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的《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前半部分很有些验证“娜拉走后怎么办”的意味。经济上的困窘,让“我”苦恼,当“我”想正式提出离婚时,发现她弹唱着《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为女儿筹集学费。本作的妙处同样在于反转——缺少经济的支撑让爱情变质,鲁迅先生已有妙论。但人的心中,总会有一个角落,藏着那历经岁月的打磨,永不变质的音符。当它再次回想在耳边,总会唤起人心底那句暖暖的“回家”。
范子平的《最后一课》,前边能看出作者的写作功底:不算多的文字,将李老师为人师表、深耕杏坛、热心教育、关爱学生的形象描述得如在目前,但也只能说中规中矩。本以为全文只能平淡收尾,不好不坏。不料“最后一课”竟是李老师面对空气的一课——屯里最后的两名学生,也因父母外出打工,随父母远赴外地。此篇不亚于都德作品的反转,使小说的主题瞬间得到升华——天下父母须知,“不上学是不会有出息的!”
闵凡利的《弯腰草》,这是一篇风格非常特别,甚至不妨说有些“诡异”的微小说。蓝蓝天空、绿绿草原、潺潺流水,母羊在认真吃草,羊羔在撒欢蹦跳……一幅祥和的画面,即使想象力极丰富的读者,也完全猜不出作品下边的走向。本作的反转是在轻飘飘、几乎无形中进行的。
——特约栏目主持:袁炳发
一场大醉。约好的,老何今日还钱。三万元,我们已经打了一个月的拉锯战。可老何向我倒了一肚子苦水,又向我倒了一肚子苦酒。老何说,对不住了,等我将来有了钱,一定还你。我没说话,踉踉跄跄没入了夜色里。
灯影迷离,长街寂寥。我在路边坐下,吐了一阵,抬头看月亮。月亮隐在薄云里,像一个谜。我不知该如何向彩霞交代。她快把我逼到绝路了。一切都怪我,盲目投资,半生积蓄血本无归。眼下,女儿面临高考,文化课基础太差,只好做艺术生。美术冲刺班、文化冲刺班,几万元费用,一天都等不得……可老何,让我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夜已深,硬着头皮回家,空无一人。女儿住在奶奶家,可彩霞呢?她这样深夜不归,已经有一阵子了。
浑然一梦,很沉。梦见高三那年夏天,我们在河边一片小树林里依偎。她弹着吉他,一边流泪一边给我唱那首《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她的嗓音很美,圆润清澈,赛过黄莺。从那个晚上开始,她将成为一个小小的啤酒工,而我将奔赴远方的城市,开启我的大学生活。
“你会变心吗?”
“不会,月亮做证!”
这个梦漫长而缠绵,几乎涵盖了我们爱情的全部。到了后来,我看不到她了。我只看到一个蹬着三轮车的菜贩子,在大街小巷游荡,躲避城管时,就像一只仓皇的老鼠……
凌晨三点,我听到了沉重的鼾声,那是彩霞的。我不知道她何时归来,这样的鼾声粗鲁而丑陋,就像她从啤酒厂下岗,沦为了街头的菜贩。她的样子一天比一天邋遢,语言一天比一天粗俗……那个弹着吉他唱歌的女孩儿,再也找不到了。
五点钟,她把我叫醒了。
“钱要回来了吗?”
“哦……就这几天吧。”
“你还好意思睡,今天要是再拿不到钱,你就别回来了!”
她的声音冷硬而尖厉,就像她用来削皮切菜的刀。我忍着,既然是我惹的祸,我无力辩驳。这样的忍耐已经持续几年了。
“昨夜怎么回来那么晚?”我竭力赔着笑。
“老娘的事,你少管!”
她走了。我知道她又要蹬着那辆破三轮,去郊区的菜农那里收菜。她不容易,真的不容易,这是我忍耐的理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是当年和她结婚前,母亲说给我的那句话:“等着瞧,有你后悔的时候!”
那句话,母亲是冷笑着说的。在此之前,她苦口婆心地劝过我无数次,都以失败告终。现在看来,我太天真了,把爱情描绘成了童话。为母亲这句话,我一直硬撑着。而此时,我再也撑不下去了。我不想和一个菜贩子就这么生活一辈子,那太痛苦了。况且,我的生活中,已经有了另一个追求我的女人。
走出家门时,酒意尚存,头昏昏的,但我很清楚,我要去见马总。这个把金链子日日挂在身上的暴发户,几次邀请我为他写一部报告文学,均被我拒绝。尽管我只是一介寒儒,但我瞧不起这种人。我有尊严和人格。可如今,虎落平川,我再无其他选择。我只能厚颜无耻。
很顺利,未着一字,我拿到了五万元定金。暮色降臨时,我在城市里野鬼一样游荡。有一刻,我想抱着路灯杆跳舞,管别人说什么。后来,我又想狂奔,把黑夜跑丢,让它永远追不上我。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在意自己的形象。最后,我走进街心花园,坐在休闲长椅上,拿手机拍月亮。月亮躲在云中,只有一团朦胧的光晕。我跟自己打赌,月亮一定能钻出来。十点来钟,我赌赢了。月悬碧穹,很圆,很亮。但我不想回家,我需要一场酩酊大醉。然后,我会把银行卡交给彩霞,平静地向她摊牌:我们离婚吧。
我去了城郊最大的夜市,拣一个稍显僻静的角落,要了十瓶啤酒。喝到第五瓶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歌声。不知为何,我感到这歌声异常亲切。后来,歌声渐渐向我靠近,我看到一个女人,打着粉腮,涂着蓝色眼影,玫红的唇彩似乎过于浓艳。她站在一桌客人旁边,熟练地弹着吉他,唱得极是投入。有人开始喝彩、打响亮的唿哨,也有人一边付钱,一边下流地调笑。女人似乎对这些浑然不觉,只沉醉在她的歌声里。我定定地看着她,无法分辨她的年龄和真容,但是那首《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却像一汪深秋的幽泉,慢慢地淌进了我的心底……
我站起来,走近她,在她唱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把她轻轻地抱住了。这一刻,我在流泪。
我说:“彩霞,咱们回家。”
作者简介:胡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北京文学》《时代文学》《清明》《黄河》《莽原》《天津文学》《文学界》《作品》《雨花》《广西文学》《四川文学》《广州文艺》等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四部,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曾获《莽原》文学奖、冰心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首届河南文学期刊奖、《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优秀作品奖、河南省戏剧大赛文华奖、黄河戏剧节金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