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三弄

萧惠贤

一

山里的月光，像潮水，那父亲就是弄潮的好水手！

月影洒在半山坡上，依稀可见树枝的大致轮廓，抑或粗线条。

那些一片片，一行行，在锋利的柴刀俘获下，大小不一的新鲜湿柴带着疼痛和微叹—即使牺牲了，也不忘泛起生命的本色，层层绿波荡漾！

晚风带着淡淡的青青气息，或爽人的情愫，沁人心脾，赐给人们一种极好的心情。

高山中，落叶、松针、朽枝，以及动物粪便，相互掺和，相互混杂，随不同的风向，隐约通感。一种特殊的气味，缠绕胸间，久久不能释怀！

披上月衣！

一天劳碌困顿下来，身体上任何一个部位，几乎都松弛、疲软，宛如一个突然间泄了气的皮球，很不自如，很不听使唤。

但是，不管明天是否有无红薯下锅，一切都懒得去思忖，去料理绸缪。

当下，最要紧、最急需的是，一屁股坐在早已布满青苔溜滑的溪边石板上，吧嗒吧嗒猛吸旱烟。

平生里，父亲的这个嗜好，怎么也丢不下，撇不开。仿佛这是艰辛中的解瘾药，懈怠中的添加剂！

父亲也想到过回家，可又不敢随便回家—连鸟雀要归巢也不如！因为，他想到每做一件事，都有一件事的工期，都有时间节点。倘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不是做事的人，把时间白白浪费在路上，是多么不划算。于是，就让家中的铺盖卷儿歇着吧！

山坡，欣慰有月光陪伴，还有山风吹拂，有渐渐擦黑儿的夜晚露宿，滋生出些许凄清美感！

二

月影冷冷地笼罩着炭窑，一切是这样，又非如此！

经过大约一周的砍柴和背柴，穿梭在野鸡路，手脚被有名的或无名的刺刮破。两肩先是磨出瘦肉色，而后是粗厚的老茧，才好不容易码起了一窑的料，看上去堆得如一座小山，也如汗水猝然升腾起的一大堆浪峰！

装好了窑，时有细雨飘落……

点火，绝不能断线停火！

窑灶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也燃烧着无限的希望。

父亲，已有三男一女。由于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上了当，就把满身的心愿寄托在儿女身上，似乎想夺回损失。每次家中清蒸了肉汤，父亲总是说自己不喜欢喝，不饿—用善意的谎言糊弄尚未懂事的小孩儿！

山野寂静，可手中的活儿从未停歇下来。一切是那么的娴熟，那么的行云流水！

脸上的汗迹、污垢什么的，捧一面清溪的镜子，在月光中，虽说不太清晰、明了，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大花臉。

漫长的夜，为了抑制打盹儿，父亲别在裤腰带上的烟管，又被他抽起来了。山野四周，正因那么多的清辉，把那么多的缺陷、丑陋一一掩饰，弥补得如银流一般，光洁闪烁！

半夜，有响动，那是在不停地往窑灶添柴加火—那火光，能够照见对面一大片摇曳的小树和秃岭！

有蚕食桑叶的声响，一天下来，该是淘米煮饭了。尤其是稍微休息片刻，饥饿就愈加显得慌张、难忍！

偶有山风劲吹，寒意悄然而至。父亲的心里，巴望着天气更冷些、冬天的日子更长些……

想睡，却又不敢沉睡。在用稻草搭就的“人”字形低矮的棚子里，时有山鼠窸窸窣窣地偷吃大米。火来了，便用裤管往缸口一套，生擒了山鼠，并当作美味佳肴吃了，成为无穷的记忆！

那根烟管，仿佛就是父亲最亲密的伙伴。父亲悠然地吸着旱烟—那深深地吸，慢慢地吐，俨然对钟爱的大山有更深层次的思索……

眼前冷照的皎洁月光，把白天能一清二楚见到的悬崖黑洞，随着黑色挤压过来，全然填补抹平。月窑呈现一片朦胧的美，父亲的心，豁然开朗！

三

在大山深处，夜晚是月亮的白天，也是父亲的白天！

父亲挑着叮当作响的木炭，腰间系一条腰带，一手把着扁担，一手拽着后筐，闪闪悠悠地穿行在蜿蜒的山路上。

心里揣着明亮，什么寂静，什么风声，全都习以为常—山里，也不过如此！

哪怕是踩着云霭、烟雾，父亲对路途的境况也完全了然于心。什么地方有藤蔓羁绊，什么地方有弯道拐角，窄路口，仅供一人通过，需要左肩换右肩，父亲都不慌不忙，停脚落板，步伐的快和慢都掐得恰到好处！

有时，过沟过坎，放下担子，就着水口，合掌舀几捧清水，一饮而尽。

偶尔片刻头晕，便明白是疲劳过度，或是传说的“鬼迷路”。父亲也知道保持镇定、冷静，且有绝招儿应对—解开裤带，绕地一圈儿，撒泡尿；接着用手把额头的头发用力往后梳三下，继而响亮咳嗽几声，提高了威风。土办法还真灵验，眼前忽又是一片清晰。哪里有大石块或横躺的枯树拦路，又是掰着指头，或闭上眼，都知道已行走了多少步，就该是这些了。仿佛刻在心间的印痕！

父亲干活儿从不需要钟表。某一段野鸡路，光线暗淡，只需放慢脚步，并利用三角形的稳定性，便可稳稳当当通行。一切都在熟能生巧中实践形成！

到点了，那棵高高的枫树，鹤立鸡群，享受的月光最多，也就成了老鸟归巢的最爱。几声别致的啼鸣，惊吓得夜里觅食的走兽，纷纷逃遁山洞躲藏起来了。初来乍到的人，便会猛然竖起浑身汗毛，暴起鸡皮疙瘩，不敢出声，静听山野的幽静。

父亲明白，此时，便是自然界的生物钟在播报时间—已是下半夜了！

山路既长又短。山风刮来，月影下无数鲜活的树叶，仿佛通人性般在点头微笑，友情让路！

父亲是个本分人，一担一担的木炭，他从不掺假，不做一丁点儿手脚，没有水分。往圩上一摆，立马被一抢而空，十分紧俏！

父亲为人善良、厚道，赢得了生意的风生水起。当然，也有不少的美丽故事！

月影徘徊，父亲饱饮了如水的月光，也不断散发着洁净璀璨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