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伟
皮 囊
习惯于人世低处蛰伏
我常告诫自己,要慈悲为怀
依次避开桃花、刀锋、流言
站在祷告者中间
伪装成信徒。这些年,两袖空空的皮囊
回荡着虫鸣,乌鸦的尖叫
当然,也收留无家可归的病疾
它们被编号,像难民般
排队,领取浆果般的恩赐和抚慰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个
只是,我更像个有罪之徒
羞于接受馈赠
省亲贴
寺庙修于半山
寂寥,空旷。我猜,佛的前世
应该是个浪荡之徒
酗酒,一身匪气,迷恋坊间,被孽缘纠缠
今生将自己囚于樟木里
忏悔赎罪,承受清修之苦
领受众生祈求,还须看尽人间悲欢
已是初春,扫地僧采集露水
喂养后院的果蔬与昆虫
还得下山,为将到的佛诞日备香料
山下,有人放纸鸢抛绣球
唱前世的风流韵事
我想,佛是不是动了凡心
借着沐佛之名,让扫地僧代替自己
回人间省亲
没有事物会凭空消失
雾气消散,会在另一个地方
重新聚集更浓厚的雾团
深陷绝境,一头扎进悬崖的岩羊
会以麋鹿或其他动物之身
回到森林。没有事物
会凭空消失。时间的魔术师
经他之手逃脱之物
看似下落不明,实则生死已定
凭空消失之物总会再现
——就像那些远逝之人
并未走远。他们只是走进另一重空间
与我们对视,但沉默不语
该相爱了
乌云密布的早晨
在喜鹊的叫唤中变得温柔剔透
栏杆上,它们窃窃私语
偶尔用翅膀探测风之喜怒
耐心等着坏天气远去
多好,这样的时光,神让相爱之物
相拥。像那些人,为了摘取月光里的蜜汁
不惜跋山涉水,穿越迷雾
又像那些悲欢过后,深居简出的人
蛰伏于露水中,与草木为伍
——仿佛领受了神谕
过些日子,我们也该相爱了
没有翅膀,就骑着高头大马
没有好风,就顶着高过天穹的星辰
带上颂词。像这早晨,两只喜鹊抱在一起
说些暖绒绒的秘密
岁暮朝夕
我并不比一株植物
更懂宽容。它站在旷野里
默默忍受孤獨无依,开着零碎花瓣
一场大风就能轻易
摧毁芬芳。甜蜜还未酿造
就被蜂鸟窃取。
对于受难,它守口如瓶。
我也不比一株植物
更懂人间。这怜悯像赎罪之辞
歌颂出生,悼念死亡。
它一生站在原地,不为劳顿所困
当亡灵化身蝴蝶
在它身上停留,多像母亲的安抚
而岁暮朝夕,一生太短
推巨石上山
当撒谎开始,须以更多的谎
来圆。尽管这并非原意
我们以自己为敌,却毫无悔改之意
——于生活的幻像中
沾染恶习,热衷推演话术
一次次推巨石上山,又一次次看巨石
滚落山脚。除非黄河天上来
潮汐南山起,深渊停在平原
我们才会宽恕自己的灵魂
人生,多么荒谬
像一个人学蝙蝠倒挂枝桠
试图重回体内。又像沽名钓誉者临终时
让石头生出盛大的词语
看起来,死亡多像巨大谎言
事实上,我们也与巨石绑在一起
就等哪天一起滚落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