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恬鑫
张爱玲与《红楼梦》的不解之缘从她的人生“三大恨事”便可见一斑,她在《红楼梦魇》中提到“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把《红楼梦》放在如此高的地位,且用十年之长的时间写成考据《红楼梦》的学术著作《红楼梦魇》,足见她对《红楼梦》的痴迷。《红楼梦》影响了张爱玲一生,无论是创作还是人生。确实,可以说张爱玲从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到后来成为文坛新秀,都离不开《红楼梦》的滋养。
张爱玲出身书香世家,受家庭氛围影响加之个人兴趣,她八岁时便开始阅读《红楼梦》,“以后每隔三四年读一次,逐渐得到人物故事的轮廓,风格,笔触,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张爱玲《流言》),到了“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张爱玲《红楼梦魇》)的程度,可以说是烂熟于心。而《金锁记》作为她的代表作,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红楼梦》写作方式的影响,体现出对它的借鉴及继承,笼罩着浓厚的“红楼梦魇”。“实际上,《红楼梦》对《金锁记》的影响还要更直接一些,程度也深得多,甚至可以说,《金锁记》是脱胎于《红楼梦》,也是毫不为过的。”(陈千里《〈金锁记〉脱胎于〈红楼梦〉说》)
一、人物的塑造及手法的借鑒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其创作出来的经典人物数不胜数,自然在人物的塑造方面也极具特色。张爱玲“所创造出的人物不自觉地吸收与转移了《红》的气息,是主体写作过程中很正常且自然的事情”(张福萍《从对白角度看〈红楼梦〉对张爱玲小说的影响》)。《金锁记》不仅在塑造人物的手法上对《红楼梦》有所继承,具体体现为外貌白描与语言刻画相结合,直接描写与间接描写相结合,且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还与《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有些相似。
首先,塑造人物的手法的借鉴体现在外貌白描与语言刻画相结合。譬如,王熙凤初登场的一段描写被选入教材,堪称经典:“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种外貌白描与语言刻画相结合的手法,使人物王熙凤跃然纸上。
《金锁记》中,描写曹七巧的出场的手法与王熙凤的初登场如出一辙:“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这种从人物穿着打扮的色彩、材质到人物五官的细节化白描手法和《红楼梦》极其相似,且语言伴随人物的形象出现,仿佛看电影,使得人物形象快速和语言所体现的性格联系起来,迅速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初印象。
其次,塑造人物的手法的继承体现在直接描写和间接描写相结合上。上文所提到的外貌白描与语言刻画是对人物的直接刻画和描写,而《红楼梦》中不乏对人物外貌、性格等的间接描写,多是通过家中奴仆小厮的嘴,如《红楼梦》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便借贾琏小厮兴儿的嘴,将宁、荣二府的各位主子最具代表性的性格特点一一道出,使人物形象更加完善且丰满。
《金锁记》开篇两个丫头的夜话“八卦”也起了同样的作用—“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丫头的三言两语把曹七巧的家世和嫁入姜家的秘密顷刻道明,使读者还未看到主人公登场的直接描写,便对人物的情况及性格有了一些认识和期待,并将在后面的直接描写中得到印证,使人物形象的特点更加深刻。这种直接描写与间接描写交替出现的手法,也是张爱玲塑造人物的“红楼笔法”。
不光是塑造人物的手法有所继承,《金锁记》的女主人公曹七巧的人物性格、命运遭遇和《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夏金桂都有很多相似之处。不管是张爱玲构思和创作时的有意借鉴还是无意模仿,我们都能从曹七巧身上看到红楼女性的剪影,但并非照搬生套。
曹七巧与王熙凤在虚荣摆谱、泼辣爽利和对金钱的占有欲上很是相同。王熙凤喜欢摆架子在《红楼梦》中多处体现,最经典的便是“王凤姐弄权铁槛寺”把王熙凤拿腔拿调的虚荣和在老尼姑面前高高在上摆架子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而前文引过的曹七巧初登场,那种要大家等着,自己迟到还要摆架子,发牢骚戳人心窝的拿班作势和王熙凤很相似。两位女性人物的出场描写都表现了她们泼辣爽利的性格:王熙凤在众人一语不闻的环境中,未见其人,先闻笑语,通过她周旋于林黛玉、贾母且滴水不漏地回王夫人的话可以看出她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的娴静优雅,而是能够管家的“泼皮破落户”—“凤辣子”;而《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也并不是大家闺秀,她是“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她出场的几句话,拿着丈夫的短命预言出言发泄分配房屋的不公,可见她的泼辣爽利。
同样的,她们对金钱有着异于常人的占有欲。在《红楼梦》中,王熙凤为了三千两银子敢害人性命,甚至直言“从不相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相信钱能办到一切。在《金锁记》中,为了维护金钱,曹七巧拒绝了自己颇为心动的小叔子姜季泽,她害怕她手中紧攥的钱被儿女败光,于是疾声厉色地告诉他们:“你娘这几个钱是不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
二、结构方式和语言的模仿
《金锁记》在情节的安排上也对《红楼梦》有所模仿。姜家和贾府都是囚笼般的整体环境,也都算是富贵人家,“一个大家庭,凡百事情由老太太作主,婚配讲究门第,地位区分正庶,丫头下人对主子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吕启祥《〈金锁记〉与〈红楼梦〉》),从《金锁记》开篇的丫鬟夜谈就可以看出,丫鬟因为曹七巧的身份看不起她,更别说姜家的其他人;而《红楼梦》中三小姐贾探春即使优秀,也受着“庶出”身份的心理上的折磨。这种压抑人本性的腐朽没落的封建大家庭中,亲人之间人情淡薄、钩心斗角,贾府各房各怀鬼胎打着家产的主意,而姜家人齐聚一堂的气氛也是诡异淡漠的,都完全看不出亲人之间的热络亲情。“选取一个大家族为典型环境,用亲朋关系串起形象体系,表现没落的悲剧命运,这是张爱玲学会的第一招……在看似琐碎的家庭悲欢离合中,演出一幕幕凄凉的人生悲剧,这是又一招。”(赵莎《张爱玲与〈红楼梦〉》)
在这种环境下,人性变得扭曲,加上包办婚姻的不幸福,人会对金钱产生异常的、疯狂的占有欲,并且转移自己的恨意去折磨身边的人。例如,夏金桂折磨香菱,栽赃香菱挑唆薛蟠打她,还利用自己的丫鬟宝蟾分宠;而曹七巧有意不叫儿子长白和儿媳芝寿发展感情,四处乱说他们的闺房之事,动辄冷语刺激生病的芝寿,还利用丫鬟分宠等。
《金锁记》的语言也继承了《红楼梦》古典小说的风格,尤其是人物对白有浓烈的红楼风味。直观的例子,如曹七巧骂哥嫂这一段,“七巧啐了一声道:‘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看过《红楼梦》的读者会发现,这与鸳鸯痛骂游说自己做贾赦小老婆的嫂子时的语言如出一辙,“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张爱玲的文字模仿化用了《红楼梦》的语言方式,“倒了霉了”“透里透”“头一缩”“死活随我去”一系列带有古典小说人物对白风格的对白一出现,人物的语言就带上了红楼风味。又如,曹七巧骂儿子:“我把你个不孝的奴才!打几时变得这么不孝了?”赵嬷嬷骂小丫头:“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这用词语气活脱脱是《红楼梦》中人物的口吻。《金锁记》也继承了《红楼梦》对俗语的灵活运用,如“龙生龙,凤生凤”“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长线放远鹞,指望大着呢”和“皇帝还有草鞋亲”等。这种家常味的用词,精练有趣,极具《红楼梦》气息。
三、悲剧意蕴营造方式的继承
王国维评《红楼梦》为“悲剧中之悲剧”(《谈〈红楼梦〉之美学价值:悲剧中之悲剧也》)。书中的悲剧并不是单纯的就个人而言,而是大至家族覆灭、小至配角的婚姻悲剧都囊括在内;而《金锁记》的悲剧也不仅限于曹七巧个人,和《红楼梦》一样,是从个人到时代的大图景悲剧。张爱玲笔下的悲剧和曹雪芹同样具有末世之感,而“张爱玲感性与理性经验里所获得的末世之感,是她和《红楼梦》及其作者形成精神气质契合的渊源”(毛灿月《从〈红楼梦魇〉看〈红楼梦〉对张爱玲的影响》)。
首先,是婚姻爱情悲剧。《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的“空对着,山外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婚姻爱情悲剧百年来仍为人感怀;曹七巧嫁给骨痨的丈夫,得不到欲望和情感上的满足转而把感情投注到小叔子身上,这段禁忌之恋最后还是在虚伪猜忌中失败告终,不能说不是彻底的悲剧。其次,是家族悲剧。不管是这两部作品中的哪一个,其中的家族都是腐朽冰冷、了无生趣、子孙无能吃老本而逐渐堕落下去的,都揭示了封建家族乃至封建制度都不能长久终究覆灭的规律。最后,是时代下的命运悲剧。礼教的束缚乃至封建大家庭中大家长的压迫,导致在这个时代下的个人命运都无法由自己掌控,从仆人到大家长都是封建大牢笼的笼中鸟。《红楼梦》中不仅有“金陵十二钗”的悲惨结局,还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无人逃脱的命运;《金锁记》的悲剧又何止只发生在曹七巧身上,姜家人都是在不自由中,或放浪形骸(如姜季泽),或听天由命(如长安、寿芝)。从前被压迫的人成为大家长后,压迫折磨身边的人,仿佛是永不停歇的痛苦闭环。
而除了所书写的悲剧是相似的,张爱玲与曹雪芹笔下悲剧的内核更加相似:书写所有普通人物的平常悲剧,而不是特异人物的意外悲剧。不同于对英雄人物、帝王将相、状元花魁的独特的个人悲剧书写,曹雪芹描写的是熟悉的贵族家庭的日常生活,是千万个封建贵族家庭生活命运的提炼。“作家声明此中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不过追踪蹑迹地描摹人生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吕启祥《〈金锁记〉与〈红楼梦〉》)张爱玲小说只写她所关心熟悉的社会一角,所写也多是男女爱情、家长里短,通过写日常小事,展现关于时代、关于人生、关于人性的大主题。这种艺术上的追求,同《红楼梦》所要书写的颇为相似。“它与《红楼梦》的共性是:表现普通人在生存过程中无法回避和逃离的个体生命意志与生存有限境遇之间的必然冲突……悲剧的根源则来自永无止境的生存欲望的追求,以及自我获得的艰难。”(陶小红《一样的悲剧,苍凉的存在—张爱玲对〈红楼梦〉悲剧神韵的继承》)这种带有所有人影子的创作倾向,使《红楼梦》和《金锁记》都带有悲凉虚空的底色,让读者在看到自己影子产生共鸣的同时,也对人生有了更深的思考感悟。
曹雪芹的《红楼梦》和张爱玲一直是学者们研究的热点,而《红楼梦》作为经典,更是被后来的张爱玲等现代作家奉为圭臬,进行阅读研究和模仿创作。这也注定了,虽然张爱玲的作品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地位,但有些东西来自《红楼梦》,所以无法望其项背。不可否认的是,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继承与模仿是成功的,“在五四以后的现代文学中,像张爱玲这样完全沉入传统,然后又从传统中竭力化出的作家实属罕见”(金宏达《〈红楼梦〉·鲁迅·张爱玲》)。但同时,并不止步于模仿古典小说的她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和特色。“拿《金锁记》来说……表现出新文学给她带来的优势。其小说意象的繁密与环境氛围渲染的集中,时空转换的巧妙,都是她对于外国文学和现代文学长处的吸收。”(李正西《〈金锁记〉—〈红楼梦〉神韵的张扬》)这种特色,才是张爱玲在现代作家之林屹立不倒的关键,也是无数读者对她作品的喜爱经久不衰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