河在村子东边汇合了,叫西柳清河。我指着那个河流交汇口说,你看,你们当年就是在这里挖河的。

母亲茫然应道,哪有河呀,干活那地方就没见过河。

我说,那可能是因为旱嘛,河里没水了。

母亲说,连条河沟都没有,就是在平地上起的沙土。

好吧,看来我又要看到新出土的陶片了。我又好奇,又有点哭笑不得。我说,这可奇了怪了,既然没见过河,为什么说是去了“南河”呢?

母亲说,乡里说是去“南河”,就都知道那地方是“南河”,反正是没见过河。

大约又过了一年,母亲又一次提起南河。我不甘心,继续刨问,你们在南河干的到底是啥活儿,开挖新河么?她说,不是挖河,是从平地上起了沙土,堆成个可高的沙土圪岭。

看来,又冒出一枚巨大的“陶片”,足以打碎之前对于“陶罐”的全部想象。

在故乡方言里,“圪岭”是指用土堆成、高出平地的长条状障碍物。“可高的沙土圪岭”,那不正是河堤么?我意识到,这个东西其实她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只是这一次,她换了一个词。在此之前,母亲一直用“土谷堆”去描述他们当年艰苦修筑的那个庞然大物。她说,他们苦干了一个冬天,只是“堆了个可高的大土谷堆”。故乡方言里的“谷堆”,是指任何细粒堆成的像谷堆一样呈圆锥形状的东西。我被这个严重错位的词所困扰,怎么都无法推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哦,一干人从浚县派到延津,艰苦劳作一个冬天,只是在那里堆起一个“大土谷堆”?谁能算算那究竟是要干吗呢?

好在,这一枚至关重要的“陶片”总算出现了。它出现在辛丑年春节,在我费尽思量不得其解之后。它把当年南河上体力劳动的目的明确指向了河堤。

如果事情如母亲所言,旁边没有河,他们只是平地起土,那显然不是在修筑临河堤。那么,那个“可高的沙土圪岭”,也许只能是黄河的遥堤了。但我又不免狐疑,用松散的沙土堆砌河堤,能对付洪水吗?

我于是向她打听那“沙土圪岭”的实况。

可高是多高啊?

母亲说,高得很,几个人拉车土,爬半天才爬到顶,顶上总有两丈宽,底下才是宽得很。

用沙土堆能堆多高?沙土那么松,堆堆不都塌下去了?

不光是沙,有沙有土么。那圪岭上头有一拨人打夯,压一层土打一遍夯。咱邻家那几个腿脚不好的,就站在上面打夯,图个活儿轻点。不过上面风大,比下面冷,风吹得满头满脸都是沙土,呀,都成了泥人了,可怜得很。

打夯压土,这肯定就是修筑大堤了。我又问,那圪岭从哪儿到哪儿?

那不知道,长着呢,从西北到东南,不见头不见尾。

我只想去原地看看。如果他们曾经堆起过那么大规模的大堤,即便经过了六十年的风风雨雨,应该还不至于完全泯灭。然而新冠疫情迁延不去,离开这个城市成为一桩需要请示备案的事。我不愿意经过一层层请假报批之后再出去,还要一路担心会不会在哪里被拦截、被隔离。这么麻烦,会折腾得兴致全无。待夏天来临,一场特大洪水从天而降,让许多官员因尽责不及受了处分。接着又是潮汐般涨涨落落的疫情,以及唯恐担责而加倍严苛的外出约束。我窝在这个城市不得动弹。期间有一次难得形势好转,我与家人送母亲回老家,途经新乡,我想趁机带她去认认故地,可她说什么也不想拐弯。当时弟弟开车,他本对我的古怪想法不以为然,见母亲坚持不去,车子便忽地一下开过了那个路口。她说出吴安屯的名字已经两年有余,而我期间又受一场疾病羁绊,时间淅淅沥沥拖至今日,我还没有去过那个村子。

我只得一遍遍打开卫星地图,在那个村庄周围逡巡。那一带的黄河故道经过改造,陆续建成了林地。但是显然,在吴安屯与森林公园之间的这一段故道,还有大片的黄土裸露。在大沙河与东三干渠交汇处以南,也就是母亲所说的“吴安屯东边两三里”位置,有星罗棋布的水面,像是人工开挖的池塘。但是视距调整,它们又像是小块小块的树林。终究看不清楚。那道长长的“沙土圪岭”在哪儿?从地图上已经找不见了。

修筑大堤需要巨量的土。如果像母亲说的那样在平地起土,那肯定不会去破坏田地,多半是在黄河故道起的沙土。黄河故道沉淀了足量的泥沙,与地面齐平甚至高出地面,不了解黄河秉性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曾是一条河经过的地方。这就是母亲所言“连条河沟都没有”的原因。

这就对了。所谓“南河”,说到底还是黄河。只不过他们当年去的,是黄河五百多年前的故道。

我想起了潘顺知说过的长垣“二道堤”,还有在石婆固见过的西北-东南方向的“太行堤”。它们在位置和方向上都是吻合的。看来,母亲他们当年“下南河”,修的就是“二道堤”,也就是黄河右岸的遥堤。而且极有可能,为了节省人力物力,“二道堤”的修筑尽量利用了残留的故堤。

我不免心中五味杂陈。在这个位置修筑遥堤,意味着万一黄河右岸决口,此地以南将成为滞洪区。途经此地修一道西北-東南方向的长堤,西北端大致要从凤凰山南麓修起,向东南直到长垣黄河大堤,有百十公里。要有效拦截可能到来的黄河洪水,形成一段两端衔接高地的闭合遥堤,这个位置,的确是豫北平原上可能找到的最短距离了。在那个极度贫瘠的年代,任何大规模的建设都意味着靠人力硬撑。成千上万的人,靠肩扛手提去修筑一条上百公里的大堤,用什么能够形容那种情形?我不忍用“艰苦卓绝”来概括,因为“艰苦卓绝”太雄壮,而母亲的回忆中充满了悲苦的味道。我也很难以“悲惨”来作武断的概括。因为,以当时的社会积累和建设条件,要在豫北平原上筑起防御洪水的屏障,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艰苦,似乎是那一代人不得不承担的命运。每当想起那个年代,我都难免有几近失语的疑难。艰苦,只是我在屏幕上敲下的两个字,而在1959年冬天,却是五十万和母亲一样的普通人必须拼命坚持的日日夜夜。隔了这么远,必然有些情形,是我难以感同身受的;也必然有些意义,是我难以设身处地去理解的,虽然我已经尽量了解了这么多。

南河上的母亲

老辈人说起“挖河”,描述的情形不大一样。有的说吃得很差,而且吃不饱。有的说,去挖河就是为着吃得好一些。我查了资料,才弄清他们说的“挖河”是发生在不同时期的事。母亲下南河的1959年,正是“大跃进”的第二年,人们一块吃大食堂的时候。对于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尤其是对于靠土地为生的农民而言,那也是苦难临头的一年。这一年,郑州黄河新大桥通车,东北发现大庆油田,大炼钢铁的热潮方兴未艾,节节攀高的重工业投资因苏联拒绝继续提供贷款而不得不靠大量的农业出口来支持。而在广大的产粮区,到处是极度浮夸的亩产喜报。在豫北平原,随着亩产喜报到来的,是大幅度提高的粮食征购指标。饥饿的阴影正在这片土地上悄悄铺开。

南河上的伙食,是一天三顿红薯叶稀汤,一顿饭发一个拳头大的窝头,汤是黑的,窝头也是黑的。母亲说,干活干到后半晌,饿得人腿都抬不起来。据说那两年过去以后,河上的伙食就好起来了,不仅管饱,还能吃上白面馒头,偶尔还能吃到油条和大肉。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1959年冬天,不要说白面,就是黑面窝头,能多吃一口都是奢望。在工地吃饭,一人就一个大碗,喝了那碗红薯叶稀汤,没地方洗碗,只能抓一把沙土把碗里外擦擦,下一顿接着用。因为过量的体力透支和极其稀薄的热量供应,也因为处于风口地带的南河工地了无遮挡,那个冬天显得格外寒冷。而我十七岁的母亲,那可怜的孩子,一整个冬天都没有棉裤可穿。她出发的时候奶奶紧着家里的储蓄塞给她五块钱,让她买一条绒裤挡寒。可她舍不得把钱花在衣服上。她把五块钱原原本本又揣回到家里。整个冬天,她就穿了一条由两层粗布缝制的破旧的夹裤。白天干活出力,还不觉得太冷,到了晚上,就受罪了。开始,他们分头借住在吴安屯村民家里,后来人多了,就全部迁到工地,在背风的沙窝上往下掏两尺深,就地搭帐篷,铺干草,打通铺。一个大队的人挤到一顶大帐篷里面,男人尽着东头,女人尽着西头,一个挨一个,在呼啸的北风里和衣而卧。好多人都是只有一条被子,只得两人搭帮,铺一条,盖一条,再把外面的棉袄脱下来搭到被子两头作“压风”。和母亲搭帮的是本家一个小姑,小名秋穗。秋穗比母亲还大一岁,但因为比父亲小,所以管母亲叫“大嫂”。秋穗好哭,不是饿得哭,就是累得哭,到了晚上,冻得受不住,想家,也哭。她一哭,“大嫂”就得想法子安慰她。

熬到农历冬月,天气更冷了。母亲说,大队一起来的女人们都受不住,就三三两两跑回家去了。谁跟谁一起走,是她们各自私下商量的,谁也不敢在人堆儿里嚷嚷。一般是两个人一拨,因为一下子走的人多了容易被发现,一个人走又太孤单。减少两个人,在人山人海的挖河现场,一般不会被发觉。逃离的路线也是事先问好的——先跑到附近的卫辉车站,然后坐火车往北,到宜沟下车。宜沟是老家附近的一个小镇,归属汤阴。京广铁路经过这个小镇,当时,每天有两列对开班车停靠。1959年冬天,宜沟成了女人们逃回家乡的唯一参照。

秋穗自然和母亲一拨走。两个人商量好了结伴,接下来,何时离开,怎么离开,都依赖“大嫂”想办法。女人们的逃离从冬月中旬就开始了。但因为离开的间隔不能太紧密,一直到了腊月,母亲这“一拨”还没找到离开的机会。秋穗悄悄扯着母亲的袖子哭,大嫂,人家都走了,咱啥时候才能走啊。“大嫂”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胆小,老实,不认路,只说要走,就是不敢动身。她也想找个什么人问问,啥时候才能走,又怎么个走法,她作难得也只想哭。但她是嫂子,她不能哭,她也不能问。她只得哄秋穗,前头有俩刚走,咱再等等,等有了月亮地儿再走。被秋穗扯着袖子哭了几回,做嫂子的又说,要不,咱俩请个假再走吧。女人请假得找大队的妇女队长。妇女队长是个厉害人,管人管得紧。秋穗一听又哭了,我可不敢啊,队长要是不准假,想跑都跑不成了。“大嫂”只得哄着她,不怕,到时候我去跟她请假。

当时姥爷也在南河上干活。姥爷因为家庭成分被划成“地主”,为人做事处处克己,干活拣重活干,吃饭在人后吃,睡觉睡在帐篷最边上,生了病也忍着不声张。就那样连冻带饿,连累带病,下南河不久,姥爷就栽倒在河堤上,脸色乌青,不省人事。同来的人赶紧请了假,借了辆平板车,把姥爷拉到卫辉车站。刚进卫辉县城门,姥爷就不行了,眼看着四肢僵直,人就没了气息。同来的人跟姥爷交情好,一看这阵势,四下里大声喊,快来人啊,救救俺哥吧,俺哥快没命了。正巧有个老汉经过,听见喊叫,停下脚步,近前看了姥爷的瞳孔,从怀里掏出旱针,紧压慢捻,朝要紧处下了几针。不一会儿,姥爷竟缓过气来。一问,原来那人是个老中医,有一手扎旱针的绝活儿,本来靠着这手艺养家,后来不让干了,他就揣起旱针四处游走,有人请了才悄悄上门医治。不承想竟在半路救人一命。同来的人问了老中医的姓名住址,便背起姥爷上了火车。

这件事没多久就传到了母亲耳朵里。母亲在南河上再也待不住了。她拉着秋穗去找妇女队长请假。秋穗说,身上来了,肚子疼,直不起腰了。妇女队长问母亲,你嘞?母亲说,俺爹快没命了,我得回去瞧瞧。妇女队长说,要是就这都来请假,河上就没人了,谁的命都是命,我没法批假。秋穗开始淌眼抹泪。母亲想起生死未卜的姥爷,也掉泪。妇女队长也知道姥爷的事,可她顶多能批一天半的假,让她们在帐篷里歇口氣,却不敢放人走。见俩人哭得可怜,妇女队长唉声叹气地说,要不,就当恁俩没跟我说过,我啥也不知道,恁自己看着办吧。

那天正赶上腊八节,天上有了月牙儿。母亲对秋穗说,咱今个夜黑走,吃了黄昏饭在外头磨蹭,甭进帐篷。秋穗便开始发抖,把碗里的红薯叶稀汤都洒到了身上。那一晚,两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慌慌张张离开了南河。母亲领着秋穗,先走到吴安屯村边,再顺着一条荒沟往西北走,她记得有人说过,卫辉车站就在西北。天上的月牙儿光线微弱,根本照不见脚下的路,但也聊胜于无。走到后来,月牙儿落下去了,四野漆黑,不知道哪儿是哪儿。秋穗吓得几乎是吊在母亲身上,磕磕绊绊往前踅摸。摸索着走了很久,远处出现了一闪一闪的亮光。走近了才看出来,原来是一处牲口棚,喂牲口的大娘起来添草料,点了马灯。母亲上前问,大娘,俺俩去卫辉车站,该往哪儿走?大娘看了看她俩,问,是从河上下来的吧?一听那话,秋穗出溜到地上就哭开了。母亲也吓坏了。只要那大娘一咋呼,她们就得被领回去,说不定还得挨批斗,再跑出来可就没指望了。大娘没咋呼。大娘悄声说,闺女,你哭啥?我又不告你,前头都过去好几拨人了,都来问路,我告谁了?大娘又说,你俩沿着这条沟走到头,再往南拐,哪儿有灯往哪儿走,进了城门,沿着有路灯的路一直走,千万别拐弯,直走,就走到卫辉车站了。俩人千恩万谢待要转身,大娘又说,可记住了,不敢乱走,前头有走错的,走进黄河滩,陷在里面可就出不来了。

就这样,两个大孩子战战兢兢,兜兜转转,走走看看,走到后半夜,总算是瞧见了卫辉车站。两人买了票,第二天早上,坐火车到了宜沟。

“一眼瞧见宜沟南的大烟囱,就算有了命了。”母亲说。

“命”,在这句话里成了儿化音“mir”。比起“ming”的发音,这个特殊的儿化音仿佛具有形体——瘦小的、可怜巴巴的形体,仿佛一不留神儿,就会被碰碎。这发音仿佛再现了十七岁的“大嫂”瘦弱、胆怯、饥饿而惊惶的样子,听得我心里一阵阵揪疼。

在逃离南河的叙述里,让我念念不忘的是昏暗月辉下两个大孩子沿着荒沟摸索前行的情形。她们偷偷离开南河的那天,细如弓弦的月牙儿几乎是没有光的。母亲对于那月光的形容是“昏呲喇儿的将就有点”。天地间是略微稀释的黑,跟全黑几乎没区别,但也不是黑得不透气。母亲说,她们瞎摸误撞总算跑出来了,后来才知道,还真有人跑着跑着迷了路,跑到荒天黑地的黄河滩去了,转来转去出不来的都有。在那个寒冷的腊八夜晚,十七岁的“大嫂”带着十八岁的邻家小姑沿着荒沟悄悄向西。脚下的河沟通向哪儿,不知道。怕被人发现追过来,想走快些;沟底坑坑洼洼,看不清脚下的深浅,又根本走不快。而她们要去的卫辉车站,只知道大概方位。一不留神儿,就可能走到让人迷失方向、再也绕不出去的黄河滩。那是怎样的荒寒无助啊。

每次母亲说起这一段故事,我心里都会有个疑问在晃荡:以当时那些年轻女人的胆子,如果不是特别不堪忍受,她们断断不敢冒着被揪回去批斗、或陷到黄河滩的危险,而前后相继、有预谋地分拨逃离南河;而当时和她们同吃同住的村里的男人们,又显然集体保持了默许。人们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呢?

每到这时候,母亲脸上便是溺水般的神情,似乎要说清那个原因是一桩很艰难的事。我只得绕着弯问,回家了怎么办呢,不怕被人发现?她说,都是乡里乡亲,谁说谁啊。母亲说,跑回去的人都在家躲着,她也在家躲着,给人做衣服换点粮票,趁天黑去瞧瞧姥爷,再趁天黑赶回家。她白天出不了门,奶奶便替她从大食堂把饭端回来。奶奶悄悄跟人说,俺儿媳妇回来了,病着,给多打一碗饭吧。大食堂打饭的啥也不说,就给多打一碗。我问,那以后你又去过“南河”没有?母亲说,再没去过。她和秋穗跑回家十几天就到了小年,南河上放假,大队出去挖河的人都回家了。等过了年,年轻女人们都进了青年队,被派到了离家近、吃住条件稍好一些的东河工地。

母亲说,把女人们改派到东河,还是奶奶颠着小脚求告的结果。那一年春节,从南河回来的人频频生病。大约是在南河积累的亏空一直绷着不曾泄露,而在这个春节,1960年的春节,回家的人们松懈下来以后,巨大的亏空便找上门来,在一个月里撂倒了许多人。奶奶颠着小脚找到大队干部,说,咱恁大个村,往常哪个月不添几个小孩?这快有一年了吧,添一个小孩没有?再叫女人们下河,咱村就该绝后了。大队干部哼哼哈哈不给准话。奶奶就一天一趟地找。到后来,奶奶便开始跳脚骂人了,说,要是自家媳妇有个三长两短,她就给毛主席捎信,说是大队干部害死了军属。到后来,不知是奶奶的闹腾起了作用,还是大队干部也想到了村子“绝后”的危险,总之开春以后,大队便把女人们改派到了东河。

东河工地在本县,住的是板棚,每顿饭发三两粮票,一两粮票一碗面筋汤,二两粮票一个馒头。那样的饭食,比在家吃得还要好些。姥爷依然病得昏昏沉沉,可是家徒四壁,不要说看病,连一口白面都吃不上。为救姥爷,母亲省下了每天晚上的馒头,有时候忍着饿,把中午的也省了。她饿上一阵子,把积攒的粮票换两斤白面,再兑换一兜胡萝卜,趁自己轮休的时候送回娘家。就这样,奄奄一息的姥爷喝上了胡萝卜丝稀面汤,将养数月,才算捡回一条命。母亲却饿晕在工地上。对这件事,因为腿疾而得以避免下河的爷爷,总是在任何人群聚集的场合不厌其烦地宣扬:俺家儿媳妇是个孝女啊,为了救她爹的命,生生要把自己饿死。

饥饿的记忆最是刻骨铭心的。经历过饥饿折磨的母亲,至今受不了糟蹋粮食。她从没扔过一粒米的剩饭。能吃她就会努力吃完,实在吃不完,哪怕剩一口,她也当宝贝似的保存到下一顿。每一粒粮食都是她的命,她绝对不会扔掉。为这,我们劝过她许多回,跟她说年纪大了要保重身体,不要为了把饭吃完就吃得太饱,跟她说吃剩饭对身体不好。不过,她根本不当回事。她用以反驳的只有一句话:没挨过饿的人,知道啥是個身体不好呀。

三甲医院

母亲大约也想不到,她此生第二次到卫辉,是在六十年后的一个深夜。2019年春天,她已经年近八十,当年逃离南河时的新婚丈夫已经去世多年,她最小的儿子也已年过不惑,她的曾孙辈里已经有孩子到了入学的年纪,而她执意要回老家居住一段时间。她在老家住了不到一周,父亲去世后再没犯过的席汉氏综合征,因为她自作主张停药而突然发作。

那一次发作让年近八十的母亲意识模糊、浑身抽搐。离老家最近的医院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但席汉氏综合征的复杂状况让那家医院的大夫惊惶无措。于是进行了简单的抢救维持以后,家人便联系120救护,连夜把她送到距离老家最近的三甲医院——位于卫辉的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这也是目前豫北规模最大的三甲医院。

这家医院的前身,最早是1896年加拿大基督教牧师劳海德开办的西医诊所。当时的加拿大还是英联邦的一个自治领。从彼时至今,这片土地上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政治社会巨变,而这家最初名不见经传的医院,也数度分合、更名。1903年,在劳海德西医诊所的基础上建成博济医院。1920年再经扩建,更名为惠民医院,进而兴办了惠民医院护士学校。1949年平原省成立后,同样由加拿大人创建的冀鲁豫行署卫生学校和哈利逊医院分别从濮阳、聊城迁入卫辉,与惠民医院及护士学校合并,并接收解放军第三机动医院部分医护人员和干部,成为平原省医科学校。其后学校整体迁往今北京市通州区。河南省则合并本省余留的多家医学专科学校,在老校址成立河南省汲县医士学校,又经发展及多次更名,1982年升格为本科,名为新乡医学院。而位于卫辉的这所经历了百年沧桑的老医院,也更名为“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的状况已经稳定。姐姐和弟弟坐在床边,正在跟母亲聊天。我松了口气。母亲这个病,每一次发作,诱因都很轻微,或是感冒,或是腹泻,很快便会导致全身抽搐,反应但凡慢一步,便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发作的时候状况特别吓人,但只要及时赶到医院,对症下药吊上一瓶点滴,很快便会平稳下来。上一次母亲犯病的时候父亲还在。我记得那一次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正红着眼睛,围着病床团团转。他担心她走在自己前头。谁也想不到,那之后两年,他就因病离开了。身体已经恢复的母亲躺在病床上笑呵呵地东拉西扯,看上去很愉快。我知道她不会像我一样,想起上一次发病时父亲红着眼睛立在床前的情形。她没有这么多无用的顾念,也没有这么容易动感情。

夜里,母亲入睡以后,我便下楼在医院里散步。据医生的解释,席汉氏综合征多因年轻时生产大出血或身体过度透支埋下病根,更年期之后病症才会显现。母亲年轻的时候,身体的亏空太大了。如今,这些亏空都找上门来,慢慢地要账。每一次看着她突然发病抽搐成一团,我心里便会针扎般地难受。我想起许多年前曾把我半夜惊醒的那一次又一次的抢救,她痛苦又极其衰弱的呻吟。这直到后来经过多次折腾才得确诊的病症,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时候她多大,还不到四十岁吧?巨大的亏空提前找上了门,让她一次又一次地经受折磨,而后来在郑州市多家大医院辗转医治都很难确诊的病症,那时的乡镇医院根本不可能诊断出来。每一次,都是吊葡萄糖水加上硬熬,她才会从发病的苦楚里逃脱。而父亲为了给她补养,曾经托人弄来成包的干虾皮,让她加了鸡蛋煮汤喝。我记得那时候父母炕头的壁龛里常年放着那样一包两包虾皮。尽管父亲不让我们碰,说那是救命的药,但我们还是很快知道了它的美味。用母亲的话说,一群孩子眼巴巴看着,我一个人喝那碗加了虾皮的鸡蛋汤,咋都喝不下去。她总是让我们每人都喝一口,剩下的自己再喝。那一口鲜汤的味觉,让我一直觉得虾皮是极其珍贵的东西。许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在菜市场的干货铺里见到了虾皮,还为它价格的便宜惊讶不已。

坐落在医院中心位置的两层小楼,就是一个世纪以前的博济医院旧址。在夜里,加了轮廓灯线装饰的小楼显得有几分神秘。小楼建筑是欧式新古典风格,糙面灰石外墙,褐红坡顶,瘦长玻璃窗上方有瘦长圆拱,基座部位有重石砌出的仿古装饰线,正面居中挑高一层,门柱顶部是标志性的三角形歇山顶。经过了艺术设计的建筑端庄静穆。在医院陪伴母亲的日子里,这座小楼对面的小广场成了唯一可以排遣无聊的去处。我常常坐在那里,看着小楼在夜色里的优美轮廓慢条斯理地抽烟。

2019年春天,母亲的南河故事里还没有出现“卫辉车站”,甚至,连任何确凿的地点都还没有出现。她先后想起“延津”和“吴安屯”,又说到“卫辉车站”,是从2019年冬天开始的。是不是2019年春天到卫辉住院,那个县城的名字提醒了她?还是她原本就不想说,只是因为2019年那一次病情的危急,让她改变了主意?我不知道。

2019年春天那个夜晚,当我坐到老博济医院旧址对面的小广场上,看着那座小楼紫蓝色的轮廓线发呆的时候,在拂面而来的清凉夜风中,我隐隐觉得这个地方让人情绪浮动,仿佛有些被时间埋藏的秘密跟我有关。我当时只觉得那是我这种人赋诗说愁的惯性作祟,自己并不在意。半年之后,当母亲接连说出“延津”“吴安屯”“卫辉车站”这样的地点时,我也并没有联想到在这所三甲医院的小广场上曾经有过的感触。只是到了现在,我以文字梳理这些散落在时间中的细节,才蓦然发现它们的关联。2019年春天,偶尔和我一起坐在小广场上的母亲,是否曾想起了她那可怜的青年时代,想起了六十年前的那场逃离?如果是那样,她为什么提都不提呢?如果不是那样,为什么在多年回忆里都不曾记起的旧地址,会在那年的冬天接二连三地出现?

那个夜晚,我当然也不曾预想,两年以后,这座连续办了一百多年的医院会被一场洪水淹没。2021年7月下旬,暴雨中心先是在郑州肆虐,随即一路向北,祸害到新乡、卫辉、滑县、浚县、内黄,直到武陟-濮阳那一条巨大的地理低洼带的蓄滞洪区全部灌满,直到整个卫辉、浚县泡在了水里。7月25日,卫辉县城的积水普遍在一米以上,有的地方达到了两米。7月27日,这家唯一坐落在县城的三甲医院,建立一百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完全停诊,院内病人、陪护、医护人员全部转移。

对于2021年夏天的洪水,母亲的总结是,一个夏天淹了三回,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吓人的大水。母亲今年八十岁了,她说的一辈子,起码也是八十年啊。2021年7月20日的下午,当那场倾天暴雨开始落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它会把郑州城给祸害成那个样子。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老家待着的老母亲。除了冬天她肯在郑州住上几个月之外,其余的时间,谁也甭想把她从老家拽出去。老家有前后相连的两个院子,她在屋前屋后种种菜种种花,跟街坊邻居凑堆儿聊聊天,日子惬意得很。多少年了,豫北旱得吃水都要挖深井,谁也没想到突然就会来那么一场大洪水。那场滔天暴雨骤然泼下的时候,我躲在单位附近一家酒店的停车场上,在噼噼啪啪敲打着车顶的雨声里给母亲打电话。我说这边下大雨了,老家下得大不大?她说,没下雨啊。我还是打了电话,让家人当天把她接到县城去了。放下电话,我才看出了那场雨的不祥。快到下班时间了,我赶紧打电话给两个孩子,知道他们都待在办公楼上没动,才放下心来。就在那时候,从我的车到酒店门口的台阶之间,水已经淹到了膝盖,我要蹚过那几步远的水道时,被突然涌起的水浪打了个趔趄。后来我才知道,7月20日下午的那个时刻,有不少人就是那样被大水卷到低处,或者被水中没有来得及关掉电源的电力击中,没了性命。也是亲眼见到了那样一场洪水怎样把一个城市弄得毫无招架之力,我才意识到我对于有备无患的坚信像个笑话。无论多么善于预备,谁能预见到一场雨会把一个地处干旱地区的北方城市转眼变成汪洋?谁能预见到在偌大一座现代化城市,那么多人会被淹死在下班的路上?所以预备有用吗?毫无用处。我们经历了千难万险还能活在世上,简直纯属侥幸。

在这个意义上,我母亲简直把自己活成了神话。2021年夏天,当暴雨开始在郑州肆虐的时候,豫北的灾难还没有到来。我以为我侥幸赶在了时间前面,母亲被接到山上就没事了。可是我没想到,那场大水下去后大约一月,母亲就又闹着要回老家,而家人也以为没事了,又想着秋天不冷不热,就由着她的性子把她送回去了。老家虽不在蓄滞洪区,院子里却也被过多的雨水沤得不成个样子,家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天,才把她安顿下来。不料,就在她回家以后不久,一天半夜,竟然又来了一场大水。那时农历已经进入九月了。母亲说,一年里淹一回都少见,这倒好,前后淹了三回。后来这一回的大水更是出乎意料。看日子,是山西高原上连日暴雨导致的洪水顺着季节性河流下泄到了豫北。大水淹进了屋子。母亲说,她半夜被雷声警醒,拉拉灯绳,停电了。她打着手电伸腿到地上踅摸鞋子,嗬!地上全是水。屋里的水都没过了脚脖子,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不用想都知道。我那万分自信的老母亲,她竟然还惦记着种在院子里的菜和花草。母亲要冒着大雨去找个东西,把院子角上的水道眼疏通一下,让院子里的积水流出去,免得泡坏了她的花和蔬菜。母亲就是个为了一草一木奋不顾身的人。从来都是这样,她为了抢救一碗半碟的剩饭剩菜把自己撂倒,我们为了抢救她把自己累得七荤八素。事后她还挺满意。她说,瞧瞧,这不是没事儿么。就这样,那天夜里,我那自信的老母亲完全忘了自己已经快八十岁了,她奋不顾身拿了手电,蹚着没过脚脖子的水,到街门外去视察水情,还顺手把街门给带上了。等街门“砰”的一声关上,她才想起来自己没带钥匙。大半夜的,满街都是水,手机和钥匙都丢在了屋里,那时候她该紧张了吧?不。这位自力更生的老太太甚至都不想喊醒一墙之隔的邻居。她气定神闲地站在门楼下想办法——这当然是她自己说的。我问她,这下慌了吧?她说,慌啥,这点事还能难住我?她站在那里四下张望。她看到了自己种在院墙边的一排棉花。办法有了。她折下一截棉花秆,捅开了街门的锁绊,又清开那些堵住了水道眼的杂物,看着院子里的水汩汩外泄,然后才回到屋里继续睡觉。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洋洋自得。我说,老祖宗,你本事真大,八十了你都不麻煩儿女,你咋能成那样了呢?她笑呵呵地爆了一句粗口。她根本不在意我的讽刺,反正她也不准备改。

在母亲随我一同下楼、在小广场上坐下的夜晚,我曾试图跟她聊聊这座小楼,她不感兴趣;我曾试图跟她聊聊卫辉,她也不感兴趣。除了这座能救命的医院,似乎卫辉跟她从来不曾发生过联系。当时我曾经沮丧地认为,除了生物联系,我跟母亲之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在精神上,她早已不认识她的女儿,而她也注意不到这一层。现在看来,其实在精神的层面上,我可能也不认识她。我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东西,她固然不感兴趣;她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东西,我也同样隔膜。她为什么说,为什么不说,我的推测都不过是想当然。曾经的惊惶不定与艰苦生活,不仅磨炼了她的强韧,也给了她像壁虎一样断尾求生的能力。她早已习惯了打点起全副精神去应付生存,不让任何不切实际的事情占用她的注意力。

当南河故事渐渐展开的时候,我也渐渐知道了母亲已经被将近八十年的经历锻造得多么皮实。到底是我低估她了。那个雨夜里的事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儿。比那再严重一些的事,也只值个嘿嘿一笑。我跟她强调那天晚上的危险,就像对攀登过珠峰的人强调华山的险峻,那才是真真的没见过世面。我不再抱劝说她的企图。有八十年的人生在身后撑着,她已经无比自信,她根本不在意我们这些花拳绣腿的主张——“没挨过饿的人,知道啥是个身体不好”呢?她闯过了无数的鬼门关,她心里有数。她将我行我素。

父亲从部队转业以后,先到漳南灌区工作,然后回到本地。彼时“四清”运动已经进行到第三个年头,在乡村本来简单的账目、仓库、财物和工分清查和牵牵绊绊的宗族矛盾相纠缠,弄得狼烟四起、不可开交。父亲便作为“四清”工作队的驻队干部被派到村里帮助开展工作。父亲驻村以后,母亲得以避免强体力劳动,再也不用去挖河了。当然,受到照顾的并不只是母亲一个人。

老辈人说,“四清”的时候哪个大队都有人被斗,唯有父亲驻的队没有。老家所在的村庄在豫北是个数一数二的大村,有马、王、张、丁、李、洪、刘、许、杨、朱十个大姓,依地理位置分为七个部分,南边是马家馆,北边是后洪庄,东西两头分别是东大街、西庄,中间是后街、十字口、丁家门廊。除了马家馆和后洪庄,其他混居在一起的几个大姓之间多年来摩擦不断,历任村治收拾不住。父亲被派到老家所在的村庄,除了“四清”,还有一个特殊任务——解决经年积累的宗族矛盾。父亲待人和缓,处事又能一碗水端平,各大姓就在他调理下慢慢和了。县里和公社的领导一直发愁没人治得了这个村子,这时候一看,能干的来了,而且原本是这村里出去的人,岂不是正好?于是,父亲就成了那一带唯一吃公粮的大队支书。他也没料到,那一去就是一辈子。父亲带着村里人开水渠,掏机井,修马路,建学校、卫生所、供销社,在村里一干就是几十年。

自从父亲被派到村里工作,村里的下河指标就全部摊到了男人身上。为此,年纪稍大的男人也下了河。我问,这样的摊派难道不会有埋怨么?还是用了什么利益调节的法子?母亲说,那时候穷得叮当响,有啥利益,你爹叫来各小队执事的一商量,就都同意了。我又问,那么容易说话?母亲说,从河上下来的女人,年纪轻轻都绝了经,恁大个村,有四五年都没添过小孩,不同意还能咋办。我想起了母亲说过的那种刺骨的冷,那是女人经期特有的对寒冷的不耐受。母亲1959年出嫁,多年之后才有了我。这情形意味着什么,是个成年人都明白。所以,不让女人再下河,经父亲提议,就成了村里的规矩。我想起母亲从南河逃离之前向妇女队长请假的事,于是问,不是让请假么?女人们经期为啥不请假呢?母亲迟疑着,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每次话赶到这儿,母亲就会顾左右而言他。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格外想念父亲。他是个多么博闻、又多么健谈的人呐,他一定能够条分缕析,把那些疙瘩逐一解开。父亲在世的时候,我还是个满心里装着无谓之事的颟顸人,想不到要跟他聊聊过去的事。又觉得日子还长,任何时候想要知道过去的事,问他就是了。及至他遽然病逝,我才如梦方醒。“过去”不会在原地等着你去辨认,你去晚了,它就隐身了。那些包含着父亲音容笑貌的“过去”,大多已经随他去了,因为不曾及时辨认,如今再也找不到了。这彻底的消失,成为我回忆他的阻隔,也成为一种无可弥补的缺憾。他和母亲虽然都是普通人,但是为着一点盼望,一脚深一脚浅、吞咽了许多艰辛和冤枉走过来,总要留下点什么,才对得住他们的一辈子。毕竟,人在这世上活了一遭,总不该落个烟消云散的结果。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不是为着一点盼望,一脚深一脚浅、吞咽了许多艰辛和冤枉走过来的呢?谁的一生就该落个烟消云散的结果?

然而,我跟母亲总是聊不开。对任何不切实际的东西,母亲都不感兴趣。我记得在父亲病重的时候,有一天她兴致勃勃拉着我说,她遇见了个算命瞎子,那人只让选两个人算,于是她就说了两个人的姓名和八字。我见她那么高兴,就想着这算命的肯定哄她说父亲的病能见好,她就信了。谁知她居然跟我说,她先请人家算了孙子又算儿子,结果很让她满意。她笑得真开心啊。这个一辈子为儿女活着的人,完全忘记了她的丈夫已经快要不行了。我禁不住为父亲感到难过。我冲她嚷嚷,听了两句胡扯,你就这么高兴?我爹还躺在医院,他就不值得你挂心,是不是?我很少冲她嚷嚷,这很出她的意料。她愣了好大一阵儿才反应过来。她淡淡地说,你爹都到这一步了,他的命还用算么?我也愣住了。我忘了她一直是个极其实际的人,对她来说,能够把日子坚持下去才是要紧的,至于其他,都是奢谈。这也许太无情了。可是对她而言,至少有半生时间,活着是那么局促、危险、毫无余地,除了直奔目的,她顾不上别的。这冷硬早已刻进她的命里,她不可能再换个样子活了。

直到很晚的时候,哦,就是在2019年她突然犯病被拉到卫辉三甲医院治疗以后的第一个冬天,在庚子年的春节,在疫情肆虐、人心惶惶的时节,她才仿佛下了决心要坦陈往事,并且回答我的问题。然而这最后的疑问,她似乎一直无力应答。直到后来,当我也遇到了一些匪夷所思之事,连回想一下都会深感厌恶,再想起母亲那种不置可否、溺水般的神情,我便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过往都能轻易陈述。也許唯有倚重时间,那些芒刺才能消除。在那个时间点到来之前,回忆会成为负担,成为拆毁。

庚子年冬,我经历了一场缠绵数月的疾病。那时候,我绝地反弹的秉性又一次被激发到十足。我看到了生命中最坚硬的障碍,反而在“不过如此”的心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我以为根本不了解我的母亲,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更多地感知了我的坚决与放松。也仿佛,她的往事里最难融化的部分,那时变得松软脆弱。她触及那个话题时的犹疑、无助与悲苦,在某些无名的消磨里渐渐崩解。母亲说,他们刚到南河的时候,那里有个蔡医生,有人病了去看医生,因为有规定,他就只开药,不开病假证明。后来,像姥爷那样的事又出了几起。蔡医生就自作主张,看谁有病就给谁开证明。因为给人开证明,蔡医生天天被批斗,罪名是破坏生产。可那蔡医生性子倔,批斗就批斗,见谁有了病,还是要开证明。再往后,南河上就见不着蔡医生了。我问,咋了?母亲说,也不咋,就是不叫在河上看病了呗。又说,看病也没用,谁都知道不是因为病,都是饿的,肚里没粮食,人就不得命了,医生能开药,还能给开出粮食?“命”还是被她说成“mir”,像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我那时又想到她说过的女人们的绝经。原来并不是她的表达有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太想当然。显然,普遍的绝经也是因为饥饿,长时间的食不果腹,人体的正常机能丧失,根本不是请个假就能避免的。我再一次听到那个可怜巴巴的发音,有种无法形容的哀戚在肺腑中翻滚。“命”,可不就是一件小小的、易碎的器皿么?这可怜的物件儿,仿佛化身为十七岁的母亲,单薄而饥饿地匍匐在南河上。我仿佛成了她的母亲,忍不住要隔着六十余年的时光,想要伸手去扶起她,想要倾尽所有去喂饱她,把棉衣穿到她身上,让她不再受那样的苦楚。

而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人,正靠在阳台上的摇椅里,怡然自得地晒着太阳。她说,人一辈子,福祸都有个数,福享够了,罪就来了,罪受够了,福就来了。这话我当然不能同意。不过,我也没有必要跟一个八十岁的人认真。她的罪的确是受够了。她愿意相信苦尽甘来,那一份在漫长岁月里熬出来的安心,我又何必去破坏呢?被我们挂在嘴边的“享受”,可不是有享也有受么?我们全部的经历与遇见,不都是忧与喜参半、罪与福相含的么?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现银子般的光泽。记忆的重担已经卸下,抑或是,六十余年的时光已经把生命里所有的不堪消化完毕。她说,谁承想我还能活到现在,享上吃不完穿不完的福呢。刚刚出现在嘴边的往事仿佛已经不足以再掀动她的情感,仿佛那苦难仅仅是叙述中的,抑或仅仅是眼前这一张阳光照耀下的摇椅的背景,除了证明这小小摇椅上的安宁理所应當,再无别的意义。她有些微微佝偻的身体看上去清瘦而结实,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包括时光本身——能够摧毁她了。

我一时想到父亲与他三个战友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父亲剑眉星目,表情肃穆。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专注,仿佛正对着无穷远的将来。那么,他该是看到了吧——那之后他将脱下军装到漳南灌区去,然后,他将被派到家乡,在那里过完他的一生;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和女儿将终于完成关于“南河”的问答。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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