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个家

文|曾 颖

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人类历史上一次重大的跃升：从煤油灯时代进入人工智能时代。我见证过许多奇迹般的变化，而让我感受最深刻的，是关于房子和家的变迁。

一

我出生在四川什邡外西街善思桥边一所公厕隔壁的小房子里。因为在那里生活时我的年纪太小，对这第一个家并没有记忆。我最初有记忆的，是同一条街上另一所只有13平方米的房子，我们全家四口挤在里面。那房子被分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外间是厨房和吃饭的地方，来一个客人，就会挤出半个身子到外边的街沿上；里间放一张床之后，就没多少空间了，这使得我童年的记忆有一多半都是在床上—蚊帐是天，席子是地，被子是山……

那时，唯一能够改变居住条件的机会，就是等待房管所被我们的困境触动。确实，13平方米的房子过于“感人”，它打动了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他们出面帮忙申请，给我们又分配了一处9平方米的房子。这房是一处“飞地”，在离我家100多米的一条深巷子里，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每晚回家都背贴墙行走，并练成了反手开门的绝技—我太害怕身后的黑暗……

再往后，经济状况有所好转，家乡修的房子多了起来，我家作为特困户，在县城东部分到了一套42平方米的房子，房子在6楼，只有两间，但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我和弟弟住一间，父母住一间，吃饭、看电视都在他们那里。当时，我很遗憾我不是个女孩，不然就可以像邻居那样，拥有一间自己的房。

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几十年间从山边的厂区，辗转到县城，再到地级市，最后到了现在居住的省城。其间，我共搬了16次家，在16套档次各异、朝向不同、新旧不等的房子里存身过，我的很多记忆，也就与这些形形色色的房子连在了一起。

二

记忆最深刻的是什邡高景关山区小厂里那间没有窗户的楼梯间。在这间白天也必须开灯的地方，我住了7年，至今很多梦里，都会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和永远不能停息的上下楼的脚步声，还有屋檐下那株从青苔中脱颖而出的枸树，以及出山风刮在树枝上发出的凄厉而破碎的声音。那个时代，我写诗，每句诗里都能读出一些苦涩的愁绪。我想，这些愁绪，与那间单人牢房般的房子不无关系。

后来，我到县电视台打工，在此期间，谈恋爱、结婚，我和妻子租住在什邡城郊的一处农家小院的单间出租屋里。那是一间冬冷夏热、晴天透光雨天漏水的小房子。没有洗澡间，洗澡要到很远的公共浴室。有一次，妻子在澡堂里缺氧，窒息昏迷，10多分钟后才醒。

每年雨季，我们将屋子里能够用来当容器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每一处漏雨的地方。我们还会半夜起来，将床移到尽可能少滴雨水的位置。有时，我们会把床横在屋子的正中央，听着四周传来的雨滴声进入梦乡。那时，我曾流着泪对妻子说：“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间不漏雨的房子，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但这个愿望还未实现，一场大雨破门而入，将我多年攒下的书泡成一堆烂纸，这让我痛不欲生。

再后来，在双方老人的帮助下，我们在老家什邡拥有了一间在当时还算看得过眼的新房。新房建在花市中，每天花香鸟语，好不温馨。我和妻子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甜美的时光。

三

但好时光没能延续太久。我们跟随命运的安排，一起到德阳上班，在那里，又从无到有，建成一个不奢华但还算可以过日子的家。那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厨房在阳台上，而阳台正好在同事们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仿佛一个小戏台般，很多老同事至今都还记得，那时的我每天一下班就立刻光着膀子在灶台上运铲如飞的样子；很多年轻同事也曾在我那间小小的客厅里，围站着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好不惬意。

再后来，命运再次阴差阳错地将我们送到了成都。因工作的变动和生活的变迁，我和妻子在高档公寓借住过，也在环境极差的小区里生活过。我们曾在破旧的老房子里一边听《二泉映月》一边啃烤红薯，也在崭新的落地窗前细数城市上空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几颗星星。我们在电梯房里打过地铺，也在筒子楼里抓过蟑螂。最离谱的，是在成都猛追湾6号院的那套小房子里，我在两个月内，打死了15只老鼠……

在不安定的生活中，我常常为当年自己给妻子的承诺而叹息，也常常瞪着报纸上的房产广告设想，假如我们拥有这套房子的情景。有时，我们甚至会在深夜下班的时候，从宁静的大街上走过，数着城市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的楼房，幻想着半天云中属于我们的那间子虚乌有的房子。我们常常会苦涩地一笑，对锦江边我们永远都买不起的好房子努努嘴，说：“走，去看我们的房子。”

为了那套停留在我们梦想中的房子，我常常很自责，总觉得自己骗了妻子，觉得很对不起她。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宽厚地一笑，说：“我们没有房子，但有温暖的家！”

这句话显然是宽我的心的，但效果恰好相反。每当听到她的这些话，我的心里就沉甸甸的。

四

再后来，我们按揭买了一套小户型房子，在成都总算有了一个相对安心的落脚地，也从老家接来了孩子，一家人住在一起，虽然不太宽裕，但总算能亲热地待在一起。最可喜的是，家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邻居在屋顶修了一个小花园，我每天可以借地看书、喝茶、蹭花香。老天可怜，在买房之后，房价如火箭一般涨了数倍。

但依我的收入涨幅和房价的涨幅，估计在有生之年，我不大会拼死拼活再去买房子了。而在成都城中心一座电梯公寓里，一套小小的房子里面住着一家三口。在这间不宽敞但还算温暖的小房子里，他们洗衣做饭，打打闹闹，踩着鸡毛蒜皮，感知岁月静好。

这些，就是我关于房子的记忆。

一句广告语说：“家是什么？家是放心的地方。”

因为我们的心都不大，所以感觉这里还算温暖、宽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