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庆
我的小学母校是个已有110余年历史的乡村名校,十多年前因规模无法满足需要而易地重建了。母校旧址南边是条名叫顺龙河的乡间大河,因整条河流宛若一条腾飞的神龙而得名。顺龙河全长15华里,自西向东穿过3个乡镇,是两岸人畜饮用和农田灌溉的主要水源,也是沿线搭载旅客和运输物资的黄金水道。虽然顺龙河流经母校边的河段并不长,充其量仅两百余米,却在我的记忆深处留下了不少难忘的印象。
记得在每天不同的时段里,河边尤其是河北岸偏东侧的码头上,总是日复一日地呈现着一幕幕不同的景象,甚是生动有趣。
早晨上学时,那座长十四五米,宽三米多的清一色又长又宽又厚的黄石板码头上人头攒动,有来淘米洗菜的住校老师,也有来加水蒸饭的远途学生,下下上上的人们接踵而来。微风下清澈的河水荡漾起层层碧波,橘红色的朝霞将码头两侧岸边的垂柳、翠竹等倒映在了晶莹的水面上。水中成群机敏灵动的鱼儿向码头边快速游来,毫无顾忌地争抢着眼看就要随水流飘走的菜叶和米粒。此刻码头上的人流与水面上的倒映、水中的鱼群恰好勾勒出一幅描绘江南水乡特有景色的三维立体大写意水墨画。
白天上课时,岸上与河里通常处在动静相宜、和谐共生的状况。从紧挨着河北岸的教室里,时而传出老师的娓娓讲课声,时而传出学生的琅琅读书声。河里自由自在的鹅鸭成群结队,或安静地在水上游弋,或专注地在水中觅食。可是当使用内燃机动力的机帆船从上游或者下游疾驰而来时,机器的轰鸣声不仅粗鲁地淹没了从教室里传出来的讲课声和读书声,而且很恐怖地驱散了正在河里游弋和覓食的鹅鸭群,掀起了汹涌冲向岸滩的滚滚波浪,每到这时机器发出的刺耳的“啪啪啪”轰鸣声,波浪击起的沉闷的“哗哗哗”浪花声,四散的鹅鸭群吓出的惊恐的“嘎嘎嘎”尖叫声,混合成了一曲嘈杂得让人心神难宁的摇滚乐三重奏。
下午放学时,是码头上又一个比较闹忙的时段,但呈现出的情景与早晨上学时则完全不同。此时每个班级的值日生们纷纷提着喷壶或端着木盆来码头上打水,用作喷洒教室走廊的地面和搓洗擦拭课桌椅的抹布。当码头上自下往上排起长队后,常会有喜欢调皮捣蛋的男生不安分起来,有的拿着竹叶尖在排前头同学的后腰间挠痒痒,有的用手指蘸了端水从身边走过的同学盆里的水滴在其他同学的头发和脖子里,顷刻间码头上便上演一出小男生相互打闹追逐的独幕活报剧。
还记得河边不仅在每天不同的时段,会呈现出有别的景象,而且每年不同的时节,尤其在春夏交替之际,亦会显现出各异的景象,可谓是季季有景。
春暖花开的初春,三五成群的小男生蜷缩在河边紧靠水面、刚刚吐出新绿的垂柳树下,用割猪草的镰刀一点点地将厚厚的硬土层下黝黑的乌泥挖出来,远远望去像是一群硕大的老鼠为了藏偷来的粮食在田边打地洞。只见他们在把乌泥放到水里浸泡了一会儿后,再像揉面团似的揉成结实的泥团,然后到码头的石条上反复使劲摔打,直到手指稍稍用力摁下泥团也不会留下瘪塘为止,最后做成平平整整如砖状的乌泥块。等将乌泥块放在阴凉处晾上五六天后,用小刀将已晾干的乌泥块雕刻成手枪等物件,那可是当时根本没钱买玩具的农村孩子们最心爱的玩物。
乍暖还寒的暮春,那位中年男人照例来到码头下游10余米的对岸,在那块略为凹陷但没有树木遮挡的岸滩上,搭起一座小得几乎只能容得了他一人转动的简易小木屋,屋顶北高南低略为倾斜,拼接而成的那块木板上盖着油毛毡,屋子四周的木条都用桐油油过,外侧都覆着塑料膜,最上端留了一排透气口。小木屋正对着沉入河底的一张大得几乎要覆盖到北岸的拦河网,无论天气晴朗还是阴雨,渔翁都静静坐在小木屋门口,时而将大网提出水面,时而又将它沉入河底,好一个静谧安详的渔翁河边独捕景象。每当看到提起的网中有活蹦乱跳的鱼儿时,他便用绑在一根又长又细的竹竿梢头的网兜,将鱼儿悉数装进兜里,再倒入鱼篓并沉到岸边水中,待翌日清晨再拿到街上去卖钱。
连绵大雨的黄梅天,随着上游客水的骤然来袭,同时两岸强降雨的持续汇入,河里水位迅速上涨,河面逐日增宽,这种状况要持续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期间码头上的台阶差不多有一大半被淹没在水下,人们从码头台阶上的水印迹就能了解水位的高低变化。每当河水涨到历史较高位时,不断涌动着漩涡和暗流的湍急河水以数倍于平时的流速和流量从此急速泻向下游,最终分头向北经永安河流入长江,向南经永胜河流入太湖,上游沿岸各村庄均免遭洪涝灾害,母校也得以安然无恙,从未听说有被淹掉的地方,河段犹如确保一方平安的泄洪走廊。
烈日炎炎的三伏酷暑,每天吃过午饭或者放学后,在一阵高过一阵的知了声中,男生们争先恐后地跳进河里游泳。因为河水清澈且流动很快,不会像在小河浜里游水那样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吸附着看得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污泥。有时难免会呛上一口河水,大家权当是喝了口免费赠饮的“大自然牌”饮料,谁都没嫌过河水脏。在人们发出的阵阵喝彩声下,争强好胜的男生人来疯似的轮番从岸上高处往水里扎猛子,还比试着谁的姿势更优美,谁的动作难度更大,谁又有了什么新动作,河畔俨然成了天然游泳竞技场。
天高云淡的十月金秋,各个生产队在秋收结束后先必须把核定的应交给国家的公粮交掉,全公社一百好几十个生产队一般都用载重量为三到五吨的水泥船,将公粮运送到位于河段下游不到一华里处的粮管所,七八吨公粮差不多要运送两三趟,因为往返都必须从此河段经过,所以一段时间内河面上要比平时增加不少来回穿梭运送公粮的船只。船上的人们脸上无不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彼此有说有笑,甚至高兴了会唱上一段革命歌曲或者样板戏,也有人会故意说些荤段子,把大伙逗得笑个前仰后合的,此时此刻欢乐就像河水一样在尽情地流淌。
天寒地冻的三九严冬,河面上结了一层或厚或薄的冰,犹如硕大的玻璃盖把原本流淌不息的河水罩住了一般,两岸的树木都凋零了,飘落的树叶或是掉在了冰面上,或是被冻在冰层中,河里与岸上顿时变得异常的沉寂。此时虽属无其他农活可干的农闲时节,却是安排罱河泥,为沤制来年秧田用的有机肥料做准备的好时机,从教室南墙的窗户往外张望,时不时能看到有附近生产队的男壮劳力摇着船来罱河泥。罱河泥是个既讲诀窍又耗体力的活儿,稍干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了,这时就会看见上身脱得只剩单衣薄裳的壮劳力通过双手不停地开合着两根长长的罱杆,尽量把河底更多的污泥装入罱网中,在把装满河泥的罱网提出水面时,还会听到他们在给自己鼓劲时吼出的低沉但有力的“嗨—哟、嗨—哟”声,给沉寂的河面平添了些许生机和活力。
……
去年春节长假,我约了两位老同学专程去母校旧址边寻访,寻找记忆中的那些景象。我们看到五十多年前在那儿读书时的原生态乡间大河如今已变成了统一样式的城区景观河,岸上修了铺着彩色道砖的步行道,路旁种满了各色的树木花草,两岸用石块砌成了石驳岸……而当年河边的码头、大树和翠竹,河里的鱼群、鹅鸭和船只,还有码头上追逐打闹的男生、对岸张网捕鱼的渔翁和在河中罱河泥的壮劳力等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心里不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