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枨不戒
一
镇上一开始是没有裁缝铺的。
那时候做衣服要请裁缝到家里来做活,乡下讲究礼节,要提前去师傅家里请,然后把布料、棉花都准备好。等日期排到了,师傅便来到家里做事,主人家供中午、晚上两顿饭,每顿都要有肉有酒,还要有陪师傅喝酒的陪客。等一个工期做完,结算了工钱,再把师傅送回家,这件事才算完结。
上学前班那年冬天,一天,雪下得格外大,早上外公背我去上学,脚踩下去,雪没到小腿,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大路哪儿是沟渠,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沟里。
外婆请来裁缝给全家人做新棉衣。过年虽然要穿新衣,棉衣棉裤却不是年年都做,棉衣外面套罩衣,棉裤外面套外裤,节约的人家,一件棉衣穿上七八年都是有的,每年新做的也就是外面的薄罩衣。我可不管这些,一听说要做新衣服,就拉着正在晒新棉花的外婆去镇上买布,美滋滋地给自己选了一块红底带牡丹凤凰图案的花布。
请来的裁缝是个60多岁的男人,皮肤白皙,带着一个小徒弟,徒弟肩上挎着一个大大的工具箱。外公拆了一块旧门板放在堂屋,临时充当裁缝的工作台。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裁缝指挥徒弟把松软如云朵的棉絮铺在花布上,再盖一层蓝色格纹里布,像是抚平一块云彩般把它们平整地缝制在一起。他在上面打上粉笔印,裁裁剪剪,前身后背的形状出来了,袖管也留出来了。这正是我的新衣服。新做的棉衣是最暖和的,棉花蓬松又有弹性,透着阳光的气息;穿的时间久了,棉花就压实了;等到穿旧过了水,棉胎就会板结,吸满灰尘和螨虫,箍在身上僵硬沉重。
请裁缝来一次不容易,我的衣服被特意做大了一些,因此穿新棉衣时要把袖子卷起来。但这并不影响我臭美,没人的时候,我把外面的涤纶罩衣脱下来,单穿着棉衣在镜子前来回走动,想象自己是古装电影里的红衣女侠。
二
我去镇上读小学的时候,老裁缝身体不好,已经不再去别人家里做活儿,此时镇上有了第一家裁缝铺,名叫晓莲制衣。这是一家夫妻店,男人姓张,是正经学艺出来的裁缝,剪裁、制衣都是他;女人叫晓莲,她是婚后跟丈夫学的手艺,做些绞边、缝扣子的活儿,只能给丈夫打下手。张裁缝留了两撇小胡子,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肃;晓莲圆脸大眼睛,见人就笑,说起话来快人快语,十分讨人喜欢。张裁缝手艺好,除了做常规的棉衣、罩衣、长裤、大摆裙,还能做新潮的西装套裙。母亲就在他家做过一件粉色珠光缎的西装套裙,衣料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把人衬得格外温柔,像一朵颤巍巍开在春天的桃花。母亲穿着它出去买菜,实在是出风头,木材市场的女人们看见了,一窝蜂都跑去裁缝铺,整个木材市场突然就开满了花,大红的、粉蓝的、鹅黄的,穿着套裙的女人们配上新烫的大波浪鬈发和口红,要多时髦有多时髦,来进货的外地客商见了这绮丽柔媚的场景,笑称我们镇是“小香港”。
镇上女人们的审美是流动的。每个月她们都会包一辆面包车去县城购物,邮递员也会按时把订的杂志、报纸送过来。而张裁缝不仅订了杂志,还买了时装画报和编织书籍。晓莲做衣服是学徒,织毛衣却很有天赋,菠萝纹羊毛衫、镂空白色针织长罩衫、电视剧里女主角穿的针织衫,她看了就能上手复制。
镇上女人们虽然赶时髦,但也节约,守店时热衷织毛衣、钩茶巾、做鞋垫、钩毛线拖鞋,这便少不得要向晓莲请教手法。大家扎堆儿在裁缝铺里学习新式的毛衣织法时,也不好白占用人家的时间,顺便就请张裁缝做一两件日常的衬衣。是以,即便在县城百货大楼的威胁下,裁缝铺的生意也一直不错。
张裁缝与时俱进,去武汉进来高档的羊毛呢子,在冬天能做漂亮修身的呢子大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完美身材,商场里卖的呢子大衣往往要么肩膀过宽,要么衣长过长,这让他的生意迎来又一个小高峰。张裁缝乘胜追击,又买了做羽绒服的机器。县城商场里卖羽绒服,他也定做羽绒服,价格比商场还便宜,就连附近几个镇的人都知道他能定做呢子大衣和羽绒服,到了年底,就专门跑到晓莲制衣来做衣服。
一门生意只要能赚钱,立马就会出现跟风的人。眼见张裁缝夫妇开店能赚钱,很快,老街和新街上各开了一家裁缝铺,一家是女裁缝,另一家也是夫妻店。但他们要么是手艺比不上张裁缝,要么是进的布料不够高档,生意都没有晓莲制衣的好。因此,他们便想出些别的花招来,一家兼卖毛线,另一家开展织补衣服破洞的业务,结果另外两家也马上学了去。最后,三家裁缝铺的业务完全重叠了。
三
在三家裁缝铺上演争夺客源的合纵连横时,时间不知不觉流逝,镇上的初中生已经知道爱美,开始嫌弃裁缝铺的乡土气息;县城里新开了条“女人街”,售卖的衣服款式新颖、价格低廉,学生们都以去“女人街”买衣服为荣,只有我这种身材瘦小、穿不了成人尺码的人才会继续光顾裁缝铺。
但比起“女人街”里那些露出线头、粗制滥造的成衣,张裁缝的手艺实在是好,一条旧裤子穿得缩到小腿肚,裤腰的纽扣都没崩开过,这哪儿是衣服呀,简直是铠甲,穿到天荒地老都不会坏,让人都找不出买新衣服的借口。我猜张裁缝肯定不懂经济学,不知道缩短产品使用寿命是刺激消费的重要手段。
尽管我每年换季都在晓莲制衣做衣服,但他们的生意还是越来越差了。母亲早已不在镇上做衣服了,她喜欢的是父亲从广州买回的中式套装,春夏穿的是梦特娇的真丝针织衫,冬天穿的是各种皮草大衣。不知不觉中,曾走在时尚前沿的晓莲制衣不再时髦,那两家跟风的裁缝铺生意更差:女裁缝靠改衣勉强维持生计,夫妻店改做窗帘生意了。
晓莲制衣白底红字的招牌泛黄变旧,木门也被太阳晒得掉漆,罩着布帘的工作台上积满了灰,没有生意的时候,夫妻俩搬着椅子坐在店门口晒太阳,两人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嗑瓜子,倒是宠辱不惊。
认真论起来,张裁缝还是母亲隔房的堂弟。他虽然长了一张严肃的脸,性格却很温和,开店以来和晓莲从没红过脸,两人头胎生了个女儿,也没像其他人一样要二胎。裁缝铺生意最差的时候,正是千禧年,他们的女儿刚上小学。两人一合计,干脆把店铺重新装修,改开成衣店。白底红字招牌换成了黑底金漆的“服装超市”,木门换成玻璃门,天花板上装了七八根灯管,把不锈钢衣服展示架照得锃亮,开业时还在门口摆了两个大花篮。
“服装超市”走的是平价路线,衣服从武汉汉正街拿货,每个月都有新款。镇上女人们虽然看不上廉价的衣料,但也被其鲜艳的颜色吸引,偶尔会进去买几件图个新鲜。最喜欢来这里的是从村里来镇上赶集的嬢嬢婆婆们,她们来一趟不容易,只要路过新鲜店铺就会进去逛。透过玻璃门看,“服装超市”里总有人影晃动,有看衣服的,也有看见熟人进去拉家常的。晓莲脾气好,不管买不买衣服,待人都亲亲热热的,碰见砍价的也会配合地抹掉零头。人流量带来了销量,很快晓莲就忙不过来了,从村里找来一个女孩当售货员。
四
店铺走上正轨后,晓莲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买下隔壁的两家店铺,趁着正月生意清淡的时候,把三家店铺打通重新装修。扩大店面后,“服装超市”十分气派,不仅卖衣服,还卖鞋、袜、内衣,二楼专门建了个试衣间,聘了三个女售货员,这样一来,凭借之前积攒下的口碑和人气,张裁缝和晓莲轻轻松松就把全镇的服装行业垄断了。
镇上人喜欢做大事,比如卖木材,发一火车皮的货就是上十万的货款;卖家具,随便一件都是几百几千;卖农用车、摩托车,没有低于四位数的成交价……谁能想到,卖几十块钱的衣服也能把生意做大!可张裁缝夫妇就是靠这不起眼的廉价服装挣到了钱,他们在店铺背后的空地建起三层楼;镇上人互相攀比买车的时候,张裁缝不声不响就买回了一辆丰田轿车。大家都是经过风浪、见过大钱的人,虽然见他们生意好,但并不眼红,可是说起他们家的女儿,却忍不住要露出嫉妒的神色。那个小时候安安静静在裁缝铺写作业的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在高考时碾压全镇小孩,被上海的重点大学录取,四年大学读完,又去了日本留学,实打实的光宗耀祖。
张裁缝摆酒庆祝,把蓄了十几年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下巴,不住地傻笑;晓莲早已不是曾经淳朴的农妇形象,她考了驾照,在市里参加过企业家培训班,打扮得干练又清爽,一看就是春风得意的生意人。大家笑嘻嘻朝他们敬酒,借着酒意调侃,问他们女儿毕业了想留在国外怎么办。
“她想在哪儿,都随她。”张裁缝说。
“反正她也不会回街上接手我这个店铺!”晓莲笑道,“她在哪儿都一样。”
“那是,在上海和东京待过了,哪里还看得上我们这乡镇?”敬酒的人感叹。
“乡镇怎么了?”晓莲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酒,“她读书的钱不是从乡镇来的?咱们凭自己的本事挣钱,走到哪儿也不比别人差!”
“晓莲,你是巾帼英雄!”大家七嘴八舌起哄,“要我说,这镇上的人也就这么多,你要想更进一步,还得开分店,要把店铺开到县城去,把店铺开到市里去。”
“那哪儿够啊!”晓莲哈哈大笑,“我还要把店开到上海去,开到东京去呢,那才是做大事!”
鞭炮燃放后的硫黄味和酒香、菜香混合在一起,孩子们在桌席间来回追赶,猫狗在椅子下面忙着啃骨头,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员们还在卖力地唱跳。
阳光照在晓莲的鬓角,黑发里突兀地掺杂着一茎白发,她的眼角也爬上了细纹,但眸子闪闪发亮,那里面盛满了无穷的展望和熊熊野心。我突然觉得,她可能真能把店铺开到东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