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游乐场

2023-09-02 05:48方和斐
读者·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摊主集市景德镇

文|方和斐

我做的这项天文研究有个好处,就是不必到岗办公,所以我现在坐在景德镇的一家咖啡厅里。这家咖啡厅红砖红瓦,外墙上满爬藤蔓,像宫崎骏电影里的房子。立冬时节,这里的气温还高达二三十摄氏度,悬铃木树影葳蕤,巴掌大的蝴蝶在窗前的花丛里扑簌簌地飞。

竟然就这么误打误撞地碰上了热闹的景德镇艺术集市。

集市是我到这里的第三天开起来的。傍晚,远远地听见园区里电子音乐此起彼伏,我买了票进集市闲逛,看见篝火装置吐着“火舌”,路两边上百个摊位林立,熙熙攘攘。有卖铁锅的,卖古风服装的,卖盆栽的……所有招牌都别具一格。卖唱的抱着吉他在低吟苦情歌,卖酒的坐在露营椅上谈笑聊天。当然,卖得最多的肯定还是陶瓷制品。

我和一位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的摊主聊了一阵儿。她毕业后便来到景德镇,租下一间小小的工作室—这是来这里的年轻人的“标准人生经历”。她刚开张,生意不算太好。大家的生意都靠主播带货,网络主播们每人攥一只手机,挨个摊位拍摄展示。一个主播停下,问了问商品的价钱,又很快离开。

与我聊天的摊主在摊位上点了几只蜡烛照明。蜡烛插在她做的瓷烛台上,烛台造型奇特,状如白色珊瑚,焰光下晶莹剔透。我买了两只,听到我要长途携带,她在包装时用气泡膜缠了又缠。

集市上的东西都不便宜。杯子、胸针,单个的至少要一两百元,成套的几乎都上千元。走过一个个摊位,看到有些顾客和摊主交谈得亲热,大约是经常光顾。

我在一个卖玻璃工艺品的摊子跟前坐了一会儿,听一位资深的工作人员为另外两位新同事进行培训。她讲解着每件器具的制作工艺、制作难度、定价策略……两位年轻同事手忙脚乱地记录着。讲到一件球形连串的玻璃摆件时,带教的她急得连说带比画—那器物充满了几何美,吹造工艺几乎算是一道拓扑学题了。

我拿起一只小瓶子,是一位捷克艺术家做的,瓶底有稚拙的汉字签名,瓶身洇着各色青绿的颜料,还有一些粗糙的符号。刹那间,我以为自己捕捉到了艺术家想要表达的意思—追寻自由。

“这个瓶子是做什么的?插花?装清酒?”我抬头问摊主。

摊主说:“你不要认为它有特定的用途。它只是一个容器,这样想就好了。”

君子不器。我在潜意识里已经错了。

隔天,我去了一家有名的废弃陶瓷厂。老厂房一隅有一间工作室,也是这里众多工作室中普通的一间—这里已经成了聚集到此的年轻艺术家们的盛大游乐场。工厂的角落里有几个女孩在路边摆摊,比起商业街上成批的郎红、斗彩,这些作品的制作难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活力难以名状。

车间楼已破败得仿佛废墟,裸露着水泥和破碎的玻璃窗。走廊上堆着废弃的石膏模具,薄门扭曲变形。顶棚吊着几盏昏黄的灯泡,映着角落里晦暗的积灰和蛛网。一面巨大的油彩墙提醒我来到了艺术工作室。工作室里有人在给花瓶涂上粉色的手形图案,有人在捏造型如神树的泥坯,烧好的杯碟挤满了立架,将粗木条桌隔成了几个工位。

我坐在露营椅上和已成朋友的一对夫妇攀谈—他们刚搬来这儿,正创作申请博士学位的作品。妻子做了几只形状看似随意的玻璃戒指,叠戴起来如山水画。丈夫帮我冲洗咖啡杯,杯子也是他们自己做的,他扳动外墙上一只电闸,水从锈了的水龙头里流出来。

“这里有松鼠,白天会爬进来咬泥坯。”他说。

隔壁桌有人在揉陶泥,摔打声隆隆如鼓点。那是辞职不久到这里来的创业者,想试试能不能靠手工艺养活自己。另一桌正忙活的是一个从伦敦回来的女孩,她在这里积攒作品,准备去上海办展览。

仿佛候鸟迁徙一般,创作者们在此停憩。我问朋友:“来这里的人一般能待多久?”朋友站在黑暗的楼道里说:“半年到一年吧。在某个特定的季节,一批旧的人走,一批新的人进来。”

第二天,我陪朋友夫妻去公共窑烧作品。那是后巷里一间不起眼的平房,煤气窑像一个灰绿色的集装箱,缝隙中透出赤红色的火光。朋友向我解释:“烧瓷有个术语叫‘气氛’。在不同的窑里,同样的釉烧出来的颜色是不一样的。”

我试图聊聊这类反应的化学式。他们笑了,说:“景德镇也有自己的‘气氛’,就是大家不谈科学,只谈感觉。”

我从一位做青白瓷的手艺人那儿买了两只影青的莲花主人杯,釉色如雨后云开,杯上镂空如露珠。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短板,给我比较他与师父的仿古作品的区别:“你看我师父刻的这团凤,雕工几乎已经接近宋朝的水平了。这种窑很难烧,九成九都烧坏了。你看这线条多么灵动,多么随性。美啊!太美了!”

他拈起一只自己做的杯子:“你看我做的,相比之下就死板了些,差那么点儿火候。我做浮雕十五六年了,但半刀泥的技法完全没法跟我师父比。这东西靠悟性,也许再过10年我就能提高了。到那时,我就什么都不操心了……”

果然,从心所欲才是最高追求。

村口几平方米的小馆子是当地年轻人汇集的社交中心,老板是一个长头发的摇滚歌手,他为我做了一杯特调的橘子海。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都在互相聊天。聊到凌晨两点,小馆子里的气氛仍然热烈。不知谁提议,大家决定上山去看星星。

山谷深处有一座废弃的游乐场,我和这群年轻的艺术家们一起在深夜探索。坐在斑驳的海盗船上,在失去弹性的蹦床上撒欢,在破旧的帐篷里捉迷藏。草坪被露水弄湿,夜风吹动云层,双子座和火星在夜空中影影绰绰。恍惚间,我竟有些错愕—我怎么就到了这里?

我们坐在大红色的长凳上,我给他们讲宇宙中的星辰:中子星如何将星云搅碎,星系如何形成尘埃的旋涡……有人谈到能量和磁场,用手在彼此间划动,闭着眼竟真能感受到对方存在。

我知道,那大概只是热辐射和微气流的触觉反应,但我什么也没说。有些事不一定要用科学来解释。在这里,美才是生活的重心,有时甚至是全部。一切日常都围绕着感知美、评判美、营造美,那关乎“感觉”,而不是逻辑。

我头一次感受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生活不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尽责,甚至不是为了弄清楚什么事情。生活只关乎充满美地活下去。

离开景德镇的前一夜,我们骑摩托车上三宝山,掠过郁郁葱葱的芭蕉树和柚子树。当地朋友在夜风中喊:“你知道芭蕉树是怎么枯萎的吗?它枝繁叶茂地长着,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有一天,‘哗’一下整棵垮掉。”

我知道,我无法在景德镇永远待下去。我的硬盘里还装着一组庞大的射电天线的数据,等待降噪和绘制;文件夹里还有一篇用夏威夷火山之巅上的望远镜观察的星系团的论文,等着我完成批改;上次发给法国人的星际介质的光谱还需要再换个形式;为了阿塔卡马高原的下一个观测季节,该做个新的类星体源表了。

我与艺术之间的这种近距离接触,像月亮进入地球的影子一样,注定短暂。宇宙的一切还在继续,在不倦的星辰运行之下,始终保持这种松弛感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效仿集市上的艺术家们买了几套夏季的衣服,不仅是为了感受外在的仪式感,也是因为景德镇实在太热了,北京带来的厚衣服完全穿不住。

而我还能在这里待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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