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2023-05-30 06:22王宇轩
科幻世界 2023年2期
关键词:星际老张室友

王宇轩

01

我与老张很多年没见了。

那时我们的宿舍还是老式的六人间,老张总爱在掉皮的墙上涂涂画画,这让他像小孩子,与那张油腻的大脸很不般配。他桌上放着一台老到连护目系统都没有的笔记本電脑,炫目的灯光让人看上一阵子就会头晕。我们是从来不往宿舍掉皮的墙上凑的,夏天睡觉靠近墙一蹭一背的灰。那面墙见证了我们在宿舍熄灯之后小声地说这学校有多么垃圾,近期好玩游戏的打法,以及最近遇到的好看的女孩。

隔壁培养星际交换生的那所大学早就因为政府的投资鸟枪换炮了,我们却还在原地踏步。

老张这人挺有意思,他说他很喜欢科幻,所以更喜欢上铺,因为这样更接近星空,能让他感受到星星的语言,以及银河半夜的低吟。

听上去有些荒唐,就像21世纪不受人待见的诗人一样无趣。但老张确实在墙上贴满了星空和银河的图片,他甚至还专门制作了一堆星球的纸模型。

每当夕阳穿过带着些许泥点的窗子,把房间照得昏黄,老张就会用视线贪婪地舔舐墙上的海报和床头摆放的星球模型。那时的我们觉得他好像一尊塑像,有种庄严而又滑稽的感觉。

但我们从不排挤他,相反,我们都很想和他做朋友,只是实在不能理解他的说话方式。

“你这件事情和火星撞地球一样咧!”

“啊,有些事情不能用科学来解释,所以我不解释。”

老张很有雄心,据说是从一本书中看来的。那本书上说有一个星球很重要,它蕴藏着重要的价值,并且还有好多人都想探寻它。

老张觉得自己就是那颗星球一样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进入宇宙自转一辈子。

冬天还好,北方的天气寒冷,所以对某些方面的要求并不是那么高。可是一到夏天,奇怪的气味就从老张的身边散发出来。许久不换衣服、长时间坐着,以及行为的渐渐迟钝,慢慢地,他成了只会用手在键盘上疯狂敲击的木头人。

一座座机械工厂在我们学校周边建起,陆陆续续地推出各种类型的机器人,在提高社会生产效率的同时,似乎也在一点一点蚕食人类的岗位。

有时候我们会去问老张怎么看这些机器人,老张总是会挖一挖鼻子,顺手抹在床的边缘位置,拿出他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一点点认真翻着。

“机械科技啊,就像你吃蔬菜一样。你说蔬菜有没有营养?有,但是它不好吃。”

顺便提一句,老张不喜欢吃蔬菜。

毫不意外,老张第一次期末考试挂掉了,还是六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种。隔壁寝室的老王补了两次,过了,老张却还是坐在床上摆弄着他从家里带来的小型量子望远镜,他说那里能看到星空。

看不看得到星空我不知道,反正他再不补考是毕不了业的。

我们学校不是什么理工类的学校,但一年难得有几次征文比赛,还都是关于青春和梦想的。老张不喜欢那些东西,他只喜欢畅快的星河大爆炸。为此他常常写一些科幻小说和科幻文摘手作,自己装订成册递给我们看,同为舍友也不好说些什么,尽管不是很感兴趣,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读了读还给他,再假装很高兴地恭维几句:“写得可以啊,哈哈,老张,你有当作家的天赋啊。”

老张听完后就会摸摸头,“哪里哪里,我还差得远呢。”说完这一句,他又爬上自己的小床,在他搭的小书桌上,继续埋头写起来。

这种科幻小说,早就不是当下的主流了。毕竟在这个年代,人人都不会也不愿去想未来,因为未来注定无趣。

02

一艘飞船在闹哄哄的噪音中降落。

金属船身切入大气层,发出嘶嘶的声音。在这艘船减速时,发动机则传出慢节奏的隆鸣声。此外还有登陆室中鼎沸的人声,以及起重机吊运货物发出的嘎嘎声,它们混合起来,听起来倒是喜悦的声音。

那是第三个学年了,所有人都在忙着实习,在网络上挂自己的简历。大家希望有人能从这几百万份简历中挑中自己,并放到最合适的位置。

最近两个学年老张迷上了小发明,他的桌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零件。虽然在我们眼中老张很怪,但他确实捣鼓出来不少玩意儿,起码在我们这栋楼,他制作的东西复制版都卖出了不错的价格,比如小型折叠洗衣机,比如可以飞上天的袜子支架。

外面又有一艘飞船发出轰鸣声——可比我们学校的飞船气派多了。那是星际交换生的飞船。

所谓“交换生”,不过是安居在各个星球上的人类建立学校,将地球上的优秀学生交换到其他星球各处,从而交换文明,掌握各个地区人类的基因与内部结构。这恐怕是在为未来的星际战争做准备。

见识了交换生趾高气扬的派头后,老张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并把那些烂掉的电线收集起来,踩在脚下,用绳子绑住,然后从窗口扔了出去。最让我们震惊的是,他还接了一盆水,在我们五个人灼灼的目光下亲手洗起了衣服。

“老张?”

室友A有些震惊,他要看看这是老张还是外星人。

老张疑惑地看着A,冲他憨笑一下,然后继续低头洗衣服。

就这样,老张洗完了自己堆起来的所有衣服,甚至没用他自己造的“老张牌洗衣机”。

当我们一致认为老张被外星人附体的时候,老张笑嘻嘻地从床下拉出一箱酒。

“三年没怎么请你们喝过酒,来喝几瓶吧。”

疯了,老张真是疯了。

从那之后,每逢周五,老张都会“变”出来一箱酒,拿出来让我们尝尝。不过那酒确实好喝,像是酒窖里酿造出来的,而不是市面上流行的机器实验室依据各种口感合成的杂牌酒。

“老张,这酒不错啊。这得不少钱吧?”

“嘿嘿嘿,没多少,家里储存的,还多着呢。”

“那这酒怎么能……”

老张搓了搓手,“咱们是好朋友嘛,三年了嘛,都没有和你们好好地交流交流,这不正好……”老张又开了一瓶。

这酒不错,但很容易醉,喝完之后还觉得肚子撑得慌。

老张一醉就开始说自己关于星空的畅想,他说他想建设一个新世界,来完成他的伟大构想。对于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想法,我们是没什么意见的,就算他要毁灭地球,我们也没意见。

“我去个厕所。”老张拍着自己的肚子,还打了几个酒嗝。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桌上的瓶子堆得像小山,一箱子的酒不到一个小时就全空了。

箱子有些占位置,我看了看周围烂醉如泥的室友,心想还是自己把箱子扔到垃圾桶里吧。

当我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的时候,一根绳子被带了出来。我低下头,发现床下中央的地方似乎有一处凸起,那是绳子的另一头,上面还挂着一把锁。

这处奇怪的凸起原来是一个类似于锁盖的东西,盖子是半开的,我小心地掀开盖子,里面泛着紫色液体,还有几根管子插在上面。

我不敢再打开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是喝酒太多,出现了幻觉,那一堆液体看得自己着实清醒了不少。但我的胃里泛上一股酸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身体对酒本能的排斥。

03

学期的最后一年,老张登上了去外星球交换学习的飞船。

他说他再也不想什么伟大的计划了,也不想要什么改变世界,他说他要去星际收集资料,发展新的事业,当一个星际探查员,为星际的和平环保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他这么说完,就被一群戴着头盔的人带走了。那些人拿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把老张的东西全部装起来,然后拿出一根机械绳,将老张绑起来,带走了。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应征星际交换员的样子,倒更像是老张犯事了。当然,临近毕业,找工作的压力使我们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老张的事了。

我们所在的街区被一分为二,星际飞船再也不在城市中飞来飞去,反倒是在第二街区直上直下地起飞和降落。第一街区像是落魄的流浪狗倒在墙旁边,只能吮吸最后的阳光。

第一街区的人成了最末流的存在,毕竟我们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大学,政府自然不会重视。我们的学业也戛然而止,留下了待分配的毕业生。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都很羡慕老张。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干啥去了,但好歹有个去处呀。

街区的垃圾很少能卖钱,快递站的每日收发都显得那样珍贵。那些纸盒和包装袋,常常被快递站的人扔在地上,蹲在栏杆后的人一拥而上,抢夺那些尚有价值的纸片。

我们学的专业知识一下子成了装在脑子里的垃圾,巨大的社会压力压迫着大脑,如同水流一样挤过脑中的紧密缝隙,凉得生疼。又过了几个月,那些水流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像抽水马桶一样冲了下去。

我们几个又怀念起老张的机器,那些东西确实让我们省了不少力,可室友A现在却只想把那些机器找出来,拆掉里面的零件卖钱。

就这样苟延残喘地过了一年后,我们收到了老张的信,那是一个很厚很厚的信封,里面装着老张闲暇时写的东西,还有一张闪亮的卡片。

那张卡片上写着一句话——

“我们社会的首要任务是,在压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准的双重基础上,利用技术而不是恐怖去吸收那些离心的社会力量①。”

老張在信上说,他的床下面还有一台制造好酒的机器,可以利用废物进行转化,如果需要可以把那些东西拿出来。

室友们开心得几乎要蹦起来,纷纷表示老张真有一手,又夸起了老张在青春时期积累的知识是多么重要,还顺带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初考入大学时的辉煌。良久,他们才放弃回忆青春,计划回学校看看老张那个神秘的机器到底长什么样。

学校的床早就落了灰,尘土飞扬的寝室实在是没有位置放下一台机器——这种东西应该是在很显眼的位置,不至于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

“在这里!”

室友B掀开薄薄的木头床板,下面是一个紫色的盒子,里面还带着几根管子。

“是这个吧?”

室友C看着紫色的盒子,伸手想要打开它。室友A一下拦住了他。“别打开,老张的东西不能随便碰,你们忘了吗?”

几人吵嚷着瞬间安静了下来,最终决定还是先观察一下这个紫色的盒子,没有奇奇怪怪的按钮,外面只有一个细小的管针,上面写着“Blood”。

要不,试试?

我被拉了过去。

“你跟老张关系最好,来来来,你试试这个,一定能看懂。”

“加油,为了我们整个街区。”

这是死路,无论我同不同意都会被按到这个“试验台”面前。

这个盒子就是之前自己看到的盒子,也是老张用来装酒的盒子。当时里面还有一瓶酒和多项管子的吸取物,现在却只剩下一个带针头的奇怪盒子。

昏暗的光线下,针头闪着寒光。我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指。

那台机器就像小孩子吸果冻一样快速地将血液吸了进去,随即在尾部流出一大摊液体。

是酒。

是红色的酒。

虽然只有一滴血,我却感到异常晕眩,他们吵闹的声音我根本听不到。我听见了室友D的反对语气,他说要把这机器砸了,不能用。

我站在一边,光线也变得昏黄,除了室友D,其他人都显得异常疯狂。因为机械科技的大量出现,我们都没了就业机会——自然也没了收入。他们将D推倒了。推倒那一瞬间,他们又变得异常和谐,眼里闪着危险的光芒。

我似乎看到老张从墙角钻了出来,他就那样突然出现,走到站着的三个室友中间,拉起他们的手,放在了一起。他们嘴里都在说着什么,然后一齐看向了地上的室友D。

我吓得落荒而逃。

尾 声

他们搬回来了几十箱酒,还有那个机器盒子,没有室友D。他们有说有笑,红色的酒顺着箱子一路流下来,又被他们破旧的鞋子踩成一个个鲜红的脚印。

他们给我留了一箱,然后钻进了一个破旧的小房子。很快地,那间房子被改造成了小商铺,售卖“可饱腹的酒”。

后门常常有人进入,后门的垃圾箱里也常常会出现旧衣服,但就是没有人从后门出来。

我最终没有喝那箱酒。

又过了很多年,我看到一艘巨大的飞船,停在我们街区那破旧不堪的停机场上。我眯着干涩的眼睛看挂在飞船上的横幅,是那种欢迎大人物的套话。

估计又是什么寡头吧。

这时的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就连街区的垃圾,都有机器人专门回收——只好每日浑浑噩噩地在政府救济所大门口等着政府提供的最低配生活餐。

忽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跟我打招呼,后面还有“咔嚓”的快门声。我回过头。

是老张。

【责任编辑:临 染】

小雪说文

说实话,这篇小说是真够“丧”的,整得我在过年的一片祥和气氛中都心里拔凉拔凉的。当然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小作者在用词和气氛营造方面确实做得不错。虽没有什么详细的背景描写,但我们仍能切实感受到这是一个极度缺少希望的社会,科技腾飞和外星探索并没有给普通人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们的生活境遇更加窘迫,就连“我”这种上了大学的知识青年,在无数次的迷茫和失落后,也只能沦为每日领救济餐的无业游民,这是社会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至于本篇小说的“科幻点”,其实并不重要,不论是外星交换生,还是频繁降落的飞船,抑或是老张的“造酒机”,甚至是最后突然再次出现的老张,小作者都没有把它们写得很清楚,而是着重笔墨描写了这些东西让“我们”这群人产生了什么样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变化。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一切究竟是悲凉的现实,还是绝望之下产生的幻觉,都由读者自己来评判,反倒是让小说更加扑朔迷离,余味悠长。

①出自德裔美籍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赫伯特·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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