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寻根:明史见心考常变

2023-05-30 10:55张晓琴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葛亮民间文化岭南

张晓琴

《燕食记》是这样一部作品,人间烟火持久弥漫,雪地银驹倏忽而过,二者并不违和,或者说,它们之间形成一种莫名而巨大的张力,向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根系延伸、探寻。读《燕食记》,仿佛身处岭南的大江大河之中,传统文化的大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向人袭来,不容分说。这个时候,一幕恢宏的岭南画卷于眼前铺开,动与静,显与隐,常与变在其中交织缠绕,散发着奇异的、难以言传的魅力。

葛亮为写《燕食记》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和案头工作,这的确是为写作做准备,却也是一种寻根之举。他寻找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光,符合民间审美理想的人格,个人的高义,处世的显与隐,面对常与变的态度,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一把民间文化的解密金钥,解开了民间文化的密码。小说让人不由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作家寻找传统文化之根的那段历史。彼时的寻根文学中,一南一北两位作家的呼应引人瞩目,南方的是韩少功,他的《爸爸爸》影响最大,其主旨是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劣根性,丙崽是一个文化的畸形儿。北方的是阿城,他的《棋王》中也写到“食”,主要写饥馑年代里怎样吃的情形,没有将“食”作为主题。《棋王》只是截取了王一生的一段人生,通过棋艺来讲述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对道家文化表现出充分的肯定。现在,葛亮以“食”为镜,返身向古,让岭南的人事、历史、文化、各种知识一同激荡开来,成功实现了一次新的深度文化寻根。

一 以“食”为镜,寻找文化根系

葛亮的小说中向来不乏“食”的书写,且总与文化根系紧密相连。他自云写《朱雀》的因由之一便是与“食”有关的一个场景:南京的百年老号奇芳阁曾因经营不善,食肆的一楼被租让出去,成为麦当劳的门店。葛亮对此非常敏感,他认为这是全球化经济消长以及文化博弈的隐喻,构建这一隐喻的载体是食物,前者是孤绝的饮食传统,后者是国际连锁快餐。好在若干年后,老字号实现了“逆袭”,装修一新,恢复了原有体面 。《北鸢》中的素筵、餐食,与食相关的对话都值得细读。卢家睦于他乡坐贾行商,但讲一个义字。遇灾年时,他发放家乡食物“炉面”赈济灾民。这是对故乡与根的怀念。葛亮借昭如之口说:“老子讲‘治大国若烹小鲜。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 可见,葛亮没有拘泥于“食”,而是向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处溯源。

这样一来,《燕食记》的问世就不意外了。小说扉页上引了郑玄注《周礼·天官·膳夫》中的句子:“燕食,谓日中与夕食。”“三餐制”本质上是“食”之礼制。自古至今,“食”与礼是相通的,是抵达其所属文化根系的重要路径。《燕食记》整体化用了中国古体词的结构,分上下阕,上阕九节,下阕七节,每节标题四字,有的因人命名,有的以“食”命名,也有的强调时间与历史的特殊性。这些标题让《燕食记》充盈着浓郁的古典气息。每节开头,葛亮都引了中国古代、近代文学作品中的句子来点题,有的是读者耳熟能詳的,有的并不常见。引文可以看作一种互文,一种寻根的路径。它们与每节的标题、内文共同构成岭南的巨幅画卷,铺陈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有浓渲,亦有淡染,密处不使透风,疏处可以走马,向历史深处漫溯而去。漫溯之间,它们又化身于无形,寓色于空,犹如小说中李凤公师父的那张白纸,雪地银驹,大象无形。

小说有两条线,一条是“我”,即毛果在粤港两地寻故访旧的见闻,这一行为的本质是寻根。“我”身上明显有作者葛亮的影子。葛亮为写《燕食记》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和案头工作,小说中的“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看历史时常常带着疑惑,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书写历史的作家的疑惑。另一条线是叶凤池、荣贻生、陈五举,也包括露露的成长与学艺之路。这条线引出的内容更为复杂:百年岭南的茶楼史、现代中国的革命史、当代香港的发展史,以及人心世相与各种文化。这一切都由“食”勾连起来。

《燕食记》中“食”的种类比较多,有各种菜系,各种品类,其中用墨最多的是素筵与点心。有关素筵的书写在《北鸢》里就有,独乐寺里清严法师接待昭如一行的就是素筵。《燕食记》上阕“贰”的标题是“般若素筵”,先写“我”爷爷与荣贻生的交集,爷爷称荣师傅为“食状元”,并题了一幅“至味”的草书中堂给荣师傅。待读者要看荣师傅如何得到状元的美誉时,葛亮却笔锋一转,写起了“我”与陈五举在广州越秀区无着庵里看到慧生和月傅牌位的事。“我”通过各种途径查阅资料,发现了由慧生拟、月傅书的般若素筵菜单,由此又勾起一段动荡时代的尼庵史。般若庵素筵中最具特色的是“熔金煮玉”,让陈赫明吃出了久违的“活气”,也让他与月傅结缘。他们的孩子便是荣贻生。陈赫明死后,月傅也难以活命,把儿子交给慧生,留了一些金器、细软和一句话:“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 这“艺”于冥冥中延续,荣贻生后来成为一代名大按。

不论是慧生与月傅的素筵,还是荣贻生的点心,都讲功夫。陈赫明请教月傅“熔金煮玉”的做法时,月傅说“其实简单得很,无非就是舍得花功夫。” 荣师傅与“我”讨论打好莲蓉的关键时,说“至重要的,其实是个‘熬字。” “舍得花功夫”与“熬”的意思一样。要做好莲蓉包,首先要打好莲蓉,用深锅慢火滚煮,慢慢炒,火候到了,莲蓉就打好了。叶凤池手把手教荣贻生打莲蓉,荣贻生又将这门手艺传给了陈五举。打莲蓉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们一边打,一边唱着南朝民歌:“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这首古歌在《燕食记》中反复响起,乐声中蕴含着亘古的情感,来自民间大地的爱与记忆。

《燕食记》开篇引言为“一盅两件”,引了金武祥《粟香随笔》中的“市廛尽处有快阁,为行人茶憩之所。”一个烟火气十足的茶楼呼之欲出。金武祥写的是广州的初级茶寮,被称为“一厘馆”,后来有了稍专业的茶馆“二厘馆”。从“二厘馆”到茶楼,中间还经历了茶居阶段。茶居越来越考究,建筑多为三层,故有了“茶楼”的叫法 。茶楼,或者茶馆的功能很多,它是个窗口,窗含西岭千秋雪,透过它可以看到更为广阔的世界。《燕食记》也让人想起老舍的《茶馆》,二者有某种相似性,不同在于,老舍的茶馆是一个舞台,各色人等在其中上演着人生与时代的悲剧,而《燕食记》中的茶楼自身经历沧桑,刻着时代的风云,宛如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

广州得月阁是小说中一个重要的茶楼,月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和审美意象,也是中华民族氣节的象征。上阕“捌”“月满西楼”中,得月阁的名号差点被改为“得粤”,韩师傅带大小按师傅集体请辞保住了原名,他们“一心护月,其气浩然” 。“护月”是守护家园和传统文化的隐喻。后来,阿响,也就是荣贻生在中秋当日做出了真正对味的月饼,因为他悟出了师父叶七,也就是叶凤池给他一张白纸的含义:盐。月饼里要放适量的盐,风味才能达到最佳。白纸可以是雪地银驹,也可以是盐——百味盐当先。这个中秋,他们通过月饼中的天山岩盐成功除掉了日本间谍河川守智。河川守智接受特工培训时被注入了各种毒素,天山岩盐在普通人的身体里是营养,在他的身体里却起了反应,引发毒素扩散,导致死亡。这个中秋,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久违的得月阁月饼,月饼里有宣传抗日的小纸条。也是在这个中秋,阿响和锡堃迎着月光走向了抗日战场。“月满西楼”一节实在是夺目,饮食文化、戏曲文化,民族气节全在里面了。

毫无疑问,葛亮通过《燕食记》呈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自信与迷人的一面。河川守智临死前,看到的是一轮富士山的月亮,冷而大。不像中国的月亮那样充满温暖。河川守智内心孤独,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与文化导致的。他以为自己终其一生不会被其他情感打动,出其不意的是,阿响、锡堃等中国青年让“爱”,这个离他非常遥远的字眼第一次清晰可辨,他的心蓦然松软下来。他甚至遗憾为什么自己不是正在扮演的中国人赵守智。葛亮通过对河川守智在不同文化中不同感受的对比书写,让中国传统文化滋养的情义胜过了一切,他的寻根也因此变得意义深远。

二、在考证和想象中穿透历史

葛亮长于写史,却又很少正面去写,而是通过小说人物之口或人物行动自然带出,不着痕迹。《燕食记》也不例外。葛亮写百年岭南历史时不用浓墨重彩,不着意刻绘,当笔力向一段历史迫近时,这段历史便自动打开,其间风物、世情与人心便呈现如初。

《燕食记》中的历史是以“食”带出的。小说开篇便写香港同钦楼的元老荣师傅出走了,“我”想要见他。因为“我”常去同钦楼,跟这座茶楼文化的研究项目是“我”的一个夙愿。“我”祖父曾短居粤港,在一篇旧文里写过广式点心。陈五举的阿爷赵师傅说到李鸿章来港时英国人在杏花楼设宴,说到他亲自给孙中山斟过茶。孙中山来杏花楼是为了闹革命,选择茶楼,是因为茶楼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楼下耳目线眼众多,方便掩护及躲藏。“我”对此心有疑虑,便开始钩沉。“我”的钩沉与作者葛亮的行为几乎完全重合。葛亮说,“在漫长的整理与思考后,我决定写一部小说,以细节决定我观看时代的方式,付之于虚构。当然,在文学虚构中,我们需要考量历史的地位。” “我”先是找到一位研究香港地方史的朋友,获得了一些资料。资料证明,一八九五年,孙中山与杨衢云、何启等人确实在杏花楼草拟了广州进攻方略与对外宣言。后来,革命党人最高层会议在杏花楼包间里举行,研讨新政权建设问题。“我”与朋友一起去永利街,看到一座孙中山雕像。可见,茶楼见证了香港历史上天翻地覆的变化,香港的饮食、文化、政治均在茶楼历史中得到呈现。

葛亮总是将人物命运与历史事件自然地融在一起,举重若轻。历史风云变幻时,总会给个体生命轨迹带来冲击,尤其是动荡之时,个人遭际更是令人唏嘘。孙中山在杏花楼里出现时,赵师傅只是给他斟茶,二者的关联不是必然的。到了陈赫明这里,却因为“六一六事变”后萌生去意,屡劝兄长与孙中山讲和,渐为粤军中叶举等人所不容并除之。向锡允的立场决定了他和家人的命运。叶凤池等人是岭南民间抗日救亡的重要力量,他们的人生与时代一同起伏震荡。这样一来,人物与历史之间,“小鲜”与“大国”之间都产生了必然关联。“烽火晓烟”一节中,荣贻生、向锡堃等人走上了战场。在南雄大岭上,他们苦守着曲江孤城。荣贻生是炊士兵,遇到危急情况时,不顾一切扛起了枪。向锡堃是随军“捷声粤剧团”成员,用剧作鼓舞士气。这一笔在葛亮的创作中多少让人意外,细想一下,又是必然的。在那样大的动荡之中,一腔热血的人怎么会心安理得逃避于世外桃源。

葛亮总是先写那些普通人的经历,然后由“我”通过史料和物证来印证,让历史叙述与当代视角互相结合、补充,共同构建起百年岭南史。在叙述完抗战胜利前夕的历史事件后,“我”看着一张民国广东地图,追寻荣贻生当年参加战争时所经之处,看着从广州到梧州的曲折道路,遥想当年日寇侵华,广州沦陷后这一路的情形。一九四一年香港沦陷后,九江至沙坪的交通尤为重要,许多人通过这条封锁线进入广西。这条封锁线一直持续到一九四四年。从荣贻生回忆自己和黄团长同袍几年,可以推算出这一时间段与荣贻生参军的时间段大体重合,岭南近现代史上一段壮烈的历史就这样呈现出来了。

葛亮写历史又是牵动四两拨千斤。新时代的到来,社会的大转型在《燕食记》中都有体现,葛亮不去迎头直击现实,而是通过人物语言来呈现。谢醒策划了一个“锦餐玉食”的比赛,让露露动员陈五举参加。谢醒说到大陆开放,说到湾仔的未来与观塘大不相同。“再过几年,那里……谢醒遥遥一指,就是会展中心。到时候,人山人海,这铺头可是必经之路。” 谢醒指的地方,是香港通往大陆的必经之路,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与历史书写相关的是,《燕食记》中的人物多有历史原型。向太史的府第后花园叫“百二兰斋”,由此推断出其原型是百二兰斋主人江孔殷,江孔殷是岭南的风云人物、美食家。江府的太史蛇羹是太史宴的重头戏,菊花是佐料中的主角。太史第内有花王专事种菊,蛇羹中用的是一种名叫“鹤舞云霄”的奇菊。江孔殷有勇有识,似乎更适合成为一部以“食”为主题的小说的主人公,但葛亮只让他成为荣贻生成长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葛亮也没有把向太史塑造成一个单一的、扁平的人物,而是塑造出他的多个侧面,尤其是爱国情怀。一九三二年,在追悼淞沪抗日阵亡将士时,他撰写挽联祭奠英伟。由此又引出次年“闽变”之事,这一事件直接导致了向锡允的失踪。

此外,太史第的七少爷向锡堃的原型是江孔殷之子江誉镠,著名的粤剧编曲者,也就是南海十三郎。顾鸣笙的原型应该是杜月笙。杜月笙原名杜月生,后因章太炎建议而改名镛,号“月笙”。《燕食记》中,戴明义到邵公家做饭,做了地道的上海黄豆汤,邵公竟然一时间老泪纵横,把汤献在一个牌位前,请他已故的镛兄品尝。此前忠叔和戴明义就交流过,邵公是顾鸣笙身边的人。在太史第教画画的师父李凤公也是历史上确有其人。这些人物让《燕食记》多了一层历史的纵深度与厚重感。从美食到戏曲到战争,葛亮处理得从容淡定,《燕食记》也因此拥有了穿透历史的无形力量。

如何塑造有历史原型的人物对作家来说是个难题,葛亮一方面尊重史实人物的生命轨迹,一方面又给予合理的想象,人物在考证与想象中鲜活丰润起来,也由此复活了岭南的百年历史。最典型的是叶凤池,为了还原他的音容,“我”查了许多的资料。然而,在这资料的瀚海中,他的面目反而更为扑朔。甚至于关于他的名姓,也众说纷纭。“我”问过荣师傅,他回忆后发现,确实没有看见师父写过自己的名字。终于,“我”在《石城县志》上找到了有关他较为确凿的记载。考证的确认和补充,貌似对真实历史的还原,实则考证与想象的结合。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先锋叙事,因为小说的本质是虚构,“我”的考证本身也是小说内容,非要说真实,也是文学的真实罢了。

《燕食记》中的“我”与作者葛亮重叠的意义在于,葛亮与他笔下的人物一起行走于历史之壁前,寻找独属于岭南的文化历史,文火慢煮,熬成了一道文学的“熔金煮玉”。故而,读《燕食记》也需要细品的耐心,品岭南之“食”,明岭南之“史”。

三尚大义,思显隐,考常变

《燕食记》中各种文化穿插辉映,彼此共存,其中的民间文化因素颇让人关注,比如,民间崇尚的义,民间的理想人格,人在不同境遇中的显与隐,以及与此相关的常与变,它们一起向民间文化的最深处和最隐秘处探去。

在葛亮,富有传统文化价值的人格,可以解开民间文化的密码。支配了中国社会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比如孔子的礼,相关的生活观念与文化特征,人伦精神和思维方式,皆可通过理想人格反映。中国传统民间文化中,仁义、忠孝、信悌等都是衡量人格的标准。《燕食记》中,一个义字便足以打动人心,这义是情义,仗义,侠义。葛亮笔下人物之间的情义总是从少年时开始的,慧生和月傅同岁,她们第一次相见时,还是小女孩。慧生生得不美,按说别人的美让她畏惧而妒忌,但月傅的美让她无法呼吸,让她心悦诚服。哭泣的月傅让慧生心里一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情义就暗自生长了。慧生被监院的老尼狠打时,月傅护住了她。慧生认为自己从此要护着月傅。这一护,便是一生,后来月傅托孤于慧生,慧生带着荣贻生连夜出逃,一个人抚养孩子,艰辛可想而知。中国古代之义多在男性之间,《燕食记》里的义却似乎与性别无关,慧生在太史第中对颂瑛的情感其实是对月傅的情感的转移。将同性之间,尤其是女性之间的情义写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说罕见又难得。此外,荣贻生与向锡堃、荣贻生与陈五举、叶凤池与韩世忠、邵公与顾鸣笙等人之间的感情中都有一个义字。

荣贻生是葛亮的一大发现。现当代文学史上,写“食”的作品不少,写厨人的不多。当代文学史上,陆文夫《美食家》中的朱自治更多的是品鉴美食,而非自己制作。《燕食记》中的荣贻生则是一代名大按。荣贻生的人格首先是通过他与向锡堃间的情义来完成的。少年荣贻生,也就是阿响把自己的饭给了锡堃,然后看他唱戏。在一个孩童的眼光看来,锡堃不输任何一个当红老倌,所以禁不住鼓起了掌。向锡堃终其一生都是孤独的,只有荣贻生陪伴着他,荣贻生可以不懂杜七郞的戏,对他的盛名也可以不在乎,但是他们之间有一份至死不渝的情义,这就够了。后来,曲终人散,名角杜七郞,也就是向锡堃精神出问题后,是荣贻生一直在照顾他。杜七郞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荣贻生一直在自责。这样的书写让荣贻生的形象立体起来,他不单是一代名大按,还是有情有义大写的人,一个平时“烹小鲜”,在“大国”需要时能挺身而出,走上战场的人。他的身上既有传统“食”文化的承续,又有民间文化的大义高义。在这个意义上,《燕食记》是一部发现人,发现民间文化秘密的大著作。

《燕食记》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葛亮虽然也关注时代之变,返身向历史深处探寻,但更重要的是穿透社会历史,深入人性,发现那些有文化意蕴的人格,洞观民族心理与民间文化。《燕食记》中的重要人物都是浸透了中国民间文化精神的,比如叶七。小说中有点题之笔:有一天,阿响看到叶七一进来,忽然冲着吉叔心口比了一个手势,问,你是谁?吉叔也比了个手势,答道,我是无尾羊。吉叔反问,你是谁?叶七答,我是我。阿响看到吉叔混浊的眼里闪现出青年人的光芒。终于有一次,阿响问了周师娘。周师娘脸上笑容慢慢收敛。她默然片刻,说,响仔,你看看,“羊”字底下一个“我”,是个什么字。阿响在心里头描了一下,说,是个“義”字 。我读的《燕食记》是简体版,但这里的“義”字用了繁体。隐于安铺的人中,多有义士,他们用自己的力量抗日,成为一代无名义士。叶凤池教给荣贻生的,不仅仅是做点心的“艺”,更多的,是做人的“义”。这是伏笔,后来荣贻生走上战场就成为一种必然。

说到叶凤池,不得不提到小说中显与隐、常与变的辩证思考。这些都是中国民间文化中的重要概念,也是葛亮一贯关注的问题。《北鸢》中,克俞在西泠印社附近开的菜馆苏舍的菜单上写着苏轼的诗句:“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是其人生的隐喻。《燕食记》中,从叶凤池到荣贻生到陈五举和后来的露露,其实都是以隐为主要的处世态度的。叶凤池隐于安铺,但不忘民族大义。这个人物很像中国古典侠义小说里的侠士,古代侠义小说的道德基础是民间正义,充满民间理想和正义色彩。叶凤池曾经有过壮烈的英雄之举,他的隐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精神的显。慧生在庵里时曾经为了月傅而显,用各种办法做素筵,但后来月傅的遭遇让她不得不带着荣贻生隐于太史第。在太史第里为了救急做了一次素筵,给她和荣贻生带来了危险,她不得不再一次隐向偏远的安铺。因为荣贻生的身世特殊,慧生终其一生都活在一种隐的状态中。向锡堃曾经非常当红,应该说大部分时间处在显的状态,但也曾隐于田园。陈五举也曾处于显的状态,在妻子戴凤行死后开始转向隐。在“锦餐玉食”大赛最后,他选择了对师父的义,而不是胜出。值得一提的是,陈五举在小说中的身份是非常显的,“我”的寻根途中,他是一位向导。也可以这样理解:“食”是葛亮寻根路上的一个路标。故而,显与隐在小说中是辩证统一关系,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也提供了一条阅读《燕食记》的路径。

显与隐可以看作常与变的化身。《北鸢》中的昭如说到中国各地的吃食时,说到中国人在饮食上善待“意外”的态度,背后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对待常与变的态度。《燕食记》中的荣贻生师徒在传承与创化中追求厨艺,传承是守常,创新是求变,他们的变都是温和的。荣贻生尝试了几年做“鸳鸯”月饼,都没有成功,陈五举受戴凤行的启发,提出中间用豆腐隔开,就成功了。陈五举入赘戴家后,将粤菜与本帮菜交融,发明了一些菜品。但是到了露露这里,大胆用椰奶为“青鱼汤卷”发色。陈五举认为这是胡闹,露露不服,反驳说陈五举只允许自己创新,不允许别人尝试。陈五举则说他和师父的变化中保留了最重要的根基,而露露的创新则是伤筋动骨。

《燕食记》中,葛亮有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自己一贯风格的延续,也有文本和叙事方面的创新。除了前文中提到的小说结构的创新外,露露这样的女性在葛亮之前的小说中也很少见到,这个人物因其复杂性和前后变化让人难忘。换个角度看,露露对食物的烹制态度其实是一个新时代到来时无法抵挡的变革态度,大陆开放特区,香港也迎来了社会与文化的变革,这中间就包含了“食”的变革。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到历史与时代的更迭。还有毛果这个人物,从《七声》起,他一直伴随着葛亮,但他多在当下观看,较少参与故事的发展,《燕食记》中,毛果变成了一個重要的人,甚至是代替作者在小说中行走、观望、建构的人。就葛亮而言,创作《燕食记》就是在常与变的博弈与辩证中完成对民间文化的一次解密,对民间哲学的一次深探。

葛亮创作《燕食记》时显然怀着一片雄心,或者说野心,可以说,他完全实现了自己的初衷。《燕食记》以“食”为镜,几代厨人的人生轨迹与薪火存续,百年岭南的民生于此定格。《燕食记》是一枚中心厚重边缘锋利的切片,以粤港两座茶楼的发展穿透百年历史,岭南的风云与波澜,烟火与烽火于此更迭。《燕食记》又是一壶醇香的茶,古朴的情义与人心于此氤氲,民间文化的各种因素于此博弈辩证。读罢《燕食记》,岭南的山川江河、乡村城市、戏曲茶楼、人物食物,都仍在眼前,仍能清晰地看到岭南的山脉苍苍,水雾蒙蒙。被笼罩在这水雾中,心下却有澄明之感,因为一束传统文化的光照向岭南,照向读者。我分明看见葛亮将这光铺陈案上,踏着古歌,像叶凤池、荣贻生和陈五举熬莲蓉一样,用最传统的方法开火执锅,文火慢煮,又大胆谨慎地加入自己的创新,打出一道温润的“常与变”的莲蓉来,以文字,以力量,以耐心。

【作者简介】张晓琴,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周 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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