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靖民(华南师范大学)
推荐语:金春姬(华南师范大学)
小说中,人物的变形、情感的变异或者情节的变幻,都是作家表达个人情感和主题的惯用手段。在这篇小说里,“老虎”这一既具有古典基因,又与世俗俚语有微妙关联的形象,通过作者高效的语言表达,在万字左右被赋予新的意义,暴露当代社会中女性身陷博爱和个人主义、传统和现代,私人与社会的巨大撕裂。老虎既外化了女性内心的不安,也表现出在传统男性社会下她们的不和谐与不相容。同时,老虎也意味着死亡。尼基塔斯特内库认为直接谈论死亡,更像是表达一个悖论。因此,作者在这里借“身体变成老虎”来表现一种虽未实现却是既定事实的死亡,巧妙地平衡了虚无与实际,不显得突兀,却又达成了恰到好处的不适和惊异。
除去老虎外,小说中重要的元素还有以“城”“街区”和“房屋”为代表的空间。变成老虎的女人要被遣往规划下的城市,李菜因为心理问题需要不断迁换社区,女友渴望固定的住所带来的稳定性。这一切的空间,都是蕴含人物主体性的私域空间,是不同人物形象塑成的场域。
作者以寻找母亲变成老虎这一事件背后真相为明线,李菜与女友的关系为暗线,两条叙事思路在李菜发现女友看的默片主演是其母亲时交织,情节也在这之后急转直下。当警察局抓捕到李菜虚构编造的窃贼,整篇小说的荒诞达至顶峰,小说维持的日常生活质感彻底进入超验。
在作者笔下,一切的破坏与颠覆,归根结底表达了一种和解。他并非是在一个尽可能美丽的空壳里填塞补漏,而是争取突破家喻户晓的固定主题,纠正小说写作里人物关系和情感的巨大惯性,发现一些真实存在的内容。无论他完成得如何,这份勇气和写作观念,都是值得鼓励和尊重的。
1
小时候,外公总带李菜去动物园。那是一个只有老虎的动物园,它们懒洋洋地躺在湛蓝的天空下,虽然园区只有几个饲养员,但老虎们的毛皮洁净,只有紧贴地面的腹部沾有灰尘。在李菜的印象里,自进入园区开始,外公就会变得沉默,在拽着李菜绕过几个巨大的铁笼后,径直走到同一只老虎面前。好几年之后,李菜实在是厌烦了,想去看看其他老虎。那一天当他跟外公提出抗议,外公的沉默紧缩,变得愈加坚实,像深深憋住一口气。外公紧拽着他的手,他挣脱不开。光在外公的颅顶打转。
那是你母亲,外公指着那只李菜早看腻了的老虎对他说。一扇新的大门朝他打开,从此之后,无论生活中遇到多么荒诞的事情李菜都会全盘接受,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旦太过孤独就会变成一只老虎。没什么比这更荒诞了。
李菜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世界的规律就在某时某刻,当一个普通的女人躺到地上变成一只老虎,开始发生变化。女人变成老虎的趋势不可阻挡。没人知道她们变成老虎的起因是什么,在没有发现“孤独素”的日子里,老虎们被统一关在一个巨大建筑里隔离。她们成日成夜酣睡,在醒来的时刻,没有一个女人为自己老虎的身体发愁,她们舔舐自己的毛皮,晒太阳和打盹。但科学家知道,她们还具有意识,明白发生了什么。老虎病并不传染,因为即使把所有变成老虎的女人单独隔离,仍不断有女人变成老虎。就在所有人即将束手就擒,准备接受命运的时刻,一个女科学家改变了这一切。当变成老虎的征兆在她身上出现时,她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关进研究所,实时监测自己变成老虎过程中的各项激素水平。就这样,在一个春天的黄昏,泥土变得松散,研究所里一只老虎舔舐着自己温暖的肚皮。在她鼻孔正对着的屏幕上,是关于孤独素的各项数据。
迄今为止,人类对于女人变成老虎的研究仍停留在孤独素的发现上,他们除了了解到女人变成老虎和孤独有直接关系外一无所知。之后几年,城市发生了许多变化,但都是围绕老虎展开。为了统一管理,政府选择了几个老虎增速最快的城市,在城市内外修建了大量只饲养老虎的动物园和基地,并将全国各地的“老虎”都运往这里。他们把这些城市叫作“老虎城”。
李菜从车座上抬起头,睡梦中的他被一阵拍打车窗的声音吵醒。他把窗户摇下,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中年人示意他把车开走。
“那不是有停车标志吗?”李菜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伸出半只手臂指向不远处的停车标志牌。巨大的红色字母P。
“那你就停到那牌子下面去。你这破车挡在我店门口,我店怎么开门?”
李菜扭过头,透过黑色的车玻璃隐约可以看见一扇半人高的窗户,窗户里面陈列着一些日用品,烟摆在离窗户最近的地方。
“你那玩意也能叫店吗?”他一边说一边启动车子,油门轻踩,绕过积水,朝远处开去。他知道自己只要再往右开几百米就能到家,但是他不想回去。刚刚的梦在他身上留下的味道还没弥散。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梦回他第一次被告知母亲是老虎的那天,重新闻到外公身上那股一年四季不散的爽身粉味道。他的肩膀平如刀削,那是几十年来始终如一的习惯,可在那个告诉李菜他的母亲早已变成老虎的下午,李菜第一次见到外公肩膀出现弧度。世界仿佛静止,他挪动屁股,听着车胎的细微破裂声,天气太冷了,不然他会开窗透透风。李菜需要一些凛冽的寒意把它身上那些黏稠的东西卷走,就像卷走一些被人踩得融化的积雪。
那是一片不起眼的回迁房,小区门口没有保安,自动抬杠机上显示出李菜的车牌号。他已经半年没交过停车费了,ETC 上有红色的警示,但它还是晃悠悠地抬起栏杆,放李菜进入小区。
他回家的时候,女友正坐在客厅看电视。老虎城的电视是特制的,里面只有播放喜剧的频道。她的笑声充盈在房间,把客厅气球似的膨胀起来。李菜走进厨房切菜,晚上吃烩饭,昨天蒸了太多米饭,今天要把它们全吃掉。
夜晚,窗外的天空还仅剩一些浅浅的白色,肉眼看不见的雨滴让体感更凉。车跟易拉罐似的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女友已经两年没有工作,自从大学毕业她就一直住在李菜家里。每当李菜暗示她该想办法找份糊口的事情做时,她总用工作机会太少来搪塞。他们就这件事大吵过一次,准确的说,是李菜声嘶力竭地抱怨自己的生活,女友则冷漠的坐在沙发靠窗的一侧。她的脸被切割成光暗两侧。“胡粒,你自己出门看看,老虎城还剩几个女人?你知道我要和多少人竞争,但是又有谁和你竞争?你他妈找份工作有这么难吗?”李菜吼得嗓子弹簧似的收紧。
“你觉得有多少工作是只有女人能做的呢?没有多少。那你觉得作为老板,一个正常的男人和一个随时可能变成老虎的女人,你会选谁?”胡粒说这话的时候,李菜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浅浅的木屑味,就像有一把锯子随时随地在她身上,一下一下地锯着。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胡粒的睡裙翻起,她用手摁住,像压住一朵必然会开的花。“你总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把女人当成珍稀动物。你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妻子变成老虎欣喜若狂,会因为女人变得脆弱而内心更加膨胀。他们想当拯救女人的救世主,幻想着快变成老虎的女人哀求他们给予她爱、给予她一个家,而不是给她们工作、生活的机会。老虎城里没有女人,但不是因为我们一孤独就会变成老虎。”
从那之后,李菜再也没要求她出去找过工作。李菜知道,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完:难道你就没有因为一开门发现我还没变成老虎,而觉得心情舒畅,并把这一切归因于自己是如此温柔体贴吗?但是她没说。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可谁都没说。
吃完饭李菜一个人走出家门,女友又回到沙发上看起电视。她换了频道,电视上正播着上个世纪的情景喜剧的删减版。删掉了有任何让人落泪、忧伤和揪心的片段,不再有出轨、一夜情和彼此背叛的情节。电视里,男人永远爱着女人。
电梯间只有一盏灯还亮着,其他两盏的灯泡早就坏掉,无法工作。物业不会管,除非已经无法看清电梯按键,否则他们不会对两颗灯丝生锈的灯泡负责。李菜走进电梯,按键表面的刻字掉漆,双位数楼层基本都只剩下个位数。电梯平稳运行,中途上来了一个老妇人,她看上去有七八十岁,李菜往右大跨一步以给老人留出更多空间,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李菜一眼。一个七八十岁的独居老人,内心只有坚若磐石才能抵抗孤独,不变成老虎。
走出小区,地面发出薄塑料踩碎的声音。天气太冷,车好几次没打着火,他只好一边狠踩油门一边拧钥匙打火。他小时候经常见父亲这样干,母亲紧挨着自己,用手搓热他的耳朵,父亲一边讪笑一边猛踩油门打火。那些时间像层冷油敷在他的掌心,他感觉方向盘开始打滑,他不再打火,而是凝望着远处的两栋建筑,它们彼此独立,但在某些角度看会挨得很近。李菜一直等到夜幕彻底降临,月光在地平线上端翘起,才把手伸向钥匙,轻轻一扭,车子就启动,发出低沉的引擎转动声。
2
动物园里几乎没什么游客,门卫一年四季半闭着眼打盹,冬天嘴巴里会一捋一捋吐着白气。来这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悲伤的模样,他们大多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脚底的靴子一直延伸到膝盖,半蹲下来时,靴子刀鞘似的挂在腰间。这里仿佛一座由老虎构成石碑的墓园,接受着长满条纹的哀悼。
他站在动物园门口,没往里走,他总是无法鼓起勇气一个人面对已经变成老虎的母亲。所以除了每周日和外公一起来看母亲外的日子里,他都只是站在动物园入口处默默等待脚冻得僵硬,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动物园,等移动到车旁边的时候,脚趾头已经恢复知觉。他通常会一边跺脚一边抽根烟,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深吸几口气,等发动机升温到可以打着火就立刻回家。
此时,他的脸在光影间,如眨眼般反复交替暴露在车内。这是一片高架桥下的直行车道,接着就是一条隧道,隧道里巨大耀眼的光芒在车子滑入隧道的瞬间透射进来。在光的作用下,他的眼睛变得跟刚点燃的烟头似的脆弱。
在他很小的时候,至少是五岁以前,那会儿女人变成老虎还是几个一线城市的罕见个例。李菜的家庭不算富裕,但父母都在事业单位有份稳定工作,父亲偶尔还会去一些企业做技术指导。每次他从外地企业出差回来,总会带一碗哈根达斯冰淇淋。两个球,母亲喜欢吃开心果味道的,而他只吃核桃味。父母间有过争吵,但从未到撕破脸的局面。李菜设想过,如果这一切都顺着轨道平稳进行,他们或许永远不会驶入快车道,但一定能顺利抵达终点,并且从不错过任何沿途的风景。可是,一切都从母亲失踪开始变得不可挽回。父亲想过很多种可能,拐卖、偷情或私奔甚至是她已经死了,但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妻子会因为过于孤独而变成老虎。外公告诉李菜,父亲知道得比他早很多,大概是母亲被找到送回老虎城的第二天,父亲就接到了通知。后来,他和外公带着李菜举家搬到老虎城,接着就一声不吭地消失在所有人的生活中。
天空被大片的雾气遮挡,只有靠近地平线的地方透着星光。建筑背晒橘光,正面发着铁般冷酷的色彩,随着时间流逝,连地平线位置的光都看不见了。李菜回到家躺在床上,胡粒已经睡着了,她紧贴着墙壁。房间长时间浸泡在黑暗里,李菜一直盯着天花板,直到天花板上的刻痕变得清晰,窗帘透明,清晨如煮沸的水沫漫过,李菜洗了把脸,走出门去上班。
李菜有两份工作,白天他在一家便利店做收银员,晚上回到家吃完饭,他会利用睡前的几个小时兼职一份网购客服的工作。他并非多热爱工作,或者有更高的生活品质要追求。他只是需要不间断的忙碌来麻痹自己,直到他攒够能带女友搬家到另一个街区的钱。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居住太久,否则会不间断地做起噩梦。梦里,他会无数次被迫回忆起第一次从一只老虎的脸上看见自己母亲的轮廓的瞬间。最近噩梦的频率提醒他要更努力攒钱,这样才能支付起租房所需的押金和租金。此刻,他站在收银台前,左手接过顾客递来的商品,轻轻从扫码机前的小窗口一晃而过,嘀声过后他需要等待另一声轻响,那是付款成功的声音。这家便利店他已经做了四个月收银员,店内所有的商品价格及其摆放位置都被他牢牢记在脑袋里,甚至哪包泡面因为面饼破碎而迟迟没人买走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他的记性一向很好,可是他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父亲的容貌。他知道,就像是回忆起母亲那次一样,自己需要亲眼见一次,只需要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些尘封的记忆就会瞬间清晰,仿佛戴着眼镜从潮热的淋浴房走进客厅,沙发、板凳和窗台摆的花盆的形状被人用手揭开,记忆剥离混乱不清的背景,重新回到他的生活。
灰色的建筑显得街道更加荒凉,由于昨晚的失眠,李菜心里开始打算起搬家的事宜。他想搬到一处沿街的房子,道路宽敞明亮,橡树零散地坐落,它们会在初春挥发出白糖的味道。门突然被打开,风铃声把走进来的顾客吓了一跳。他瞎了一只眼睛,所以走路时会侧着头。帽檐压得很低,李菜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顾客并非善类。他一直在便利店里晃来晃去,没有着陆点的伞兵般,挣扎着分辨哪些地方是沼泽、哪些地方是实地。几分钟后,他走到收银台前,头仍低着,用右手递过来些纸币和一包泡面,他拿的正是那包面饼破碎而没人买的泡面。李菜没有好心地提醒他泡面有问题,只是说自己没零钱可以兑给他,问他要不要根火腿肠来补差价。他沉默地接过面和火腿肠,一推开便利店的门,就撕开包装咀嚼起揉碎的面饼。
他走后,便利店陷入一阵诡秘的寂静,木质地板仿佛变得松散。李菜小心翼翼地走出收银台,他根据记忆沿着男人刚刚的轨迹走了一圈,最后他站在数码区,看着空荡荡的耳机区,知道大事不好。
店长报了警,警察的效率比李菜想象的要高得多,他们调取了周边几家商铺的监控,但由于那个男人一直低着头,把脸埋在帽檐下面,所以最后只有一张模糊不清的下巴照片。警察局里,做笔录的李菜看着眼前的照片,一种让人不安的熟悉感萦绕心头。
“你能根据记忆,做出一个人物画像吗?你只需要描述他的外貌特征就好,或者形容一下那个男人带给你的感觉,我们有专业人员可以进行速写。”负责李菜的警察三十出头,他的眉毛很浅,说话的时候眼皮一动不动。
李菜开始不受控地回忆那个男人的长相,但却不是在便利店看到的那副模样。他的眼睛没有瞎,脸也洗干净,胖了不少,头发蓬松地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李菜仿佛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脸摩擦他头发时的粗粝感,他小时候总是喜欢把头埋在父亲的头发里蹭来蹭去。
李菜的牙齿一个劲地抖,像一排白色的闪电。直到负责速写的年轻男人走进审讯室,他才从不安中缓过神,强打起精神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开口,却绕开一些只属于父亲的形象特征,最后完成的速写作品是一个和父亲毫无关联却瞎眼的中年男人。李菜走出警察局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走到街道,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车。他的双眼失焦,温度不断下降,他的外套无法抵御这样的温度。街对面只剩一家咖啡店尚在营业。咖啡厅里没几个人,店员清扫门外的积水,避免结冰。咖啡店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他的身影透过玻璃,正好落在刚结霜发白的那块,深色的影子穿透冰膜和玻璃。他的影子开始融化。窗边的灯泡散发出热量,把玻璃上的水雾蒸发,玻璃变得清晰,他手的形状清楚得跟裸露在外似的。没一会儿,城市开始下雨。店员走回店内,准备打烊。
雨下得突如其来,街上行人四窜寻找躲雨的地方。李菜见街道满是人脚踏出的水花,一颗一颗连得很细,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朝湖面将石子甩飞后的画面。他一动不动,四周全是涟漪似的人,他在等待一切风平浪静,等待湖面重新变得平静。这个过程中,他的下巴沉船似的高高翘起一角,蕴含一股吞没一切的企图。雨越下越大,李菜靠在墙角,胡粒或许在家已经等得心急如焚,又或者已经睡下。她会给自己烧好热水,但不会细心到准备干毛巾。她锁好门窗,做好今夜独自一人度过的打算。
李菜掏出手机给店长发去辞职的短信:他在上班期间没有保护好店内财产安全,他很内疚。这些只是套话,但他知道,店长却是发自内心觉得耳机被偷是李菜的责任。店长没有回复李菜,等李菜再发信息过去时,他已经被拉黑了。
生活像恒牙,只有一成不变和一无所有两种情况。而李菜此刻,显然已经踏入后者。他需要更多时间来寻找父亲,他已经回忆起父亲的长相,在老虎城,草芥似的人多得要命,他需要耐心,一点点排查那些陌生人和从未去过的角落。关上手机,李菜的下巴发酸,他如一卷被风裹起的落叶,在反复颠簸后,终于拥有了形状,变得坚实。
天气没有转晴的趋势,雨仍下个不停,它们穿过窸窣作响的树叶,有些被打落在地,有些则被雨水按进树冠更深处。几个小时后,光会灰烬似的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回到家,女友还在睡觉,他躺在地板上,呼吸一点点变得具有节奏,随着一声细不可闻的鼻鸣。李菜终于睡着,即使几个小时后他就会因为噩梦惊醒,但此刻,房间里仿佛堆满棉花,他仍睡得安稳。
3
光在玻璃碎碴上打滚,地板黯淡,细碎的垃圾堆在角落,女人细长的头发仿佛裂痕混乱地分布于瓷砖。
躺在客厅的胡粒听到隔壁邻居刷抖音的声音,这款十几年前火爆的社交软件在今天仍占据着人们生活的大头。尤其是男人,他们不像女人,堕落的生活并不会让他们面临变成老虎的下场。而她不喜欢抖音的主要原因则是那些重复单调的背景音乐:它们只截取一段音乐最高潮的片段。这种感觉就像你和父母说草莓蛋糕上的草莓很好吃,接着他们就买来几十块蛋糕,却真的只给你吃那颗草莓。胡粒用枕头盖住耳朵,眼前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光照亮。对面住的情侣邀请了朋友在家开聚会。飞速旋转的彩光透过玻璃,照亮客厅角落的懒人沙发和基本翻痕严重的书。
她按住枕头的手有所松动,音乐声混搭着被折射进屋子的灯光一闪一闪。胡粒的脚从床上耷到地面,地板坚硬的触感令她毛骨悚然。紧接着,床铺开始旋转,熄灭的灯开始旋转,天花板上的浮雕开始旋转,胡粒的房间开始旋转,但这座楼和世界,一动不动。胡粒昏睡过去,一觉到了天明,户外的白光浇在她脸上。她的脚麻了,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她错过了早餐时间,匆匆洗漱就走出家门。
这是她半个多月来第一次离开家,李菜总是帮她解决一切关于生活上的问题。冰箱里的肉菜蛋奶会定期补货,洗漱用品她一旦用过三分之二,第二天就会有快递上门,她想看的光盘李菜也会不远万里去帮她办租借手续。可是,最近的情况却发生了变化。李菜不知道在忙什么,已经很久没有按时回家,他总是在胡粒睡着后偷偷躺在地板上,前几次她总是睡醒后一脚踩在他身上。每次回来,他身上都会多出些大大小小的伤,裤子已经摔出几个破洞,眼镜腿用胶带缠了好几轮但他还在用旧的。
胡粒站在十字路口,拦下一辆车,她没说明具体的地址,只是嘱咐司机自己会告诉他该在什么时候转弯。他们驶过一片湖泊,冬天的冷光洒满湖面,水波荡漾,传出刀片碰撞响动的声音。胡粒此行是去租借几张光盘的。她已经把手上的光盘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更可怕的是,那些原本让她笑个不停的喜剧电影,已经完全逗笑不了自己。在李菜不在家的时间,房间里只有喜剧电影里的罐头笑声,而沙发上的胡粒面无表情,她腰背酸痛,无论换成什么姿势躺着都没用。
走下车,往巷子里走一百来米,墙壁上爬满发黄的攀山虎,巷子先是上坡,拐过几个弯,就是一条笔直的下坡路。影像店就藏在下坡路的尽头。胡粒推开黑漆漆的房门,店内只有几个灯泡亮着,店主头也不抬地坐在椅子上看平板,上面是时下最流行的综艺。她抬头,胡粒发现她的脸上已经长出几条若隐若现的虎纹。
或许是店里太昏暗的缘故,又或者是她太久没出门,从她走进影像店的瞬间,胡粒就一个劲干呕。她的手掌掌心发胀,有无数只蚂蚁爬过似的。她只好随便抽了几张离自己较近的光盘,匆匆结账推开店门走了出去。再晚一秒,她怕不是会直接昏倒在那罐头似的空间。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电视,把光盘导入一张中古店买来的放映机,紧接着一段黑白画面跟解冻的河水般流畅地涌动起来。胡粒这才意识到自己借来的是一盘黑白默剧,她几乎觉得挨了一铁锤似的丧气。她太累了,不想再看任何无聊的东西。可就在她准备关掉电视走回卧室躺一会时,黑白屏幕里主人公一段怪异的动作却惹得蹲在放映机前的胡粒忍不住大笑起来。画面里男人女人在其中不断踢腿,用手比画出一个个怪诞的形象。默剧是分成好几段共同描述一个故事,胡粒顺势坐在地板上继续看下去。在随后的一个画面中,默剧里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正走在一条随处可见的街道,胡粒甚至觉得电视机里的那条街道会在下一秒露出一个自己曾去过的熟悉门店。可就在男人准备走进自己选定好的心仪店铺,一推门却发现门店只是一个巨大的插画,随后,整条街道所有的门店都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男人试图追上门店倒下的速度,好似这样就能改变这条街道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实。最终,他还是赶上了,他阻拦住最后一个门店立牌倒下。那是一家咖啡厅,接着他在咖啡厅前坐下,从兜里一件件掏出来餐盘、3D 眼镜、西式餐具……直到最后他身边已经堆满了各种与这条街道上商铺相关的道具,他才终于找到了咖啡杯。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拈起咖啡杯握柄,摇头晃脑地喝起咖啡。胡粒被这段画面和演员的表演逗得捧腹大笑,她几乎跪倒在沙发上,肚皮一阵阵抽搐地痛。画面仍在继续,一个个故事被那些上世纪的默剧演员生动地表演出来。胡粒也是在这个时刻才意识到,这些光盘没有经过删减,很快,她就被另一则故事引得掉下眼泪。她已经很久没有因为一种内心的诉求而哭泣,她看着黑白屏幕里倒映的自己,丝毫不为这眼泪可能会使得自己变成老虎而忧虑,她为故事里的人物而心碎,短暂地忘记了自己。
就在这个时刻,门被推开。胡粒扭过头,看见李菜几乎是暴怒地抢过遥控器。但由于这是光盘放映,遥控器无法关闭屏幕。他急得用手指对着遥控器发疯似的戳,这玩意怎么关!这玩意怎么关?他对着胡粒暴躁地喊叫。
“你要干什么?”胡粒用手抢过遥控器,走到电视机旁按下暂停。
“你不能看这种你不知道吗?你变成老虎了我怎么办?你有想过我吗?”
“如果我真的只是因为看了一些电影就会孤独到变成老虎,那究竟是谁的问题?”胡粒坐回到沙发上,她把腿蜷缩起来,膝盖抵住下巴。她的脚很长,一半露在毯子外面,像是她始终藏不住的白色尾巴。
“你进房间,我不想和你诡辩。我累了一天了,你快进去吧。”听罢,胡粒呆坐了一会,终究还是用毯子裹住自己走进了卧室。门关上,房间里的氧气仿佛一下子泄掉一半。
李菜坐到沙发上,先是左右摆弄起放光盘的包装盒,包装盒上是一串演职员介绍,那都是艺名,因为上面没几个人有正常的姓氏。他把包装盒扔到一边,走到电视机旁准备关掉屏幕倒出光盘,可是紧接着,李菜突然发现屏幕右下角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凑近仔细看,觉得还不确定,下一秒他鬼使神差地按下播放键,那个熟悉的面孔从右下角走到屏幕中间,她的面孔变得清晰,李菜认出来那是年轻的母亲。她的戏份很少,角色也不起眼,但是在后续的剧情里也陆陆续续有戏份,她是那种随时可以成为女主演,只需要一个机会的潜力演员。怎么会这样?李菜有些喘不上气。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没听母亲提过自己曾做过演员,而且如此出色。
一整晚李菜都在看那段母亲的独角戏,她饰演了一个去菜市场买菜的主妇。那场戏的核心是菜市场的老板和小摊小贩之间的矛盾,母亲只在中间出现过一阵,剩下的时间她都只是担当背景板。母亲一直在场景后走来走去,就像一条水缸里的金鱼不断在撞壁。
李菜把客厅简单收拾了一下,接着他走进卧室小心翼翼地询问光盘是在哪里借到的。女友侧躺着,声音也变得扁而粗。她说完就起身把卧室的灯关掉,李菜一直等到她的呼吸变得长且缓慢才走出卧室,一个人把那盘光盘看了又看。第二天一早,李菜走出家门朝外公家走去。街道上空荡荡只有流浪狗走来走去,白光在玻璃上被折断,城市的某些角落仍是一片漆黑。
外公家住在城郊,离动物园很近。外公之前戒过烟,母亲失踪后不久就复抽了。他吸烟总是吸很深一口,把尼古丁和焦油鱼钩似的沉进体内。李菜端来一杯水,外公之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讲,多喝水可以避免肺癌。所以他总是一有机会就大口大口喝水,并刻意发出巨大的吞咽声。李菜看着他喝完一整杯水,又续点上一根烟,烟雾从他脖颈后萦绕而上,他白色的头发混着烟,像一场黑白默剧。
“我前几天看到我爸了。我不确定是他,但我觉得是他。”
“在便利店遇见的,他来我这买东西,他没认出来我,也对。我长大了,在他眼里我应该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才对。但他不是,他没得变了。”李菜的舌头变得干燥,舌苔上的裂痕变得明显可感。
烟雾扩散到更大的范围,阳光从其中穿透,形成几条光柱。外公把烟灰卡在桌面,李菜用纸巾在桌布上擦拭而过,捏成团,扔进纸篓。外公一言不发,从他成年起,外公就不再说话。
“外公,我妈以前是不是做过默剧演员,”李菜伸手把默剧光盘朝前递过去,显然外公不是第一次见这张光盘。那光盘仿佛散落空气中的火星,外公看到后瞬间就合上眼。他闭眼闭得使劲,眼角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太阳穴。紧接着他开始咳嗽,背深深弯下去,李菜接水回来时他已经躺到客厅的沙发上。鞋子没脱,脚底很干净,他一周只出一次门。
李菜离开家前,外公还躺在沙发上,沙发变得松软,他越陷越深,直到消失在李菜的视线中。
冬天把蚊子冻得更黑更小,它们像钟乳石上即将凝固住的液滴,透发出锋锐的恶意。李菜蹲在垃圾桶旁边收拾垃圾,准备明早出门把垃圾一起扔掉。胡粒看着忙碌的李菜,好几次欲言又止后,还是开了口。她不打算再等了。
“我不想搬家了,这里住得很习惯,我喜欢这里。”胡粒尽可能把每个字都说清晰,但却因此让整个句子变得分离割裂。
“怎么回事?”
“我在这里交了一些朋友,他们一直陪着我,我感觉很好。”
“你什么时候交的朋友?”
“在网上,之前租光盘的地方就是他们介绍的。”胡粒加过一个聊天室,里面大多是居住在老虎城的人,有男有女,几乎都是情侣。
“你的意思是,你想一直住在这了?那我怎么办?我们的关系怎么办?”李菜的嘴巴像是对准萨克斯风,需要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发出低沉的声音。
阳光正好从窗户照射而进,他们的出租屋被几栋高楼挡住,一天只有半个小时光会照到这里。胡粒把手伸出去,手指环绕住一条笔直的光柱。
“你也住在这里,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不是吗?我可以把他们介绍给你,我们就在这附近定下来。好吗?”
“那我的噩梦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找到她了吗?噩梦会结束的,没准今晚你就不会再做梦了。”李菜知道这一切不会发生,他会惊醒,然后看着胡粒翕动的嘴唇直到天明。那些细小的绒毛被光线晒得明显,像是扑灭篝火后冒出的白烟。
“再说吧。”李菜手在胡粒眼前一挥,仿佛是被拂蒙上卷帘,她面门一重,只能呆愣地点了一下头。她明白,李菜的决定不会有所改变,几周后,或者更早。某个清晨,他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收拾好行李,自己仿佛只是一件可以自行移动的行李,紧跟着他的步伐,走进又一个陌生的客厅。
胡粒一个人走到阳台,街道上路面经久未修,月光被玻璃切割成几把刀片一闪而过。身后是李菜整理垃圾发出的塑料袋摩擦声,风一股股吹过胡粒的身体,她突然觉得胳膊很痒,伸手去挠。皮肤紧皱,她抓出一卷浅棕色的毛团,她一声不吭地伸手把毛团抛出窗外。李菜唤她进屋睡觉,对面是座写字楼,灯火通明,下一秒,客厅的灯被关掉,她走出阳台,仿佛一头撞上一面黑黢黢的墙壁。
4
第二天一早,李菜就出现在影像店门口,他不是来归还胡粒借的那张光盘,而是来借更多。如果可以他打算把自己母亲曾参演的所有默剧都买下来,即使她永远是背景,模糊的画面如羽毛覆盖在她身上。
影像店还没开门,巷子里空空荡荡,不会有人这么早就来借光盘。远处,深灰色的云像飞蛾似的摆动翅膀,在天边震颤。李菜一直到中午才等到影像店老板。她个子不高,戴着一顶浅绿色的帽子,帽子边沿是一圈黑色渡边。她看见李菜没露出吃惊的表情,照常打开门,用掸子拍打起光盘上的积尘。好一会儿后,她才示意李菜进来。
“我想要这个女演员所有的电影、电视剧,任何有她出现的作品我都要。”李菜指着自己打印好的照片,母亲的形象被放大,面庞变得清晰,头发高高翘起。
“我这里的光盘没有根据演员做过分类,而且,我对她没印象,帮不了你。”老板坐到椅子上,把帽子摘下来,她的长发披散下来,“除非你自己找,我这里有台放映机。”她指了指角落的电视,电视机旁边堆积着小山似的光盘。
之后一整个中午和下午,李菜都坐在电视机前,一盘接一盘地导入,却只从一千多张光盘里筛选出八部有母亲出演的电影。她演的大多是与爱情和友情相关的电影,没有一部有惊悚元素。这或许就是她始终成不了女主演的原因,她太挑剔,受不了委屈。
从影像店出来,黄昏已经结束,橘色的光迅速冷却成浅青色,空荡荡的街道气球似的悬浮着一束束雾气。李菜手上提着满满一袋光盘,心却意外地空虚。一整天的时间,他像一头孤独的被拴在野地里的牛,在昏暗的房间,对着跟自己头差不多大的电视机,沉默地把草芥似的光盘嚼了又嚼,此刻他的意识和腮帮似的酸胀,但他却无法捶打按摩它,只能默默忍受。
他开车朝外公家驶去。自从上次从外公家无功而返后,他已经四五天没去看过他。平常,他一周总会去三四次帮他打扫房间,准备好冰箱里的食材。外公住的小区坐落在动物园和海滩中间,从小区朝南走几百米就是海边,有一条直通动物园的路。路右边临海的一侧有一条略高出路面的自行车道,修葺得很好,蓝色的防滑道会在晴天闪着白光,但很少有人骑车而过,倒是右边路面不平的柏油马路常有车粗鲁而过。那些车在直行道也开得缓慢,像有无数双手透过剥开的沥青拽着它们。
李菜敲了半天的门却没人应答,他本来以为外公是独自出门去了,但是发现门前的地毯上仍残留着自己上次踩出的脚印。他意识到大事不好,联系物业无果后,只能硬生生撞开门。房间里,寂静在李菜身上生出海藻,沙发上外公仍保持着上周的姿势。几分钟后,李菜给医院打去电话,但他知道于事无补。病人早就已经去世,急救人员说他已经开始发臭了。
李菜意识模糊地在街上开车乱转,但他对自己的目的地却十分明确。他要去警察局,他要把自己在便利店看到的男人真实的长相告诉警察。警察局门前冷冷清清,他跟询问他的民警说明情况后就被带到一旁的办公室。没一会儿,上次负责他的警察走进办公室。可是警察却告诉李菜,他们已经抓到了自己上次所描述的那个人。他拿来一张照片,果然,那个人和自己瞎编出来的长相一模一样。而且,他承认自己就是偷盗耳机的小偷,各种细节也对得上,唯一遗憾的是作为物证的耳机已经全部卖掉流入市场而无法找到。
李菜从警察局离开,独自站在街角,他眼前突然播放起自己找到的光盘中的某一张。母亲集中表演的年份在三十多年前,而那一张光盘的出品日期却间隔了足足十几年。那张光盘里母亲和他记忆里更像,有着皱纹和早已不平顺的头发。她表演得很糟糕,神情恍惚,动作夸张。李菜知道,十几年的婚姻,让她的心里赘满了石头,所以即使从笼子里跳脱出来,也只是刚扑棱几下翅膀就辛苦得不得了。母亲演的是一个来海边度假的女人,她躺在沙滩椅上,赘肉从腰间熔岩似的流淌,她彻彻底底地沦为了背景,不再有任何独角戏的可能。
一两只麻雀跟在耕地里慌乱四窜的田鼠一样在天空表面爬过。李菜把光盘扔进垃圾桶,他要回家,他也不想再搬家了,哪也不想去,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和胡粒永远生活在一起。
5
李菜走回家里,一群陌生人正坐在客厅看电影。他想这应该就是胡粒提到的“自己新交的朋友们”。
投影仪穿透出丝带似的荧光,音响的扬声器表面震动,除了那里其他地方覆满灰尘。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客厅,李菜推门的动静没有打扰到他们。他们一动不动,身体表面被投影照亮,仿佛被树脂封存的小虫。李菜穿行而过,光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他抬起腿试图从一个伸长腿瘫坐着的男人身前跨过。他是这里唯一没有留胡子的男人,意识不够专注,被李菜短暂地吸引了注意力。电影里男人女人正在接吻,没有口水声,像两张纸被吸在一起。李菜推开门,电影的光渗进房间,他看见女友蜷缩在床角,他不记得女友什么时候把头发染成了黄色。李菜关上门,房间里昏暗,音箱里的声音从不起眼的角落钻进房间,平躺在狭窄的床面。
“你回来了?”
李菜突然想起来自己走进门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个喝醉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环抱着男友的腰。她的上衣短而太紧,上臂伸得太过,肚脐和后脊背已经完全裸露在外,甚至小半个臀也岌岌可危。她喝得太多,腿紧紧锁住。即使身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男友仍然一副害臊的样子。他不断用手把女友环抱自己的胳膊松开,但是他始终找不到解开扣的关键。就在他即将挣脱开女友的瞬间,她猛地拽紧他的衬衫,她不想他离开。可是他愈狼狈,就越羞赧,直到气急败坏直接脱掉上衣,把女友推到一边。她的胳膊松散地垂落,手指紧攥着薄可透光的廉价T 恤。光把男人赤裸的上身照得发白、几乎透明,他与李菜侧身而过,李菜闻到一股浓浓的油漆味。此刻,他也从胡粒身上闻到了同样一股油漆味。
“你找到了吗?”李菜的注意力回到胡粒身上。
“找到什么?”胡粒的头发变得焦黄,发梢呈现浅白色。她的身体变得光滑,仿佛有一层毛皮藏在她薄薄的皮肤下。
“我也不知道。但你不是一直在找些什么东西吗?”胡粒说。
“或许看到了,一闪而过,我没抓住。”李菜沿着床铺的边沿坐下,“那些就是你在聊天室认识的朋友?”他用眼神示意客厅那些人。
她刚想开口,下半身却跟结痂似的痒起来。她想换个姿势,可是刚撑起身子,一种奇怪的幻觉占领了她的意识。她愣了一下,紧接着仿佛伴着一阵无声的音乐开始挪动起自己的身体,先是手臂,接而是大腿和臀部。她在调整,但并未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而更像在改变自己的身形。她身上没有一丝赘肉,皮严丝合缝地卡着自己,每个关节都榫卯似的不富余出一点地方。李菜呆愣在原地,但随着她身体挪动敞开,李菜嗅到股奇异的清香,那仿佛木头受潮后,长出芽时散发出的味道。接着,胡粒的身体变得轻盈,仿佛长时间停留在睡着前的冥想状态里。她没有坐起身,却能看见客厅里发生的一切。有女人独自哭泣,也有男人搂着女人,女人的眼睛却在四处打转。搁在门口的凳子像一头猎犬,滴答着木质味道的口水等待主人回来。
她想开口和李菜分享自己的感受,可下一秒从她嗓底传出的,却是一声细而敏感的吼叫。在李菜眼里,胡粒已经逐渐脱离人形,他之前从没有在任何研究资料中知道有谁亲眼目睹过女人变成老虎。她们都是悄悄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独自完成这一过程。
胡粒闭上眼睛,李菜这时突然意识到,谨慎并不代表不会犯错,有时甚至会犯下更严重的问题。就像新手开车撞到了人,他可能会失去理智而不能及时停下,而是缓慢、惊恐地碾压过去。长时间以来,他对待女友的小心翼翼此刻如一把把钝刀劈进体内。他一动不动,直到女友传出一声低吼。一只有着浅棕色花纹的老虎躺在他面前。窗外,阳光被灰尘隔出间隙,仿佛一扇扇敞开的门。李菜坐到她身边,直到黄昏降临,负责女人变成老虎后续的工作人员赶来,他们把胡粒引入一个后车厢,记下李菜的手机号码,说过几天后会联系他。那时候,胡粒将会和母亲一样拥有专属于自己的铁笼。
房间变得安静,他也是在这时才了解原来安静也是有声音的,树冠深处的声音,贝壳里的声音,争吵后的声音。那些低低的,伏倒一地,一听到就浑身冷汗的声音。寂静,正在他耳边低语,他的一切都在这种声音里变得毫无意义。
胡粒被带走不久,一个类似“老虎互助委员会”的组织找上了李菜。负责人简单地寒暄,表示慰问,“我们也无能为力,你说对吧?”负责人用手拍打李菜肩膀上莫须有的灰尘。最后,他们邀请李菜参加晚上的互助会,让他考虑考虑要不要来。“对你也有好处,来参加的都是家属或者和老虎们有密切关系的朋友。你也明白,生活变成一片灰烬的不只是那些变成老虎的女人。”
晚上,所谓的互助会和二十世纪流行一时的戒酒互助组织差不多,大家围成一圈,有的人只是一个劲地哭,有的则是借助自揭伤疤获得一众朋友的慰藉。互助会后,刚刚做收尾演讲并掉眼泪的负责人走到李菜身边,他的手指细长,两根指头贴在李菜肩头,询问他一会儿的聚会要不要来。
“聚会?”
“是啊,有的人的悲伤仅靠倾诉是消化不了的,他们需要一些对冲。你来吗?大伙都来。”
聚会在一家夜店进行,他从没来这样的场所。但为首的负责人看上去却是经常出入这类场所的人,他自在,轻松,浑身有股泡沫破碎的味道。踏入舞池的瞬间,李菜就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一只泛着俗气白光的浮标正上下浮动。脚底的水泥板让他的屁股开始吃痛,他不想再随着自己根本听不出节奏的音乐跃起,假装跳舞。他渴望安静,渴望一张可以容得下自己横躺下来的沙发,房间十分静谧,只能听见窗外白色鸟群拽着尾巴朝远处飞去的声音。他会一直躺到下午,看见透过窗户筛进来的阳光一遍遍扫过地板。直到饿得胃里有鸟爪踩地的感觉,他才会站起身,在冰箱里翻找果腹的食物。这没什么大不了,人能百无聊赖地躺到饥饿降临,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他想起来自己在互助会的时候问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是不是整个片区的“受害者”都在这里,他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还有一类人混迹在这群人外,他们不和常人沟通,渴望也变成老虎,甚至不惜牺牲一切。李菜当时想,自己肯定没有这样的决心冒这么大的风险只是为了一个如此糟糕的结局。
地平线像小孩子枣红色的伤口,永远长不出痂。李菜走出夜店,他沿着一条陌生的路一直走,直到四周变得熟悉,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动物园。
李菜犹豫片刻便走了进去,外公已经去世,他只能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李菜走到熟悉的笼子前,浑身花白的老虎靠近他,她用短短湿润的鼻子闻了闻李菜,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悲伤地低吟,扁扁的乳房一个劲地抖,浑身发出石头碰撞的声响。李菜不敢离开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到哪里。李菜听到身后传来几下笼子打开的声音,他用手捏紧铁笼栏杆。
时间在一片白色中消失,像曝光照片里隐匿的背景。李菜无比孤独,但永远也变不成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