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祝雪霏
一
当我意识到空空来家里已经10年时,还是有些惊讶。在最初未经任何审视和选择而进入生活的对象,却成为漫长时间里如此重要的存在。究竟是因为人对宠物没有太多期待,还是因为写在生物基因里的依恋需求有足够的时间生长?在与宠物的关系上,人似乎总能更轻易地获得持久的胜算。
我的童年里其实也有几只宠物出现过,但总在一段时间后就突然消失,匆忙到都没有起属于它们的名字。比如一只小猫,养了不久后,有一天我正在写作业时来了一个阿姨,不容分说便开始跟我妈商量用哪个箱子、如何装小
猫,佯装无所谓的我一直埋头在书桌前一声不吭,最终从门帘下面看到小猫被拎走了。再比如一只小鸡,当时校门口经常有人端着一个箱子卖小鸡,5毛钱一只,装在塑料袋里,被放学接孩子的爸妈挂在自行车把上叽叽喳喳地带回家,一周内就会在各家小朋友的眼泪中死掉。但真有那么一次,一只小鸡被我在阳台上渐渐养到可以啼鸣。我记得,那段时间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上跟小鸡玩儿,现在回忆起来也有些不可思议。和一只鸡,玩什么?乐趣在哪儿?但那时在阳台上的夕阳里,我开心得一塌糊涂。
我常常对久远的片刻有明确的体感记忆,特别是氛围、情绪,甚至某一刻的动作这样的细节,就像被瞬间带回现场一般。如今我依旧记得,一天放学后在阳台上再也找不到那只鸡,疑惑地翻遍了每个角落之后,看到几根残留在地上的羽毛,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跑进房间质问我妈。她不忍心地跟我说:“鸡被你爸抓走了。”那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无力感,我号啕大哭了很久,最后嗓子都哑了,但只换来爸爸的训斥。
平静之后,我去捡了几根残留的羽毛,夹在日记本里,每天做完功课,便对着那几根羽毛写一些悼念的感受,这些无意识的孩子的行为,却兜住了那种情感上的巨大的破碎。后来才知道,那只鸡其实被拿回奶奶家煮着吃了。已经不记得知道那个消息时内心经受的冲击,又或许是我刻意忘记了。大概是难过了许久之后,有一天姑姑打来电话,告诉我不要再沉迷于这件事了,说那只鸡煮熟了根本就没有多少肉,“城市里哪有人在家里养鸡,而且可见它也没有被养得很好”。我举着电话默默听着,一言不发,现在想来依旧十分生气。大人们的决策如此鲁莽,所谓的安慰也真是吓人,而一个孩子是真的消化了这一切,还是稀里糊涂地把没有能力消解的情绪装进了听话、懂事里?
二
2013年年初,表姐说姐夫朋友家的猫下了一窝小猫,问我想不想要一只。我意识到,这一次我可以独立做主了,这种权利显得很不真实。待小猫可以脱离母猫时,我用猫包带它回家。它那时只有一个手掌大,感受到包中一坨毛茸茸的存在,像是携带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从那天开始在我的世界里生长,微弱又重大。
我给它取名“空空”,歌手郝云有一首《2009年冬》,其中有一句歌词是“我想四大皆空,我还想大闹天宫”,觉得很像是我的内心写照。这个名字还有一层隐秘的含义是,它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什么都没有的状态时。
不过未曾预料到的是,空空刚一出现,我的生活就“满”了起来,甚至要“溢”出来了。那几年我的人生进入异常忙碌的阶段,项目进程突飞猛进,产品迭代几个月一轮,用户数量稳步上升,社群活动充斥了每一个大小假期,有几十人的团队要管理,还蹦出来一个男朋友。那时候的我在努力成长,奋力完成生活扔给我的课题,但依旧有太多挑战超越了我的能力。我忙忙碌碌,很少在家,回来基本也只是睡一觉。看到空空的时候,我偶尔会暗自想这个名字起早了,有点儿名不符实。当然,我想四大皆空,我还想大闹天宫。
空空的到来最初未经任何选择,但它是一只让人惊喜的、性格异常优秀的猫。它对世界充满了信任,那种信任常常给予我力量。无论多少次打包行囊、更换住所,它都能第一时间好奇地探出头,短暂环视四周之后很快放松下来,这让我在生活转换的焦虑中突然感受到安慰。有几次出远门,我将它寄养在朋友家,当另一只猫吓得躲进沙发底下几天不敢露面时,它已经巡视完毕,躺在别人家卧室的床上了。它总能以一种轻松无畏的方式,快速获得生存所需的关照。它的安全感还体现在不记仇,偶尔犯了错被敲脑门,没多久就过来没心没肺地让你帮它顺毛,似乎认定过去的事情过去了,不会因此记恨你,也料定你可以接受它。这样的豁达反而让人对之前的苛责不好意思起来。如果猫咪有独立意识,它此时会不会觉得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像传说中的猫咪那样高傲,它十分亲人,喜欢跟随着我的脚步,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会陪伴在周遭。有时它会找准角度,一屁股坐在我紧盯着的手机上;也会得寸进尺,恰巧挡住电脑键盘或摊开的书页;或者找一个舒服的角度,无论我有没有邀请它,直接把自己蜷缩在我的怀里。它像一种流动的存在,无声无息渗透进我的秩序。
我记得还没有养猫的时候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个女作家和她的猫,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照片和文字表达形成的一种反差。作家在沙发上看向镜头,猫在不远处的垫子上卧着,彼此没有任何接触。作家有一段文字大意是说,养一只宠物的意义未必是有多少互动,在独自生活的很多年里,即使在忙自己的事情,只要感觉到有另一个生物的呼吸在毛茸茸的身体下起伏着,正与自己共处一室,也会感觉到生命之间那种深刻的关联。
这种特殊的排他性的关联,有时候也会让人产生不自信的怀疑。比如,家里偶尔来了朋友,我意识到空空对她们似乎也很热情,甚至仔细对比一下细节,这是一种不亚于对我的热情。有时我在外面玩,会收到寄养的朋友的信息,说:“你的猫太‘鸡贼’了,知道我们家是我老婆做主,现在趴在我老婆腿上撒娇呢。”每当此时,我心中都会产生疑惑,它究竟是跟我要好,还是因为大部分时候它的生活里只有我?想到这一点,我开始黯然伤神。而一只猫是否对我情有独钟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也许最诚实的原因是,我们意识到自己并非是特别的、不可替代的,无论是对一只猫而言,还是对一个人来说。
三
几年前家里换了锁,一天夜里,我没有发现猫溜出去了。过了很久已经睡觉了,突然想起车里有一筐草莓忘记拿了,在拿与不拿之间纠结,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服下楼,上楼时没关手电筒,恰巧看到了角落里反光的一双猫眼睛。以为是流浪猫,想蹲下来逗逗,结果我俩大眼瞪小眼,怎么如此面熟?有时候逻辑无法解释很多巧合,这种看似平平无奇的失而复得,让人不由得觉得,我们和另一个生命的关系看似未经任何审视和选择,其实可能就是选择后的结果。
这几年时常觉得养猫有些受束缚,有时候临时需要出趟远门,或者出门后临时决定延长期限,都会因为猫的存在增添很多负担,这导致我出远门时总是提心吊胆的。我想当初还是大意了,10年前的我并未预料到现在的生活节奏,潜意识中预期里的生活应该是趋向更加稳固。而事实是我越来越刻意地想要逃离稳固,那种可以预测、缺乏惊喜和未知的稳固。前几日朋友说:“家庭、身份、婚姻带给我的责任,把我的时间划得七零八碎,我几乎像一个被钉在架子上的章鱼。”而因为种种自愿或不自愿的选择,却让我在某种程度上逐渐拥有了过度的“自由”。她说:“这就像风筝,有线牵着的风筝会渴望飞走,没有线的风筝怕被吹散。”从某种角度讲,猫的存在也像一种并不足够匹配的线,它不可能真正拉住我,但这种微弱的存在拖拽着我的一部分生活。
我有时在想,猫是如何预期的。一个消失许久的主人还会再回来吗?一个消失许久之后的主人回来了,它会觉得惊喜吗?还是它天真地认为,无论如何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转眼10年过去,它虽然还没有任何老态,但的确越来越安静了。时常前一秒还睡在远处,后一秒便默默走过来卧在了我旁边。虽然猫不会想要名垂青史,但它给了我很多惊喜,反观我常常无意间看到博主分享给宠物安排玩具的心得,又或者发现胡同里阿姨喂流浪猫都会准备5种不同口味的猫粮,会反思我对生活的“具体”常常不够热情,对人们费尽心力争取、营造的很多东西无感,不知道它是否因我而在“猫生”有所遗憾。
不由自主地想到它有一天离开我的感觉,我应该会有很多不适应。记得在社交媒体看到几个关于宠物的分享,一则是一位博主回老家十几年不住的院子,发现了当年地表水泥未干时狗狗顽皮踩上去的脚印,但其实它已经去世20多年了;还有一则是在国外的留学生说的:“平常嫌弃小狗掉毛,今天收到妈妈从国内寄来的快递,衣服上沾了一根小狗的毛,今天风很大,我小心翼翼地希望它在我身上多待一会儿。”
每当看到这样的内容,嫌弃猫毛四处飞的我就会突然意识到,有一天这种嫌弃会消失殆尽,更可怕的是有那么一丝丝、一缕缕,万一不小心暗藏在某个不易打扫的褶皱里,许久之后忽然飘出来。在允许一只猫进入生活时,我就知道那是一段有期限的合约,同时也会允许随之附带失去和悲伤。我的所有选择从来都是打包好的,在每一个开始,失望和痛苦都同时站在那里。小时候的无数次和长大后的每一次,其实都知道,只是人生初始的我还不懂恐惧,人生过半的我又学会了自我欺骗。
与空空的10年,在越来越明知道的四大皆空里,我还是想大闹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