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斌
孙有志骑着摩托车缓缓地驶出镇子的南出口,上了柏油铺面的公路,加大油门,耳边的风嗖嗖地向后窜。现在是下午三点多钟,这么晴朗的天,五十多公里的路程,四点多钟咋也到下场村了。
“那地方风沙太大,没种过麦子,春天下了种,刚出苗就被风沙抽死,就因为太穷,选不出来个支部书记,也没人愿意当村主任,眼下一个叫李振富的人代管着,你一个肩膀挑两职,担子挺重。”乡长陈书文脸色凝重,说出来的话沉甸甸的。
风沙大到什么程度呢?地图上标明,下场村是下场乡最南边的村,位于这条大道一个急转弯的北边,紧靠道边。
爬上一道二里多地的长脖子梁,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长长的下坡,孙有志收拢油门,慢慢向坡下滑行。有风在推拥着他,这么晴朗的天,哪里来的风?他随意朝西北方向扫一眼,连绵的群山上空涌起浓浓黑雾,铺天盖地滚滚而来。是沙尘暴!加速是没用的,跑不过风沙尘暴。
风越来越大,不能太加速,公路的弯太多了,有的弯拐得很急,偶尔还有车辆驶过,突然就从拐弯处钻出来,吓他一跳。风越来越大,渐渐地,天地之间泛黄,能见度降低。顷刻,黄沙遍野锁山谷,一片黑暗罩天地,空气中弥漫着让他窒息的土腥味,眼睛被沙子迷住,眼皮磨得生疼!两面脸颊被沙子抽打的炙热。睁不开眼睛,模糊前行很危险,又不能停下来,心中恐怖,把摩托车速度放慢。
尽管眼睛被沙子磨得难受,孙有志还是坚持着迅速睁一下眼睛,观察一下路面,再闭上。在他迅速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看见的路面越来越模糊。摩托车有点不灵活了,随着狂风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孙有志努力掌握摩托车,忽然“咔嚓”一声,摩托车车链断了,车失控冲向路旁,“嗖”地滑出十几米远,还没等他有反应,连车带人一齐抛进路旁沟里,他脑海闪出一个念头,完了!
车人分开,惯力使孙有志连续翻了几个跟头,躺倒在沟里,大脑一片空白。风在刮,沙子在往他身上扬。渐渐地,他清醒,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沟不算深,沟的四周是漫坡式的,否则就没命了。躺了一小会儿,挣扎着爬起来,胳膊和大腿钻心地疼,撸起衣服一看,胳膊和腿全被沙石擦破!
摩托车翻倒在十几米处,孙有志扶起摩托车,哈着腰推上沟。天昏地暗,看不清路面。风沙中,他猫着腰,推着摩托车一瘸一拐地走。这么个走法,黑天也走不到地方。沙尘暴啥时候停呢?要是天黑也不停,又没地方躲避,抛尸荒野也是有可能的。
风在呼呼地刮,沙子继续往他身上扑打,摩托车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虚弱,他想要躺下,但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要坚持,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喊破嗓子,不如干出样子。不管啥事,只有认准一条道,干!才有出路。
晕晕乎乎,晃晃荡荡,世界不存在,意识也近模糊,隐约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似乎是幻觉。
风声中,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来到他面前,他刚想拦截,拖拉机停下,跳下来一个年轻人,大声问他:“你是新来的孙主任吗?”
他大声回答:“我是孙有志!”风沙中走近了的年轻人清晰了,说:“村里的李代管说接到了县农村工作部的电话,你今天来报到,见风沙这么大,让我来接你。”
孙有志大喜,这个没见过面的李代管想得太周到了。年轻人说:“来,咱们俩把摩托车抬到拖拉机的车厢里。”抬到拖拉机上,孙有志坐进驾驶楼年轻人的旁边,拖拉机向下场村驶去。
外面的风沙大声小嚎。年轻人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问:“你原来在啥单位?”“扶贫办。”“上级让你来的?”“不,我自己要求来的。”“咋还要来这样一个连草都长不起来的地方?”“我上大学前老家是咱县北部农村的,毕业到机关呆不习惯,下来干点实事,踏实。”“农村人爱农村,行!”
“行?啥意思?信不着我?” “原来这里来过下乡的干部,都让风沙刮走了。”语气是失望。这就是对我低看一眼的原因吗?
村部在村庄的西头,座北朝南一排平房,有的玻璃窗户里坐着人,朝外看。年轻人把孙有志领进最西边的一间房子,炕上铺好了行李,盖了一层沙土,办公桌和做饭用的家具也都盖着黄色的沙土。
年轻人出去,进来一个膀大腰圆、大眼睛、大脸盘的四十多岁汉子,夸张地说:“啊呀,孙主任怎么是污头垢面的乞丐?你这头发上的土简直能插进犁杖了,看看你耳朵眼、鼻孔里、嘴里全是沙子,你这眼睛红肿得像灯笼。”
孙有志握住汉子的手,一问,才知道他是村代管李振富。孙有志边和李代管说话,边站在墙上挂着的镜子前照看,白衬衫变成黑色,崭新的裤子被石子磨划出两个洞。他有点啼笑皆非,感叹说:“来你们这儿真赶上去西天取经了,这家伙的,刚起步,就给我个下马威!”
孫有志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越过村庄的房舍,看着前面的公路,公路向南爬上一个长脖子梁,消失在梁顶。
有一台推土机在长脖子梁的公路上反复进退,把堆积在公路上的沙子推到路边,满天的沙尘暴包裹着推土机,时隐时现,听不到它的吼叫声,能看出它的挣扎。风沙中,它是那么渺小。
村代管李振富进来给孙有志送茶叶,孙有志望着那台推土机问:“南梁公路上那台推土机是哪儿的?”李振富熟视无睹地说:“公路段的。”孙有志问:“他们多长时间来一次?”
李振富顺着窗户朝南望,说:“驻守在这里。”回过头来,见孙有志不理解,说:“原来是推一次过两天再来,常常沙子堵住了公路,车辆走不了,去人请他们才来,耽误事。今年他们就在公路旁盖了一间小房,就洼地里快要被沙子埋住的那间平房,留下几个人守在这里,轮流往公路旁推沙子。”
孙有志嘀咕:“这也不是长法呀!”李振富忧愁地说:“沙子堆在路上,走不了车,他们不推咋着!”“那个梁有名字吗?”“霍家梁。”
孙有志顺着村前的坡地朝霍家梁走。脚下沙子一踏一个窝,田里玉米和谷子秧棵大多被沙子埋上了,偶尔探出头来的秧棵矮细,在风沙中瑟瑟发抖,指着它打粮是作白日梦,能活到秋天就烧高香了;原野上沙包一个接着一个,上沙包猫着腰,下沙包仰着身子,过了几个沙包就累够呛。这里的人是怎么一年又一年活过来的呢?
孙有志走上梁顶,脱下鞋,倒掉里面的沙子。举目北望,村北群山中间,有个十几里地的缺口,村庄处于这个缺口的南端,从群山的缺口到村庄,是几十里地的平川,大风就是从那里冲过来的,三四级风就把沙子扬个满天都是。霍家梁南边是西拉沐沦河,河对岸全是沙子,东边更是漠漠沙海,下场村让沙子围住了。
孙有志走下霍家梁,回到村庄。土房土墙的大街小巷堆起一座座小沙冢,星罗密布;看不见鸡和猪,顺着一家大门口看进院子,门口旁一个狗窝,狗躲在窝里睡大觉。
在街道上转悠一遍,他随意地走进各家。家家院子、屋里,炕上、地下、锅灶缸瓫、犄角旮旯全是土;有的人家大人孩子胸闷、嗓哑,说起沙子叫苦连天!有的老人坐在炕上,对孙有志忧愁地叹息:“唉!这风沙,可把人整够呛!”
孙有志坐在农民家的炕上,和人们唠起村里的日子。“沙尘暴太厉害了,人再有能耐,也干不过它!”一个中年人卷着旱烟,深有感触地说。
孙有志不说什么,他想到了一句话,喊破嗓子,不如干出样子。不管啥事,只有认准一条道,干!才有出路。
孙有志乘上班车,来到县林业局,坐在局长王守田办公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说:“我来找你就是一件事,我想在下场村造林。”
四十多岁的王守田,精瘦,正在为一件事费思量,他到市林业局要造林款刚回来,市林业局长劝他:“造林是好事,单单你有积极性不行,基层不愿意干也白扯。再说啦,要多少钱就得造多少林,干活儿的事儿,把钱给你了,你交给谁去造林呢?没人造林,你要这钱不是自找麻烦吗,何苦呢!”
王守田很有决心,说:“我愿意干活儿,你给我多少钱,我就给你造出多少林!”市林业局长说:“这造林的钱有个给的原则,得够规模。”王守田问:“最少得多大面积?”市林业局长说:“千亩以上,如果你真心实意想干,照顾你,几百亩也可以。”王守田说:“那好,我回去安排地方,规划好了把计划报上来。”
王守田回到县里,联系了几个乡、村,对造林都没啥积极性,顾虑的是这里风沙太大,栽什么树都活不了,白费劲。
孙有志找上门来,王守田大喜,说:“上边说造林的钱是有,但是有个条件,得够规模。”孙有志爽快地说:“够规模还不容易,我们下场村前梁将近两万亩沙地,打扑楞干。”王守田拍案定砣:“就这么说定了,上边批了这个项目就开干,一干到底!”孙有志大喜,雄心勃勃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有人愿意栽树,王守田激动——人一干前所未有的大事都容易激动,他没等孙有志回下场村,当天就约上县草原站长,乘车急三火四赶到下场村,在村部见到了李振富,商量造林的事。
李振富愕然,造林?这地方能造林?这不是瞎扯吗,也不是没造过,哪棵树造活了?新来的村支书兼村主任是不了解村情,碟子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我可不能跟着他瞎胡闹,既然他有这个雄心,那么,就顺水推舟,我家养了很多牲畜,趁着县里投钱投劳,多种草,少栽树。
草原站长听了李振富的主张,非常赞成,说:“多种草好,草原站库房里堆着好些草籽沒处投放。”王守田不乐意:“我来跟你商量栽树,你扯到种草上去了,这老大的风沙,草能长起来吗?再说啦,草能挡住风沙!”李振富是个犟种,他说:“地是我们下场村的,种啥我们说的算。”
荒漠归草原站管,草原站长主张多种草不能不听。可是,不是来商量怎么种草的,王守田说:“种草是好事,但是,上边林业部门有规定,有林面积达到70%以上才给投资,是不是只种30%的草?”
李振富说:“不行,不种草,我们家的牲畜吃啥。”草原站长也说:“最次也得种50%的草。”两个人一唱一和,王守田再说,两个人也铁了心多种草,既然这样,就和我林业局没关系了,王守田抱憾而归。回到县里,王守田给还没回下场村的孙有志打电话:“我去下场村了,村代管不同意造林,非要种草,草也挡不住沙子呀!”
“啥?你说啥?你去下场村了?你看你,不吱一声去开什么会!”王守田说:“这事整不成了!”孙有志很不服气,说:“你怎么说整不成,我这就回去定这件事。”
孙有志一路上都是满腹的气,是村临时代管大还是正儿八经的村支书兼村主任大?他说种啥就种啥,他养的牛羊瘦得皮包骨头怨不着别人,他可以在自己的责任田里种草嘛,种不起来草,那是他完蛋,不能拉着集体给他垫背。
王守田也倒是,跟他商量个啥?格局大的能商量,格局小的就不能商量,种树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他懂啥叫利?懂也是小利,更不懂啥叫千秋!
孙有志把李振富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是我主动找林业局投资在咱们村栽树,除了栽树能整住沙子,没别的办法。”李振富老调重谈:“栽树可以,至少得种一半草。”孙有志快刀斩乱麻地说:“咱们谁也别说栽多少树,种多少草,这是技术活儿,得听林业技术员的,技术员说咋着就咋着。”
李振富眨着眼睛,一时语塞。打发走了李振富,孙有志给王守田打电话:“那事该咋整还咋整,你想栽多少树就栽多少树。”王守田兴冲冲地说:“你行呀,回去就把他唬撸住了,这么着还行。我马上派技术员去规划。”
技术员在山上东量西量。草原站长打来电话,问孙有志:“没跟我商量你们就着手干了?”孙有志问:“跟你商量啥?”站长说:“你们必须扩大种草面积,达不到我的要求我不给你草籽!”孙有志奇怪:“我啥时候跟你要过草籽?”站长哑然。
站长想种草也可以理解,可是得分地方,有的地方适合种草,下场这儿种草就是白搭工。再说啦,沙地不用撒草籽,风能把别处草籽刮来,有了树,围封起来自然能长草。
过了几天,孙有志坐在会议室的主席台上,两边坐着李振富和村党政班子成员,孙有志作动员报告,说了那么多,主要内容有两条,一条是上山的时间:“早晨四点半,中午带顿饭,晚上看不见。”另一条是出工的人员:“上至拄棍的,下至懂事的。”孙有志解释说:“我不是说老的少的非得上山,是指全村人参与,在家里看门做饭也是对造林的贡献。”
开工的当天,王守田来了,在公路旁下了小汽车。展现在他眼前情景让他震惊,满山遍野,红旗招展,人群攒动;漫漫风沙中,只看人蠕动,分不清男女。挥舞的铁铣,举起的镐头,凌乱的头发,肮脏的面孔,知道的,这是挖树坑、栽树苗,不知道的以为是《南征北战》电影里的硝烟滚滚中千军万马挖战壕呢!
从山下沿着公路旁朝山上走,从王守田身边来往的是拉着水桶争先恐后的机动车、毛驴车。有的渴了,就喝几口水桶里的水,饿了,就顶着风沙吃干粮。
王守田感动,眼睛温润。走上山梁,望着干的冒烟的人们,王守田嘀咕:“这孙有志真能耐!”问旁边挖树坑的人:“孙有志在哪里?”满脸是土的人只露出明亮的眼睛,告诉他:“孙主任在下边沙包里挖树坑呢!”王守田对身边的林业局秘书说:“你去把孙有志叫来!”
一会儿,漫天风沙中,人群中钻出一个人,猫着腰,扛着一把铁铣,穿的是呢子衣裳,衣裳上沾满了沙子,土沫狼嚎的,拱拱地朝山上走来。
后面跟着的林业局秘书对王守田说:“看看孙主任,赶上土驴子了!”孙有志自我嘲笑地说:“这哪是土驴子,纯正的改良羊!”王守田赞扬孙有志:“你是真干呀!”孙有志说:“干就得像个干的样子,不真打实凿地行吗!”
王守田高兴地说:“我还担心这钱给了你们打了水漂,看来是超值地回报呀!今天,我不走了,晚上跟你好好喝喝,庆贺一下!”
(原文载于《胶东文学》2022年12期,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