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语言的忧思

2023-05-30 06:49:03杨文臣
莽原 2023年1期
关键词:玉珍王家海德格尔

杨文臣

能够在首届鲁迅文学奖评选中折桂,《没有语言的生活》的艺术水准不言而喻。小说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一个很接地气的故事,语言朴实平易,情节完整清晰,没有深晦远奥的表达,没有眼花缭乱的炫技,以致有论者为其贴上了“晚生的现实主义”的标签[1]。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玄学气味的文本,却寓含了极其深刻的哲学之思,几乎每个细节都被评论者们从隐喻和象征的角度一说再说,而且,十几年了仍然没有说尽。笔者以为,即便在鲁奖作品中,《没有语言的生活》也是一个标杆式的存在。

关于这部作品,可言说的话题很多,诸如苦难、人性、隔绝。不过,这些话题都与语言相关涉,哪一个都不如语言重要。在那座贫困的大山里,王家似乎并不比别人家更匮乏,他们的苦难主要来自语言能力缺失导致的精神创伤;小说中王家一次次遭受恶意攻击,但“人性本恶”应该不是东西的人性观,否则他不会在电影《天上的恋人》(由《没有语言的生活》改编)中把人性呈现得那么纯善;至于隔绝,显然是语言所致,王家人和山民们除了语言之外并无其他歧异。这些话题会被说尽,故事本身也会变陈旧,唯其关于语言的忧思,能够赋予作品以永远的当代性。因为,语言在我们的存在中始终在场,小说关于语言的忧思也是值得我们始终关注的课题。

语言是存在之家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2]。有了语言,人类才得以在对存在的追问中居有存在,才得以敞开一个世界,召唤天地万物前来照面。没有语言,人只能和自然物一样,处于一种“无世界的状态”。这样的生命状态下,只有存活,没有生活。就此而言,“没有语言的生活”是不可能的。

所以,东西没有把王家人设计成先天缺乏语言能力的个体。尽管没有一一言明,但他们的残疾显然都是后天的,都是拥有了全部语言能力之后才遭遇不幸的。他们并没有超脱于语言之外,和正常人一样,他们用语言思考,也用语言交流,只是,因为失去了言语的功能,语言的交流功能受到了限制,他们才用手势、表情和肢体动作加以弥补。身体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有声语言,但并没有取代语言本身,那些动作还是要被“翻译”成语言——画一个方框表示肥皂,点头表示肯定,摇头表示否定……无法进行正常语言交流的王家人一度生活得很幸福,他们配合默契,心有灵犀。不过,心有灵犀也是建基于语言之上的一种状态,因为那一点点灵犀,那些相通的心思、意念和情感,也是语言的产物。雅克·拉康指出,我们的意识,乃至我们的无意识,都是用语言组织起来的。离开语言,我们无法思想,无法意念,也组织不起精致的情感。

语言是口之花朵

作为“存在之家”,语言本身无疑是美好的、神圣的,是上天赐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日本学者手冢富雄在與海德格尔的一次对话中将语言称为“言叶”,即口之花朵,“语言之本质就是花瓣,就是从有所带来的慈爱的澄明着的消息中生长出来的花瓣。”[3]

小说中有一个很接近的比喻。哑巴玉珍出现时,随身携带了一张介绍自己的纸,家宽对爹说,“可惜你看不见,那些字像春天的树长满了树叶,很好看。”对文字的珍视和崇拜,也体现在他找人代写情书上。在家宽看来,用文字表达爱意更浪漫,更配得上他的心上人。尽管这一选择让他失去了朱灵,但他的想法其实没错,张复宝之所以能够窃走朱灵,还不是凭借那些信件,凭借文字的魔力。只恨坏人作祟,造化弄人!

语言即权力

布尔迪厄告诉我们,语言并不是中立的工具,在语言的交流中,始终伴随着权力的运作。东西用最戏剧化的方式凸显了语言与权力的关系,因为没有完全的语言能力,王家人在与外人的话语关系中处于弱势,一次次的侵害接踵而至,他们无力抗击,只得逃离。

权力关系无处不在,并不单单存在于正常人与残疾人之间。王家把一切归咎于他们的残疾,以为健全的下一代会扭转局面,但那只是一厢情愿。耳聪目明口齿伶俐的王胜利不仅没有机会“打败这个世界”,甚至都无法进入这个世界。当初因为怕“被脏水淹死”,他的长辈们选择了逃离,如今将他阻挡在外的,依然是话语的暴力。和长辈们一样,他无法改变弱势的话语地位,最后别无选择地“失语”了:有耳不闻,有眼不见,有口不言。若不想加入聋哑之歌的合唱,就只能选择沉默。反观当今的传媒时代,在各种强势话语的轰炸和猎捕下,如王胜利者又何其多哉!

那些给王家施加伤害的山民,也并不是话语世界中的强者。玉珍向他们推销毛笔时:

围观者面对毛笔仿佛面对凶器,他们慢慢地后退,姑娘一步一步地紧逼。王老炳听到人群稀里哗啦地散开。王老炳想他们像被拍打的苍蝇,轰的一声散了。

我们很容易想到福柯的“知识—权力话语”理论。毛笔代表了文字,代表了知识,而知识就是权力。所以,那些不识字的山民感受到了敬畏和压力,四散而逃。所以,学校旁的那口水井,只有张复宝一家享用。所以,山民们知道染指朱灵的是张复宝,却要王家宽来背锅,没有人出来主持正义。

当然,尊重知识是对的,知识应该作为一种权力话语引领我们前行。然而,除了知识就是权力,福柯还告诉我们,权力制造知识。权力制造出来的知识话语,以及被权力绑架了的知识话语,绝不会带来一个清朗的世界。我们无法想象以灵魂工程师身份出现的知识分子张复宝,会引领这个山村走向一个美好的未来。

巴别塔与乌托邦

我们都知道“巴别塔”的典故,意指人类因操持不同语言而难以沟通,众声喧哗。其实,一种语言也是一座巴别塔,既然语言实践总是伴随着权力运作,而权力运作又在人与人之间竖起了对立和仇恨的壁垒。在小说中,王家人与“他们”从隔膜走向隔绝,“他们”内部又何尝不是!朱灵和母亲杨凤池,张复宝和妻子姚育萍,也都是隔膜的,语言并没有增进他们的沟通,密切他们的关系。对于怀孕的朱灵来说,语言甚至是一种负担,“她想如果像蔡玉珍一样是个哑巴,母亲就不会反复地追问了。哑巴可以顺其自然,没有说话的负担。”

有论者指出,王老炳失明之后才真正进入家宽的世界,进入王家的也只能是处于失语状态的玉珍,而不能是健全的朱灵。[4]笔者深以为然。我们无法想象朱灵能像玉珍那样耐心地对待王家父子,无法想象她能与家宽长相厮守下去。恰恰是因为都没有完全的语言能力,玉珍与家宽才会努力领会对方,密切协作,以求生存。如此,反而实现了完美的沟通,“仿佛变成了一个人”。

那么,“没有语言的生活”是一种更为理想的生活吗?并不是!首先,不存在这样的乌托邦。“我以为我们已经逃脱了他们,但是我们还没有。”王家如此,我们也是如此,置身于“全媒体”和“一体化”的时代,想要闭目塞听、耳根清净,想要杜门绝迹、自成一统,是绝无可能的。其次,这样的生活也算不上乌托邦,不值得我们去追求。“他有许多想法,但他无法去实现。他恐怕要这么想着坐着终其一生。他对蔡玉珍说如果再没有人来干扰我们,我能这么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家的门口,我就知足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尽管平静,但也苍白乏味,所谓“知足”只是不得已的自我安慰。所以,他们还是要把王胜利送进学校,回返有语言的生活。小说有一个场景描写意味深长:

刘顺昌看着他们,像看无声的电影。他们似乎是阴间里的人,或者是画在纸上的人。他们只在光线里动作,轻飘、单薄、虚幻得不像人。(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没有语言的生活”,不是人应该过的生活!

去蔽与救赎

语言是存在之家,一切意义都是在语言中建构起来的。但语言建构的意义并非都是芬芳的花朵,也有毒草和霉菌。被层层意义缠绕,人的存在不再纯然本真,人与人的沟通也不再通达无碍。“没有语言的生活”反倒抛却了意义的障蔽,实现了直接了彻的交流,也保留了素朴敦厚的人格。莊子曾提出“合喙鸣”的主张,即抛弃语言,像鸟鸣那样发声,过没有语言的生活。“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庄子·天地篇》)但那样一种塞兑闭门、和光同尘的生活,既是反文化的,也是反人性的。生而为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创造意义。我们不能拒绝意义,也不能拒绝语言。

所以,面对语言之于存在的遮蔽,海德格尔没有放弃语言,他选择开展“语言之思”,主张“去蔽”和“澄明”,而无论“语言之思”还是“去蔽”、“澄明”,也都要凭借语言才能达成。《没有语言的生活》也用语言开展了“语言之思”,一方面批判语言的伪滥和暴力,基于道德和人性肯定“没有语言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晓谕读者,那样的乌托邦并不存在,我们只能在语言世界里安身立命。如此,进行语言的自我清洁、自我救赎,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去蔽”、“澄明”,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东西就走在这条路上,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典范。在当下这个既“内爆”又“失语”的时代,我们应该不断重温这部《没有语言的生活》。

注释:

[1]徐肖楠:《晚生的现实主义——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的语言思考》,《河池师专学报》1997年第4期.

[2] [德]马丁·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392页.

[3] [德]马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44页.

[4]刘铁男:《冷峻的文本和深刻的疼痛——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对失语状态的后现代表达》,《新乡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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