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凤凰

2023-05-30 10:48叶子
莽原 2023年1期
关键词:果果蜈蚣梅子

叶子

1

认识关运长纯属偶然。以至于他来找我,站在逆光里虚成一个轮廓,好半天,我愣是没有喊出他的名字。直到他空空空咳嗽,喉结锋利滑动,生锈的脑子才冒出“关运长”三个字来。

前两天美院文学社搞一个诗歌分享会,面向全市文学爱好者开放,海报上还说几个国画界知名的教授届时光临。其中一个的作品在中学美术生教材里占了半张纸,画面是一群孩子追着一只展翅的风筝跑,我不懂意思,我们美术老师说那哪是追着风筝跑呢,分明是追着希望在跑。我们更加糊涂。漂在重庆的日子,我偶尔写写小说,日子过得和风筝没有两样,有时候就想,谁追着我跑谁倒霉。

心下好奇。画家谈诗歌,不是吗?跟着刷了二维码入场。现在想不起分享会都分享了些什么,但人很多,看来曾经的、当下的、未来的文青们悉数到场。印象里整堂分享会乏善可陈,直到最后自由朗诵,才有了点儿高潮。每个人上台朗诵自己的或者别人的诗歌,下面的人骚动起来,即便如此,听到的不是艾略特、庞德,就是北岛、海子,有个女生怯怯地朗诵了一首当代诗人的,想来记不完整,自报题目时说《穿过你去睡你》,全场哗然。这时候,不知谁打了个唿哨,我们朝右边过道望,有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从嘴里取出弯曲的食指,像公鸡打斗前的样子,耸起双肩,紧着脸像一面旗帜走向讲台,双手垫在腹部压住松松垮垮的西装。他走到聚光灯下,朗诵的女孩停下来茫然地盯着他。

后来谈起这段,关运长对我的比喻大加赞赏,他说那一刻他就那么庄严,梅子在旁边用闪着光的眼神看他。我不以为然,其实男人上台后什么也没说,他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托过头顶,仪式感强烈,另一只手举起啤酒兜头浇下,然后抡起啤酒瓶猛地砸向自己头部,瞬间玻璃碴纷飞,旁边的女生惊叫一声,奓着裙子跳开,全场哑然。他缓缓跪下来,蚯蚓一样的血从头发间爬出来。

静默不过十几秒,全场山呼海啸,主持人激动呐喊这就是诗,甚至当场定义:行为诗歌。教授们早已离场,男人一直跪着没动,还真像一尊瘦削的木雕,核桃木的,直到校医赶来给他包上一层纱布,校保安也围进来,人群散开,稀稀拉拉离场。我见关运长还跪着,过去喊他走。他问我,你看出我在写诗不?我摇摇头,他继续问,你没看见大地正在陷落?保安们围着站一圈儿,类似城管围着一个菜摊儿,那一刻我特别难过,像是为诗歌,也像是为男人,恨不得死过去一回。他到底还是站了起来,紧抱笔记本,目光像大鸟掠过保安,对着保洁大姐喊,“我的头盔!”

回去的路上,兴味索然。本来和他不同路,但他说得感谢我喊他的善意,让我搭乘他的摩的。见我犹豫,他干脆自我介绍起来,关运长,机关的关,嘶——,不是当官的官,运气的运,吃昂长,嘶嘶——。说得他自己都嫌麻烦,皱起眉头,然后笑了,我老汉取的,想谐个音讨个吉利,事实上相反。他拍了拍饭桌上的摩托车头盔。干黑摩。不过,我的笔名好记,嘶——,关关。说完,空空空咳嗽,黧黑的脖子上喉结像鲸鱼的背鳍滑动,停歇一会问,写小说比写诗赚得多吧?

看来关运长真不知道他名字的来源,估计他也没问。后来我见到弓腰驼背的老人,问起过这个,他父亲老泪纵横,嗫嚅着说翻的《三国演义》,线装的,缺页掉码。老人拖着蛇皮口袋,口袋里装着关运长的牙膏牙刷和几件换洗衣服,那些诗集、小说,一本没要。虾米一般,晃着影子,离开花里巷。梅子和我要去送,被老人拒绝了。

2

有必要说说花里巷。

刚搬来时我以为这条巷子的名字叫花里巷,大家都这么叫。入职时填居住地址,人力资源兼行政兼后勤见到“花里巷”三个字,笑得一脸稀烂,指着我问,好耍不?

下班后回家,我认真地从巷头看到巷尾,没发现什么异常。巷子两边是单薄的筒子楼,十几栋蜿蜒排列,不高,超不过八层,外墙都被粉刷一新。楼与楼之间隔着一个小树林,高高低低肥肥瘦瘦的杂树。每栋楼开两个门洞,楼前长三两棵泡桐,树身斑驳。小巷随势就形,铺嵌石板,一块一块积木般错落。一楼的住家小心翼翼在墙体上开了个门,装上玻璃,一下子变成了门面房,没安招牌,玻璃门成天静穆。

根据前来登记的居委会大妈说,这地几年前已经纳入了城中村改造项目,她像项目总指挥一样比比划划,说有钱就上马。有天公司搞聚餐,之后去欢乐迪唱歌,美其名曰团建,等回到花里巷时已是夜里十二点。刚进巷子,泡桐树后面闪出个女的,寡头寡脸,粉底厚实,低声问,耍不?见我不作声,补充一句,做过核酸的。一路过去,碰到十来起拉客的,名目繁多。我像一个熟悉水性的人明白了“耍不”的意思,进門洞时脸热了一下。人力资源是个中年妇女。

关运长说那天喝完酒,他像搬死猪一样把我弄上摩托,运回花里巷,月上中天,花里巷两边像阴暗的海水,中间波光粼粼,月光像神话中的开山斧。话说得诗意,背我上五楼差点儿没把他累死。我原本不喝酒,也不是不能喝,是没有喝酒的闲钱,刚面试过一个教育咨询公司,星期一上班,岗位是给各个客户打电话,有个好听的名字:校聊。基本工资加提成,但发工资的时间延后半个月。我从南坪搬到沙坪坝,跑着问了几栋楼的保安,租到了现在的房子,两室一厅。我搬进来时,另一个女孩刚搬走,房东说是考上研。想来划算,至少节省了公交费,楼梯房的租金也便宜。剩几个银子得挨过这四十五天,所以每天掐着开支。酒是关运长请的。分享会结束,我还是上了他的摩的,他对着呼啸而过的风,大谈特谈诗歌,有些我听清了,有些从我耳边稀碎而过。到达花里巷,他突然说,我请你喝酒。他说他跑黑摩的,不上牌也不挂靠任何组织的那种,所以晚上的活儿多些,人一到晚上就来劲儿。显然他还沉浸在行为诗歌的激情中,望着他闪亮的眸子,我拒绝不了。他抓着我的手。

终于,把我弄到铁床上后,他原本想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夜,但微信响了一遍又一遍。他嚷着催命鬼,开着摩的去了嘉陵江边。

喝了酒你还开车?

没事,关运长,命长。

嘉陵江边总有夜钓者,每人三五矶竿,成排竖着,线绷成直线,竿梢挂铃铛,一有响动必有渔获,钓者不贪,有了渔获回家睡觉,摩的们半夜缩在下河道的路口,搓手跺脚等客。关运长很少等客,他手机里存着几十个固定客户,当然,不全是垂钓客。冬天,长江禁渔,关运长就将摩托车开到“妖娆人间”夜总会附近,抱着身子缩在树影中,半躺着养神,虚着眼盯着夜总会的大门。

据关运长说,他把垂钓客送回家后,准备过我这边来蜷到天亮。摩托刚滑进巷口,大树背后就闪出个人影拦了路,逆光,看不清眉眼,对方问他洗脚不,声音细微得像蚊子飞过。他懒得理睬,关运长属于夜间动物,见多了这些场景,正准备绕过去,但对方不依不饶,小手抓着摩的后座支架。关运长想发火,脱下头盔,对方“啊”了一声,松开手转过身子。关运长这才看清那张脸,清瘦忧伤,像一片醒着的月光。他觉得这张脸肯定在哪见过。于是关运长问了一句,你见过我?

关运长问我:你猜当时她说什么?

我摇摇头:我没有夜生活经验。

关运长乜我一眼,说:也是。她说,你就是那个写行为诗歌的。

一提到诗,关运长亢奋了。他邀请女孩去江边走走,还拍了拍摩托车后座。刚开始女孩有些犹豫,关运长从几个口袋里凑出一百来块钱递给女孩,女孩只抽了其中的二十元,说我得上楼请个假。

在江边坐了一晚上?我问。

关运长点着头,说你不知道月下的嘉陵江有多美,低眉颔首的。我嘻嘻笑,自己都感觉笑得有点儿邪。关运长严肃地说,梅子初中时也写诗。校报上发过,有些影响。他抓了两张抽纸擦干净手,从蛇皮口袋里摸出个笔记本递给我,说:我写的,评价评价。我摇着头说我是外行,但还是接了过来,笔记本足有两斤重。关运长笑了笑,像花骨朵开放,他说这几年跑摩的的钱刨去吃喝,都扔这里面了。我说:真有你的,这么厚一本。关运长好像特享受这句话,开怀大笑,说:有时跑摩的,突然蹦出一个句子,我就停车记到本子上。乘客说我神经,他们哪懂诗歌这个东西啊,一不小心就没了。

关运长来找我商量合租事宜。其实本来可以不用和我商量,直接找房东就行,不是还空着一室么,但关运长说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得打个招呼。他说他想给梅子安排个好点儿的地方。我问他,这女子原本在花里巷,合适吗?关运长立刻觉察到了我话里的意思,他撇撇嘴,亏你还是读书人,薛涛、杜秋娘、王朝云,哪一个不是烟花巷中走出来的?那地方也有淤泥不染之人。再说,梅子不拉客了,找了UME的工作。关运长把“工作”二字咬得特别重。

没隔几天,下班时刚到楼下,见一小孩咬着指头儿站在门洞口,地上码着一堆包裹,被单包裹、塑料袋、蛇皮口袋,皆鼓鼓囊囊,小孩吮着半截发白的指头,看见我警惕地挪了挪脚,用小小的身子挡住那一堆包裹。刚想谁家的孩子这么护家,一个女人声音传过来,“让叔叔过路,果果,手拿下来。”话声落地人就走出了门洞,像从水里浮上来。孩子不作声,双手做出奥特曼的动作盯着我。女人已走到跟前。我一下明白这就是关运长说的梅子,她在分享会上朗诵过诗歌,《穿过你去睡你》。

“你?”

“不好意思。”她满脸汗珠,身子单薄得像抹影子,奓着手,朝孩子努了努嘴,我儿子。

“来,我拿几样。”我扛起包裹上楼,孩子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叮叮当当跟在后面。

3

每天上下班我都要路过UME,梅子穿着充气的人偶服——可爱的公仔熊猫,手里拿着打折电影票,卖给与她合影的人,小孩居多。见我,摇摇熊猫手。果果坐在行道树下的路沿石上,安静地吮着发白的手指头,看着和梅子合影的人,偶尔也站起来,一声不响去麦当劳窗口拿个冰激凌,坐回到树荫下,一下一下认真舔食,舔完又安静地吮手指头。梅子下班去结账。

关运长现在白天也跑摩的,用他的话说以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住处也是通铺,跟几十个棒棒长条条囫囵一躺就是一夜,几乎不花钱,现在不一样,三张口,水电房租,不奔命活不下去。我和梅子提醒他机灵点儿,碰到运管交警躲着走,千万别喝酒开车。关运长捏捏果果白生生的脸蛋儿,一个劲儿朝梅子笑。

说实在的,我们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时候却很少。我白天上班,梅子倒早晚班,关运长白天夜晚连轴转,果果跟着梅子。我和关运长一度很担心果果,劝说梅子就近给孩子找个幼儿园,没想梅子捂着脸眼泪长流,怎么劝都止不住。过了些日子关运长才告诉我,果果缺户口。我说放私立幼儿园啊。关运长有些黯然,说果果不说话。

哑巴?

不是吧。反正不说话。

我才想起这么多天以来,果果还真没有说过话,没听他喊过梅子妈妈,也没听他见面问个好,起初以为孩子害羞。我问一个当医生的客户,他回复说多半是自闭。我将这个回复转发给关运长,关运长老半天才回话,周遭嘈杂,他不断说怎么办怎么办,最后他给我说找找客户医生,得确诊一下。

我们去儿童医院的路上耽搁了点儿时间。那天星期三,梅子上白班,我请了半天假,和关运长瞒着梅子,带果果去找客户医生。客户医生说不用挂号,我们查了一下,他的号属于专家号,我们自然高兴,认为一开始就是好兆头。关运长嘀咕花钱的时候还没到哩。我们决定坐关运长的摩的过去,果果坐前面,我坐关运长后面。车突突突开到石油路准备右倒拐,关运长突然靠边支起地脚,摸出随身的本子,说要记一句话。我理解他,偏着头看他写诗。待写完准备离开,才发现我们左边别着一辆警车,两个交警一前一后堵着我们,口罩遮了大半张脸。关运长本能跨下车,大概有跑的意思,但随即沮丧地点着头说不好意思,孩子看病。然后在身上摸,最后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硬中华,翻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递给前面的交警,被交警伸手挡了回来。关运长的手停在空中,捏着烟不知所措。我赶紧下车,说明情况,并指了指果果。果果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吮着手指。交警指了指车,又指了指行道邊的临停点。我把果果抱下来,关运长顺着手势停车,另一个交警则飞快地写了张单子,递给关运长,然后用轮胎锁锁了摩托车。

我们打的去医院,果果盯着孤零零的摩托车,好久没转眼。

医生填病历时问关运长和孩子的关系,关运长看了我一眼,满脸黯然,又摸出那盒硬中华,抽出一支,我看见是红梅。平时关运长有收集香烟的习惯,他不抽,将敬来的烟悉数收入盒中。医生伸手摆了摆,说这是无烟区,关运长失落的手耷拉下来,说,我儿子。

医生的猜测没错,果果自闭。

4

周末我喜欢睡到自然醒,蒙着被子天地不管。我记得我正做梦,梦里关运长手持青龙偃月刀,刀柄粗壮如柱,立于华严寺的大殿之上,面对我和梅子,还有果果的叩拜。我仰起头,关运长的脸忽明忽暗,目光凌厉。果果被吓得哭了,哭着喊妈妈抱,梅子也哭了,靠着我肩,身子抽搐。梅子的头发柔软,湿漉漉像淋过春雨,有野草破土的气味。我正准备牵着梅子的手离开,关运长抱着果果竟跟了出来,赤红着脸。我质问关运长,说人有人位,神有神位,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关运长说他的青龙偃月刀丢了,得找回来,说只有果果知道藏刀地点,刀现人世,江湖鬼魅就无法缠身。我说你又不是关云长,哪来的青龙偃月刀?关运长把果果抛到空中,果果向空中隐去。梅子早吓得瘫在地上,我要背她逃,她扶着上背,轻得像风。我转头看梅子,梅子化成了一缕烟,烟的这头还在我手里,烟的那头融入天穹,天穹像一个硕大的墓园。我扯着喉咙喊梅子,一急就醒了。醒过来回想这个梦,心头发紧。关运长在客厅大声说,梅子不是上班嘛,瞎嚎啥?接着传来猪狗叫唤的声响,关运长又在逗果果说话了。

果果属于孤独症谱系障碍,医生的建议是采取干预治疗和药物治疗。所谓干预治疗,其实主要是有人陪果果说话。正好摩托车被扣,关运长觉得有的是时间,起先是给果果读自己写的诗,厚厚一本像在读圣经,每天醒来,我就听见“天使啊,我在你的射程之内”,或是“踩在历史的钢丝绳上,你是唯一的天平”之类的句子。果果坐在小杌子上,安静得像个人偶模型。我洗漱完毕,也会逗逗果果,我一学猫叫,果果就会看向我。关运长还在念自己的诗,但声音微弱下去,直到喉结使劲滑动一下,算是告一段落,聳耸肩沮丧无比。要是梅子上晚班,也会坐在果果旁边,扎着鞋垫,闪着眼神听关运长念诗。

梅子说得赶在冬至前,给我和关运长扎双鞋垫。第一双藏在梅子的拉杆箱里,我隐约记得上面扎了一对鸳鸯。第二双正扎,搁在铁床边的椅子上,五颜六色的线绾着圈儿放着,铜顶针闪着光,针扎在从鞋垫里飞出的翅膀上。我曾经笑过关运长,说你还是正正规规向人家梅子求个婚。关运长说那是那是,说完忧郁地转着脖子,说梅子不让说这方面的话题。你看,关运长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个盒子打开给我看,一枚戒指,银的,内壁刻了凤凰于飞几个字,算不上贵重,得找个机会郑重其事给梅子戴上,他说着,眼里灼灼发光。

梅子是湖北利川人。一到下雪的季节,抑或骄阳似火的日子,重庆人不要命往那边奔。梅子应该有很久没回利川了,她说来回做核酸麻烦。我想很大的原因还是果果。

果果依然不说话。关运长说我就纳了闷了,你那医生朋友说干预治疗,我干预了将近一个月了,干预不了啊。我也郁闷,我和关运长装猪装狗,演刘关张,关运长甚至还男扮女装,掐着嗓子学林妹妹,唱花谢花飞花满天,果果无动于衷,熟视无睹。关运长说,果果你是石头变的。果果不语。关运长又说,你是梅子的胆结石变的。果果还是不语。关运长泄气了,坐到我的铁床上,喘气,眼圈发红。

关运长买回一台彩色电视机,二手的,垫上胶凳搁在客厅。这下好了,七乘二十四小时,有人陪了。关运长感慨着科技改变生活,把果果抱到电视前面,电视里正播《哪吒闹海》,哪吒从耸起的浪峰上呼啸而来,够立体的,我和关运长都闪了一下,果果盯着电视,没动。

晚上梅子和关运长发生了争吵。梅子让关运长别花冤枉钱。关运长问怎么是冤枉钱呢。我在屋内听见了响动,出去劝。梅子非要给关运长写个欠条。我说,梅子,我作证就可以了。你欠关运长八百元人民币。梅子竟呜呜呜哭了。第二天,关运长给我看梅子的欠条,说,轴,太轴了。

我盯着那张欠条,从关运长的笔记本上撕的一页纸,字写得横平竖直:本人梅子欠关运长人民币八百元整,定于本月拿了工资后如数还清。本人身份证号附后。底下是签名。证明人后面空着,关运长说,梅子让你签个字。嘿嘿。关运长将欠条的边缘裁齐,折成一架纸飞机,打开窗户,使劲向小树林掷去。

5

梅子没有拿到工资。离结薪日没几天的时候,她进了医院。

关运长给我打电话时梅子已被送往医院。他让我带果果吃晚饭。吃完后,我抱着果果去医院,在医院门口买了挂香蕉,进门后又折回来,换成果篮。病房有三个床,进门的两个床各自围着一圈人,床头水果琳琅,鲜花盛开,倒像借此聚会的样子。我侧着身子说借过借过,梅子在第三床,半躺着,吊着水,脸色寡白,营养极度缺失。关运长在兑奶粉。见我进来,梅子伸出手要抱果果,我将果果递过去,把果篮放到床头柜上,摆正,床头柜上放着几页纸,大概是梅子的病历。

梅子说:我让关关去替我几天,他死活不干,你帮我劝劝。声音细微如蚊。隔壁床一圈人突然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这么兴奋。

我替你吧。我说。梅子像没有听清楚,没说话。你不上班?关运长问,我摇摇头,说正好这几天有空。我把关运长叫到走廊里,说关门了。关运长扫视了一圈儿,问,什么意思?

教育公司关门了。我背靠墙壁,侧脸盯着护士站,病房里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关运长说:好大个烟锅巴踩不熄,没事儿,你顶梅子上班,工资算你。他胡乱捋了几把头发,自说自话,得去把摩托车整回来。

昨天下班,老板沮丧地说公司得整顿,等整顿过后通知大家上班。他说也好,大家可以休息一段时间。这话听起来都有散场的意思,几个老员工说那工资呢?老板耸肩奓臂,脸皱成苦瓜,说先退客户费用,再考虑员工工资。员工要老板写欠条,言语激烈,相互翻脸飞快。老板说我个人又不欠你们任何账款。二话没说写了盖了公司的章。我知道那欠条没狗屁用,就离开了,来的时间不长工资不高,即便再长再高,你也只能找公司要啊,公司有还行,公司没有呢?老板在背后喊我把工作手机交回去,我没理他。下楼后直接去了二手市场,掏出卡,用脚碾进土里,空机抵了三百元钱,在黔江鸡杂喊了个六十八的小锅,三瓶啤酒,喝得醉醺醺回去睡到将近中午。

爬起来时果果在客厅看动漫,一群孩子追着一个孩子跑,跑到河边都跳进水里,还追。我问果果,妈妈呢?果果没理我,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厨房还有碗饭,没菜,滴上酱油,舀勺麻辣豆瓣,呼啦进肚。我想着关运长会去哪儿呢?刚想完,关运长来电话说梅子住院了。

顶替梅子穿公仔服上班。刚开始不习惯,呼吸困难,太阳冒个头,里面下汗雨。跟我交班的是个女孩,看样子二十多岁,她提醒我,时不时得把旁边的褡扣掀开,空气才循环得快。我说请你吃冰激凌,她咬着牙齿抽了口冷气,摆摆手。

我做这个工作得心应手,以前校聊,话术熟溜,现在隔一层衣服推销,人们看的是公仔的脸,心里不膈应。公仔憨态可掬,双目飘忽,魅力撩逗,电影票卖得飞快。人们像是憋坏了,铆着劲儿消费。主管开晨会表扬我,让我交流经验,我把功劳推到女孩身上,说她带得好。散会后女孩说欠我一顿肯德基,我学她的样子摆摆手。她说:注意那个蜈蚣脸,她的大拇指从右额划下来,停在腮帮处。看着恶心,梅子多半是因为他晕倒的。

我开始留意那个蜈蚣脸。有几次他站在远处,穿黑色人造革蝙蝠衫,袖口勒紧,赭黄棒棒裤,同样黄的皮鞋尖溜。我走过去他不动,鞋口发毛。正如女孩说的,疤痕边缘不整,如蜈蚣爬行。我从他身边过去,又转回来,发现他背有些弓,身子瘦薄。我很难想象他能抱起梅子。女孩说那天蜈蚣脸从背后抱住梅子,梅子以为是小孩嬉闹,要和公仔熊合影,闷在人偶里的她还笑着说别闹。待挣脱出来看见蜈蚣脸,人僵了一般,蹲到地上。周边的人围了过来,恰好女孩那天在售票处,也跟了出来,蜈蚣脸拉着嗓子说,我看你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女孩以为蜈蚣脸是梅子丈夫,就对蜈蚣脸说,大哥,这是在上班,有事儿下班说。蜈蚣脸吼,她上班?哈哈,不该在这里上班啊。然后竖起食指,倒戳着脸上的疤,这婊子划的,得赔。话还没落脚,梅子就晕倒了。

6

狗杂碎撵到重庆来了!关运长黑着一张脸,说梅子给他说过,那时梅子在利川一家洗腳城,蜈蚣脸每次都点她。次数多了就熟了,蜈蚣脸就让老板派梅子去办公室给自己按脚。有次喝了酒,强行和梅子发生了关系。趁蜈蚣脸睡熟,梅子拿发钗划了他的脸,一路躲到了重庆。

果果四岁,如果没有算错,这应该是五年前的事儿。我想,没有说。

关运长擦黑出门,半夜骑了摩托回来。我问,交警夜里还上班?关运长比了个手枪姿势,顶住我的太阳穴,嘴里砰一声,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关运长找房东借了把长柄老虎钳,说是自己修理水管。没有取的电动车、无牌照摩的,通通码在郊区的一个废弃厂棚内,厂棚空旷,四周用挡板围住,又用挡板做了一个门卫房,两个老人轮班看守。关运长对此熟门熟道,剪断了绑着挡板的铁丝,摸黑进屋。原本想随便骑一辆就走,但是,后尾箱里有给果果买的童话书,十好几本。于是亮起手机,挨着上下前后照,他的摩的容易找,他在后挡板上涂了反光漆,类似高速公路上的划线漆,一有光就像亮了灯。

不怕被抓啊,你?

黑摩的啊,大哥。关运长笑,窃车,写诗人的事儿,能算偷么?他学孔乙己的腔调。他调整了作息时间,白天陪果果,中午把饭菜给梅子送去,晚上出去跑摩的,一跑就是一整晚,早上顺路买几个包子馒头加两盒牛奶,先去医院,再回花里巷。以前他的活动范围主要在主城五区,现在已经扩展到附近的璧山、江津一带。我说小心点儿,那些地方不熟,他满脸严肃,说,这里我也不熟。是啊,挣钱哪有熟不熟的,老家熟,穷得舔灰。我尬笑,心里发冷。

有天晚班,临近下班,电影的午夜场刚开始。午夜场是悬疑推理片,无名尸现鬼楼,被大雪埋了一个冬天,雪化时被人发现报案,刑警通过缜密侦查,千里追凶。剧情跌宕,场面惊悚。原以为这种片子放在午夜没人看,事实相反,一对对红男绿女蜂拥而入,有很多专买午夜场的。那晚我光领票就跑了七八个来回,主管做打鸡血状喊公仔加油,顺手给我揣个鸡腿,我捂在怀里,我想果果看见鸡腿一定开心。

刚要脱公仔熊,就被拦腰抱住。转头看是关运长,满脸喜气,齿白唇黑。

我问:捡了金元宝?

比捡金元宝更喜。猜。

梅子出院了?

没出。

你老汉不逼你回老家了?

关运长放下我,催我换衣服。换完衣服,又催我上车。我问去哪儿,他没回答。摩托车一直开到嘉陵江边,熄了火。他打开后尾箱,摸出一包卤菜,两瓶啤酒,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我们来到江边的巨石上,坐下。其时,月已偏西,嘉陵江瘦了腰身,白白的像古时的驿道。对岸灯火明灭,激光闪动在临江的外墙上,层层叠叠,勾勒出人间喜乐。人们都说重庆夜晚的江景让人迷醉,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静观夜景。关运长咬开啤酒,递我一支,抓起一块肉,往我嘴里塞,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每次提到他爸,关运长就会长久沉默。用他的话说,他老汉越老越糊涂。在那个穷僻的村子,关运长是唯一上过高中的后生。他妈过世那年他高二,父亲常年齁咳,干不得重活儿。关运长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大一小都读小学。高三那年,他没去报到,扛着一根楠竹棒棒来到重庆。离开瑞河那天,两个妹妹来送他,他站在班船上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起伏在百步梯上,像两片起伏的浪,竟然嚎啕大哭。他每月按时给家里寄钱,他说妹妹大了都去了广东进厂,每月都给老汉寄钱,他也松刑了。但他老汉每隔几个月就催他回去,说是村里有人说媒,得相人家,免得说咱大视(不把人放眼里)。他叹口气,乡里人把人情世故看得重,人家给话,等的就是个回音儿,不然就被认为是瞧不起人家。我说我有同感。关运长又愤慨起来,说媒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的女人竟然是村口开小卖部的寡妇,拖儿带母三张嘴不说,还在小卖部摆了几桌麻将,这几年赌博成风,连屁孩儿都能摸出万条筒,寡妇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我扑哧笑出了声儿。

有啥好笑的?

我摇摇头:你说的喜呢?

关运长扯开黑色塑料袋,卷起来的圈儿“嘭”一声张开了。

风筝?有两三米长,画着眼睛鼻子嘴,拖着两条尾巴,看不出什么动物。

关运长兴奋得不行,使劲点着头,啤酒顿顿顿下去半瓶,说:果果啊啊啊了。

什么啊啊啊?

关运长说他今天陪果果看电视,果果缩在关运长怀里,关运长半眯着眼打盹儿,突然果果啊啊啊叫,关运长醒来,电视里一群孩子放着风筝。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准备接着打盹儿,胸口猛然突突了几下,他觉得异样,果果发声了?

他赶紧把电视回放到放风筝的地方,果果又啊啊啊起来。关运长双手举起果果,举过头顶,问果果,是你的声音不?他又把电视回放到放风筝的地方,果果又啊啊啊起来,关运长把果果端放到凳子上,自己跪在地上,脸匍匐到手掌中,泣不成声。

梅子晓得不?

得给她个惊喜。她太需要了。

月亮西沉,两岸的灯光浸入江中来,亮成一条天街。

7

从此,关运长多了一件事儿,逛风筝市场。重庆没有专门的风筝市场,朝天门卖儿童玩具的店铺里,变形金刚旁边挂一两个风筝。关运长说那些风筝没有灵魂,我不知道有靈魂的风筝长什么样。但他还是买了,夜里等客的间隙,把摩托开到平顶山公园,一个人试着放,他最近的诗里有“试探着夜的深度”的句子,估计就是写放风筝的场景。他给我说那玩意儿别看简单,不好弄上天。弄不好,眼睁睁就看着歪在黄桷树杈上,像一个失独老人,皱巴巴挂着。树上挂了很多风筝。他摊开手掌,说:你脑子灵光,想想办法。

我看着他虎口血痂重叠,惊呼了一声。他说风筝的丝线给割的。

一有空,我开始在网上逛。潍坊的风筝出名,品类也多,飞龙、大刚鹰、醒狮、黑蝙蝠、长尾金蛇……我计算了一下,大一点儿的配齐——十来米的风筝配三千米放飞绳,加上自动转轮——价格最低也得上千。我添加到购物车里,想着等拿到工资,给果果买一套。

梅子出院那天中午,我们在巷口的石磨豆花给她接风。席间,梅子举起一杯椰奶,说感谢两位大哥。我和关运长喝得有点多了,关运长依次碰过我、梅子、果果的杯子,说一家人莫说两家话。我想起那个梦,脸有些发热。梅子看了看我,说下次回老家把她堂妹带过来,介绍给我。我的脸更热了。吃完说带果果去沙坪公园耍,那里有个大风车。关运长特兴奋,说明天去耍,今天我们都看看电视。说完直朝我眨眼。

我说要得,陪果果看电视。

刚围在客厅,正准备打开录像带,有人敲门。梅子去开的门,刚打开一条缝,梅子就使劲想关上。门外的人推了梅子一个趔趄。蜈蚣脸站在门口。

“你要干啥?”梅子尖厉的声音震得窗玻璃簌簌响。

“反应这么激烈干嘛?”蜈蚣脸涎着脸皮,乜着梅子,明知故问。然后环顾一周,说,“不关你们的事儿,我和她的。”他指了指梅子。

“打110。”我说。

蜈蚣脸吊着眼看了看我,说:“好啊,有种你打。”他指着梅子,“正好,老账新账一起算。”

关运长上前去隔在蜈蚣脸和梅子中间,问:“怎么算?”

蜈蚣脸问:“你是她什么人?”见关运长没回答,蜈蚣脸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也好,有人背账就不用到处找你啦。”说完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头。

“给你。”关运长说着摸出一百元钱。

“一百?你脑子装的豆花迈?打发叫花子啊。”

“那?”

“十万。”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脸,“没算精神损失费。”

梅子激愤起来,喊着蜈蚣脸是来索命的,让关运长不要理睬他。我说你把我们卖了也没那么多钱。关运长操起长柄老虎钳,逼视着蜈蚣脸。蜈蚣脸退到门边,呲着黑黄不一的烟牙,吼道:“今天我拿不到钱谁也别想走。”楼上楼下听到响动,都出来探着头往这里看,我把果果抱到里屋,关上了门。

等我再出来时,梅子正往门外推蜈蚣脸,蜈蚣脸抓住门框,一只脚钩住门槛,不动。有胆大的人开始围过来,掏出手机拍视频。蜈蚣脸喊拍什么拍,没见过讨债的啊。梅子突然抽出钗子,倒握着插向自己的手腕。关运长想拦,迟了半拍。有血冒出来。有人对着手机喊,见血了要出人命了。梅子面目狰狞,青白脸色,像垂死的母兽护崽儿,滴着血对关运长说:不关你屁事。蜈蚣脸猛地松了下手,身子顶着门,指着梅子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你狠。狠到头才算你狠。梅子哐一声,把门扣死,瘫倒下去。关运长赶紧扯了布条,扎住梅子手腕,我找出云南白药,往伤口上倒,白色粉末撒了一地,梅子抖得厉害。

关运长打开门,追了出去。

梅子在后面喊:别理那个杂碎,然后对我说:你跟着,别让关哥出事儿。

出门时我听见梅子倒闩和上铰链的声响。

8

后来我一直在想,那天要是关运长没有追出去,或者我一直跟着关运长,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儿?

人哪里长后眼哟。关运长父亲说。消息是辖区派出所通知的,据说老人在小卖部接电话时一声没吭,第二天提着一个蛇皮口袋就上了来重庆的船。我和梅子去朝天门码头接他。我喊关伯,他干瘪的嘴动了动,喉结下滑,让我想起关运长锋利的喉结。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和梅子预设的场景是老人哭哭啼啼,我把他背上出租车,梅子给他喂葡萄糖水,情形坏一点儿,就直接送医院,我和梅子轮流照看。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只好指着梅子说,运长的女友。老人弯着的腰伸了伸,目光犀利,盯了梅子一眼。梅子后来说,就那一眼,她就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我们把老人安顿在招待所,说明天去看守所。

“你们就不要去了,麻烦你们了。”我们临走时,老人说。

我说:“我们也想去看看运长,再说,您不知道路。”

“今后去看吧,啊?嘴上就是路呢。”

我喉咙像堵着一坨冰。

“人哪里长后眼哟。”老人说。

那天关运长追出去,我拉下半步跟在后面。天阴得发紧,风硬,打着转儿往领子袖口里钻,让人冷不丁儿哆嗦一下。梧桐叶在脚底下又脆又响。我拉上拉链,把脸缩进领子里,蜈蚣脸穿得少,蝙蝠衫被吹得一鼓一鼓的,冻得老拿衣袖擦鼻涕。关运长说:“哥,都不容

易,说个实在数字,我给。”

蜈蚣脸在路灯下笑得有点儿邪,五指撮拢,像个鸡头。

“哥,真没那么多。”关运长摸出皮夹,抽出两张信用卡,“两张的额度就两万。”

蜈蚣脸突然转过来,指着我,“你呢?”

关运长说:“哥,我兄弟与这事儿无关。剩下的,稍微缓缓,我分期付。”

蜈蚣脸停住脚步,吸溜一下,虚起眼像看外星人般盯着关运长。隔了半晌,他把蝙蝠衫抄过来,裹住身子,点了点头。关运长松了口气,说,我有两轱辘,带你过去取?蜈蚣脸说:不用那么麻烦,走过去就行了。我们穿过步行街,银行在梯坎下面,梯坎口风疾,蜈蚣脸缩了缩脖子,就势将手臂搭到关运长肩膀上:老弟,你觉得梅子怎么样啊?关运长说:什么怎么样?蜈蚣脸说:别鸡巴装,那婆娘一旦撩起来了,大水都扑不灭。关运长没说话。蜈蚣脸问:老弟你高还是梅子高?然后自顾自说:看你要矮半个脑殼。关运长还是没说话。蜈蚣脸说:那得垫个枕头,不然真成牙签儿了。我捏紧了拳头,蜈蚣脸歪头瞥了我一眼,又嬉笑着对关运长说,我说这,兄弟你也别介意,梅子现在归你,我早干够了。

到了工行自助提款机门口,关运长推门进去,我和蜈蚣脸在外面等。蜈蚣脸问我:住一屋熬得住不?梅子声大。我抓起路边的石子准备扔他,关运长走出来将一摞钞票交给蜈蚣脸,说:哥,这是一万,分五次取的。另外一万得在农行的机器上取。蜈蚣脸抖了一下钞票,塞进蝙蝠衫内。关运长说:哥,你得给个保证,不再骚扰梅子她们母子。顿了顿又说,有事儿找我。蜈蚣脸撇着嘴说:逼样儿,没空和你们墨迹。

农行不远,在一条暗街的转角处。我没跟过去,嫌龟儿子说话欺负人。我说:关关,就在这等你。关运长说也好。我看着两个瘦削的背影,穿过街心,被暗影吞噬。

那天晚上关运长没有回来。我在工行门口等了三十多分钟,不见人影,预感要出事儿,赶紧跑过去。农行门口没人,再往前面就是客运站转盘,客运站几个字亮一半灭一半,让人猜不出什么字。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我给关运长打电话,电话是梅子接的,梅子说手机搁在家里,人没回啊。我又转了几圈,回到花里巷,梅子说刚接到关运长电话,用的公用电话,在电话里喘粗气,梅子哭着问怎么回事儿,关运长说先回老家几天,不用担心,他已上了客车。

9

根据后来派出所的笔录,关运长没有回老家。他在惊恐中上了老家的夜班车,被冷风吹醒后在最近的站点下了车。片警说关运长就没打算跑,然后对我和梅子说,跑也没用,二维码管着呢。

关运长被堵在楼洞旁边的小树林里,小树林中不知谁搭了个棚,棚里堆着纸板、矿泉水瓶、废报纸、塑料包装。警察站在他身边时,他躺在双开门冰箱外包装里睡得正香。

我们见到关运长时大吃一惊,脸更黑更瘦,刀砍斧劈。走路像踩太空步,发飘。双手抱在胸前,遮着一块黑布。关运长示意梅子取出胸前的盒子,我认出那是戒指盒子,棱都磨毛边了。梅子抱着果果,哭着对警察说,能不能给他弄点儿吃的?警察未置可否,转头问我关于那天晚上的一些细节,我说了个大概。梅子旋风一样出了门。警察让我跟他们走一趟,作个笔录。刚到楼下,梅子提着一袋鸡腿回来,额头冒热气。警察对梅子说,你不得离开,随传随到。梅子把肯德基的袋子递给我,还有一双鸳鸯鞋垫。梅子给关运长喂了个鸡腿,关运长双手举到嘴前,黑布挡着像在啃手,吃相狰狞,喉结变得粗大。我递过去一瓶水,他朝我点头,嘴里唔唔唔表达谢意。吃完,像干了件大事,对我和梅子笑了一下,说,脑子里有个句子,然后耸耸肩,无法记。我撇过头,想起刚认识的时候他被一圈儿保安围着,那时我很难受,难受得想死。而现在,我惊讶地发现,我并不难过,反而有些释然,像梦里的我,一开始就知道关运长没有青龙偃月刀。后来我把梦说给梅子听,梅子淡淡地说,梦都是相反的。

我们在一圈围观的人群中走出花里巷。在巷口,我打了个哆嗦,回头看见梅子还站在楼下,左手中指上戴着一个银戒指,格外醒目。

10

我每天下班,总会去丁字路口走走,坐在路口的石凳上发呆。农行离UME不远,工行、UME、农行可以三点一线。有时总有些恍惚,关运长和蜈蚣脸两个身影向我走来,蜈蚣脸嘴里嘟嘟囔囔骂着,关运长黑着脸,不时甩一下掉到额前的头发。偶尔撒下几颗雨,像冰粒子。

“屋子里那孩子有问题吧?你准备养?”

“什么问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啊,不是聋子就是哑巴。聋子可能性大。”

关运长没说话。

“你对梅子了解不?”

“哪方面?”

“她以前做什么的,不知道?”

关运长说知道。

“知道你还来真的?一个拉客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能好到哪里?”蜈蚣脸往地上啐了口痰。

关运长把钱递给蜈蚣脸,说点一下。蜈蚣脸哼笑一声,“不用点了,什么时候过利川来,哥请你抽一条。”

关运长没说话,他知道抽一条是瘾君子的口头禅。

蜈蚣脸又说了些什么,伴着嬉笑声,一阵阵刺耳,关运长脑袋嗡嗡响。雨密集起来,蜈蚣脸左手遮在头顶,右手摸出手机,拨着号码,身子挪到玻璃门边,夹紧皮衫,对着手机喊丽人夜总会,三个八,不见不散。

关运长从银行走出来,他看见工行门口的兄弟躲进街沿,脖子缩进领子里,在跺脚。关运长突然觉得脚重千斤,靠在土灰色的墙体上喘了口气,雨拉起了丝,他摸出烟,点燃一支,呛了几口,烟被洇湿了。他把烟丢在地上,碾了几下,捡起一块砖头,掂了掂,朝蜈蚣脸的方向寻过去。在丁字路口看见了背影,蜈蚣脸还在打电话,过马路时被路沿石宕了一下,对着手机骂街,一边弯着腰揉膝盖。关运长攥紧砖头,紧走几步,将砖头不偏不倚拍在了对方的后脑勺上。蜈蚣脸偏头扫了一眼,愣了一下,刚要直起腰,关运长上去撩了一脚,骑到蜈蚣脸身上,对着张开的嘴巴一通猛砸。

雨水一会儿就在街道上汇成了溪流。关运长把蜈蚣脸拖进旁边小公园的绿化带里。他离开时,蜈蚣脸还在不断抽搐。

关运长在笔录中生怕遗漏一点儿细节,和盘托出。我的笔录在时间上有问题,我历来对时间不敏感,警察最后让我对照关运长的笔录看,主要是时间地点有无出入。看完,我让他们在笔录上又添上时间地点,签了“情况属实”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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