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蝙蝠

2023-05-30 05:24:39李雨声
莽原 2023年1期
关键词:蝙蝠

李雨声

每当龙朵讲起我在凌晨两点的卧室里,抓捕蝙蝠的英勇事迹时,看我的眼神都似牵着只娇羞的风筝,远远地传递着爱的讯号。

我本该为她含情脉脉的讲述而高兴,但我只觉害怕,脑海中浮现出诡异的错觉,仿佛之前和之后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

时空的完整性被那只误入歧途、横冲直撞的蝙蝠打破了,细小的碎片粘在它筋膜毕现的半透明翅膀上……

龙朵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围桌而坐的听众,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就像在透露一个秘密:凌晨两点,他把我推醒,命令道:下床!出去!别说话!也别问为什么!我当时都蒙了,以为家里进了贼。要么就是他在梦游,我在做噩梦?来不及判断,他就又朝我吼了:出去,快出去!刚出去,他就把门拍上。门缝忽地亮起来,卧室里传出急促的喘息声、咒骂声和跺脚声,家具不时被什么东西击中,咚咚响,床铺也被踩得咯吱吱。

我吓坏了,就去找妈壮胆。龙朵看了眼岳母说,目光又落回到儿子身上。当时,你姥姥正带着你在主卧睡觉呢。你才不到半岁,像只小奶猫。龙朵温柔地说,摸了摸儿子的头。

如今,田雨已经四岁了,非常依恋母亲的爱抚,却讨厌我这个当爹的做同样的事。我叹了口气,摸摸儿子的脑门。这小子果然白了我一眼,哼唧着把前额伸向龙朵,直到被龙朵亲了一口才安静下来。

龙朵对儿子说,有你姥姥陪着,我才蹭回到次卧门口,想看你爸在搞什么名堂,只推开一丝门缝,腿就直哆嗦,听见你爸吼我:关门,关门!

我吓傻了,反倒把门推得更开,还好被你姥姥一把拽上。几分钟后,次卧总算没了动静。

门开了,你爸满头大汗地走出来,脚上连拖鞋都没穿,抓着团鼓鼓囊囊的面巾纸,说话很急,鼻音很重,像是得了重感冒。你爸让你姥姥找来纸箱和胶带,把那坨废纸猛地塞进箱子,合上盖子,飞快地缠了七八层透明胶,才一屁股坐倒在地,说是太晚了,扔不出去,扔不好怕再找回来。而且,这东西有讲究,杀不得。我躲在你姥姥身后,问箱子里装的到底是啥?

你爸仰起头,坏笑着说,你猜?说罢,箱子抖了下。

箱子里是什么?儿子瞪大眼睛问我。

其实,这个故事早在他一两岁时,就已经听过无数遍了。现在,他都四岁了,却还是在问同样的问题。这使我相信,小孩子在三岁前是没有记忆的。

可不久之后,天然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当时,我俩正在餐厅吃饭。天然说,我现在都记得我兩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爸哭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我不懂他为何哭。我一直哄他,可他还是一直哭……

爸爸,箱子里到底是什么?田雨推着我问。

龙朵望向我,该是我讲述的时间了,虽然很不情愿。因为这看上去像极了一场表演,尤其是在这种家庭聚会的场合。龙朵的父母、姐姐、姐夫都在,这使她涂在我脸上的,那种所谓给足了我面子的目光,多少流露出程式化的刻意。儿子又问了我一遍。

我抿了口白酒,竭力拿出饱满的精力与自豪的热情,就像是第一次讲述这个故事,用颇具回忆感的口吻问道:

你们有谁在深夜里,听过蝙蝠在木质地板上爬行的声音吗?就像水珠滴在塑料袋上,嘀嗒,嘀嗒……

儿子问我蝙蝠是水做的吗?不然爬过地板时,为何会发出水珠滴在塑料袋上的声音。我说蝙蝠不是水做的,但当时,我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暖气在漏水,所以,这很可能只是一种比喻。

龙朵朝我摆摆手,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我说,那声音戛然而止。我以为只是幻觉,支撑身体的胳膊肘有些发酸,刚躺下,怪声却又来了,越来越密,咔嗒,咔嗒咔嗒……听起来又有点像钟表声了,不过墙上没挂钟,恰如地上没塑料袋一样。

这次我抓起手机,猛地朝地板晃去。地板在暗淡的光柱下白如雪地,上面啥都没有,怪声再次消失。直到我快睡着时,它又卷土重来。这次,我不仅按开了手机,还把眼镜胡乱按在鼻梁上,不再半撑着腰,而是完全坐起身,瞪大眼,彻底抛弃了珍贵的困意。

只见……我故意卖卖关子。老丈人歪着脑袋瞥我,一截羊蝎子从他嘴角露出尖端。丈母娘看我的眼神困惑不安。大姐和大姐夫皱着眉头,就连七岁半的小外甥都不再吹奏可乐中的吸管。只有田雨趁大人们不备,又抓了块炸酸奶。至于妻子……我暂时还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抿了口白酒,淡淡地问,你们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刚有有线电视那会儿,电影频道放过一部叫《血腥十字花》的外国恐怖片?

大家顿时泄了气,面面相觑。可怜的妻子摇了摇头,大概觉得我在故意跟她作对,但我至少敢看她的眼睛了。

我瞥了眼还在咬吸管的小外甥,接着说,当时,我也就琪琪这么大。那时的电影频道每引进一部外国电影都要提前好几个礼拜放片花,插播在其他影片的间隙,这部《血腥十字花》的片花可把我吓坏了。

古堡,冰河,苍白的月光,落满乌鸦的教堂尖顶,在奔跑中惊恐的人脸,雨雪交加的密林,电闪雷鸣,一束光打在教堂的马赛克玻璃上,某种人形生物在玻璃的反光中扭曲。它赤身裸体地匍匐在教堂的地板上,瘦骨嶙峋,肋骨根根毕现,想要撑破萎蔫的侧腹。它的皮肤是肉粉的,布满了层叠的褶皱,宛若地洞里的裸体鼹鼠。手脚的指甲都很长,长出倒钩,头发却只剩稀疏的三两根,微微地颤抖着,好迎合那咆哮着钻进窗缝的风。玻璃被拍得咣咣响,却只能淹没在雷鸣中。闪电的速度极快,黑暗与光明频繁交织。每次闪烁,那东西都埋着头,往前挪动一点儿,肩胛骨忽高忽低,发出吱吱的叫声。

教堂尽头的玫瑰花窗突然被一阵狂风破开,惨白的月光随着玻璃的碎裂声一下子透进来。窗前的巨型十字架在背光中,凸显出黑色的轮廓,极具压迫感。紧跟着又一扇窗被刮开,十字架被照亮了一半,上面竟有东西在扭动。一张人脸,颤抖了一下,猛地瞪开了眼……

啊!

小外甥突然尖叫,儿子也跟着叫,虽然我觉得他只是在模仿表哥。兄弟俩都缩紧小脖子,攥紧小拳头,瞪大毛毛眼。

讲这些干嘛!吓坏了孩子。龙朵斥道,阴郁地瞪着我,确认我在故意跟她作对,想要破坏这和谐的聚会。

十字架上的人脸很痛苦,那是个长达两三秒钟的特写,连汗珠都看得清楚。我强调道,每次放这段,自己都会躲在父亲身后,可越怕就越想看。我看见匍匐在地的那个人形的家伙,突然朝十字架扑过去,腾空的瞬间,肩胛骨越发地鼓胀,猛地破出一对硕大的翅膀。

天使的翅膀?姐夫调侃道。

不,是蝙蝠的,很恐怖。你忘了我是在讲那只闯进卧室的蝙蝠的故事了吗?我笑着对姐夫说,扶了扶镜框。

我告诉他们,就在床下,大概与我鼻尖的延长线成三十度角的地方,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正紧贴着地板,就像片破抹布。

我弯下腰想看个清楚,手机屏幕却灭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发现那东西竟然在蠕动,动作敏捷,却又夹杂着机警的停顿。咔嗒、嘀嗒咔嗒、嘀嗒……

我赶紧按亮手机,它立时停住,把类似于头的小绒球缩进黑黢黢的身体里,变回怯怯的阴影。我故意把手机屏幕挪开一点,它又朝我匍匐而来。这次我看清了它动作的细节,蛄蛹蛄蛹的,纤细的趾爪连同娇嫩的肩胛骨高低起伏,吃力地拖拽着略显臃肿的身躯,好像那躯体是片状的、分层的、松散的。它的耳朵很尖,犹如两只相互感应的小虫,隔空摩擦。它的头很圆,焦虑地扎向地板的缝隙。

那是凌晨两点的冬夜……我扭头望向龙朵,寻思着该怎样得体地叫醒她而不是惊醒,还能让她安全、迅速地撤离,不至于在慌乱中把老鼠也放出去。毕竟那时,几个月大的儿子就睡在主卧,我可不想他被老鼠咬掉鼻子。

其实我根本不怕老鼠,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龙朵说着,拍了拍我的手。可你怕蛄蛹蛄蛹的东西,那玩意儿爬起来就像肉虫子一样。我说。龙朵脸色突变,大姐也差不多。据岳母说,她俩从小就这样,害怕毛虫之类的,爬起来波浪般起伏的生物。别说看了,连说都不能说。

所以,他才那样跟我说话。龙朵说着,亲昵地看了我一眼,边笑边学着我当时的腔调:下床!出去!别说话!也别问为什么!

全桌的人都笑了。

大姐把脸转向姐夫问道,如果是你呢?你会这么做吗?

当然会了,老鼠而已。我一脚就把它踢飞了,是吧儿子?

姐夫说着,捋了捋小外甥的细脖子。

是啊,这根本不算什么。我笑着附和道,却装作吃惊地望着姐夫,清了清嗓子,可你又忘了我是在讲关于蝙蝠的故事。那当然不是老鼠,如果真是老鼠,决心不会那么难下。我说。

妻子朝我皱了皱眉,示意我不要节外生枝,但我自有打算。

我告诉他们,就在我试图温柔地唤醒龙朵时,一团黑影嗖地从我面前划过,速度之快,犹如一枚黑色的加农炮弹,再低点,就要把我拦腰截断。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我判断那东西穿过窗帘的缝隙,一头撞到了玻璃上。这时,我已经意识到,那绝不是老鼠,老鼠不可能有恐怖如斯的跳跃能力,一跃而起,横跨整张双人床,这简直就是在飞。思虑至此,那团从我面前飞速掠过的暗影,在记忆中渐渐变得清晰,就像电影里的高速摄影,足以捕捉每一帧画面的细节。黑影缓缓地,在腾空的过程中,张开那对硕大的翅膀,蝙蝠的翅膀……

我立时就僵在床上,想起了那部恐怖的外国电影,想起了那只扑向十字架的蝙蝠怪人,想起了随之而生的一切童年阴影,它们最终都凝聚在这只小小的蝙蝠身上。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怕蝙蝠的。我真的一动都不能动了。我说着,故意放慢了语速,好让大家都能感受到恐惧从我的脚趾缓缓上升到发根的过程——途经双腿的麻木,痉挛的双臂,窒息的胸口,最终抵达一片空白的大脑。

我摇着头说,这下完了。

原来你怕蝙蝠?

龙朵问,惊诧地捂住嘴巴。

我意味深长地望着龙朵说,是恐惧,跟你一样。

我真想把龙朵当时是如何拥抱我,甚至是亲吻我的情景,精确地,一字不差地描述给餐桌对面的段天然,或许还会用一种玩世不恭、若无其事的口吻,但我想不通真这么做,图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外国电影是真的喽?天然问,喝了口橙汁。

我点点头说,自己只看过片花。后来,倒是也搜过《血腥十字花》的片名,这个不可能记错,可惜根本就找不到这部电影。

看来,这部电影真是你的童年阴影喽?

天然又问,消瘦的脸颊上长发飘飘。

我想起读研时,她还是一个胖胖的姑娘,一张娃娃脸,配一头短发,非常可爱,看上去就像《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

那时,她有个同为北京土著的男友,可没毕业就分了,也觉不出她难过。毕业后,她又交了一個,该是很中意,常在朋友圈秀与男友在健身房撸铁的照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张,是她被健硕而英俊的男友单手扛在肩膀上做深蹲。那时的她,已经全方位地瘦下来,人似乎也更漂亮了。我们都以为那男的是健身教练,骗她买课才跟她好的。可后来,他们结婚了。

怎么不说话?天然问。

什么?我反应有些迟钝,像台刚按下按钮的自动贩售机。

我是说童年阴影也是真的吗?她又重复了一遍,垂下目光,黑眼圈在消瘦的脸颊上非常明显,像是泛黄的桌布上洗不掉的茶杯印。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看。虽然是老同学了,但也难免尴尬。我连忙笑着补充道:那部电影是我的童年阴影,这是真的。但我根本不怕蝙蝠,也是真的。要怕也是怕龙朵没完没了地让我讲那个抓蝙蝠的故事,没完没了……

说这话时,我突然感到一丝内疚。

但你做到了。龙朵当时激动地说,热泪盈眶。

那时,我就知道,对细节的丰富,让这个非虚构的故事,产生了某种只有虚构文学才能达到的戏剧性效果,远超龙朵的预期。

她或许从未想过我会如此配合,她其实只想完成一个常规动作,在死水微澜的婚姻里拼命寻找湖面上的光点,并尽量将其放大到波光粼粼的程度,好让所有人都看见。正如每次吵架,她都会哭着对我说,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过得不幸福,好像我就过得很幸福似的。

但这次,我给了她一个小惊喜,先抑后扬,文学上的常用手段,在她看来,却是超水平发挥。不管我们平日里吵得多凶,是否按下了旷日持久的冷战按钮……每当家庭聚会之后,尤其是在龙朵起头讲完那个由我主演的抓捕蝙蝠的故事之后。所有糟糕的情况都会有所缓解,我和龙朵会度过一段相安无事的蜜月期,直到下一次危机爆发。

这没什么,之前我觉得夫妻间就是要坦诚相待,做什么都光明正大的,后来才明白婚姻里也需要善意的谎言……天然苦笑着说。

可你确定我是善意的吗?我多半只是想在“散场”后清净两天。我叹了口气说,想起了读研期间,课堂上的那些辩论。那时,我俩总是针锋相对,谁也不能说服谁,但时间似乎可以说服我们。

天然笑了,带着一丝我所熟悉的娇憨。可你知道,女人有时就吃这套,其实愿意骗还算好的……天然说。

如果倒退十年,我绝不相信她会说出这种缺乏批判性的毒鸡汤。坦白讲,我感到心疼。

你们过去多好啊。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或许我该趁机去谴责那个不负责任的、没有担当的男人。但我没有,我反倒聊起他们幸福的过去了。我告诉天然,她每次发在朋友圈里,配满了精美图片的游记,我都不会错过。这些年,他们一起去过太多的地方。

他们在秘鲁的马丘比丘山上欣赏过盛极一时的印加文明;在耶路撒冷的哭墙前仰望星空,祈祷过地久天长的爱情;也在埃及的沙漠露天影院里看了一场配音是阿拉伯语的《英国病人》。当然,用天然发在朋友圈的话说,“这颗靠在我肩膀上的脑袋,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还不是之前没遇到事……呵,他现在想跟我离婚,连人都跑没影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天然嗫嚅道,顿了顿,目光呆滞地望着桌上的橙汁,好像正在观察渐渐沉入杯底的果粒。

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他应该只是一时冲动。毕竟你们有那么多幸福的回忆,不可能说散就散的。我安慰道。

天然喝了口橙汁,做了个深呼吸说,我最近在拼命工作,好转移痛苦。我的意思是,人生有很大的乐趣还是来自和他人的互动,我无法想象没有交流还会快乐的生活,可他却只会逃避。

有交流也未必不是逃避,我和龙朵不就是……自欺欺人罢了,否则,就不用讲那个蝙蝠的故事了。我自言自语。

天然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没说话。

我们每个人,只要活得足够长久,或许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要修炼到一种境界……我顿了顿,貌似轻松地说着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一种失去你所爱的一切,却依然能够平静地活下去的境界。

我不相信。天然反驳道,突然紧张起来,或者说,我不允许自己的生活变成那样,难道生活最后注定都是没有爱,而且又累又烦吗?

天然认真的语气,又让我想起了读书时,我们在导师专业课上的一场场辩论,真的很怀念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很怀念她那时胖胖的样子。不过今天,我不想跟她辩。

对了,你刚才说最近在拼命工作,怎么也不见你在朋友圈分享新书了?我问。

天然愣了下,苦笑着说,这是我被坑的第二件事,跟出版社的领导闹了点矛盾,我辞职了,去了家教辅机构,工资倒是比原来高,谁知疫情越来越重,由于政策原因吧,我们部门被裁了,我也就失业了。

不过我又找到新工作了,没事儿。

天然微微一笑,隐约能看见读书时的鬼马机灵,却令我忍不住心酸。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接着说,我还挺喜欢这份新工作的,这次是做童书。对了,你儿子几岁了?

四岁,上幼儿园中班了。我说。

那正好,回头给你寄一套我编辑的童书,一位法国作家写的,很适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说,做童书好,跟小朋友打交道,简单。

天然夹了根油麦菜,慢慢地咀嚼着,脸上刚刚洋溢的笑容,又随着夕阳暗淡下去,冬日的黄昏总是格外短暂。

不过每次想到,很多可怕的大人,也都是从那么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过来的,我就……天然勉强咽下食物,咬着筷尖。

是啊,会越来越可怕的……我说,有些失神,像是被天然的情绪俘获,坠入到一个无底深渊。越来越可怕……

抱歉,我现在就是台负能量传播机,所有人都该远离我。天然说。

快别这么想,事缓则圆嘛,没准你们分不了,也许过了这一关,就能更好呢。至少你们都见过了彼此最差的样子。如果这样都没分开,以后就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说。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要感谢你的祝福。天然笑着说,跟我碰了杯。我却在心底默默地问自己:所以这次,是先扬后抑吗?

服务员端上了最后一道菜。

对了,我跟你说过吗?米米离婚了。

龙朵踮起脚尖,对准我的耳朵说,好像米米就在附近似的。

我回头瞥了眼跟在龙朵身后刚从地铁口出来的那个女人,却不明白为什么要看她,或许她很漂亮?疫情期间大家都戴着口罩。至于身材,现在是冬天,每个人都捂得很严实。她在等红灯,背影很安静。

看什么呢?龙朵沿着我的目光望去。

没什么,你刚才说米米怎么了?我连忙扭回头。

龙朵夹了我一眼,没事儿。

月光虚弱,像重病之人的喘息。没车过的时候,路很黑,偶尔有几个红点儿在远处晃荡,不知何时就到了近前,乌突突一片。我连忙拉过龙朵的手,她差点跟那帮吸烟的汉子撞上,我闻见很重的酒气,混合着酸腐的汗臭,他们中的几个正回头看龙朵,朝我们吐烟圈。

走这么快干嘛?龙朵问。

我拉着她,直走到街角拐了弯,才松开,抑或是允许她甩开我。

你弄疼我了!龙朵嚷嚷道。

那也比被他們弄疼好。我愤愤地说。

怕什么,小胆儿。他们也是你的童年阴影?龙朵笑道。

都奔四的人了,你能不能成熟点儿?我斥道。

呵,就是嫌我老了呗。刚才那个年轻点儿哈?龙朵翻着白眼说。

果然是因为那一瞥。我仰起脸,望向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星,月亮也不知哪儿去了,能有这点光亮,已经算是不错了吧?还好龙朵每周只值一次黄昏门诊,不然就得天天来接她,平添了许多不确定的风险。我想起上次被龙朵从电脑里搜出初恋照片时的窘态,还有大学时写的情诗,所有诗名的破折号后,落款都是献给同一个女人。

当时,龙朵断断续续地闹了有小半年,就连不久前发生的“蝙蝠入侵事件”都无法作为“爱的证明”而挽救我了。直到“第二次蝙蝠入侵事件”发生,我们的关系才有所好转。那时,已经是夏天了。

胡说什么呢你,你刚才是不是提到米米?我问。

是啊。龙朵应道,露出好奇的神色。这很好。

那女的像不像米米?我皱着眉问,很严肃的样子。

龙朵歪了歪脑袋,似乎真的在回忆那个女人的形貌,但我知道她什么都记不起来,最多只是一团模糊的背影,这让我放松了不少。

米米家不住这。龙朵说。

我知道她住哪?我愤愤地说,你背后说人家私事,我一晃神,倒好像看见了米米,就那女的,特像。你说我能不留神吗?

龙朵哼了声,不再说什么。

不过,我倒是真的想起了米米。

第一次见米米,还是在我和龙朵谈恋爱时。那时,龙朵工作的医院组织员工看开心麻花的话剧。本来一人两张票的,结果被龙朵弄丢了一张,正巧米米的男友“小灰灰”因为出差来不了,她就把票匀给了朵姐,龙朵这才带上了我。话剧散场后,龙朵的同事兼女友们都围过来,其中有位姑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隔着大老远就喊我叫姐夫,自来熟,颇有些《红楼梦》里“凤辣子”的劲头儿。

龙朵说她就是米米,自己的学妹,也是医院里首屈一指的才女,标准的文艺女青年,能诗善画,没事跟我一样,也喜欢读小说。

我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拿着本书,倒不是《红楼梦》,而是一本薄薄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心经》。她见我盯着书看,便故意把书背到身后,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背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背得倒是不错,就是有些矫揉造作,原本庄重脱俗的东西被她念出一股妖气,像极了张曼玉扮演的那条青蛇在莲花池中诱惑法海的样子。当然,法海不是我,是她们同事里唯一的男生,外号“刚哥”。

后来,龙朵告诉我,大刚有女朋友。我说有女朋友米米怎么还敢抱着人家的胳膊。她说这咋了,米米还有男友呢,不照样认你当哥?

说这话时,龙朵并无半点醋意,显然对米米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了。可当时的我怎么会明白,只是礼节性地问了句,你信佛吗?

她信佛?她吃肉的。

米米还没回答,倒是被她身旁的几个小姐妹抢了先,她们边说边起哄,还说刚哥才是米米的男神,可别让“小灰灰”知道了。

我又问米米,不信能背那么熟?

她一愣,不再口诵《心经》,猛地推开大刚的胳膊,动作充满程式化,就像在唱戏。我断定此人多半是表演型人格。她冷着脸走到我近前,翻开《心经》,原来那是本拓写《心经》的毛笔字帖,上面是一页页蝇头小楷。即便是描红的,也足见功力,一般人用钢笔都写不出。我夸了她两句,她的冷脸却毫无变化,仿佛对一切都失去热情,从大观园里的王熙凤变成了古墓里的小龙女,顿时不食人间烟火起来。

直到大家都围过来赞叹,她才又咯咯地笑,分分钟恢复了浮浪的气质,还认我做了哥哥,搞得我有些不明所以。尴尬中,我偷眼看龙朵的脸色,她竟也撺掇我叫米米妹妹,可见只是逢场作戏。

不过后来龙朵对我说,有一次,米米在闲聊中告诉她,那晚,之所以认姐夫做哥哥,是因为只有我看出她字帖上的字是用纤细的狼毫写就的蝇头小楷,其他人都以为是用钢笔拓的。

那是个喧嚣而闷热的夏夜,天空中穿梭着成群的蝙蝠,它们神出鬼没,在被霓虹污染的夜空中织出一张若隐若现的网,令人心神迷乱。

离开剧场后,大家一起去K歌。那晚,米米一直喊我哥哥,她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在唱歌时。龙朵倒是不以为意。

快到家时,龙朵突然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了?

说过什么?我问。

米米离婚了。龙朵瞪大了眼说。

说过啊,你刚说的嘛,在地铁口。

不是,你怎么一点都不奇怪啊?也不问我为什么?龙朵有些生气,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好像我粗暴地剥夺了她的言论自由。

米米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说。

十二点了,龙朵背对着我躺在床上,看手机上的热门综艺,并没有戴耳机,音量虽不算大,但她那阵阵笑声,已经足够加持。

以往在这个点,她早就睡了。这意味着我不能再敷衍了事,必须对米米的离婚事件表现出足够的好奇心。特别是那份真诚与在乎,这无疑也是对龙朵的真诚与在乎,至少她会这么想。

为了凸显这一点,我开始自言自语,对着龙朵的后脑勺讲话,说自己不觉得奇怪,是因为离婚这事,符合米米的气质。

龙朵依旧在笑,只是笑声小了点。我开始搜肠刮肚地复述龙朵曾给我讲过的米米与小灰灰的坎坷情路,争取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最后感慨万千地抛出一个诚意满满的疑问句:从初中到大学,再到参加工作,他们在一起少说也有十年了吧,还一直顶着小灰灰他妈反对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总算修成正果,怎么说离就离了呢?

龙朵的肩膀终于松动了下,朝我侧过三分之一的身子,但还是没搭理我。我则干脆转回了九十度,不再对着她的后脑勺说话,而是仰面朝天地躺着,眯着眼,望着床脚上方的空调,打了个哈欠。

这台空调内机的位置选得不好,我自言自语,夏天时直吹床铺,躺在这受不了。当年装修的时候,本可以把它挪到卧室门口的,那样就不直吹了,可又不美观,离空调孔太远了,要铺很长的线……

你还记得这些?龙朵问,终于侧过了三分之二的身体。

怎么会忘呢,这位置是你选的。我痴痴地说。

什么?龙朵诧道。

当然,也是我选的,至少我被迫同意了。或许我该选在中间,兼顾美观与实用,但那样的话,又挡住了预留的插座,我苦笑着说。

你说什么呢?我是说你居然还记得米米和小灰灰的事。

我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那当然,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龙朵哼了声,调低了手机的音量,背对着我说,我跟你说过吗?当年,米米安排小灰灰他奶奶看牙的事。

没有。我说。

龙朵关掉了手机,但依旧背对着我说,结婚前不久,米米利用在医院的关系,安排给小灰灰的奶奶看牙。老太太都八十多了,想赶在孙子大婚前,重换一口假牙,正好米米又在医院工作,就主动应了这事。号都挂好了,米米本想请假陪奶奶一起去的,可那天正赶上大家都有事,她就没换开班。其实,我觉得老人该由小灰灰他们自家人陪着,谁知也没人陪,是爷爷陪着奶奶来的。老爷子比老太太还大十岁,都九十多了,结果刚到医院就晕倒了,低血糖,愣是没抢救过来。

龙朵说着,叹了口气,就因为这事,米米和小灰灰的婚事也推迟了。按北京这边的老理儿,说是家里死了老人,最快也得等一百天才能结婚。小灰灰他妈在葬礼上对前来吊唁的米米冷嘲热讽,后来,又以守孝为借口,死活拖着,不让他们领证,差点把这事给搅黄了。

明白了,我说。看来这次离婚,还是小灰灰他妈从中作梗。

那倒不是。龙朵说着,总算扭过了身,和我一样仰面朝天,痴痴地望着床脚上方的空调,那感觉就像望着一口洁白的小棺材。

这次,还真不是小灰灰他妈的事儿。小灰灰出轨了。嫖妓。龙朵说着,干脆转过了身,正对着我的侧脸。米米亲口跟我说的,忍他好久了。米米还跟我说,其实,在婚前,她就知道小灰灰有这癖好。

不可能吧?我詫道,那他们又何必结婚呢?千辛万苦的。

我也是这么问的,但米米没说。龙朵失神地说。

突然,她猛地抱住我的脑袋转向自己,差点把我的脖子拧断,悻悻地问,你呢?会出轨吗?会嫖妓吗?会去找别的女人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在地铁口多看了一眼的那个女人,她到底像谁呢?

说话啊,要是你的初恋来找你呢?还带来了你给她写过的那些情诗,说她愿意跟你在一起了。你会离开我吗?会吗?

“不能考验人性,恰如《十诫》里说的,不可试探主,你的上帝。”段天然对我说这话时,是在一堂圣经文学课上,导师让我们讨论由《约伯记》所生发的一系列论题。那时,天然还是个胖胖的姑娘。

所以,当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浮现时,上帝竟也成了一个胖胖的可爱的形象,或许,还是一位温柔而智慧的女神也说不定。谁说上帝不能是女孩儿,而女神又不能是胖胖的呢?这位胖胖的女性上帝飘浮于十字架的上方,就像一团柔软的白云,在席卷教堂的暴风雪中,俯瞰着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独子,那人形的怪物正朝十字架扑去,腾空的瞬间张开蝙蝠的翅膀,片花到此为止,我的记忆也只能如此……

不会。我说。

为了避免龙朵继续追问,我决定岔开话题,还记得天然吗?我说,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我研究生同学,就是前几天,给田雨寄童书的那个。她最近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不过或许要严重得多。

她老公根本就不爱她。龙朵蜷着身子说,望向我的目光倒有些爱意了。不然,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提出离婚,还玩失踪呢?

是啊,在最难的时候。我叹了口气说。

你这同学也太深明大义了,说白了就是有点傻。龙朵皱着眉说,卖旧房、买新房,这两样哪点跟她老公有关系?旧房是人家天然家的旧房,新房除了搭上卖旧房的钱,大头还是天然她妈出的,当然该写人家妈妈的名字,这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咱家这房子,是你出的钱,就写你的名字,我跟你争过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龙朵没跟我争过,她只是后悔当初没听家里人的话,嫁给了我。不过,她说的倒是实情。她爸妈的确反对过我们的婚事,还给她介绍了几个所谓的“富二代”。但我好歹咬牙在婚前买了房,“富二代”却拖拖拉拉地不肯买,她爸妈也就默认了。最后,我被龙朵整烦了,同意在房本上加上她,倒是贷款的银行不同意,说是还清前不允许变更债务人。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现在房子也同意加他名了,算是从他丈母娘家借的钱,打个借条而已,有这么伤自尊吗?龙朵激昂地说,四百多万呢,不是小数目,把老家儿的棺材本都掏光了。哦,现在房子的产权出了问题,必须得打官司,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儿,弄不好还得起诉当地乡政府。说白了,你同学这是被人家卖主给坑了,转移矛盾了,还得往里搭钱。这时候,他倒玩起失踪了,崩溃了,怕背债务,还要离婚?这像话吗?龙朵皱着眉说,在这关键时刻,夫妻间难道不该一致对外,共渡难关吗?

应该,我笑着说。

你又笑什么?龙朵问。

或许,我笑得的确不怎么好看,忍不住想起和龙朵的一些过往。

那时,我刚买了房,婚也定了,彩礼和嫁妆都交换了,连婚庆公司都订好了。所有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朝着“理所应当”的方向发展,我有娶她的责任,她亦有嫁我的义务,只是彼此的感情却越发冷淡而疏远,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以及观察事物的角度和最终形成的不同观点,总是令我们争吵不休。所有这一切,都在装修房子时,达到了高潮。

她总想一步到位,而预算却是有限的。我以为这是个明摆着的问题,可她偏偏视而不见,好像钱能自己从地里长出来。当然,这又绝不仅仅是钱的问题。终于,因为一条发错了货的窗帘,我们又吵了一架。

在手臂上第N次留下她鲜红的抓痕后,我终于忍不住爆发出这样的怒吼:“明明已经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

不过龙朵说得更好:“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过得不幸福!”

那一刻,我愣住了。原来,她也早就不爱我了。

我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胸口有些憋气,非常想要呐喊,但我没有,我只是转过了身,仰面躺着,好让自己喘气舒服点,同时,痴痴地盯着床脚上方的那台空调:1.5匹,国产的,三千块。当初,我差点买不起它,因为预算严重超标,只好拉下脸来找朋友借钱,钱是天然借给我的。我没法再向父母开口,他们的钱早在我买房时就付了首付。

就像许多年后,天然的母亲现在做的那样。

我想天然错就错在,婚房是现成的,这使她没能在婚前跟自己的真命天子装修一次房子,否则很可能在装修过程中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不会再有今天的痛苦,但也不一定,我和龙朵不是也过来了嘛。

是啊,过来了。此刻,我心中缓缓升起一股莫名的,历经沧桑的爱意,析出的恐惧,漂浮于爱意之上,就像油不溶于水。

你说什么?什么过来了。龙朵诧道。

咱们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一起經历了那么多……我支支吾吾地说,慢慢意识到自己竟在讲话,心里十分后怕,因为忘记之前都说了什么,有无不当言论,所以尽量在意识到的时候,说些好听的。我转过身,望着龙朵的眼睛,好像这样反倒能掩饰很多东西,并让自己清醒起来。

龙朵看我的眼神,又让我想起了她那句名言: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过得不幸福!”

“可现在没办法,大局已定,咱们只能结婚,只有结婚!”我大喊道。那是个闷热的夏夜,我和龙朵悲壮地抱在一起,就像决心共同赴死的战士,在哭泣中达成了无比荒诞却又非常现实的同盟。

我们将错就错,挂上了那条彼此都不怎么喜欢的窗帘,反倒平静了许多。她看她的综艺,我读我的书。那晚,我们不再争吵,我抱着龙朵,就像月亮抱着太阳,留给地球的只是一片虚茫的阴影。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对吗?龙朵抱着我的脸说,至少你不会像小灰灰一样去嫖妓,你太抠了根本舍不得花钱,我知道。你也不会像天然的老公那样没有担当,你可是替我抓过蝙蝠的男人,战胜了童年阴影……龙朵说着,朝我的嘴轻轻地吻了过来,闭着眼。那是我们半年来的第一次做爱,感觉非常奇妙,仿佛米米和天然的不幸反倒浇灌了我们几近干枯的情欲,这让我在射精时,产生了一丝愧疚之情。

或许,你也能像我一样战胜童年阴影。我笑着说,轻抚着她的发。

童年阴影?我有什么童年阴影,我可不像你,我童年老幸福了……龙朵的声音很慵懒,气息如柳絮般拂过我的胸口,痒痒的。

毛虫啊,蚯蚓啊,甚至是蝙蝠,爬起来,蛄蛹蛄蛹的那种小东西。我笑着说,拖出诡异的长音。

你别吓唬我,龙朵皱着眉说,立时推开我。

我又抱住她,轻轻地说:很简单的,就在天然上次寄来的那套童书里,有一本讲的就是昆虫。你可以给田雨讲那本书,多讲几遍你就好了。恐惧什么就要直面什么,等你真的了解了那些虫子……

哎呀,我睡了睡了。龙朵说着背过身,用被子蒙住脑袋。

其实,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天然想出来的。

上次见面时,我也给天然讲了自己和龙朵的事,恰如天然和我聊她不幸的婚姻。恰如今晚,龙朵对我讲述米米的遭遇,以及我躺在龙朵身边,讲述天然的苦楚一样。我对天然坦陈了我们夫妻间的矛盾,讲了那只“误入歧途”却成了妻子“爱之证明”的蝙蝠,虽然于我而言,那不过是谎言,一块昼伏夜出,见不得光的遮羞布。闲聊中,我跟她提到龙朵怕虫子的事。临别之际,天然说,其实她过去也很怕虫子,特别是那种蛄蛹蛄蛹的毛毛虫。可后来,她编辑了一套童书,就是要寄给我儿子的那套。书里有一本,专门讲的就是虫子,整本书都是放大了一百倍的虫子。她也不想看,可作为编辑又没有办法,不得不了解关于虫子的事:它们的身体构造、生活规律、饮食习惯等等。结果,天然发现这些虫子其实和人一样都是自然的造化,不是什么恶心的东西,至少,并不比人更恶心。最后,她几乎是热泪盈眶地说:

它们很精妙。

周末,龙朵想去大姐家聚会。我以近来盛夏高温,首都疫情呈多发趋势,作为公务员要响应党的号召,避免聚集为由,拒绝出门。

龙朵很生气,可我却赢得了一天的自由,至少可以免去诸多应酬,少讲一次徒手抓蝙蝠的故事了。值。

“女战士,换头像了?”大概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放下了那本读了一下午的《罪与罚》,伸了个懒腰,给天然发了条微信。

自从上次一别,我们已经许久未见。

天然没回我,就像前几次一样。

她的微信头像已经从一只可爱的小灰兔换成一位手持利剑,身披盔甲的中世纪金发女战士。目光深邃而坚毅,让人联想到圣女贞德。

直到龙朵带着她妈和田雨从大姐家回来,天然才回了我一句:不想说,以后再聊吧。那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我提出请她吃饭,出来散散心。她说最近状态很差,没心气儿,连活着都觉着累,要不是为了母亲,她很愿意考虑跳楼这个方案。

我说不至于。天然反倒认为我没有真正理解她的难处。

你的难处是综合性的,很复杂,不仅是爱情和琐事的难处,更是对人性的悲观,对吗?欢迎补充。

我一边捏着手机,拇指飞快地搓着键盘,一边给儿子洗手。

天然这次回得倒是挺快。她说因为要打官司,新买的房没法过户,还押了四百多万,也不知啥时候能拿回来,又能拿回多少。母亲手头连一点活钱都没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活着。昨天测了下血压,高压70多,低压50多,坐着不动都觉得天旋地转……

天然一下子发了许多话,到后来,她竟直接发起语音。我不敢放出声,怕龙朵听见,只好把语音转成文字。

“他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走了。所以,崩溃是全方面的,现在天这么热,我连一双单鞋都没有,还在穿冬天的鞋……”

我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立时给她转了两千。

跟谁聊天呢?这么投入。龙朵说着,探过身来,拧上了水龙头,吓得我一哆嗦,手机差点掉进盥洗池里。这才意识到儿子正踩在小椅子上玩儿水,洗手液被他挤得到处都是,自来水就要溢出来了。

田雨噘着小嘴被龙朵从椅子上抱下来,敢怒不敢言。

没有。我说着,转身进了卫生间,把门锁好,一屁股坐在马桶上,装作拉屎的样子,催促天然快点收款,想让她买双鞋救急。

但她拒绝收钱,说自己最近写了三篇书评,钱很快到账。

我说等到了账再还我不迟。她又说这不是钱的事,不能收。收了,自己的生活就真完蛋了。

我拗不过她,提起多年前,她借钱给我买空调的事,天然反倒岔开了话头,又聊了些别的,但这些已经无关紧要。

你掉厕所里了?还挺聊得来,不愧是老同学。龙朵的话,令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奇怪她眼怎么这么尖。我不敢再聊,赶忙删掉聊天内容,重点是清除那条转账信息,随即从厕所里出来,回到卧室。

我姐他们明天来咱家做客,明儿上午你陪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咱们吃火锅。龙朵坐在梳妆镜前说,慢慢揉出美瞳。

你们今天不是刚去了……我小声说,还没等龙朵瞪我,就提议多买点羊肉,因为老丈人爱吃。

我俩靠在床上,各干各的,我翻开《罪与罚》,她打开手机看昨晚没看完的综艺。阴冷、潮湿的彼得堡,沉闷如棺材的小阁楼,拉斯柯尔尼科夫神经质的内心独白和索尼娅的悲惨遭遇,配上娱乐节目里程式化的笑声和各种搞怪的音效,颇有几分精神分裂的闹剧意味,令人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世界好像病中的一场大梦。我揉了揉太阳穴。

米米和小灰灰不是离婚了嘛。龙朵突然放下手机,兴致盎然地说。我端着书,正看到索尼娅摩挲她那本小圣经。

是啊。我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又找了个小鲜肉,还带他见了父母。龙朵说。

够快的。我说,又翻了一页。

龙朵嗯了声,接着说,那男的比米米小六岁呢,外地的,自由写作者,说白了就是个“三无”产品。估计,跟你那个同学的老公是一副德行。我劝米米小心对方图谋不轨,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我问,装作很感兴趣。

龙朵叹了口气说,她说他们很聊得来,说他是潜力股,虽然还没发表过作品,但将来说不定能写出点什么。而且,房子、工作她都有,她可以养他。她还说,艺术家是需要滋养的,她愿意滋养他。

索尼娅!我脱口而出,甚至还有点激动。

什么索尼娅?

没什么,我是说,未尝不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龙朵来了兴致,一把薅住了我的胳膊,压低声音,怕隔墙有耳似的,我跟你说过米米为啥跟她老公离婚吗?

说过啊,小灰灰出轨、嫖妓嘛。我说着,又端起书,却死活翻不到刚才看的那页,书签也不知哪儿去了。

其实,是她老公不行。

龙朵的声音慢慢浮上来,就像废弃的河塘里,那细如发丝的水草缓缓露出水面,聚满了腥膻的气泡,几只苍蝇飞过。

我扣下书。

这是米米的男闺蜜东兴告诉我的,嫖妓只是米米的借口。龙朵说着,直起了腰,把我的手臂抱得更紧了,愣往下拽,就像只大树懒。他说是米米亲口跟他讲的,嫖不嫖妓的就是個幌子,其实是她老公那方面不行,她受不了了,要不怎么找了个小鲜肉呢。

不行还能嫖妓?我诧道。

龙朵愣了下,掐了我一把,谁知道你们男的怎么回事儿啊,恶心。她愤愤地说,继而又摇了摇头。东兴还说米米已经跟她小男友同居了,离她父母家不远。每天中午,米米还让她妈给小男友送饭呢。

行,我叹了口气说,够洒脱。

龙朵深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痴痴地望着什么,又撇撇嘴说,不过前两天,我跟她一道下班坐地铁,正在铁轨边等车闲聊呢。突然,她手机就掉了,正好掉进铁轨里,吓了我一跳。她倒是挺淡定,说掉在间隙,压不碎,让我先走,等过了这趟车,她就去找工作人员帮忙,还说这种事都发生过好几次了。我觉得,米米有时候魂儿不在。你说话吧,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对谁都挺热情,下一秒,却又冷得要命。

我点点头,似乎和妻子一起陷入了沉思。

对了,你那个研究生同学最近怎么样,离婚了吗?龙朵突然问,很关心的样子。我摇摇头,简述了天然的惨状,尤其挑选容易引起龙朵共鸣的角度深入挖掘,比如:天然曾向我吐槽,老公嫌她赚钱少,还爱花钱。果然,没等我讲完,龙朵就一把推开我,问我是不是在内涵她。我举三指发誓绝对没有,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天然的原话。

龙朵这才开启了批判模式,充分论证了所有嫌弃老婆赚钱少的男人都是没用的垃圾,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她是在骂我。

当龙朵问及天然老公的学历时,我再次抓住了机会,用天然的原话说就是:我俩学历差距很大,大到你不敢相信。

我曾多次旁敲侧击,但天然警惕性极高,明确表示,他们曾达成协议,不可以说,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即便事到如今,她已沦落到被抛弃的境地。

你同学是个好人,龙朵痴痴地说,可如果你敢这样对我,我一定把你老底儿兜出去。相比于天然,我宁愿做米米。

我报之以微笑,龙朵顿了顿又说,她老公肯定出轨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龙朵的头发,认为这是明眼人都能看清的事,可惜当局者迷。接下来,我的叙述充斥着夸张,甚至是虚构的成分。

我深恶痛绝地描述了天然老公夜不归宿,人间蒸发,乃至在外胡来的恶行。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我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甚至能从中得到诡异的满足,满足中又夹杂着悲愤,溢出为天然复仇的火焰。或许,是我的情绪感染了龙朵。从她的角度看,我对渣男的口诛笔伐,意味着与之划清界限的高贵灵魂。这令她满意。

我则尽量搞出一场狂欢。到最后,由于语速过快,思绪过热,我甚至产生了小股幻觉,看见天然英俊的老公被钉在教堂塔尖的十字架上,在那个雨雪交加的夜晚尖叫。因为,蝙蝠怪已然扑了过去。

那一刻,我和龙朵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抚摸、接吻、做爱,在感慨他人的不幸婚姻之余,为自己稳固的婚姻喝彩,继而达到高潮。

夏夜很热,刚做完爱就更热,但我们还是关了空调,再次敞开了窗。空调的位置不好,且无法改变,对此,我和龙朵都心照不宣,除非能容忍直吹的冷气,承担风湿病、关节炎的困扰。好在那天的自然风还算凉爽。渐渐的,龙朵在我怀里睡熟了,可我一点都不困,这很奇怪,刚结婚时,每次做完都恨不能昏死过去,现在却失眠了。

空调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像蝙蝠的小眼睛。我奇怪蝙蝠是如何从空调孔钻进来的,于是歪了下脑袋,沿着白色的空调管望去,看它像蛇一样穿过墙洞。那个空调孔是这样小,扣上装饰盖后就更小了,直径也就四厘米左右,更何况还要插入空调管,空隙几乎没有,只露出一点薄薄的缝,最多不过半厘米,弯弯的好像个小月牙儿。这样狭小的空间蝙蝠是如何爬进来的呢?它们虽然不大,可也不小啊。

或许,蝙蝠根本就不是从空调孔爬进来的。姐夫抿了口啤酒说,推了推镜片,看上去就像个审慎的侦探。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厨房壁挂炉管道的问题呢?姐夫望着我笑道,放下了酒杯,右眉微微上翘。作为一名户籍民警兼侦探小说重度发烧友,他总是很关注细节。其实,姐夫一直都很怀疑蝙蝠第二次飞进我家的事,这使我后悔为何不只是重复第一次的故事。

龙朵望着我,暗示我有点耐心。

对她而言,这是爱的证明,多多益善。

与第一次在冬天时不同,第二次是在夏天,但同样是在夜晚,甚至也是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我再次听见那种水滴落在塑料袋上的嘀嗒声,如果不是睁着眼,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起床!出去!别问为什么!龙朵又开始模仿我,眼神中传递着爱的讯号。精准得就像每天清晨七点的闹钟,我奇怪她怎么就听不烦。

龙朵一出去,我就开了灯,抓捕过程却不如第一次顺利。

这次,蝙蝠既没有匍匐在地板上,也没有撞晕在玻璃上,而是掉进了床脚后的杂物堆里。我把浸湿的毛巾缠在手上,撅着屁股,把它从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捏出来,又找了个结实点的箱子,好把蝙蝠连同毛巾一起丢进去,第二天一早再放生,就像第一次那样。

这也不能说明蝙蝠就是从空调孔进来的呀。姐夫重复道。

可床脚上方就是空调孔。这只蝙蝠很可能是钻进来后,就掉到了床脚的杂物堆里。虽然,我不明白,它是怎么爬进来的。我说。

既然如此,那上次,你为什么不直接把空调孔封死呢?姐夫问。

因为我不觉得蝙蝠能从那么小的缝隙里爬进来,而且上次,我一开始是在地板上发现那玩意的……我疲惫地说,扬手灌了口啤酒。不知为何,放下酒杯的声音有点大,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大姐瞥了姐夫一眼,看我的眼神也阴郁了不少。

我还是坚持蝙蝠从燃气壁挂炉管道进入室内的嫌疑更大。姐夫若无其事地说,拭了拭嘴角,好像他已经吃饱了。

老丈人开始打圆场,举起了酒杯。

我觉得挺没劲,也举起酒杯,象征性地碰了碰,抿了口。刚放下杯,手机就震动起来,是天然的微信,对话框中却没有留言,只显出一行细小的灰色字体:天然过期未收款,已退还?2000到储蓄卡。

我立時扣下手机,随便夹了口菜,吃到嘴里才知道是自己平日里最讨厌的苦瓜。我盯着桌面,发了会儿呆,半天才把苦瓜咽下去,顿了顿说,可自从我把空调孔用透明胶带封死后,家里就再没进过蝙蝠。

所有人都愣了,好像已经忘了这事,姐夫红了脸,但很快又笑着说,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蝙蝠不想来你家了,算了,喝酒喝酒……

我站起身,桌子晃了下,发出碗筷和碟子相互碰撞的声音。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厨房看看。我说。

姐夫缓缓放下酒杯,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起身随我去了趟厨房。我指着玻璃孔上与燃气壁挂炉管道紧密贴合的橡胶圈,已经无需再解释什么。姐夫也根本没看什么管道,只是推开窗吸烟,我也吸了一支。

当我们从厨房回到客厅时,丈母娘和大姐已经收拾起桌子,厨房的水龙头开得很大,水流疯狂地砸击着碗碟,像是某种发泄。

我摸了摸儿子和小外甥的脑袋,跟他们玩了会儿,但他们好像并不需要我。或许我该去帮岳父岳母刷碗、扫地,就像大姐和大姐夫做的那样。毕竟,他们今天是客人。但我还是从客厅的书架上取下了那本《罪与罚》坐在沙发上读了起来。虽然,我只是盯着那些苍蝇屎大小的文字,听它们神经质地嗡嗡。直到大姐一家带着岳父离开,岳母也带着田雨回主卧睡觉,我脑海中的嗡嗡声,才算减轻了一点。我读到拉斯科尔尼科夫第一次走进索尼娅家,他立即匍匐在地,亲吻着索尼娅的脚说:我并不是向你下跪,我是向人类的一切痛苦下跪。

我合上书,胸口发闷,这才想起手机,却发现它已经不在桌上了。

我快步走回卧室……此刻,我不知是该后悔带姐夫去厨房时没把手机揣进口袋,还是根本就不该带姐夫去厨房,抑或是不该看那该死的手机。见我进来,手机就飞过来,比蝙蝠还快。

十一

龙朵指着我的鼻子问,你主动给我买过两千一双的鞋吗?

这次丢过来的是她自己的手机,连电池都摔出来了。紧接着是我的笔记本电脑,龙朵将它狠狠地砸在地上,碎裂的键盘好像掰开的巧克力块,崩得到处都是,扭曲的电脑屏幕宛若莫比乌斯环。

主卧里传来儿子的哭声,丈母娘冲过来加入战斗。我无法抵挡这一切,只得夺门而去,可刚出门就后悔了,因为没带钥匙,只得又砸开门,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尴尬的事。难怪龙朵朝我吼道:有本事就别再回来!我显然没这个本事,不然还拿什么钥匙。她是故意的。

小区里的玉兰花很香。我啥都不想,望着花发呆,直到抽完最后一支烟,便出了小区,坐上开往单位的公交。结果刚坐了两站,就被苏醒的乘务管理员劝下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戴口罩。

走回家时,已经差不多十二点了。

我站在楼道里,两眼发直,终于还是捅开了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屋里漆黑一片,岑寂无声,我没直接回卧室,而是转身来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刷手机,不知怎的,就刷到了一个电影网站。

十三

你是。我现在反倒觉得,你应该和他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他就不会离开你了。我说着,望了眼月亮,细细弯弯的一道白印儿。

天然摇了摇头说,那孩子就太可怜了,经历了一切,却又根本无法理解。与其让孩子受罪,还不如不要来到人世的好。

你多虑了。我说,小孩子才不管,我儿子都四岁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玩,你给他好吃的,他就跟你跑了。

可小孩子不是件东西,两个人抢,搁哪儿都行。天然神色凝重地说,如果一个孩子经历了家庭的崩溃……

太小,记不住的。我低下头说。

真不是,天然说,现在我都记得,在我三岁时,有一次,我爸哭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我不懂他为什么会哭,他好像和我奶奶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哭了。我一直哄他,可他一直哭。这事儿,连我妈都不知道。我妈没在家,等她回来,我爸早就淡定了。那时,我听不懂我爸和奶奶说了些什么,但感觉上和我妈没关系,单纯就是他们母子俩交心而已。后来……他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研一下半学期,你还记不记得,我老请假,就是去医院看他。癌。我爸是个脆弱的人,所以我就想找个强的,谁知……

看来不遇到事,是不可能看出一个人的。天然叹了口气说。

你总算承认了。我说。

承认什么?天然诧道。

你所谓的“遇到事”,不也是一种对人性的考验吗?我反问道,仿佛又回到了读研时的课堂上。当初,我俩的观点针锋相对,我觉得不经过考验就根本不可能对一个人做出任何可靠的判断,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可天然认为一旦考验了,就是在放大人性中的不确定性,就是在置人性于不义,就是在迫害人,在故意滋养人性中的魔鬼。

不,我的观点并没有变。天然平静地说,放下筷子。我又看见那个胖胖的,充满活力的姑娘,在我面前皱起了眉头。她说,一个人的生存环境和他的际遇,固然是在考验着他,但那不该是出于任何一个人的主观操纵,换言之,似乎只有命运和上帝可以这么做。

人,是不行的。没人有资格去试探他人,这无异于作恶。

你的意思是说,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我问。

我是说,与其抱着一颗考验他人的心,不如常怀悲悯。

那要是考验自己呢?自己考验自己可以吗?我问,盯着她的眼睛。

天然说,你最喜欢的小说不是《罪与罚》吗?你想做拉斯柯尔尼科夫吗?一个考验自己到底配不配做拿破仑的人,结果他做了什么?

拉斯柯尔尼科夫该做的不是考验自己,而是真诚地面对自己,直面自己的恐惧,他甚至无需去克服或证明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遇见那个真正的自己,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我愣了下,感觉自己好像输了。

再试试吧,我猜她已经加回你好友了。天然说。

我回过神来,苦笑了声,虽然嘴里说着不可能,却还是按了下红色叹号。没想到,这次竟真的成功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女人的直觉。天然笑着说。

临别之际,我问她怎么走,要不要一起坐地铁。她还是决定打车,但可以先陪我走到地铁口。

夏夜的空气里流动着温热的香水味,情侣们勾肩搭背地从我们中间穿过,犹如一群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寒鸦穿过粗糙而斑驳的朽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天然和我都老了,我们好像一对老夫妻走在北京最繁华的街道上,却只能默默无语。玻璃扭曲着迷离的光影,把我们的影子折射进去,犹如两个被遗忘的亡魂,对枯燥的人世流连忘返。

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我跟她讲起了米米的故事,就像龙朵讲给我时一样,只是不时加入一些简单的评论。

我倒觉得她挺有意思的。天然说,有点像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你又开始写小说了?我问。

怎么说呢,越是在难熬的时候,我越是想写点东西。天然苦笑着说,文学于我,恰似良药。

对了,方便把米米介绍给我认识吗?我挺想见见她的。

我把米米的微信名片推给了天然,嘱咐她加好友时,千万别说是我给的,至于要找什么样的借口,反正她是小说家,随便编一个就好,越文艺、越虚的越好,米米就吃这套。天然欣然应允,坏笑着朝我竖了竖拇指,那古灵精怪的劲头,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一起坐地铁吧。何必打车呢,也没几站。我说。天然犹豫了下,坦言之所以不坐地铁,是因为之前,她常跟老公坐这趟线。

我表示理解,轻轻地挥了挥手,朝地铁口走去,都走到扶梯了,却又转回身来,望着正在等车的天然。这一眼,看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你相信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吗?我问。

天然抿着嘴,皱了皱眉,一副因困惑而似笑非笑的样子。

去年冬天,有一次,我在地铁口接我老婆下班,看见一个姑娘,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说罢,我终于转身踏上电梯,沉入地下。

十四

我和天然在地铁口道别后的第七天,北京开启了全域核酸筛查工作,政府发布公告:暂停餐饮堂食、学生暂不返校、市民居家办公。

那感覺就像被关进了高级监狱。与小区里的大多数人不同,我从不埋怨做核酸的人太多,队排得太长,反倒专挑人多的时候下楼,还经常高风亮节地让别人插队。在我看来这是难得的放风时间。

在家时,我习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读书,有时,也想像天然一样写点东西,奈何没那个才华。我把客厅和主卧留给那对母女窃窃私语,只有儿子时常不明就里地推开次卧的门,让我陪他玩一会儿,讲童话书,或是用乐高搭机器人,对此我很受用。他就像个小天使。

但人总要吃饭,这意味着,我多少还得看妻子和丈母娘的脸色。争吵就这样延续,宛若不断变异的新冠病毒,无孔不入,却又隐蔽性极强,不断寻找新的宿主,然后把所有人隔离。

这种日子足够把人逼疯,好在我可以和天然聊天。

她正定期做心理咨询,想跨过那道坎儿。作为一个过于自省的人,她总是怀疑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导致了这场家庭变故。

咨询师反倒给出了不同的答案,认为天然思维正常、逻辑清晰,并无不妥之处,真正有心理问题的很可能是她老公,建议就医。

天然说,她老公临搬走时,的确有些非常典型的表现,包括每天在家都是防御姿势。现在,我终于可以把天然的微信语音放出声来,因为我戴着耳机,而且,龙朵早跟我分居了,与岳母和儿子住在主卧。

什么是防御姿势?我问。

就是双臂紧抱胸前,一种心理上自我保护的外化形式。天然说罢,我立时放开了紧抱的双臂,一股冷汗从后脖颈子渗出来。

而且,他在家里的那种冷暴力和隐性攻击,典型到让我惊讶的程度,几乎是教科书式的。天然接着说。

我百度了什么叫“冷暴力”和“隐性攻击”,还看了些典型案例,然后默默地结束了交谈,删掉了所有聊天痕迹,仰面倒在床上,望着墙角上的空调孔发呆。那黑色的洞口被透明胶带封得死死的,空调管道牢牢地固定其中,没有缝隙,只有灰尘和蛛网,只有一抹黑色的阴影。我越看越恍惚,仿佛要把自己也看进去。起风时,那里一鼓一鼓的,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进来,令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几天后,我下楼做核酸,适逢阵雨初停,小区的围墙上爬满了蜗牛,我随手摘了两个带回家给儿子玩。小家伙爱不释手,最喜欢拨弄蜗牛的触角。岳母叫外孙吃饭,田雨便把蜗牛从我屋里带了出去。这下可好,龙朵立时尖叫起来,气急败坏地问儿子蜗牛是从哪来的,儿子大哭不止,我连忙冲了出去,但见两只蜗牛稀烂的壳挂着莹白的肉,肝脑涂地,潮湿的印记一直蔓延到龙朵的拖鞋底。龙朵歇斯底里地质问我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她害怕这种蛄蛹蛄蛹的东西。我简直百口莫辩,以为她害怕的只是毛毛虫、蛇鼠或蝙蝠之类本就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反正是不带壳的,至于蜗牛,谁会害怕可爱的蜗牛?

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的!龙朵怒吼道。

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双方皆以离婚为要挟,以至于丈母娘从一边倒,到害了怕,终于开始劝慰自己的女儿,说些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话,却也只能将田雨抱回屋里门窗紧闭。孩子的哭闹声从门缝里渗出来,诉说着小蜗牛悲惨的命运。我仿佛置身于一场蜗牛的葬礼之中,而凶手就站在面前,把粘有蜗牛残躯的拖鞋朝我丢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在某个刹那,我竟心情舒畅,笑容可掬。我想起了天然所说的“隐性攻击”,便顺坡下驴地感觉自己下了盘很大的棋。

为了不致被饿死,我还是决定和龙朵谈判,摆出一副想要和好的姿态,以能屈能伸的态度,在关键问题上征询她的意见,好像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真诚过。我问她:你觉得咱们为什么会结婚呢?

开始,龙朵根本不理我,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终于从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姿态,枯萎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很多时候,她并不善于表达和分析复杂的情感,每当类似的时刻,她宁愿去看闹哄哄的综艺或是无脑的肥皂剧,用短暂而无聊的快乐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这也恰恰是我敢这么问的原因。

半天,她总算憋出了八个字: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龙朵的回答吓了我一跳。我愣在原地,就像不久前被她一脚踩扁的蜗牛,沦为一摊乱糟糟的蛋白质。我本以为她会说是因为爱情。

如此,我便能见好就收,说些软话,拉拉她的小手,分分钟签订停战协定,最差也能混口饱饭吃。然而,龙朵的答案里并不包含任何“爱”的成分,却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情绪。

或许,我该立时反驳,提出我们结婚当然是因为爱情。可我做不到,倒不是觉得这么做自降身价,而是打心底里开始尊重龙朵的回答。

甚至,是尊重龙朵。

我想,我还从未打心底这样尊重过她。在我眼中她一直是肤浅的,至少与天然相比的确如此。但现在,我相信自己有义务真诚地对待这次谈话,并将龙朵的答案更细致、露骨地解释给龙朵听。只有这样,她才能直面自己的恐惧,真正明白我们彼此的处境,而且,她是可以,且值得明白的。当然,我也一样。我突然很激动,努力稳住心神。

其实在结婚之前,咱们就已经厌倦彼此了。我说,然而,无论是双方的家庭、亲戚、朋友,以及由此而展开的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还是那些约定俗成的礼法所促成的经济上的勾连,甚至是在你我的内心深处,都觉得这段漫长而又付出过许多代价的感情理应有个交代。

所以,咱们就结婚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不结婚,看起来就很奇怪。正如你说过的,不想让别人知道你過得不幸福。

我无奈地分析道,龙朵好似凝固了,目光空洞。

而结了再离,反倒轻松得多……

我一字一顿地说。话音未落,龙朵失神的眼睛竟突然亮了下,痴痴地瞪着我,瞳孔中弥漫着诡异的情绪,让我联想到热恋时,第一次带她去鬼屋的情景。她挽着我的胳膊钻进帐篷,满眼都是恐怖的惊喜。或许,这正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却又忍不住感到失望,难道我还爱着?抑或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我不知道,我不愿再说下去了。

我,或者说是我们,都更习惯于谈论别人的生活,而不是自己的。

我背过身,在回到次卧之前,故作轻松地告诉龙朵,这很可能就是米米和小灰灰结婚,乃至离婚的真正原因。

不是因为小灰灰嫖妓,也不是因为米米觉得他不行,或许,他们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离婚。

十五

我离婚了。

天然发给我这条微信时,我正躺在床上,盯着那个被透明胶带封死的空调孔发呆。那是个周六的上午,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北京实现社会面清零后的第一个周末。小区里不必再排起做核酸的长队,公园和餐馆开放营业,世界一下子又恢复了生机。

龙朵和丈母娘早就带着儿子到大姐家聚会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我来到厨房,掀开锅盖,昨晚的剩饭犹在。

这或许是我和龙朵长谈后取得的唯一成果。我把剩饭盛进保鲜盒放进冰箱,准备中午热热吃。关上冰箱的刹那,我突然感觉很无聊,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漫上来,索性又回到次卧,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窗外传来悦耳的鸟鸣,阳光像明黄的绒球扑到窗帘上乱撞,热风不时吹进屋里,掠过大腿时很痒。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了空调,却没有关窗。这其实是龙朵早已给出的解决方案,窗外的热风与屋内的冷风相融合,便可缓解直吹的不适。缺点是费电,开着窗,屋内很难达到设定的温度标准,空调就会一直工作下去。所以,每当龙朵开空调时,我都会主动关窗,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开了。

冷风与暖风合二为一,果然很舒爽,尤其是达到某个最适宜的临界点时,简直如沐春风。

我的心也渐渐趋于平静,或许是看厌了空调孔,便抓过手机,这才看见那条重磅微信,距天然发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你们真的离婚了?我问,尽量压抑着情绪,语气却还是跟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时的姿势差不多,惊恐中透出欣喜,欣喜中又流露出一种失落,好似起得太猛,落下时有短暂的失重感。我感到大脑缺氧,当然,这也可能与咖啡馆里昏暗的光线有关。隔壁桌的男人正在抽烟,台灯罩上的玻璃流苏轻轻摇曳,结出细密的光珠,好似浅水中的蛙卵,迷失在晨雾里。天然用沉默回答我,指尖轻轻划过流苏,一切恍如隔世,声音的传播受阻,窗外的阳光在百叶窗的缝隙里如黄金般流动。

我没再问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阴影在天然的脸颊上弥漫。

她搅了搅咖啡,兀自哼笑了声,顿了顿说,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我们离不了,最后所有人都绝望了,也包括我自己。

也好,既然不爱了……损失大吗?

你是指钱吗?天然苦笑着问。

算是吧,到最后,总得谈到世俗。我说着,瞥了眼她的鞋子,已经换了一双单鞋,干干净净的。

我不愿他不体面,不想让他沦落到那种境地。天然说。

哪种境地?我问。

像他原生家庭一样的那种境地,他年轻时受过很大的苦,你没法想象的那种底层劳动的苦。天然说着,又搅了搅咖啡,搅灭所有气泡。

你怎么知道我无法想象,我也是苦孩子出身,顶多算是个城市贫民。我笑着说,喝了口咖啡。

那就是我无法想象吧。不过我承诺过不说的。天然说罢,果然就不再说了。我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嫉妒,想起了龙朵,想起她说如果有一天,我像天然的老公那样对她,她就一定把我的老底都兜出去。

你笑什么?天然问,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笑。

没什么。我说,几乎笑出了眼泪。

是不是觉得我太傻了?天然问,抿了口咖啡。

那倒没有,我说,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他过去到底有多苦,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轻轻地搅拌着咖啡,缓缓地喝了一口,他那么聪明,为什么不好好上学?父母双全,真连儿子的学费都供不起吗?

天然盯着咖啡,就像一个失忆者盯着故乡的地图。

他什么学历啊?我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却喝了口咖啡缓解焦虑。

我说过不能说的,我答应过他。天然突然抬起头说。

我愣了下,望着她因激动而颤抖的睫毛,却不敢看她的眼睛,若无其事地问,现在还不能说吗?反正你们已经不是夫妻了,此后余生,形同陌路。他又这样对你,还有必要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吗?

我承诺过,真不能说。天然说。

你还爱他,对吗?我忍不住问。

天然一愣,只是淡淡地微笑了下,我却察觉到自己脸颊的僵硬,许久,才从她的细眉上垂下目光,痴痴地望着她因消瘦而越顯灵动的大眼睛。那双棕黑色的眸子啊,是那样的真诚、从容而温柔,竟看不出一丝怨气,我不经意间打了个寒颤,续命似的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或许,这也是真相的一部分吧,这才是我啊。天然笑着说。

到底,还是输了。我想。

你怎么了?天然问。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端着个空杯子,轻轻地咬着杯沿,咖啡的残渣混着口水,一滴滴落下来。我连忙放下杯,窘迫地抽出几张餐巾纸擦嘴,边擦边说,对了,你小说写得怎样了?

开了个头,最近,因为离婚的事,没动笔。天然说着抿了口咖啡。

先歇歇吧,写小说也是很耗神的。我尴尬地说,故作冷静,总算擦干了嘴巴。

写作其实也是疗伤的过程,文字对我来说就是药。如果不写,又该怎么活下去呢?所以大概真正快乐的人是不会写作的……

天然说着,瞳孔里渐渐氤氲出玻璃流苏的反光,七彩的,像一弯细小而暗淡的彩虹,倒映在一汪深潭的表面,微微颤抖。我想,我会愿意读她写的小说,就像当初,读她发在朋友圈的游记一样。

还记得米米吗,我说,她新交了个小男友,据说也是位作家。米米觉得,他一定能写出伟大的作品。

真的?天然突然来了兴致,笑着说,我还想联系米米呢,可惜一直也没想好搭讪的借口,这下好了,她男友笔名叫什么,代表作是什么?我可以装作偶然聊到他的小说,还可以装作是他的粉丝。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他还没发表过作品。我说,只有米米信他。

真好。天然失神地说,双手捧起咖啡杯,微微耸着肩膀,轻轻地喝了一口,好像此刻不是盛夏,而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窗外正飘着雪。

是啊,真好。我附和道,想象着雪花落在她长发上的样子。

邻桌吸烟的男人走了,咖啡却没有喝完,混着烟草味的咖啡香朦胧在我和天然之间,我们都不说话。

自小,我就去同一个地方看牙,从我还是个小胖丫头的时候就开始了。天然突然说,搞得我有些不明就里,她微笑着望着我,好像我是位收音机前的听众。但每年也只是去个一两次,所以,不觉得人家会记得我。但其实,人家是记得的。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大夫,姓李。

如果我爸还活着,大概跟他差不多大。那天,是北京封控结束的第一天,好像是个周二吧,我记得,应该是,我们去办离婚手续……

天然说着,似乎有些哽咽,终于放下了咖啡,指了指自己的腮,我这肿得不行,以为是牙齿发炎,办完了手续……我就,就一个人去看牙医,也没有预约。到那,我一进屋,李大夫就说,来啦。搞得他好像早就知道我那天会去似的。天然说着突然笑了声,眼角亮晶晶的,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去。他简单问了我的症状,顺便检查了一下,就说,闺女,你这牙没问题啊,好着呢。我痴痴地点了点头。

顿了顿,他又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半年没见,怎么瘦成这样?精神状态也不好。还是你上研究生时好,胖乎乎的,挺可爱。李大夫微笑着说,其实,我刚才在外边看见你了。你知道,但凡来到医院看病的人,甭管大病小病吧,身上都有一股戾气,戾气很重,愁眉不展的,这都能看出来。但你身上没有,你坐在走廊那,给我的感觉很优雅,很平和。没事的,闺女,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好好的。

天然说着,热泪盈眶地望着我,好像她就是那个李大夫似的,那一刻,我似乎得救了,内心被注入极大的勇气,突然觉得一切都过去。

都过去了。

或许,我可以把这段写进小说里。天然笑着说,像在征询我的意见,轻轻地拭了拭泪。

特别好。我说,也抹了抹眼角。

十六

年轻的婚礼歌手在雾气蒙蒙的冬夜,驱车赶场。车子在森林深处抛锚,他只好来到一座破败的旅馆。年迈的老板热情地接待了他,并承诺帮他修好汽车,结果却一拖再拖,汽车也被老人付之一炬……

大火摇曳的镜头令我困倦,忧郁的背景音乐像是催眠曲。

被惊醒的刹那,我似乎听见男人的尖叫,在蛛网罗织的手机屏幕上,我看见那个男歌手竟穿着条女人的红裙子,在落满枯叶的森林中奔跑,没跑几步就掉进了狩猎野猪的陷阱……

我打了个哈欠,往回拖了下进度条,找到之前还能记得的情节点:歌手走进旅馆,年迈的老板出来迎接,嘘寒问暖,笑容可掬。

第二次被惊醒时,我又听见尖叫,那是歌手掉进陷阱时发出的。我很懊丧,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本想把进度条再拖回去,却又没了耐心。反倒朝反方向拽了下。老人把歌手绑在十字架上……

第三次被惊醒时,我听见一声枪响,歌手穿着红裙子在荒芜的大地上狂奔,枪声在他身后频频响起。他穿过古堡,淌过冰河,向森林深处逃去。雨雪交加的林子里,他望见一个十字架,竟和当初捆绑他的那个一模一样,几只红眼睛的乌鸦落在上面,缄口不言。

镜头一转,一伙人追到十字架前,一个侏儒说:再往前是沼泽。

人群退缩了,头领却坚持要追。

歌手的双臂僵硬地伸展着,蹒跚地保持着平衡,缩在红裙里的腿越发的苍白纤细。快追到歌手时,头领突然陷入沼泽,越挣扎越下沉,他喊着歌手的名字,不停地问: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呐喊声引发了山崩地裂的超现实效果,冬眠的蝙蝠被惊醒,呼呼啦啦地飞出洞口,织满了整片夜空,世界顷刻间被搅得混乱不堪,似乎在外化某人氤氲不明的精神状态。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头领并不是那个年迈的旅馆老板,而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

这或许与我错过的内容有关。歌手艰难地走到沼泽边,面对着男人灌满污泥的眼眶,呆滞地吐出那两个字:爱过。沼泽吞没了男人的头顶,他却高举着手臂,手里擎着枝玫瑰花蕾,歌手接了过去。

沼泽彻底吞噬了他。

镜头在暗淡的沼泽上回荡,大雪纷纷扬扬,树木稀疏凌乱,倒挂着安静的蝙蝠。远方人迹罕至,唯有歌手孤独的身影若隐若现,泛着惨淡的白光。近景处,他的泪已结冰,叼在嘴角的玫瑰却缓缓绽放……

再睁开眼时,已是天明,遍地的啤酒罐、花生壳。我扶着脑袋坐起身,手机不知从身上什么部位掉下来,已经黑屏。我划开看了眼,上午十点半了,屏幕停在片尾字幕的最后一幀,这意味着我到底还是浑浑噩噩地看完了那部电影,荒诞不经,不知所云,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可睡又睡不着。微信里没有增添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最新的一条还是龙朵在昨晚八点发给我的,留宿在大姐家的信息。

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这才想起昨天一天没正经吃东西,只跟天然喝了杯咖啡,回到家就是啤酒加花生。

窗外传来悦耳的鸟鸣,阳光像明黄的绒球扑到窗帘上乱撞,热风不时吹进屋里,跟昨天一模一样,没有分别。我突然感到一种恍如隔世的恐惧感,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屋里一点都不热,挺舒服。

我拍了下脑门,瞥了眼空调,果然还开着,又扭头看了眼窗户,也开着,可我不记得回家后开过空调,这也就意味着,离家时,忘关了。我抓起遥控器,可终究没按下按钮,赌气似的,把它撇到一旁。

肚子又开始叫,我去厨房找吃的,打开冰箱,一眼就逮上了保鲜盒里的剩饭,没加热就消灭得一干二净,心情好了不少。

回到卧室,我猛然发现这里已经不像人住的地方,打扫完毕,便虚脱地倒在床上半死不活地发呆,望着那个被透明胶带封死的空调孔琢磨事。就像昨天早上,天然给我发微信时一样,只是接上了被打断的思绪,隔了整整一天的时光,很多事情反倒一下子有了眉目……

十七  尾声

他们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带回了从餐馆打包的饭菜。

我故意在客厅里狼吞虎咽,而不是回到卧室。龙朵抱着田雨看了会儿动画片,心情不错。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只要从大姐家回来,她心情都不错。用她的话说,每次都是我把她的心情搞糟的。

当天夜里,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又听见水珠滴在塑料袋上的声音,除了龙朵不在身边之外,一切驾轻就熟,我故意搞出刺耳的噪音。

果然,龙朵很快就跑过来砸门,怪我吵醒了儿子。

别进来!回屋!也别问为什么!我大吼道。

门外立时没了动静,龙朵的脚步声好似小马蹄子,乖乖远去,我听见主卧的房门被拍上的声音。

几分钟后,我来到厨房,把蝙蝠连同裹住它的毛巾一起塞进纸箱,盖上盖子,又压上锅盖,起身去找胶带。岳母揉着眼睛凑过来,说龙朵告诉她,屋里又进燕巴虎子了。我嗯了声,头都没抬,岳母祖籍山东枣庄,当地土语把蝙蝠称作燕巴虎子。我捂着箱盖,用牙齿扯开胶带,围着纸箱猛缠了几圈,嘱咐岳母别动这箱子,明天一早我上班时带下去。老太太点点头,去卫生间撒了泡尿,回屋了。

我洗完手,回到卧室,这才想起该把空调孔封上,便想去厨房取胶带,顺便再把壁纸刀放回去。可还没等我站起身,就听见有人敲门。

是龙朵。我刚把门开到一半,却被她拉住,吓吓唧唧地问:真没了?我赶紧把壁纸刀藏到身后,苦笑着说,没了,就一只,关厨房了。

她这才抱着枕头进了屋,说田雨醒了,不好好睡,自己明天还要上班,只好搬过来跟我凑合一宿。我装作没听见,迅速把壁纸刀揣进睡衣口袋,继续往外走,她反倒惊了,一把薅住我的胳膊问,你干吗去?

我扬着下巴,瞥了眼空调孔。

龙朵这才松了手,环抱双臂,望着那个黑洞发呆。

这蝙蝠咋这么大劲儿,这么多层胶带都能豁开?龙朵瞪着眼问,递过一截胶带。我哪知道,不过,这只非比寻常,都成精了。我说着接过胶带,糊上了那条茬口整齐的口子。龙朵又递上来一段,嘱咐我粘牢实点儿。正当我接过胶带之时,她高扬的手臂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缩了下。你,你居然开空调了,还开着窗!龙朵诧道。

怎么,就许你们下馆子,我就不兴享受享受?我说。

龙朵没憋住,笑了。这么多天来的头一次。

关了灯,上了床。龙朵问我,你说咱家怎么老进蝙蝠呢?我说蝙蝠是福。说真格儿的,龙朵嗔道。我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龙朵感慨道,蝙蝠最有可能是新冠病毒的天然宿主,还容易携带狂犬病,从医学的角度看,跟福没啥关系,不是祸就不错。

怕什么,就算是“祸”也被我关进箱子了,明天一早就扔了,再说……我说着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倒是说啊。龙朵催促道,踹了我一脚。

我顿了顿,认真地说,之前飞进咱家的那两只蝙蝠,是福是祸我不知道,但这只八成是福。

为什么?龙朵问。

你见过白色的蝙蝠吗?我说。

龙朵哼了声,蝙蝠哪有白的?

怎么没有?我说,晋代葛洪的《抱朴子》就有记载:“千岁蝙蝠,色如白雪。此物得而阴干末服之,令人寿万岁。”意思是说,黑蝙蝠活到一千岁以后,身体就转为雪白,成精了,吃了能长生不老。

你这是神话吧……龙朵说。

呵,洪都拉斯白蝙蝠你听说过吗?这可是真实存在的,通体雪白,别的蝙蝠白天都睡洞里,它睡芭蕉叶上。我说。

洪都拉斯在哪儿?龙朵问。

中美洲啊。其实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也有。

那中国呢?龙朵问。

中国?我嗫嚅道,那肯定也有……

瞎说。龙朵说着,背过了身。

不信你自己去看啊,就在厨房纸箱子里呢。我说着,推了推她的肩膀。龙朵连忙缩起身说,我才不去呢,蛄蛹蛄蛹的,恶心死了。你明知道我怕那玩意儿,根本不敢去看,你还……龙朵说着,突然就不说了,蜷起的身躯缓缓舒展开来,慢慢地转向我,盯着我的眼睛。

夏夜的暖风和冷气相互融合,达到了某个最舒适的临界点。

带我去看看。龙朵说。

我说,真要看?那玩意蛄蛹蛄蛹的……

快别说了!龙朵嚷道,就像那位婚礼歌手掉进野猪陷阱时的尖叫。

你真要看?我问。

龙朵点点头。

真不怕?我又问。

龙朵犹豫了下,摇摇头。

两分钟后,我把那个缠满了胶带的纸箱子搬到龙朵面前,从边角处,小心翼翼地扒开条缝,越扒越大。

看仔细了。我说,手却不住地颤抖,似乎比她还要紧张。

龙朵谨慎地把脑袋凑过来,望着那条漆黑的缝隙,呼吸异常急促,我甚至能听见她的心跳,看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

看到了吗?我问。

看到了。许久,龙朵才抬起头,痴痴地望着我说,等疫情过去了,要是咱们还在一起,就去趟洪都拉斯吧……

去那干嗎?我问,差点忍不住眼泪。

还愿。龙朵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我。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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