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读者朋友们,“科学”栏目因选题接近枯竭,今天只能讲“伪科学”了!本期主题,我们站到了“科学”的对立面……
——“哎哟!和‘科学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散了散了!”读者们纷纷把手上的杂志放回书摊,这也成了压垮书摊的最后一根稻草……
等等!为了不让以上场景真实发生,我们先表明一下对科学的态度。相信凡是翻开这本杂志的人,都是科学的忠实拥趸。根据2021年的一项调查,中国民众对科学和科学家的信任度分别为97%和95%,在受访国家中位列榜首,而世界平均水平也高达90%左右。这说明大家基本达成共识——科学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信心来源,是社会昌明和提升福祉的根基,也是黑暗时期照亮夜路的月亮。
好了,既然我们都信仰科学,你就是我的朋友了!那么,作为科学的“对立面”,你又对伪科学这个“月之暗面”了解多少呢?“当然了解!”很多人会这样说,也能快速列举好几个“不科学”的例证。但是,如果就伪科学下一个精准定义,恐怕一百个人心中会有一百个“伪科学哈姆雷特”。不管你怎样苦思冥想,它似乎就在不远处,像看不清的雾气和云影,等待时机乘虚而入。有时它会欺骗我们,给我们一些虚假的安慰,但有时,它会成为进步的阶梯。我们很难讲清楚“伪科学”应该怎样定义。在必应词典中,伪科学(pseudoscience)的近义词竟是炼金术(alchemy),而在Dictionary.com上更是直白地写出了巫术(witchcraft)和魔法(magic)。
历史上,大量挽救生命的药物的确由炼金术士发明而来,比如治疗肠痈肿痛的芒硝。炼金术士波义耳不仅制造了止血药、黑墨水,他改良的元素概念还让炼金术越来越像一门科学。1789年,炼金术士拉瓦锡踢出临门一脚,他的《化学概要》终于使炼金术从口口相传的古代呓语变成了“化学”这门现代科学。
人类之大幸。
拉瓦锡
但我们却更加糊涂了,科学与非科学之间的界线,到底是什么呢?学者们总结出了各种各样的“分界点”,其中最流行的由科哲大咖波普尔提出——科学命题必须具备可证伪性。即只有能被经验证伪的理论,才是科学的,否则就是非科学的。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经验”与字面含义不同,特指通过人的感官对客观世界进行研究,物理、化学、生物等学科都是这样运转的。对波普尔的观点,一些人持反对意见。托马斯·库恩认为“证伪”标准过于理想化,严重脱离科学发展史。偶尔出现的反常现象并不等于证伪,比如在惯性定律发现之前,日心说就被“人们为什么没有被地球的旋转甩入太空”这一研究经验证伪了。但实际上,地球围绕太阳旋转才是客观真相。拉卡托斯则认为,“经验”作为人的感官对客观世界的研究,本身也是可出错的。因此,他认为评价对象不应是一个个孤立的理论,而应是在一个时期中由一系列理论构成的研究纲领,能够预见新事实的研究纲领才是科学的……
好吧,本文不打算动用两万字去解释波普尔的“可证伪性”、库恩的“范式革命”与拉卡托斯的“研究纲领”,否则校门口经营不善的小书摊真的要倒闭了,三位大师显然不会为此负责。以批判伪科学成名的神经学家、播客主持人诺韦拉总结了一段虽然“和稀泥”,但却中肯的话——在实践中,绝对的伪科学和严谨的科学分处于一个连续体的两端,其间没有明显的分界线。
诚然,它们之间绝不相同,但却拥有一段漫长而时刻变化的中间地带。科学之所以能冲破窠臼,在批判、吵嘴、斗争、拉帮结派中获得发展,中间地带的存在与演变着实功不可没。它让科学工作者们在捍卫科学的大原则下团结一致,也为他们的研究不断提供新的思路与灵感。
和解之后,让我们谈点更加细致、更有意思的事情吧!
如前所述,大师们提出的标准,是科学与非科学的界定。在我们的生活中,“非科学”是中性的,是活着的必需品,甚至覆盖了我们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为我们带来乐趣。宗教、音乐、绘画、文学都属于“非科学”的范畴。因为中文语言习惯,我们常说的“伪科学”,可看作“非科学”的子集,是没有使用科学的研究方法,却伪装自己是“科学”的一类东西。它在误导我们相信它是真正的科学,而当你怀疑的时候,它又用避重就轻、诡辩般的逻辑诱使我们认为,我们自己才是白痴。
不过,别灰心,终有一些特征,可以使我们分辨出这些命题的伪科学本质。下面,我们结合一些把戏,进入从凌晨到夜半的时间,模拟你的一日生活。看看你在短短二十四小时内,会遇到多少“伪科学”的可能性。
——三,二,一。天黑请闭眼,冤种请睁眼。
现在,你可以假装自己是一名编辑了,负责著名杂志的“科学”专栏。“科学”栏目的拥趸不如相邻栏目多,所以你感觉有些苦恼,今天还要约见新作者,更增加了一分焦虑。凌晨三点,你就被噩梦惊醒,再也睡不着了。在翻来覆去摆弄手机的时候,聪明的购物软件向你推送了一条广告:“睡眠不足会增加阿尔茨海默病风险。想规避风险吗?某型全新益生菌值得擁有!”广告后还会附带一条链接,是网络媒体的“科学报道”。
科学报道都出来了,有谁不信吗!等等,你确定这不是一条过于“简化”的理论吗?我打赌,如果去查原始论文,你一定会发现所谓的“开拓性原创成果”实际别有洞天。这是一个真实的例子,2016年,《科学报告》(Scientific Report)发表了一篇论文,提出小白鼠肠道菌群与神经炎症可能有一定关联性,其中或许存在尚不为人知的变量因子。文章的态度是暧昧不明的,讲述的只是在实验中观察到的现象。但是,经过媒体的选择、引导、断章取义式的报道,新闻标题变成了类似抗生素或益生菌可以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论断。金主药商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哄而上贩卖肠道益生菌。这即是现代伪科学的一个经典特征——将研究观点进行非正常简化,随后广而告之。他们的广告和公关费用绝不白花,最终为伪科学商业炒作买单的,是我们常用来自嘲的“智商税”。
整个上午,你挣扎着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下开展工作。十点钟,新作者准时来了,他抱着一摞自费出版的厚书,用不信任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看着你。你突然感觉今天的交流不会那么轻松。
在阿西莫夫的小说《永恒的终结》中,时空技师可以回溯或跳跃到时间之流的任何时刻,但是,时间中却有几百年被称为“隐藏的世纪”,任何技师都无法进入。这是小说中最引人入胜的设定,而这位来访作者提出的观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自称德国学者赫里贝特·伊利希的支持者,伊利希认为,公元614年到公元911年之间的近三百年时间,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眼下,2023年——实际上是只是1726年!
慢着,先别着急修改身份证日期,听我慢慢讲。
事件的起因是伟大的尤利乌斯·恺撒。恺撒于公元前45年建立了历法,规定一年是365.25天,但时长却比实际的太阳年少了674秒。随着时间流逝,到了1582年格里高利教皇在位时,日历上的时间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实,严重影响到了农事与生活。为了使历法重新符合太阳年,回归“直播”,教皇决定,让当年的日历跳过十天!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未解之谜。按照每128年落后一天计算,1582年的历法已经比现实落后了十三天。可是,教皇为什么只“快进”了十天呢?剩下的三天(三百年)去哪儿了?
于是,伊利希认为,1582年实际上只是1282年,中间有大约三百年的时间是虚构的,被人为地加入到了历法中。经过缜密的推理和“计算”,伊利希断定,奥托王朝的国王奥托三世为了一己私利,勾结教会,为历法增加了三百年时间。他的动机是宗教带来的幻梦。按照基督教教义,1000年至1999年是人类历史最后一个千年。奥托三世梦想做迎接最后一个千年的伟大君主,于是把自己出生的日期从680年改成了980年,实现了经济社会跨越式发展。中间的三百年就胡乱塞了一些事情,反正当时文盲率高,无知群众不会在意的。经过伊利希的进一步推导,被“虚构”出的时间,是公元614年到公元911年,当时正值中世纪前期,即所谓的“黑暗时代”,历史记载本就模糊而混乱,方便虚构作假。所以,公元8世纪横扫欧洲的查理曼帝国和查理大帝只是奥托小说里的人物吗?
伊利希的观点一出,气倒了整个欧洲的历史学家。成千上万的抗议如雪花般降落在伊利希的面前——如果欧洲真的虚构了三百年时光,那么其他地区的年表,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与欧洲历史完美衔接上呢?要怎样解释三百年里存在的考古学证据呢?比如公元800年建造的亚琛大教堂和世界遗产科维修道院。此外,“黑暗时代”流传下来数千份历史文本和书籍档案,在欧洲各国可互相印证,难道奥托能雇佣全欧洲的教士参与捏造历史吗?
很遗憾,面对质疑,伊利希选择了当一名绿巨人——用简单粗暴的解答方式逐一回怼。他说,考古学证据的时间搞错了,中世纪教士不够诚实,全世界统治者都是捏造历史的坏蛋。实际上,应该把“他说”改成“他猜”,因为他提出的全都是主观上的“证据”。伊利希从臆断出发,拒绝了一切科学交流。于是,整个科学界采取了相应的态度,不再理睬这个所谓的“假说”,集体保持沉默,使他的观点“自然死亡”,最终失去生命力。
所以,面对眼前这个伊利希最后的拥趸,你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堆砌主观证据,拒绝和外界交流,以及面对质疑时简单一刀切的回答方式,也是伪科学的经典特征。注水的历法已经足够让人跌碎眼镜了,我们不需要另一个注水的科学。
送走絮絮叨叨的作者后,午餐时刻终于到了,你感觉得到了救赎。你立即动身前往食堂,却在途中遇到了困难。
一些年轻人抬起头,对着天上指指点点,把通向食堂的小路堵得水泄不通。他们都戴着“不明飞行物研究會”的帽子。原来,天上出现了奇异现象,一个反光的球状物正在城市上空飞过。
“你们这些神秘学爱好者,不要挡路!”你或你的肚子很生气。
“我们不是神秘学爱好者,是科学研究会。科学是预测,我们也是预测。科学预测它是气象气球,我们预测是外星飞船。这都是科学啊。”研究会的头头说。
他们说得正确吗?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的路径就与科学有了本质区别——科学会提出假设、推翻假设、寻找更好的替代性假设,并接受任何形式的研究结果。伪科学则不然,它只是围绕一个预设的结论(如我们看到的必然是不明飞行物)去反推现象,把一切沾边儿的现象都纳入范畴,对不符合预期的全部排除,否认其他一切可能性。最终,被筛选出来的“偶然现象”成了證明结论的唯一通路。
你摇摇头,绕过现场,寻找其他道路去了食堂。科学人不会抱残守缺,总会找到不同的路径。实际上,球状物降落之后,大家很可能发现它是商店违法租用的广告气球,而管理部门正奔赴现场,准备开具巨额罚单。或许,运气更好的话,像亚利桑那州喜爱远足的女子艾丽·默里,在后山发现的不明飞行物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水塔盖子。更可爱一点儿,如美国变星观察员协会成员鲍勃·金那样,通过望远镜观测到V形不明飞行物,却最终发现只是一只反光的鹅。
说我们对不明飞行物的预测是反推过去的?那好吧,我们放弃一切预测性好了。
你似乎听到有谁在说这句话,不过,也可能只是幻听而已。下班后,你主持了一场在线科幻电影讨论会。为了使大家有话可讲,你选择了人人熟悉的《星球大战》选题。结果,怪理论还是出现了!《星球大战》中描述的“原力”,是一种将万物联系在一起的“活的能量”。有人便借此向你询问,对于泛心论的看法。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初萌的狂热,你必须赶快找到一个理由说服他。
泛心论认为宇宙万物皆有意识,只是意识等级不同,甚至亚原子粒子都具有某种形式的原始意识,一切物质都有能力“体验”其自身的存在。
那么,为什么泛心论不是科学呢?最核心的问题,是它不能给出任何预测,便完全无法用实验检验。它不可证实,亦不可证伪。这使我们除了情感之外,在该理论上一无所获。那么,泛心论为什么会拥有如此多的粉丝?正是因为其情感属性和说教式的灌输,好似某种宗教仪式,为事物的存在提供了更有“同情心”的观点,给需要安慰的人带来了暂时的安抚。
不过,伪装成科学的心灵观点,终有图穷匕见的一天。
1988年,免疫学家邦弗尼斯特的研究小组撰写惊世之文,声称能够证明水具有记忆。不幸的是,他落到了《自然》主编、炒作大师约翰·马多克斯手里。马多克斯采用了出人意料的炒作方式,先是同意刊发论文,在论文见刊后,却带领三人小组(其中甚至包括魔术师)检查了邦弗尼斯特的实验过程,认为整个实验控制不够充分,研究过程不够科学,决定撤回文章。该事件引起轰动,邦弗尼斯特拒绝接受撤稿,声称这是“异端迫害”,但为时已晚,最终他被定义为“神棍”,郁郁而终。这是科学(或者说商业炒作)的一次不光彩胜利。《自然》期刊大获全胜,最大的受害者则是始作俑者邦弗尼斯特本人。
讲到这里。那位提问的同学看了看周边人异样的眼光,点点头,默默放下了手。人类的社会属性拯救了他。你也松了口气。但是,科学的阴暗复杂、伪科学的无孔不入,仍然使人感到三分震惊、七分无奈。
线上讨论会结束,已是午夜时分。你打开电视,看到了如轰炸般的商业促销和循环播放的保健品广告。于是你闭上眼睛,听着这些甚至有些悦耳的白噪音,慢慢沉入梦乡。在技术普及、科学昌明、贩卖焦虑的消费时代,伪科学也许真的被挤进了狭缝中,但是,狭缝里也隐藏着最深广、最难以企及的域外之地,在好奇心和复杂欲望汇集的雨水滋养下,依然开放着不易察觉的诱惑之花。
【责任编辑 :竹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