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尘嚣中抵达澄明之境

2023-05-30 11:31吴伟慧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1期
关键词:道家陶渊明庄子

吴伟慧

道家崇尚自然、清静无为的观念及天地赋命的旷达情怀影响着后世文人的文化心态和文学创作。作为“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陶渊明归隐田园的人生选择、任真自然的价值取向及纵浪大化的生死观是对道家思想的精彩诠释。在“得意忘言”的审美追求下,陶渊明的诗文践行着道家的美学思想,形成了质朴清淡的风格。陶渊明及其诗歌的意义,在于为历代人们追求精神自由与珍惜现世生活提供了更世俗化、生活化的路径。本文将对道家思想与陶渊明的诗文之间进行沟通,探究陶渊明如何在世俗的尘嚣和喧闹中抵达一片自由澄明之境。

道家认为,道生万物,每个个体的事物从道中获得自然本性,称为“德”。例如,《庄子·天地》载:“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老子在《道德经》五十一章中认为:“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写道:“道是万物之所从生者,德是万物之所以是万物者。”万物要充分发挥自然本性,回到生命最本真的存在,否则便是“道”“德”的堕落。

《庄子·至乐》篇讲述了一个故事:“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鲁侯以最尊荣的方式款待海鸟,结果却为其带来了灾祸。我们仿佛从海鸟中看到了陶渊明影子。

陶渊明常用“尘网”“密网”“樊笼”“宏罗”等来隐喻自己的生存处境,又以“羁鸟”“池鱼”等来自况,如“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归园田居》其一),“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感士不遇赋》)等,陶渊明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性情与所处的环境有着巨大的隔阂,自己难以屈从顺应。但与被囚禁的海鸟不同,陶渊明具有主动选择人生道路的权利。他将化作自由的飞鸟,努力地寻找到自然的天性所在。

一、归隐田园的人生选择

在烦琐的官场事务和尘世的喧嚣中,陶渊明不断反思、追问、寻觅,最终选择了辞官归隐。他在《归去来兮辞》的序文中解释了原因,自己“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这体现了道家保身养生观念的影响。《庄子·让王篇》记载,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陶渊明与魏牟恰好形成对照,一个心在田园,一个心在朝堂。万物的本性各有不同,陶渊明要发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的天性,魏牟则要顺应自身的合理欲望,这是修养身心的方法。

顺应自然便要淡泊名利,道家指出名利与人生命之间的矛盾,老子主张知足保和,“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道德经》第四十四章),庄子进一步揭示“名者,实之宾也”(《庄子·逍遥游》),追求名利只会使自己成为名利的牺牲品,而“不与物交”才是“淡之至也”,才是“乃合天德”(《庄子·刻意》),才可以达到“无所待”的逍遥的境界。

真隐者,能从个人的得失荣辱、名利声色中解脱出来,固穷守节并乐以终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庄子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都是隐逸之流的标格。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这个故事体现了庄子洒脱自由、豪放不羁的个性。他就像扶摇九天的大鹏,生死穷达皆不能束缚。归隐于他仿佛是自然而然的结果。然而,陶渊明的归隐却是几度挣扎的决定。陶渊明自小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儒家的济世情怀和气节实潜藏于他的心中。诗人不仅熟谙儒家学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其十六),而且也曾有过“大济于苍生”“猛志逸四海”的壮志豪情。但他感受到自身在官场中逐渐沉沦,“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归去来兮辞序》)。本真的生命存在慢慢地被遮蔽起来,于是他发出“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归去来兮辞序》)的重言慨叹。

陶渊明歸隐田园,乃心隐而非形隐,其心神虽淡远,而亦郑重平淡地生活于人间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你心里所向往的东西是远的自然,在闹市中拥有寄托在远处的心灵,你所住的地方就会有一种偏僻之感、安静之感。怀抱着悠远的心情,有出世的念想,同样可以好好做一个入世的人”(蒋勋《蒋勋说文学之美》)。他不意图去构建什么、不想去谋划什么,而唯任自己与大自然心神交会,这与“庄周梦蝶”中物我浑一的状态类似。“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人本来自在采菊,举首而适见南山,南山亦自在呈现,这是何等澄明洒脱的境界。

二、任真自得的价值取向

求真是道家的一个重要概念。《老子》第十章载:“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意为魂魄合一,能不分离吗?守气柔和,能像婴儿般天真无欲吗?婴儿既是人的起始状态,又是人的极致状态。婴儿的可贵品格在于真实自然、毫无矫饰。因此,老子不断要求成人,都应该以婴儿作为理想范本。所谓“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老子》第五十五章),可见求真在老子人生观中的重要地位。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求真思想并加以发扬。他在《庄子·渔夫》中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无发而哀,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者,所以受于天地,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不俗。”

陶渊明得道家求真之法,在人生过程中,一直以任真自得、无事自适为生活的乐趣。在其诗文中,诗人毫无掩饰地敞开自己真诚的思想、真实的生活和纯真的感情。他在《归园田居》其一中抒发了重归大自然的喜悦:“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好像诗人带着我们在他的田园里参观一番,他指东道西地向我们一一介绍:田亩、草屋、榆柳、桃李、远村、近烟、狗吠、鸡鸣。这些平平常常的景物,因为诗心的烛照,呈现出“无蔽”的真实状态,增添了无穷的诗趣。这些诗中的田园,已非单纯的风景、人事的描述,而是诗人心物交融、物我两忘境界的诗意显现,是诗人身处自然时的恬淡、安适心境的自然流露。

田园生活与农业劳动相伴随,“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人躬耕田园,“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辛勤劳作从未中断,当霜露打湿衣衫时他怡然自得,“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体现出淡淡的愉悦和哲思:只要顺从我的本心,我就不会后悔。农业劳动的艰辛,绝不像文人墨客所描写的那般轻松潇洒。只是陶渊明不愿意为生计违心地去为仕谋官,在官场上虚与委蛇、交际应酬。

因辞官失去物质保障,诗人挨饿受冻,在困窘的生活境况下,诗人依然真实地记录抒写了自己的遭遇和感受,如“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夜间盼着天快亮,白天又盼着天快黑;“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杂诗》其八),只希望有粳米果腹,有粗布衣服御寒。

甚至,陶渊明还因饥饿所迫,陷入不得不向邻里乞食的窘迫之中,如“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诗中饱含真感情,自惭而不自怜,自嘲而不自轻。陶渊明能如此不掩饰地诉说自己生活上的困顿、乞食的窘迫和受赠的欣然,这是一种不理会世俗眼光的超脱,是一种“复得返自然”的质朴,显示了诗人可贵的直率。苏轼对此十分赞赏,他在《书李简夫诗集后》中写道:“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陶渊明其人其文都践行着道家求真贵真的思想。“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体现了庄子“天放”的人性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契合着道家“得意忘言”的审美境界。守真就是坚持自身的操守,任真就是任情遂性,陶渊明在抱朴守真中逐渐抵达一片澄明之境。

三、纵浪大化的生死观

人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存在,死是个体必须独自承担的结局。面对浩瀚的宇宙、短暂的人生,陶渊明自然产生了死之将至的焦虑不安,如“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饮酒》其十五),“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并进而产生了岁月难留、生命不再的痛惜和悲怆,如“日月有环周,我去不再阳。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杂诗》其三)。

但是,像陶渊明这般达观的人,不会让自己长久地沉溺于悲伤的情绪之中。他从道家的生死观中汲取了精华,形成了独特的人生哲学。道家对生命的短暂表现出深切的悲剧意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却又能超脱生死,淡然处之。《庄子·至乐》载:“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面对惠子的质问,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在庄子看来,人之生死都是“气”之自然变化的结果,“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庄子·大宗师》),如此便能等同“生”“死”。

人的生老病死,就像草木枯荣、四季更替一样自然而然。陶渊明从自然中获得对于生命的认识,“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饮酒》其一)。万物皆顺应着自然规律,“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归去来兮辞》)。“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独能免?”(《与子俨等疏》)

因此,陶渊明不为名利所动,不随外物而悲喜,顺应大化,坦然面对死亡。所谓“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神释》),这是一种委任运化、乐天知命的态度,也颇有种《庄子》中“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的洒脱气度。

更为奇特的是,陶渊明不仅坦然面对死亡,还将未来的死拉到现实。在自己的生命即将“辞逆馆之旅,永归于本宅”之际,陶渊明写下了《自祭文》感叹道:“人生实难,死如之何?”人生既然已如此之艰难,死亡又何可惧怕的呢?这是以“生”之难来使人们意识到死亡亦有价值:死亡能让人摆脱“生”之劳累,获得永久的安宁。这与道家生死观遥相呼应,“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大宗师》)。

陶渊明对道家精神的继承和发扬,体现、跃动在朴实平常的生活中。在陶渊明的笔下,酣酒、赋诗、采菊、耕种,这些看似平凡的琐事,经道家思想的点染和滋润,瞬间产生了动人的光彩,充满了无穷的魅力。陶渊明顺应自然、抱朴守真,不因贫穷而易节,不以位卑而屈从,自种“桃花源”,诗意地观照人生,向着内心的澄明之境前进,为后世留下了独特的生命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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